2016年5月25日凌晨,著名女作家、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家楊絳先生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病逝,享年105歲。
錢鍾書與楊絳的女兒錢瑗女士于1997年去世,錢鍾書于1998年去世,楊絳先生自己生活的這十幾年,若沒有文化信仰支撐,該有多難過……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為有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家就沒有了。剩下我一個人,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窮的羈旅倦客,顧望徘徊,感嘆人生如夢。
但是,盡管這么說,我卻覺得我這一生并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
“我們仨”是最平凡不過的,誰家沒有夫妻子女呢?只不過各家各個樣兒罷了。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nèi)齻€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擔,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么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鞓?。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現(xiàn)在我們仨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自從遷居三里河寓所,我們好像跋涉長途之后,終于有了一個家,我們可以安頓下來了。我們兩人每天在起居室各踞一張書桌,靜靜地讀書工作。我們工作之余,就在附近各處“探險”,或在院子里來回散步。阿瑗回家,我們大家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石子”把玩欣賞。阿瑗的“石子”最多。我們仨,卻不止三人。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好幾個人。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兒,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只配做我的弟弟?!蔽矣肿?yōu)樽畲蟮摹fR書是我們的老師。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雖然近在咫尺,但我們?nèi)缬袉栴},問一聲就能解決,可是我們決不輕易打擾他,我們都勤查字典,到無法自己解決時才發(fā)問。鍾書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飯,都需我們母女把他當孩子照顧,又顯得很弱小。
他們兩個會聯(lián)成一幫向我造反,例如我出國期間,他們連床都不鋪,預知我將回來,趕忙整理。我回家后,阿瑗輕聲嘀咕:“狗窩真舒服?!庇袝r他們引經(jīng)據(jù)典的淘氣話,我一時拐不過彎,他們得意地說:“媽媽有點笨哦!”我的確是最笨的一個。我和女兒也會聯(lián)成一幫,笑爸爸是色盲,只識得紅、綠、黑、白四種顏色。其實鍾書的審美遠比我強,但他不會正確地說出什么顏色。我們會取笑鍾書的種種笨拙。有時我們夫婦也聯(lián)成一幫,說女兒是學究,是笨蛋,是傻瓜。
我們的女兒敢說自己的話,她剛做助教,因參與編《英漢小詞典》,當了代表,到外地開一個全國性語言學大會。有人提出凡“女”字旁的字都不能用,大群有著封建頑固頭腦的男人響應(yīng)贊成。錢瑗是最小的小鬼,她說:“那么,毛主席的詞‘寂寞嫦娥舒廣袖怎么說呢?”錢瑗曾是教材評審委員會的審稿者。一次某校要找個認真的審稿者,校方把任務(wù)交給錢瑗。她像獵狗般嗅出這篇論文是抄襲。她兩個指頭,和鍾書一模一樣地翻著書頁,稀里嘩啦地翻書,也和鍾書翻得一樣快,一下子找出了抄襲的原文。
阿瑗是我的生平杰作,鍾書心中的“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讀書種子”。她上高中學背糞桶,大學下鄉(xiāng)下廠,畢業(yè)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卻始終只是一粒種子,只發(fā)了一點芽。
鍾書的小說改為電視劇,他一下子變成了名人。許多人慕名從遠地來,要求一睹錢鍾書的風采。他不愿做動物園里的稀奇怪獸,我只好守住門為他擋客。鍾書并不求名,卻躲不了名人的煩擾和煩惱。假如他沒有名,我們該多么清靜!
人世間不會有小說或童話故事那樣的結(jié)局:“從此,他們永遠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p>
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
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鍾書于1994年夏住進醫(yī)院。我每天去看他,為他送飯、送菜。阿瑗于1995年冬住進醫(yī)院,在西山腳下。我每晚和她通電話,每星期去看她。但醫(yī)院相見,只能匆匆一面。三人分居三處,我還能做一個聯(lián)絡(luò)員,經(jīng)常傳遞消息。
1997 年早春,阿瑗去世。1998 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nèi)司痛耸⒘恕J篱g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現(xiàn)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幽月情摘自《我們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