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大學畢業(yè)時,爸說:“你一定要念一個碩士學位。”
為什么“碩士是一定要的”?我沒問。
爸爸對我的要求非常少,所以一旦他開口了,我會照單全收,當然,也因為碩士大都很容易念,選個容易的科目,常??梢栽?個月內(nèi)就拿到碩士。
“沒問題,一個碩士?!蔽液苡芯竦貜驼b一次,好像柜臺后的日本料理師傅。
“要念一流的學校。”爸進行第二階段的指示。
“沒問題,一流學校。”師傅復誦客人點的第二道菜。
我當然同意“念一流學校”的想法。大學四年,和同學整天聊的就是西方最厲害的幾所大學,到底都厲害在什么地方:柏克萊里有多少個得過諾貝爾獎的物理學家、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醫(yī)學院又完成了什么手術、德國的法學博士和美國的有何不同……
爸對學位的指示,已經(jīng)清楚收到。輪到我對爸開出條件了??腿丝梢砸蟪陨~片,可是有風格的料理師傅,會決定此刻最適合做生魚片的,是哪一種魚。
“爸,我只念我想念的東西。”
“可以?!?/p>
爸爽快答應。這是爸和我隨著歲月培養(yǎng)出來的默契。各取所需,互蒙其利。
我想念的東西,對一般的臺灣爸媽來說,似乎有點怪。我想學——舞臺劇。
還好我爸不是“一般的臺灣爸媽”。從小到大,爸從來沒問過我:“這有什么用?”
“這有什么用?”幾乎是最受歡迎的一個問題。每個人都好像上好發(fā)條的娃娃,你只要拍他的后腦一下,他就理直氣壯地問:“這有什么用?”
“我想學舞臺劇?!薄斑@有什么用?”
“我正在讀《追憶似水年華》。”“這有什么用?”
“我會彈巴哈了?!薄斑@有什么用?”
“我會辨認楝樹了?!薄斑@有什么用?”
這是我最不習慣回答的問題,因為我沒被我爸媽問過這個問題。
從小,我眼睜睜看著爸媽做很多“一點用也沒有”的事情。爸買回家里一件又一件動不動就摔破的瓷器水晶;媽叫裁縫來家里量制一件又一件繁復的旗袍……
“漂不漂亮?”“喜不喜歡?”“好不好玩?”這些才是整天會被問到的問題。
長大以后,越來越常被別人問“這有什么用?”,才忽然領悟,很多人是隨著這個問題一起長大的。
我不大確定——這是不是值得慶幸的事。一直到,反復確認了“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其實都沒有什么用”時,才覺得自己運氣真好。
人生,并不是拿來用的。
愛情、光榮、正義、尊嚴、文明,這些一再在灰暗時刻拯救我、安慰我的力量,對很多人來講“沒有用”,我卻堅持相信這才都是人生的珍寶,才禁得起反復追求。編輯/纖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