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克飛
今倡導女權的本質,是男女平等的權益和經濟自主,而不是“女人的權力”,可惜在當下之中國,分清其差別者寥寥無幾。
1873年,美國女權主義者蘇珊·布朗奈爾·安東尼發(fā)表了著名演說《論婦女選舉權》。她這樣說道:
“組成這個聯(lián)邦的,是我們,是人民,不是男性白人公民,也不是男性公民,而是我們全體人民。我們組成這個聯(lián)邦,不僅為了使人民得享自由之福,而且要保障自由;不僅為了給我們中的一半及子孫后代的一半人以自由,而是給全體人民,給男子,同時也給婦女以自由。”
這場演說的背景是一起焦點事件。在此前的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中,蘇珊帶領一群婦女前往投票所參加投票。但由于當時女性并沒有投票權,因此她于兩周后被逮捕遭到起訴。七個月后,即1873年6月,她的審判在紐約州的安大略郡進行。法庭最終判決蘇珊有罪,并處以100美元罰金。
蘇珊當然不能接受判決,在她看來:“如果投票的權利都得不到保障,那么處于政府統(tǒng)治管理下的公民的共識又如何能夠傳達?”她在法庭上表示“我決不會為你們不公正的處罰付一美元”,因這宗案子陷入尷尬的當局也并未向她追索。1874年,蘇珊向國會提出申訴,并借此機會向人們廣泛傳播女權觀念。
1906年3月13日,蘇珊去世,享年86歲。13年后,美國國會通過第19次憲法修正案。這次修正案明確了投票權不能有性別歧視。也正因此,后世也將美國女權運動第一次浪潮稱為“女性爭取選舉權運動”。回顧美國女權運動史,在1848到1900年的半個世紀中,只有四個州給予婦女選舉權,而從1900年到1920年,短短二十年間,先后有32個州給予婦女選舉權。在這場女權運動的迅猛突破中,蘇珊的作用十分關鍵。
蘇珊出生于馬薩諸塞州,父親是一位棉紡織商人,也是一位廢奴主義者。1826年,6歲的她舉家遷往紐約州,入讀當?shù)匾患亦l(xiāng)村學校,老師因其性別而拒絕教她乘除法,因此父親將她轉入一所由幾個家庭合辦的家庭學校,父親也充任教師。也是在此時,蘇珊心里埋下了爭取男女平等的種子。
后來,她成為一位教師,29歲時離開這一職業(yè),成為“禁酒之女”組織的秘書,開始介入一些社會運動,并最終投身于女權運動。尤其是結識斯坦頓夫人后,她在女權運動中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斯坦頓夫人是當時美國女權運動的標志性人物,1848年7月,她主持召開了美國第一屆婦女權利大會,通過了《美國婦女獨立宣言》,它將爭取婦女選舉權納入女權運動奮斗目標之列,蘇珊便受此影響極大。
斯坦頓夫人起草的《美國婦女獨立宣言》將《獨立宣言》涮了一把。它借用《獨立宣言》的結構和詞句,比如“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不言而喻,即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生而平等的……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男人對于女人進行不斷的傷害與篡奪其權利的歷史,他們把建立一種絕對的暴君統(tǒng)治作為直接目標……他從不允許她行使她的有效選舉權……他在婚后從法律上剝奪了她的公民權利”。
1868年1月8日,蘇珊與斯坦頓在紐約出版了女性權利周刊《革命》,提出“真正的共和國是男人的權利不被增加,而女人的權利不被減少”。
1869年,49歲的蘇珊與斯坦頓夫人創(chuàng)立了全國婦女選舉權協(xié)會。1890年,她極力促成了全國婦女選舉權協(xié)會與露西·斯通創(chuàng)立的美國婦女選舉權協(xié)會合并,后更名為婦女投票者聯(lián)盟。這是一個標志性事件,因為在后世看來,激進的斯坦頓夫人和溫和的露西·斯通的分庭抗禮在很大程度上消磨了女權運動的力量。蘇珊對于激進派和溫和派的種種“撮合”,使得她雖然不是這一階段女權運動中最搶眼的人物,卻是最不可或缺的人物。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權概念都未涵蓋女權。早在1647年,美國馬里蘭的布倫特夫人就要求給有財產的婦女一定發(fā)言權,她是美國議會史上第一位要求承認婦女政治地位的女性?!丢毩⑿浴酚?776年頒布時,也有女權主義者聯(lián)名上書大陸會議,以女性參戰(zhàn)為理由,提出應給予女性選舉權。后來擔任美國第二任總統(tǒng)的約翰·亞當斯當時是《獨立宣言》的起草委員會成員,他的夫人阿爾蓋比·亞當斯就曾在那時致信丈夫,提醒他不要忽視女性權益。她寫道:“不要把無限的權力置于丈夫的手中……如果不給女士們以特殊的關懷和關注的話,我們就決心起來反對,并且決不會受到任何沒有我們的聲音、沒有我們的代表的法律的約束?!?/p>
有意思的是,盡管《獨立宣言》并未納入女權,但宣言中的天賦人權思想,卻成為了后來美國女權主義的理論依據。斯坦頓夫人模仿《獨立宣言》寫成《美國婦女獨立宣言》僅是一例,蘇珊在自己的那次著名演說中也提出了這樣的質問:《獨立宣言》強調人權,那么女性是不是人?如果你不能否認女性是人,那么限制女性權利是不是錯誤的?
這個質問揭露了當時男權社會規(guī)則在邏輯上的不堪一擊,但在那時的美國,這種顯而易見的邏輯謬誤才是思維主流,許多人甚至認為理所當然。美國社會主流意識沒有把女性視為與男性有同等權利的人。不過,這也并不難以理解,即使是當下中國,這樣的邏輯謬誤仍是許多人的思維定勢,比如“人當然要有事業(yè),但女人不能太強,在家?guī)Ш⒆幼黾覄站托辛恕?,就像一兩百年前的美國人那樣,強調人權,但不認為女性權利屬于人權。
1845年,知識女性瑪格麗特·富勒寫出了美國第一部婦女問題專著《十九世紀婦女》,倡導男女平等,提出“我們會摧毀一切專制的堡壘。我們將打通所有道路,讓它們像對男性那樣,自由地對女性開放”。之后,便是斯坦頓夫人主持的美國第一屆婦女權利大會,這也標志著女權運動的中心從歐洲轉向美國。
相比之下,反女權主義者的勢力更為龐大。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美國都存在著一種主流觀念,即女性獲得選舉權是危險的,這將使她們拋棄家庭和傳統(tǒng)美德,性別區(qū)分將會模糊。但經濟發(fā)展引發(fā)的女性頻繁參與社會事務,使得這種反女權思維越發(fā)欠缺說服力。
在蘇珊之后,借助美國自身政治的變化,世界格局的改變(如一戰(zhàn)),新一代女權主義者們開始投身社會公益事業(yè)——即使是反女權主義者,也很難不承認這些事情適合女性參與。如幫助弱勢群體、改革醫(yī)療等。她們在這些社會事務中彰顯的女性氣質,可以說完全推翻了反女權主義者那種“女人走向社會就會拋棄傳統(tǒng)美德”的論調。甚至曾經認為“賢妻良母”才是女性唯一代名詞,提出“即使給予婦女選舉權,也無法改善其地位”的羅斯福,后來也改變了觀點,將女性選舉權寫入黨綱。
換言之,新一代女權主義者對選舉權的強調,更加著重于其將會帶來何等好處,而蘇珊和斯坦頓夫人則更看重選舉權的公正性。相比之下,前者更易為人們所接受。
從斯坦頓、蘇珊到后來的卡特,再到瑪格麗特·桑格對節(jié)育運動的推動,以使得女性從單一的生育功能中解脫出來,有機會尋找自我價值,可見美國女權主義雖幾經坎坷,甚至時有逆流,但從未停止努力,同時注重策略,也可見成效。到了上世紀60年代初期,美國女權運動第二次浪潮興起,以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和貝蒂·弗里丹的《女性的奧秘》為理論依據,反對各種性別歧視,呼吁女性走出家庭,尋找自我,發(fā)揮自身才智和潛能,這無疑是第一次浪潮(即爭取選舉權)的延伸。
其實,早在蘇珊的時代,就已經有所預見。當時,她走遍紐約州進行演講,但許多女性對投票權的爭取無動于衷。蘇珊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經濟因素,提出“在我走的地方越多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需要收服的惡魔。其中的惡魔是只要婦女必須依靠男人生存,她們就無法做任何改變;婦女只有獨立了才能有所改變;只有在她們有權擁有屬于自己的財產和保留自己工作后賺回來的錢財后,她們才能真正的自由”。經濟獨立當然只是女性權利爭取的初級階段,但只有經濟獨立,才有尋找自我的基礎。
在這一系列斗爭中,除了極少數(shù)的超激進派外,大多數(shù)女權主義者,不管是溫和抑或激進,都在反對男權社會的同時,注重女性自身素質的提高,并以選舉權或反歧視等正當權利作為突破口。她們當然反倫理,但反的是與社會發(fā)展不符的舊倫理,提倡真正倫理。她們的價值觀也絕不混亂,懂得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在風起云涌的大時代里,她們并不吝惜自己的才智和精力,而是將對社會的服務與貢獻,當成為自身爭取權益的籌碼。
相比之下,當下在我們身邊活躍的某些女權主義者,或許更像價值錯亂的行為藝術者。她們蔑視男權,但時常依附男權,她們以女權為理想,但同時卻以功利實用主義來利用男權社會的種種資源,甚至將在經濟上徹底依附男權之類的行徑等同于女權,最終將女權變成了“我是女人我永遠有理”……與此同時,她們避開了這個社會真正的陰暗面,不曾發(fā)聲,也不曾努力。
如果蘇珊女士活在當下,她對于當下之中國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