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翻轉(zhuǎn)、重構(gòu)

賈菁嵐

摘 要：文章從《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被莎菲光芒所掩蓋的男性形象切入分析，從其中男性女性化這一特別的現(xiàn)象來闡釋形成這種現(xiàn)象的動因和產(chǎn)生的影響?？梢园l(fā)現(xiàn)，在兩性異于傳統(tǒng)定位的性別錯位、逆向和地位的翻轉(zhuǎn)后，男性形象在丁玲筆下被解構(gòu)，新的女性形象借助于此被建構(gòu)。這一化一立之間，莎菲的內(nèi)心世界和女性特質(zhì)更完整的呈現(xiàn)出來。

關(guān)鍵詞：男性“物品化”；錯位；逆向；翻轉(zhuǎn)；欲望表達；重構(gòu)莎菲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6）21-0005-02

莎菲可謂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中一個少有的甚至是獨一無二的女性形象，她是一個“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chuàng)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①。莎菲的周圍簇擁著不少的男性，他們或“擁有頎長身軀，白嫩的臉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fā)，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 ②，或擁有“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③，或“把眼淚一顆一顆掉到手背”④。

在這個具有極大生命力和詮釋力的女性形象周圍，男性成了一種裝飾性的存在。人們在審視這些作品時，對這些男性形象的解讀沒有太多重視，然而，正如我們定義女性如何成為第二性時，也同時定義了男性是如何成為第一性的。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構(gòu)造出男性形象的同時也意味著女性被構(gòu)造出來。這樣，我們越發(fā)不能忽視《莎菲女士的日記》中這些擁有柔發(fā)、紅唇且又性格懦弱的“女性化”男性形象。這些“女性化”男性的構(gòu)建使得男女產(chǎn)生一種性別上的逆向和翻轉(zhuǎn)，更完整的莎菲從小說的潛意識巖層中逐步剝落出來。

一、被“物品化”的男性

有論者認為“丁玲是一個有著文學語言自覺意識的作家”⑤，這種意識推動著丁玲自覺營造她的小說語言，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男性是被描繪成為凌吉士那種擁有“頎長的身軀”、“嫩玫瑰般的臉龐”、“柔軟的嘴唇”、“惹人的眼角”的“嫵媚”男子；或是葦?shù)苣欠N只會用“唯一的本能在哭”然后“踉蹌著走出去”的男子。男性具有了傳統(tǒng)意義上女性的美貌、易感和脆弱。

作為漫長文化傳統(tǒng)中的審美對象，女性一直是男人眼中的風景，處于被鑒賞的地位，不斷地被“物品化”。就算到現(xiàn)在，“花瓶”之說也不少見。但在《莎菲女士的日記》里，凌吉士第一次出現(xiàn)在莎菲面前，就深深誘惑了她，而當他用“使我迷戀的那東西，在吻我時，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⑥。讓莎菲產(chǎn)生迷戀的，是凌吉士的樣貌帶給她的欲望渴求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內(nèi)心掙扎、沖突。凌吉士在莎菲眼中成了誘惑的代名詞，她審視他的美貌、渴望占有他這個迷人的肉體。對莎菲而言，凌吉士肉體對她產(chǎn)生的誘惑是無可抵擋的，這個男人就這樣被“物化”成了誘惑品。任何關(guān)于男性的表達背后，都潛存著對女性的表達。在凌吉士被莎菲“物品化”的深層，是這種“物品化”體現(xiàn)出的女性的內(nèi)心變化。

“給男人命名的顯然是女人”⑦，透過莎菲的眼睛，我們將會看到在這種“物品化”背后的深層表達。

二、性別的錯位、逆向與翻轉(zhuǎn)

丁玲用女性化的描寫手法賦予了《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男性人物有別于傳統(tǒng)男性的特征——凌吉士和葦?shù)軗碛辛随敲琅缘拿利惡透袀?，原本被“物品化”的女性轉(zhuǎn)嫁為被“物品化”的男性。地位的對調(diào)、女詞男用的出現(xiàn)無不昭示著在這篇小說中，男女產(chǎn)生了性別的錯位、逆向和翻轉(zhuǎn)。

當男女兩性性別角色和特點與傳統(tǒng)對兩性的規(guī)定和期待發(fā)生變形和對調(diào)時，性別的錯位就產(chǎn)生了。在《莎菲女士的日記》里，莎菲不止一次心動于凌吉士的美麗、無奈于葦?shù)艿拇嗳酢６×嵴菑呐缘囊暯浅霭l(fā)，在這個視角下，對男性的觀察獲得了一個嶄新的角度。當男性被重新界定，也正是女性打破介于性別之間的藩籬、獲得書寫的權(quán)利、通過全新的目光去言說男性、感受自己的時候。因而，在凌吉士美麗的侵潤下，莎菲產(chǎn)生了難以言說的欲望表達。

丁玲是一位忠實于自己性別的作家，這位“賣稿子，不賣‘女字”⑧的作家在成長過程中受到的教育和遭受的波折并不比男子少。她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使得其具有不同于其他女作家的驕傲、勇敢和孤獨?！渡婆康娜沼洝分械男詣e錯位便是丁玲出于女性本位進行判斷的結(jié)果。男女錯位意味著男性被放置在了女性曾經(jīng)所處的地位上，而這個地位則是被觀賞、被表達、被玩弄的處境，可以說這是一種“逆向的性別歧視”⑨。在這里，男性被抽象化為滿足女性欲望與想象的對象，他們實現(xiàn)了女性的母性、欲求以及虛榮；同時，男性也作為女性的對立物出現(xiàn)，他們的內(nèi)外不一與懦弱卑怯襯托著女性的至真至情。

因果循環(huán)，“不賣女字”的丁玲在她的作品中徹徹底底祭出了男性。對于性別的反撥，《莎菲女士的日記》是無可替代的，女性的聲音無限放大，男性則被無限物化。反撥的結(jié)果或許沒有建立一種平等的新秩序，僅僅是顛倒了原有不平等的舊秩序，但是“逆向的性別歧視”包裹的含義則是多層的——不僅是在壓抑后女性潛層力量的盡情釋放，同時，通過這種“非平等”的反撥，也說明了女性對真正的男人——和女性站在平等地位的男人的尋找和失望。

丁玲寫出了女性的掙扎和痛苦，葦?shù)芎土杓慷疾皇且粋€渴望真正平等的女性所尋找的男人，那真正的男人究竟在哪里？被定義、被選擇、被表達、被束縛的女性奪回表達權(quán)后，男女兩者之間短暫的失衡是必然的，我們應(yīng)該看到的是這種失衡后的深層動因。

從被動到主動的轉(zhuǎn)換，女性開始尋找、開始發(fā)聲。從小說一開始，主動權(quán)牢牢掌握在莎菲手中，她讀懂了男人眼中蘊藏的一切愛和虛偽。第一次看到凌吉士，“煽動了”心的莎菲“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跪著求我賜給他的吻”⑩。占有欲充斥著莎菲的內(nèi)心，盡管她知道這個社會對女性的欲望是壓抑且鄙夷的，她還是用盡一切手段要得到這個豐儀的男人；盡管她知道凌吉士美麗的外表下是一個卑劣庸俗的靈魂，她還是“甘于墮落”，難以壓制住狂熱的欲念。在這過程中，莎菲顯示出了女性前所未有的主體性和主動性。

對于莎菲來說，在欲望的表達上，她無疑翻轉(zhuǎn)了傳統(tǒng)的主客體關(guān)系，將女性從“被”中解放出來。男性的女性化不僅僅是地位的對調(diào)，也意味著女性反客為主，以欲望的主體身份去審視男人，審視他們的美貌、審視他們的柔弱，男性由此成為客體。《莎菲女士的日記》在當時引起了不少貶斥，與這一翻轉(zhuǎn)的打破世俗、撼動權(quán)威無不有所關(guān)系。

三、重構(gòu)的女性形象

馮雪峰評價莎菲為“戀愛至上主義者”，認為這種由絕望和傷感構(gòu)成的傷感主義是一個危機。然而莎菲并不是一個將戀愛擺在至高無上地位的女性，更值得我們重視的是源自于莎菲的內(nèi)心掙扎和迫近窒息的吶喊。她的感傷和絕望也是因為她找尋不到“真實的需要”11。

煨多幾遍牛奶、看多幾次舊新聞舊報紙、天天氣慣了常氣的事，寂寞、壓抑還有孤獨成了莎菲的日常。她渴望“有人懂得我，便罵我，我也可以快樂而驕傲”。正是實際和希望的反差襯托出莎菲的掙扎。在與同性或者異性的交往中，莎菲是一個具有極強自尊心的女性，她敏感、高傲、多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子，“懂我”這兩個字卻或明或顯地貫穿了她的愛情、友情，貫穿了整個生活，貫穿了整篇小說?？梢哉f，《莎菲女士的日記》就是莎菲解剖自我、渴望被讀懂的自述。

當女性還不具有這種闡述自我的權(quán)利時，壓抑這種欲望是必然的選擇。丁玲則選擇打破壓抑，她曾說過：“一些想象不到的最好的語言， 是從一個人心靈深處迸發(fā)出來的”12，這種從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的語言有時候是作家本身都沒有完全意識到的，在這個層面看，小說對男性的女性化描述也具有了沒有完全被感知的深意。

精神分析學認為，幻想的動力是未被滿足的愿望。莎菲幻想著這人世間的感情，幻想占有許多的東西——譬如來自那高個兒的思念、他的吻、他的愛?！靶睦磉^程主要是潛意識的”13，欲望通過幻想這種潛意識形式表現(xiàn)出來、甚至莎菲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渴望，而正是這種表現(xiàn)，使得莎菲陷入一種自我搏斗的過程中。她想要反抗壓抑、表達出自己的欲望，然而現(xiàn)實卻為她套上了一層層枷鎖，扼住了那想要吶喊出的咽喉，“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jié)果的。何況還要別人能尊敬我呢” 14、“我決定了。我懊悔，我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個正經(jīng)女人所做不出來的”15。

實際上，丁玲筆下的莎菲一直處在一種搏斗和痛苦的狀態(tài)中，她搏斗的不只是壓制女性欲望的倫常，更要沖破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圍城。她爭取到了表達自我的權(quán)利，哪怕這種權(quán)利的獲得是受到非議的，在這一點的書寫上，丁玲的地位無可取代。

丁玲寫女性心理的大開大合，她們有時獨守著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有時卻敢于毫不掩飾的表達有違常規(guī)的情感，這通過《暑假中》、《歲暮》里毫不掩飾的筆觸刻畫的同性愛戀更加明顯體現(xiàn)出來。丁玲的目的不在于描繪她們的不正常，而是通過這種看似不合理的描寫凸顯了她們對扭曲的人生、社會的否定，對正常、美好生活的追求，她是在塑造著一群不甘于淹沒在男性主導價值觀的女性。當所思所愿與所見所聞事與愿違時，這些渴望真誠感情的女性們以反常的行為背離、反叛著讓她們失望和痛苦的男性社會。在丁玲這里，女性還拒斥上演男性為她們寫好的劇本，她們要用自己的存在方式和角度重塑新的形象。

《莎菲女士的日記》“具有了至少兩種大別于其他小說家作品的特質(zhì)：第一， 男性成為一種從女性視角出發(fā)的審美對象；第二，通過對女性存在方式的再認識塑造了新的女性形象”16。而這兩點都從丁玲那“心靈深處迸發(fā)出來”的男性女性化描寫巧妙的結(jié)合在一起。男性在女性眼中被“物品化”，男女之間的性別的逆向、地位的翻轉(zhuǎn)，女性有了檢視自己內(nèi)心欲望的空隙、有了宣示欲望的權(quán)利，男性觀察呈現(xiàn)出別樣的意義，女性也從而得到了新的建鑄和重構(gòu)。

“莎菲”不僅僅是丁玲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典型形象，甚至可以說，“莎菲”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具有原型意義的人物，丁玲所有的女性人物無不具有其某些特質(zhì)。

作家創(chuàng)造出的人物只有一個，闡釋的可能卻有萬種。中島碧有一篇關(guān)于丁玲的評論，她認為“丁玲是近代中國文學中最早而且尖銳地提出關(guān)于‘女人的本質(zhì)、男女的愛和性的意義問題的作家。她本身也不一定充分意識到了她自己的這些問題，但具有和人的精神和感性最深奧的自由與解放的問題聯(lián)系起來的可能性”17。

莎菲的內(nèi)涵是豐富的，不是單單一個“戀愛至上主義者”可以詮釋出的。本文觀察莎菲的角度也很小，不求得出一個全面的莎菲，只想從一個小的切口看到更深層的莎菲、看到一個通過解構(gòu)傳統(tǒng)男性而建構(gòu)的女性形象。

注釋：

①茅盾.女作家丁玲——茅盾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②③④⑥⑩111415 丁玲.丁玲短篇小說選（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9，47，81，53-54，51-53.

⑤畢玲薔.丁玲小說文學語言生成原因的探究[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06）.

⑦海男.蝴蝶是怎樣變成標本的[M].北京：南海出版公司，1998.

⑧盛英.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史（上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06.

⑨16董炳月.男權(quán)與丁玲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3（04）.

12丁玲.美的語言從哪里來--丁玲全集（第8 卷）[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339.

13弗洛伊德，高覺敷（譯）.精神分析引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08.

17中島碧.丁玲論——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研究資料叢書——丁玲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參考文獻：

[1]陸文采.丁玲研究述評[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5（02）.

[2]孟建煌.論丁玲作品中的女性意識[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01）.

[3]胡彥.睡眠、死亡、同性戀——對丁玲早期作品中新女性生存狀況的探討[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