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杰
還記得嗎?在四十一回來到大觀園的那個老婦人——劉姥姥。我想在一個富貴人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太太賈母碰到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比較貧窮的老太太,其實她們生命中有許多不同的互換。有人覺得劉姥姥跑到賈家來大吃大喝,然后走的時候還能帶走多少多少的東西,好像是劉姥姥得到了多少的好處,可是《紅樓夢》一直讓我們看到的是人生,所有的好都是在互換的,賈母在富貴當中看不到的人性,她會在劉姥姥身上看到。賈母和劉姥姥一見面的時候,賈母就問劉姥姥你幾歲。聽到劉姥姥的回答,賈母也是嚇了一大跳,怎么年齡比我大那么多,身體這么硬朗。劉姥姥就說,因為我們是鄉(xiāng)下人,每天要下田干活,不像老太太,還有人捶腿。我們比較這兩種生活方式時,會覺得生命本身沒有好或不好的東西,《紅樓夢》中常常會對比這人生中的不同現(xiàn)象。
賈府對于這樣一個偶然來的客人,在四十二回劉姥姥臨走送的東西是到驚人的地步的,她帶走錢是100兩銀子,簡單計算一下,《紅樓夢》中大概各房的大丫頭,像襲人,晴雯一個月薪只有一兩或二兩銀子。人在富貴當中對窮親戚或朋友的幫忙,在《紅樓夢》中,可能是一種我們不太能理解的快樂。這一百兩銀子對于賈家又真的不算什么,如王熙鳳經(jīng)常用她丈夫的名義去包攬一些訴訟,一搞就是3000兩,但對劉姥姥來講,可能是整個生活改善的基礎(chǔ),所以《紅樓夢》常讓我們從很多不同角度看到人性的悲憫。《紅樓夢》前面雖然有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但略顯單薄;林黛玉進府又是一個千金小姐的腳步,所涉有限;而以劉姥姥一串聯(lián),則大觀園的人情風物已經(jīng)盡入讀者眼中心中了。不想又說到黛玉了:黛玉活了一生為了一口硬氣,劉姥姥在眾人面前毫不保留地出賣了自己的尊嚴,這是黛玉最看不慣的,也是看不起的。黛玉在整個紅樓生涯中對誰說過逢迎的話,沒有!一個是樸實而又善于交際的農(nóng)村婦女,一個是怯怯生生的陣陣冷眼小姐。劉姥姥終有著比她更高更明澈的靈魂。劉更從來不會在樹下葬花,可憐可悲沒有因姥姥的身世自覺流露出來,但在不自覺中、我已對這“她是哪一門子的姥姥,我看就是個母蝗蟲”的評價愈發(fā)喜愛了。
王熙鳳的女兒生在七月初七,委托劉姥姥給她起名字。因為七月初七是民間的乞巧節(jié),便取名巧姐。民間的智慧是這個鄉(xiāng)下老人的財富。我用智慧這個詞,是因為讀書人讀到的常常是知識。智慧不一定靠讀書得來,它是一種經(jīng)驗,是一種對宇宙自然本能的直覺、通達。劉姥姥就是這樣一個有智慧的女人,雖然她一個字都不認識,雖然她是文盲,可是當她講到這個“巧”,她一本正經(jīng)的說,這個命如果你越怕他,反而會被他整,所以干脆面對它,“以毒攻毒”的法子。
大家知道,十二金釵下場最好的就是巧姐,因為賈家抄家,秦可卿死的很慘,王熙鳳后來下場也不好。后來巧姐被舅舅賣到妓院,結(jié)果被劉姥姥救到鄉(xiāng)下去了。巧姐在第五回的判詞是一個在鄉(xiāng)下紡織的女孩,賈家被抄家以后唯一還能過平凡生活的,是這個巧姐,作者渴望的也許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日子。曹雪芹并不認為富貴是一定好的,大災(zāi)難下的祥運即是平順。
正是一個巧字,生命的境遇是多么不可思議,有一天,這個“母蝗蟲”就能幫助賈家。如果不把輪回和因果看作是一種迷信,那么它即是一種智慧。賈母在認識劉姥姥之后,她特別覺得生命里有一種東西不必太計較。記得一次請?zhí)t(yī),因為富貴人家的女眷在見客時要表現(xiàn)出一種害羞美,但賈母卻推開擋著臉的屏說:“怕什么,難道還怕我生不出這個阿物來?”然后她就大方的與太醫(yī)聊天,其實這也是一種智慧,但是賈母也是不識字的。
兩個完全不同背景的老人在一起會讓你感到一種神奇的友誼,這也是《紅樓夢》最吸引我的地方吧,賈母也許會羨慕這么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跟著她拉家常,打趣的問她牙齒可還好,這種老人家的語音沒有什么富貴不富貴、貧賤不貧賤的問題,她們就是在共度生命最后的晚年。我常常會想自己的晚年又是什么樣的呢?是像賈母一樣可以躺在那里有不少人捶腿,還是跟劉姥姥那樣健步如飛,能整天竄來竄去。
劉姥姥要走,平兒對她說的話又引人深思:“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人,我才這樣,你放心收吧,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條菜干和豆豉、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干菜帶些來,我們這里上上下下都在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枉費了心。”
什么樣生活才是我們想要的?“返璞歸真”還是“跳出過去”?《紅樓夢》中這部小說有多美,有多有趣,劉姥姥的滑稽是一種留得住感動的真實,也因為這個母蝗蟲的幾進大觀園,給大觀園、包括你我在內(nèi)的每個人帶來了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和咧嘴大笑的自在坦蕩。
仍用亦舒那句話:亦發(fā)發(fā)覺這是一本窮其一生無法看得完的書精彩之處,年年叫讀者拍案叫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