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本屆奧斯卡金像獎大贏家,當然是讓岡薩雷斯衛(wèi)冕最佳導(dǎo)演成功、盧貝茲基三獲最佳攝影,而萊昂納多終奪影帝的《荒野獵人》。但無論是內(nèi)地譯名《荒野豬人》、香港譯名《復(fù)仇勇者》,還是臺灣版的《神鬼獵人》,都遠遠不能傳遞出其原名The Revenant——“還魂者”的深意。Revenant源自法語,既指陰間歸來的幽靈,又指久別重現(xiàn)的人,“還魂”、“回魂”這樣恐怖片似的翻譯蠻適合。在某種程度上,《還魂者》也有十足的恐怖和暴力,不過,到最后你會承認,大自然的恐怖和暴力都是其神圣的證明,一如人類的恐怖和暴力是其卑鄙的墓志銘。
學(xué)習(xí)荒野,還魂的不只是萊昂納多飾演的復(fù)仇者格拉斯,還有你我等所謂文明人類。落基山下、黃石河邊,荒野是真正的神,一次次以土、火、水、鳥和馬、松樹(包括印第安人搭的帳篷)與雪這些最基本元素救活他,因而他最后頓悟復(fù)仇只能交給這樣一位掌握生死的神去完成。
猶如一個完整的印第安神話,最初,當同行菲茨杰拉德殺其子、然后挖坑活埋受了重傷的格拉斯時,泥土反而成為在嚴寒中保護他的母體,使他得到第一次休息和恢復(fù)的時機;接著,火引領(lǐng)了他找到了一度的庇護者波尼族印第安獨行俠,河水掩護他并把他送離里族印第安人的圍獵。
鳥兒的獻祭象征自不待言;馬的一次最關(guān)鍵,格拉斯通過進入死去的馬腹(這也是印第安人的求生術(shù))躲避暴風(fēng)雪,完成了再出生的儀式,完成了真正的還魂。
這既是荒野把靈魂還給人類.也是人類把靈魂交付給荒野。日本佛教的五輪塔,自上而下的五種雕塑分別象征著空、風(fēng)、火、水、地,在《還魂者》里拯救格拉斯的占了后四種,最后成就他的是空:當他掙扎求生、千里追獲殺子仇人菲茨杰拉德時,他突然明白了復(fù)仇的空無。荒野廣大,容納死者和生者、印第安人和白人、動物與獵人,萬物均為循環(huán)的鏈條。
導(dǎo)演岡薩雷斯上部作品《鳥人》里,刻畫的是封閉空間中有想飛的心;而《還魂者》里開闊的北莢荒野空間里,格拉斯目睹愛子被殺,受傷的心在封閉,直到那個波尼族的印第安人教他打開——他倆默坐飛雪之中,印第安人伸出舌頭舔雪的舉止是與自然為友的表示,使得格拉斯露出了全片唯一一次笑容,從此他開始一點點拾回自己的靈魂。
美國大詩人加里.斯奈德在其著名的環(huán)保主義檄文《自由法則》中說道:“一個人想要獲得真正的自由,就得置身于最簡樸的生存環(huán)境中,經(jīng)歷痛苦不堪、遷徙不定、露宿野外、不如人意的生活;然后,面對野性賦予的這種變化無常和自由自在,還要心存感激。因為在一個固定不變的世界中是沒有自由?!膘`魂的自由最難得,需要擺脫怨恨、功利和計較,在電影里十九世紀初的美洲,漸漸已經(jīng)沒有不學(xué)而能的自由醒覺,包括那些進行另一種復(fù)仇的印第安人們。
電影試圖塑造新的形象,比如說講究合約與規(guī)則的隊長、心存最初善因的白人少年杰米,他們是未來的美國精神之種——不過他們的善在普遍的惡當中頗顯突兀,反而令人覺得導(dǎo)演有刻意為白人入侵者贖罪的意味。這種刻意的贖罪,包括這么一個細節(jié):杰米在格拉斯的水壺上隨手刻下的螺旋符號。它是存在各民族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符號,在基督教傳統(tǒng)中象征永恒和持續(xù),是代表清白、重生和永恒的符號;在埃及傳統(tǒng)申象征著古老的聽覺、女性、陰部和多產(chǎn)的子宮;在印第安象形文字里則是藤蔓的簡寫,也象征著生機與延續(xù),霍比族人用它代表神圣、所有生命、所有生命旅程;瑪雅人相信它顯示季節(jié)、種植、生命周期、一切生命,玻利雛亞印地人則直接用它表示永生。
電影以格拉斯獲救、復(fù)仇成功告終,與之同時的是山巔的積雪融化、怒河洶涌,自然仿佛一改其此前鏡頭中的陰慘,但其實山河本來依舊,它盛衰有時,依循荒野之道。倒是人類茫然,最后一個鏡頭中格拉斯直視觀眾的眼神,既非求援也非為勝利而自豪,反而顯得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