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夏萌
2015年4月23日,由美國紀錄片導(dǎo)演Tim Sternberg和Francisco Bello共同攝制的木心紀錄片《夢想抵抗世界》(Dreaming Against the World)在紐約首映,中國上映計劃卻一再推遲,但是這并不影響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長大的這一代追隨者,他們有很多渠道資源,將這部紀錄片當做教科書般膜拜。2015年11月15日,木心美術(shù)館在烏鎮(zhèn)開館,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來此朝圣。
因為木心美術(shù)館由貝聿銘的學生林兵設(shè)計,木心曾感慨說:“貝聿銘在他的時間,每段時間都是對的,我在我的時間,每段時間都是錯的?!边@句幾乎觸犯他一生孤傲的話語,疼痛,而真實。
19歲那年,木心,一個西湖邊習畫的“慘綠少年”,參加了人生第一次畫展。之后便是顛沛流離、命途多舛。直到57歲那年,哈佛大學為他舉辦了平生第一次個展。74歲那年,耶魯大學美術(shù)館舉辦了作品收藏展。79歲那年,中國大陸才出版了第一本木心文集,一時風波迭起。過世一年后,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成為兩岸暢銷書。過世四年后,烏鎮(zhèn)木心美術(shù)館開館。
木心死了,死了之后對于這個時代,他的一切好像都恰如其分了起來。那些命運的錯弄、不甘和懷才不遇,竟讓他的才華橫溢染上了特別的悲戚之美。這在時下的審美里,最是撥弄人的心尖。
人人都在受苦 無例外
木心1927年生于浙江桐鄉(xiāng)烏鎮(zhèn)東柵,本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筆名木心。木心的大半生,是無名無響的。陳丹青是何等人物,他曾公開表示過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寫書成名后,能讓世人知道他的老師是誰。
民國年間,烏鎮(zhèn)有24份大戶人家,站在橋頭看去,有高高屋頂?shù)木褪谴髴羧思摇?949年后紛紛出走遺散了,其中就有木心的母親。她為了免除“地主”成分,交出“孫家花園”,去上海投奔在浦東高橋育民中學教書的木心。母子相見,木心眼看母親還戴著黑絲網(wǎng)手套,心里苦笑。
這樣骨子里的“腔調(diào)”遺傳給了木心,如今看他任何年紀的舊照,拋開俊朗的外形,可以看到他的衣著品位不遜于時下的青年人。木心曾親手把一條燈芯絨直筒褲細細密密縫制成馬褲,釘上一排5顆扣子,用來搭配馬靴;第一次授課時,他穿了深灰色的西服,鵝白襯衫,皮鞋擦得很亮。不得不說,木心是一個在審美上超越時代的天才。
木心生平第一次參展,是參加杭州的“元旦畫展”。那一年他19歲,甚至還未考取上海美專。65年后,接近彌留的木心看到自己當年在畫展上的照片,哭了。
“他看不起自己的年輕時代,老說他很傻,不懂事。但他看到那張照片時,呆愕了很久……”陳丹青目擊了木心與他自己的重逢:“真是活見鬼!認出來的一瞬間,他還開玩笑,喃喃地說:嚯,神氣得很呢……忽然就用手遮住臉,轉(zhuǎn)過頭,痛哭起來。他大半生居然沒再見過自己19歲的照片,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真的哭起來,不可遏制地哭起來。”
少年時,他看光同鄉(xiāng)茅盾家里的一屋子藏書;20歲時他白天領(lǐng)導(dǎo)學生運動,晚上點根蠟燭彈奏肖邦;“文革”中他被折斷3根手指,囚禁18個月。出獄前,木心聽到了母親過世的消息。在美國人拍的紀錄片《夢想抵抗世界》中,暮年木心說:我哭得醒不過來。為什么不等到我出去以后才告訴呢,非要跑進來對我說“你媽媽死了”。
出獄后,木心在浦東寓所時常聆聽貝多芬晚年四重奏,大概是他想說的,都在那樂曲中了吧。木心說第三樂章是慈悲,是歷經(jīng)滄桑以后的一種慈悲。
“人人都在受苦?!边@是木心的口頭禪。在遺稿中,他再次寫道:“人人都在受苦。無例外?!?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8/23/qkimagescftacfta201606cfta20160614-3-l.jpg"/>
陳丹青在木心的葬禮上用了這段貝多芬135號四重奏第三樂章。還有一首木心曾經(jīng)點名喜歡過的,肖邦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的慢樂章“葬禮進行曲”。
木心曾說:“我是一個人身上存在了三個人,一個是音樂家,一個是作家,還有一個是畫家,后來畫家和作家合謀把這個音樂家殺了。”木心去世后,陳丹青才在遺稿里第一次看到他的樂譜。“當我眼見木心的樂譜是簡譜,馬上明白他為什么總是推脫不給我看他寫的樂譜了:沒有五線譜,他不好意思呀!我看著樂稿就心酸,那年月他哪里去弄五線譜啊,到美國后他似乎沒再作曲,一看那紙,就是六七十年代的?!?/p>
1983年他倆第一次長談,陳丹青說,來,聽聽音樂,木心說:“哎呀,心亂如麻,聽什么音樂?!标P(guān)于音樂,木心存留于世的,僅僅是一疊紙張脆弱的簡譜。劉胡軼用手機把那些樂譜偷偷拍了下來,預(yù)備回去編一編。
畢業(yè)于武漢音樂學院作曲系的劉胡軼,為木心詩歌《從前慢》配了旋律,結(jié)尾加上了蒙古的長調(diào)。這首歌使他贏得《中國好歌曲》的幾輪前衛(wèi)戰(zhàn)。導(dǎo)師劉歡現(xiàn)場聽后,頭一句就問:誰是詞作者?
冊為我的封地 龐貝已是廢墟
漂洋過海定居紐約時,木心已55歲;給藝術(shù)家們授課時,他62歲,陳丹青等人交付每次20美元的學費更多是為資助他;他的書畫被讀者、市場與博物館接受時,他已步入真正的老年;79歲回到老家烏鎮(zhèn),2006年才在大陸出版第一批著作,2011年就去世了。
耶魯大學美術(shù)館室內(nèi)總設(shè)計師法比安這樣描述木心的畫作:“它們亦真亦幻,也許是樹木、山巒、大海,也許只是對舊世界的表達。這些畫尺寸雖小,蘊含的力量卻非常大。因為你永遠不知道,畫作要表達的確切內(nèi)容:關(guān)于生命、死亡,還是晝與夜?”
木心用“轉(zhuǎn)印法”作了50幅小畫,獻給自己的50歲。那是“文革”末年,他悄悄約請了幾位畫友看畫,結(jié)果座中人人不說話,木心頹然而歸,找了一間小酒店,去把自己喝醉了。
木心70年代的畫友,上海畫家陳巨源回憶道:“他很失落,認為我們不欣賞他,其實我們不是不欣賞,而是說不出好在哪里?!备袅撕荛L時間,陳巨源寫信給木心,“結(jié)果他得到信,反復(fù)地讀,興奮得不得了?!?/p>
陳巨源至今珍藏著木心的回信,毛筆字,豎寫,古文長賦,自稱“吾道不孤”。幾年后,木心憑這批畫獲得了赴美簽證——55歲,未婚,這樣的留學生難免讓簽證官起疑,木心遞過手制的畫冊,簽證官換了表情。
2001年,大企業(yè)家羅伯特·羅森克蘭茨收藏了木心的33幅轉(zhuǎn)印法小畫,然后捐給耶魯大學美術(shù)館,并辦了高規(guī)格的捐贈特展。購畫的金額是20多萬美元,所以一直到木心2006年回國,都不用再焦慮下一年的開支要從哪里來了。
功成名就乎 壯志未酬也
木心直到暮年才回國,住在陳向宏為他在烏鎮(zhèn)準備的園子里。其實在1994年冬天,木心曾悄然返鄉(xiāng),回上海,抵烏鎮(zhèn)。然后回到紐約,將看到的情懷,寄托于筆尖,寫出詩體《烏鎮(zhèn)》、散文《烏鎮(zhèn)》、散文《上海在哪兒》。文章刊發(fā)在《中國時報》,1999年被烏鎮(zhèn)鄉(xiāng)黨委書記陳向宏看到,自此木心便被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
木心在遺稿中寫道,“我的文章跟我的讀者同齡”。被朱偉認為只是“一個文化標本”的木心,近年聚集了越來越多的熱情讀者,多是80后、90后?!八释勒l是他的讀者,又不肯見;他希望有人來聊天,來過后,他又失望。偶然來人有趣,但不得體,有的人得體,卻又無趣,這些,他都會挑剔。寂寞時,園子里太靜了,靜到像要有謀殺案,可是有人來了,他又煩?!?/p>
回國后的木心,僅僅在《南方周末》發(fā)表了一篇紀念魯迅的文章,再無“新作”,直至過世,但是他的寫作從未放手。“他從不端坐在書桌前寫,任何地方他都貓著腰寫,什么紙都無所謂,一直寫到快死的那年。”在木心的最后一本筆記本里,從筆跡看,握筆的手已經(jīng)無力。
過世5個月前,木心親自確認了美術(shù)館館址。2015年11月15日,木心美術(shù)館開館的時候,歲逾八十八高齡的木心第一次在中國舉辦個展,而他卻缺席了。
“這是木心的命,”陳丹青在開館儀式上說,“他沒福氣看見自己的美術(shù)館,沒福氣看見他的畫被這等考究地擺起來。四年前的今天,他給抬到醫(yī)院,躺倒了,插了管子,滿口胡話,扔下一輩子心血,統(tǒng)統(tǒng)留給美術(shù)館。”
木心在世的時候曾說,加州的童明那年專程來杰克遜高地采訪他,談到深夜,有一刻,當他剛剛說出自以為絕好的意思,頓時,窗臺外有只夜鳥不停不停地歡叫起來,直到黎明。木心迷信——或者,這就是他所謂的詩意——這被視為征兆的鳥叫,不是關(guān)于俗世的命運,而是,天界正在報告他的非凡。
少年時的富家子弟,青年時的熱血男兒,壯年時的飽經(jīng)磨難,中年時的顛沛流離?!拔覑郾ǎ耆珱]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shù)活下來。”一輩子的不合時宜,一輩子的干凈清醒。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他還曾留下三句話,至今聽來,令人唏噓。
“文學在于玩笑,文學在于胡鬧……文學在于悲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