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媛
我生活在距離北京千里之遙的塞北小城,大學也是在離家不遠的城市讀的。從兒時起,就有一個念頭,想走出小城,到外面看看,特別想去北京。
結(jié)婚后,我和愛人的旅行選在北京。那是我們第一次到祖國首都,也算是圓了兒時的夢想。
那年的國慶節(jié),剛出站臺,北京火車站的上空便奏響了悠揚的東方紅,清晨的廣場人頭攢動,惺忪的睡眼掩飾不住初到的興奮。節(jié)日的紫禁城,滿眼的金黃,滿眼的皇家氣派。沐浴在金色陽光中的天安門城樓,莊嚴輝煌。天安門廣場游人如織。他們有的抱著孩子、挽著妻子、攙著老人,在人群中撥出縫隙,以天安門為背景,留下珍貴的照片。我們和那些人一樣,如朝圣的信徒一般,以這種方式向心中的圣地膜拜。
孩子上小學一年級時,我?guī)搅吮本?。他用自己的方式親近北京:用小手撫摸著華表、石獅、故宮的朱紅漆門、長城的青磚。不知他心里有沒有我兒時的夢想?
后來幾次進京都來去匆匆,直到去年秋天,我得到去北京魯迅文學院學習的機會??臻e時,時常和同學結(jié)伴出游,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在城市的腹中穿行。四通八達的地鐵線路,是這個城市的血管。在地鐵安檢人員的指揮下,我和那些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的平底鞋、高跟鞋一樣,風塵仆仆地向前奔走,眼中的同行人沒有性別,沒有高矮,沒有胖瘦,當然,也沒有美丑。我是一粒游走在京城的細胞。
隨著人流一次又一次踏上地鐵的車廂,仿佛它能承載著我的夢想。
拉住車廂的吊環(huán),把頭靠在手臂上。兩只腿交替著承受身體的重量。在密集的乘客中,我試圖在逼仄的空間里找到最為舒適的站立姿勢,并盡量和陌生人保持安全的距離。車窗外,一行悅目的燈箱廣告飛快地向后倒退著,動畫片般閃爍變幻。車廂里年輕人居多,他們大多都很安靜,相互交談時也都自覺地壓低了音量。這是首都人的文明和素質(zhì)。和前幾年有些不同,很少有讀報的。他們即便相互擁擠地站著,也能在縫隙中騰出一只手機的空間,玩游戲、刷微信或看視頻。眼球享受著網(wǎng)絡(luò)帶給他們的快感,他們微笑著,輕贊著,被同一張網(wǎng)所俘獲,深陷其中,誰都不愿逃離。這個便捷高效、信息融合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啊。
北京是豪爽的、寬厚的、包容的,它接納著八方來客。北京的大街小巷,地鐵車站,到處都能看到拉著箱子匆匆趕路的人。看得出,他們都是外地人。他們拖著笨重的行李箱,東張西望地找著路標。他們慌張地擠進車廂,摸一把汗,眼球搜索著空位。他們用南腔北調(diào)的大嗓門,呼喚著同鄉(xiāng)。他們緊張地盯著地鐵線路圖,生怕錯過那個陌生的站臺。車門剛剛打開,他們跌跌撞撞地沖出車廂,消失在人流中。
我何嘗不是那個外地人呢?對于我這個方向感不是很強的人,離開那個熟悉的小城,同樣也要適應(yīng)許多天。好在,有許多站點是以景點名來命名的,比如天安門、前門、王府井、陶然亭等。“雍和宮站是換乘車站”,那一次,我伴著地鐵廣播員圓潤甜美的聲音在雍和宮站走出地鐵車廂。
那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天空澄藍,雍和宮的銀杏大道已經(jīng)開始飄落知秋的黃葉,艷麗的風馬旗在金色樹葉的映襯下隨風飄揚。雍和宮是由幾座頗具皇家氣派的殿宇組成的,從幾百年前雍正皇帝的行宮到傳播藏傳佛教的寺廟,見證了歷史的巨大變遷。慕名而來的善男信女們,燃起濃郁的香火,虔誠地頂禮膜拜,許愿祈福。那里人聲鼎沸,青煙繚繞,一片繁華景象。我試想著當年雍正皇帝出行的盛大景象和雍和宮當年的禪境之美。
比起雍和宮的大殿和法輪殿等,我更欣賞雍和宮最北面的萬福閣。那里環(huán)境清幽,殿堂更為氣宇軒昂。在那尊高達26米的白檀木彌勒大佛的俯視下,幾位身著紫色僧袍的僧人正在擦拭著供奉器物,擺放水果,另幾個僧人在案臺上搓制青稞面供品。他們井然有序、虔誠肅穆地忙碌著,幾縷清亮的陽光透過木格窗照到僧袍上,晃動的身影攪起的微塵在陽光下浮動著。
一位老僧人走了進來,他的腰駝得將近九十度,讓人很難看清他的容貌。他手持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詞,步履穩(wěn)健,極為快速地繞著殿堂行走。殿內(nèi)的一切物品,凡是能觸碰到的地方,他都要用雙掌和額頭輕觸。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轉(zhuǎn)經(jīng)。是為來世祈福?我向工作人員請教。他說,這位老僧人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在殿堂里轉(zhuǎn)上幾圈,堅持了許多年,風雨不誤。這大概就是人類的使命吧:我們不一定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完美,畢竟人生的缺憾太多。懷著對生活的熱愛和執(zhí)著,懷著一顆虔誠而堅忍的心,一直堅持下去,哪怕一生只做好一件事,也算不枉此生來凡世走過一遭。
說起塵世,我想起了一位已逝的作家史鐵生。寫他,就不能不提起地壇。
比起雍和宮的喧囂華麗,地壇公園顯得尤為清幽古樸,它盤踞在鬧市中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了。走進這里,似乎能暫時隔離塵世,忘卻煩惱。踱著步,踩著輕緩的時光,細細地讀它,猶如品茶一般,體味它古樸淳澄的味道。
午后,我站在濃郁的樹蔭下,仰望那些古樹,想象著幾百年來仰望它們的那些先人。他們清亮的目光穿過繁茂的葉子,望向高遠的蒼穹和那枚永恒的太陽。一陣風穿過樹林,透亮的葉子微微顫抖著,似乎在回憶曾經(jīng)用目光洗滌過它們的人和事。
比起家鄉(xiāng)小城,北京城初秋的陽光依然溫暖絢爛。我穿著裙子,撐著陽傘,在紅墻邊漫無目的地踱步。三兩個散步的老人卻早早地穿上了秋衣,低聲聊著家常,京腔濃郁。一位老者獨自坐在長椅上,雙手疊放在手杖上,凝視著遠處的樹叢,如古樹一般,被時光雕刻成一尊塑像。草坪上覓食的灰鴿子,咕咕嚕嚕地叫著。這時,一支悠婉歡快的調(diào)子從林中傳出,不知是誰吹起了葫蘆絲。鴿子拍打著翅膀,向著更廣闊的空中飛去。
地壇中的一切,都恍如隔世。也許,二十幾年過去了,我眼中的地壇,已經(jīng)不是他筆下那個原汁原味的地壇了。我試著去尋找。在那里,已經(jīng)找尋不到坍塌的頹墻和散落的雕欄,茂盛的野草和坦蕩的荒藤,甬路也不像當年那樣泥濘坎坷。蒼幽的古柏倒是隨處可見,有一棵已經(jīng)枯死了半邊。不知他在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我在那棵樹下,凝視它那頑強生長的另一邊。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不是嗎?那些快樂和悲傷,幸福和痛苦,健康和疾病,生存和死亡,它們就像一對對孿生兄弟,相伴而來,結(jié)伴而去,誰都不能避免,也無法逃避。只是,我們可以盡力去追求相對的完美。假如一個人連死亡都準備好了,還有什么現(xiàn)實不能接受呢?
然而,即便是圣人,也有困惑迷惘的時候。打開書本吧,在那里會找到答案。在與文字為伴的歲月中,我深切地感受到,閱讀漸漸成為心靈的雞湯和醫(yī)心的良藥,寫作是一種心情的表達和情感的宣泄。也許那位扶輪問路的人,早已經(jīng)把答案寫進書中,我只是一個后知后覺的晚輩。所以,他不再去浪費生命,去感慨命運對他的不公。不停地書寫,是他的腿,是他走過的路。他早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解讀了生命的本真和活著的意義。不在最初,而是在一剎那間。也許,是在斷墻邊仰望遼闊的藍天、行走的白云和自由的飛鳥時;也許是在古柏樹下,螞蟻爬上他的褲腳、青蟲在他的手臂上蜿蜒時;也許是在形形色色的人在園中行走、奔跑、歌唱、舞蹈時;也許是固執(zhí)地躲在矮樹后,看著母親焦灼地呼喚尋找他時??墒牵斶@一切都消逝后,那一個個瞬間牽連成的故事將變成永恒,它不再回溯,誰也無力挽回。
我用腳掌丈量著整個園子,像那些讀過他的文章的人一樣,試圖能在這個園子里覓到他曾經(jīng)留下的痕跡,和那位母親四處找尋他的腳印。母親,慈愛的母親,偉大的母親。除了神話故事中的孫行者之外,誰都有母親。母親是天,是地,是風,是云,是傘,是衣,是人類的根脈。世間也只有母親這樣一個人,你可以向她大喊大叫,她還會原諒你,包容你。你受傷時,依舊會給你一個溫暖的擁抱。當她不在這個世界時,又有誰會寬容我們的錯誤呢?又有誰會撫慰我們的心靈呢?
當我站在空曠的祭祀臺上,抬眸凝望一只飛在空中的風箏時,我驀然感到,有一個靈魂一刻都沒有離開這里。他怎么舍得離開?他的愛與恨,喜與悲,生與死,他把用生命來寫作的信仰都留在這個園子里了。他一定是躲在某個高處向我張望著。正想著這些時,在祭祀臺上,不知從哪里飄來一片銀杏葉。我將它撿起,放在眼前,我旋轉(zhuǎn)著、尋找著。我把它印在藍天上,它居然大得能將那只風箏遮住。那只是一枚小小的葉子??!那么,一段話,或一篇文章呢?會遮住烏云,帶來暖陽嗎?
那片從天而降的黃葉告訴我,北京的秋天還是如約而至了。秋之末,是我即將離開的時節(jié)。離開吧,這個人來人往的城市,這個精英會聚的城市;離開吧,這座古老輝煌的城市,這個夢想起飛的城市;離開吧,這個讓人無比懷念、虔誠朝拜的城市。
責任編輯:子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