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涵
我是怎么從一個生育懷疑主義者成為一個母親,這中間恐怕有10篇文章的心路歷程??傊?,為了做一個“有責任”的母親,我謹慎地做了一些重要準備:確保銀行卡里有足夠的金額,找心理咨詢師審視了我對人類的悲觀并將其克制到一個合理的范疇,和先生仔細分析了雙方長輩的風格和干涉程度,制定了家庭成員分工計劃和可能的替代方案,等等。出于一個寫作者刨根究底的“壞習慣”,我還和身邊許多做了媽媽的女性朋友聊天,了解她們的煩惱……
我的“周全”看起來有些用,懷孕后,我從容地工作與生活,并且出了一本新書;生完孩子后,拜一個能干的月嫂所賜,我恢復得很快,吃得好睡得香,一周以后先生去國外出差,我已經(jīng)能和他愉快地微信視頻聊天。
一切看起來不錯。但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仍讓我猝不及防。第一件事就是我的預產(chǎn)期推后,醫(yī)院實行催產(chǎn)。宮縮時的陣痛刷新了我對“痛”的認識:怎么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有這樣的痛?!
錯了。我當時十分懊惱地想:不是沒有人說過,可語言是孱弱的,而且誰叫我自信地以為,那么多女人都可以忍受的痛苦,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事。身體的劇痛擊碎了我的意志,我陷入凌亂的絕望,我不管他人是如何體驗的,我只知道自己被扔進了地獄的酷刑中。20個小時的“酷刑”后,我離進產(chǎn)房的指標還差很遠,卻已經(jīng)是發(fā)燒迷離的狀態(tài),“恐怕要剖了”,醫(yī)生說。我淚流滿面地懇求她,“快給我安排手術(shù)吧?!?/p>
為了做一個“輕松快樂”的母親,我請了我媽過來幫忙,還請了最好的月嫂,我以為我可以專注于身體恢復和高質(zhì)量的親子互動,我才不要做一個整天睡眼惺忪、焦頭爛額、蓬頭垢面的媽媽。我甚至很早就開始制定了閱讀和寫作計劃。
所以,當我發(fā)現(xiàn)我每天的時間被切割成至少8小塊,每一塊上都寫著“喂奶”的任務,我不適應了:我剛剛喂完奶才一會兒怎么又要喂奶了?我一天到晚就剩下無限循環(huán)的“喂奶-吸奶-喂奶-吸奶-喂奶……”我覺得自己像個不能討價還價的喂奶機器。更不要說后來因為堵奶我得了兩次乳腺炎,這使得我時時刻刻都得關(guān)注和檢查乳房的情況,不敢有絲毫的游離之心。
我不認為有什么是男人可以做到而女人做不到的,可生育這個行為讓我明白“女人”與“男人”之間確鑿的生理差異。我甚至有點嫉妒我的先生,他沒有可以分泌乳汁的乳房,他不用一天24小時被緊緊拴在一個小baby的需求上。
在乳房硬得像塊巖石、疼痛難耐的時候,我想要斷掉母乳,但很快就有一陣愧疚感襲來: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不厭其煩地提倡母乳到兩歲,社區(qū)醫(yī)院幾次打電話來確認我是不是在母乳,所有親密育兒的書都在證明母乳比奶粉好100倍,我要是不喂母乳就是《白雪公主》里那個惡毒的“后媽”!
沮喪之際,我問我的媽媽:“你那個時候不會遇到這些問題嗎?”她似乎在竭力搜索回憶,但顯然是隔得太久了,她遲疑地說:“好像沒有啊?!焙臀冶绕饋恚齻兡且淮浴澳艹钥嗟枚唷?,很大一部分原因,大概是她們認為一切身體和心靈的疼痛都是“理所當然”,甚至沒有傾訴的必要,因為“女人都是這么過來的”,她們的沉默讓后來人對“做母親”這種體驗了解得太少,只留下一張空洞的“偉大的母親”的旗幟在她們頭頂上飄揚。
而我們這一代女性,并不想要“偉大”,我們不喜歡“犧牲”這個詞,我們想要更多的愉悅,我們的挑剔和敏感,相比上一輩未免顯得“矯情”??晌覒c幸自己生活在這個可以“矯情”的時代里。我永遠不想因為做了母親就丟掉屬于我個人的精神追求,以及陷落到無止境的瑣碎之中。
盡管,我做了那么多的物質(zhì)準備和心理準備,也要接受這樣的事實:在不短的時間里,我要壓縮比我想象中更多的個人空間,去做一個母親,去與那個無條件、無限依賴我的小生命緊密相連。
在這樣不太甘心的情緒下,另一種認知卻在悄然生根發(fā)芽。艱難的母乳磨合期過后,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夜里溫暖地懷抱著孩子,看著他宛如荷花般潔凈的小臉,聽著他柔嫩地吞咽著奶水的聲音,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溫柔和安寧,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哼哈咿呀甚至唱起自創(chuàng)的搖籃曲,這樣的頻率令我放松而且幸福。這種幸福與我閱讀思考時獲得的精神火花不同,那是一種給予的幸福,一種簡單本能的快樂。
還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樣把哭鬧的孩子扔給保姆,因為要“抓緊時間做點自己的事”,一個小時后我悄悄踱步到臥室,看見孩子在保姆的安撫下睡著了,他的小手還拉著保姆的大手。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我有點心酸:我希望牽著他小手的人是我,而我卻并沒有這么做。
我在自己身上,嗅到了一種危險的信號:我可能僅僅為了要顯得公平,就把自己推向了“男人”的那一端,我要追求事業(yè)和建樹,我要避免“母親”這個身份對我的羈絆,我把某些細碎的事情看作是“浪費時間”。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我又何嘗不是吃驚:我竟然是一個忠誠的男權(quán)規(guī)則的崇拜者,我推崇競爭、成就和大事,而輕視微弱瑣屑的日常小事(當然也順便輕視了那些做日常小事的人),而且我有粗暴的二元論劃分傾向,在我向往和追求更多選項的時候,我可能忘記了這一切的初衷:為了做一個更明白、更能自由選擇、更讓自己滿意的人。
實際上,我已經(jīng)從生育這樣一種古老而緩慢的行為中感受到了不同與以往的快樂,為此我接受了身體的疼痛和損耗,并且明白這樣的快樂和損耗,都是我身為女性的一種自然屬性,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賦予我的。而我之前對這種快樂是害怕和否認的,因為這快樂是這樣“沒有門檻”“沒有技術(shù)含量”,它彰顯不了一個人的“優(yōu)秀”或“與眾不同”;還有,如果我承認我享受做一個母親,好像就是對我“為女性爭取母親以外的權(quán)利”的背叛。
一個女人以怎樣的方式去做母親,在她條件充裕的時候,是自由的選擇,在她條件不充裕的時候,則是無奈的退守。我們要做的,不是質(zhì)疑和打壓做母親的方式,而是為每一個可能的母親(包括父親)提供充裕的條件。一個人在守候內(nèi)心的和諧與快樂時,不可避免要有外在環(huán)境的配套支持,這種渴望驅(qū)使我們?nèi)ソ⒁环N更好的規(guī)則和次序:一種不只是鼓勵快速競爭的規(guī)則,一種獎賞長期耕耘和家庭感情的規(guī)則。
就我個人而言,自我認識也很重要,畢竟“母親”這個身份的轉(zhuǎn)變是如此重大。當我看見并剝離了我的不甘心、焦慮和嚴厲時,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和孩子在一起的快樂中,毫無顧慮,沒有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