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棟

在1000多年前的唐宋之際，中國的城市形態(tài)曾經(jīng)發(fā)生了一場從“封閉型小區(qū)”到“開放性街區(qū)”的轉(zhuǎn)型。而宋代形成的街市，其實就是今天我們熟悉的街區(qū)形態(tài)。

典型的里坊制，興起于北魏，鼎盛于隋唐，是古代政府嚴格按照禮制、運用權(quán)力人為塑造政治型城市形態(tài)的體現(xiàn)，以北魏—盛唐時期的洛陽城、長安城為代表。

洛陽與長安都有方方正正的城墻包圍著，政府再將城墻內(nèi)的城市切分成若干個工整的方塊，作為居民區(qū)。一個方塊就是一個里坊，比如北魏時洛陽城，每三百步建一個里坊；唐代的長安城，共有一百零八坊。每個里坊都有圍墻，坊墻有門定時啟閉。坊內(nèi)一般均設(shè)有十字大街，將里坊劃分成四個區(qū)域，如同一個“田”字；每一塊區(qū)域再設(shè)十字型小巷，從而將里坊分成十六個居住點，居民的住宅就分布在這些居住點。而且，坊內(nèi)原則上不準開設(shè)市場、商鋪，居民購物必須跑到政府指定的“市”里。這就是北魏—盛唐時期一個規(guī)范、完美的里坊的細部結(jié)構(gòu)。

隋唐：里坊制方便政府管理

這樣，大城墻里面套著若干座坊墻，整個城市格局就如一個巨大的圍棋盤，所以唐朝詩人這么形容長安城：“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狈浅魃瘛ｏ@然，只有完全靠人為規(guī)劃并以強力維持，才能保持這樣的城市形態(tài)。任何自發(fā)“生長”的城市建筑群，都不可能是這個樣子。

但里坊制下的城市格局，不但合乎井然有序的禮制審美想象，而且極便于管理，因為按照唐朝城市制度，每日入夜之后，街鼓響起，坊門會準時關(guān)閉，所有居民都被限制在各個里坊內(nèi)，不準自由上街晃蕩。坊外街道實行宵禁，你偷偷溜出坊外大街，即為“犯夜”?！胺敢拐?，笞二十”，曾有一宦官“酒醉犯夜，杖殺之”。

里坊制跟夜禁制是相配套的，一指向空間的限制，一指向時間的限制，共同塑造了中世紀城市的井然秩序。許多年后，生活在南宋的朱熹還有些懷念大唐城市的里坊制度：“唐制頗放此，最有條理。城中幾坊，每坊各有墻圍，如子城然。一坊共一門出入，六街。凡城門坊角，有武侯鋪，衛(wèi)士分守。日暮門閉。五更二點，鼓自內(nèi)發(fā)，諸街鼓承振，坊市門皆啟。若有奸盜，自無所容。蓋坊內(nèi)皆常居之民，外面人來皆可知?！北彼蔚膮未蠓酪埠苁窍蛲逄茣r期的長安城：“隋氏設(shè)都，雖不能盡循先王之法，然畦分棋布，閭巷皆中繩墨，坊有墉，墉有門，逋亡奸偽無所容足。而朝庭宮寺、門居市區(qū)不復(fù)相參，亦一代之精制也?！?/p>

宋朝：民間自發(fā)形成坊廂制

在呂大防與朱熹生活的宋朝，里坊制已經(jīng)瓦解，坊墻早已被推倒，夜禁制度也松弛下來。人們臨街開鋪擺攤，甚至侵占街道，人聲嘈雜喧嘩，三更天還有夜市喧囂；大街小巷開放貫通，人來人往，自由出入。與秩序井然的唐時長安相比，宋代的開封與杭州無疑顯得雜亂無章，城市的整體格局也完全失去了唐代長安與洛陽的規(guī)整性。然而，市井的商業(yè)活力、市民生活的豐富性與自由度，恰恰是從這種“雜亂”中生長出來的?；蛘哒f，這種“雜亂”無非是市井繁華與市民生活豐富性的副產(chǎn)品而已。我們?nèi)タ此稳斯P記《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夢粱錄》，就會真切感受到宋代城市的繁華氣息、市井風(fēng)情撲面而來，覺得這樣的城市才更人性化，更宜居。

而在盛唐長安的里坊制與夜禁制下，城市雖然井然有序，但市民生活是受到重重限制的，連自由開店、夜晚行街都不被允許。也因此，在里坊制度數(shù)百年歷史的后期，屢屢受到市民自發(fā)的挑戰(zhàn)，或在坊內(nèi)開設(shè)店鋪，或不準時啟閉坊門，如中晚唐時候，常有政府官員報告朝廷：“（里坊居民）向街開門，各逐便宜，無所拘限，因循既久，約勒甚難?；蚬奈磩蛹聪乳_，或夜已深猶未閉，致使街司巡檢，人力難周，亦令奸盜之徒，易為逃匿?！蓖硖普庥麌栏窬S持里坊制與夜禁制，但多少已表現(xiàn)得有心無力。

即使到了宋代初期，宋政府其實也是希望恢復(fù)里坊制下的城市秩序。比如至道元年（995），宋太宗“詔參知政事張洎，改撰京城內(nèi)外坊名八十余。由是分定布列，始有雍洛之制”。這個“雍洛之制”便是指唐代洛陽城的里坊制。咸平五年（1002），宋真宗又任命謝德權(quán)拆除汴京的侵街建筑物，謝德權(quán)以霹靂手段拆遷后，上書建議置立“禁鼓昏曉，皆復(fù)長安舊制”。這個“禁鼓昏曉”，即唐代里坊制的配套制度——夜禁制。

但是，宋政府夢想“皆復(fù)長安舊制”的努力并未成功。這不奇怪，因為一方面，此時已被激活的商業(yè)力量與市民力量自會堅韌地沖擊里坊制與夜禁制的牢籠；另一方面，宋朝既不是王莽式的“原教旨政府”，也不是追求嚴厲社會控制的朱元璋政府。最后，宋政府只好順應(yīng)歷史潮流，遷就現(xiàn)實，以新的坊廂制（一個坊廂就如一個開放性街區(qū)）取代舊的里坊制（一個里坊就如一個封閉型小區(qū)），建立治安巡邏制度代替高聳的坊墻保護居民安全。

從里坊制（以及相配套的夜禁制）到坊廂制（街市制）的嬗變，是一個漫長而緩慢的過程，以致今天我們難以判斷坊墻到底是在哪個時間點被推倒的，我們只知道里坊制度的崩潰，萌發(fā)于中晚唐，完成于北宋。推動這一歷史變遷的力量，來自民間社會，來自城市商業(yè)，來自市民對于自由生活的本能追求，而不是出自政府之手的人為規(guī)劃。恰恰相反，唐宋政府都試圖維持“長安舊制”，一些正統(tǒng)的宋代士大夫也頗懷念里坊制下的秩序，然而，束縛市民生活之自由度與豐富性的圍墻制度，終究會被市民拋棄。

編輯/陳遠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