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吉平
“忽”在漢語史中有假設連詞用法,如:
(1) 凡舉大事者,不顧家口。且多是驅(qū)逼,今忽誅其余累,正足堅彼意耳。(唐李延壽《南史》卷一四,列傳第四)
(2) 以翼宏規(guī)經(jīng)略,文武用命,忽遇釁會,大事便濟。(唐房玄齡《晉書》卷七五,列傳第四五)
以上語例中,“忽”處于虛擬條件句中,是引導虛擬條件的假設關(guān)聯(lián)詞。這一連詞義項,《辭?!贰掇o源》《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大型辭書均未收錄。關(guān)于假設連詞“忽”的來源,蔣禮鴻(1988: 391)、向熹(1993: 306)等前賢認為假設連詞“忽”是“或”字通假,檢視漢語史中“忽”的詞義及用法,可以發(fā)現(xiàn)假設連詞“忽”并非“或”字假借,而是由獨立的語義虛化路徑發(fā)展而來。
向熹(1993: 306)認為假設連詞“忽”大約是“或”的音變,用作假設連詞起于六朝,幾個復音詞形式則產(chǎn)生于唐代。向先生所舉最早語例為《神異經(jīng)》“西北海外有人……唯飲天酒,忽有饑時,向天乃飽”。而傳世文本《神異經(jīng)》最早輯于《隋書·經(jīng)籍志》,文本語言一直存有漢代及六朝說等爭議。我們遍檢唐代及唐代之前語料,發(fā)現(xiàn)唐代時假設連詞“忽”及其復合連詞語例較多,而唐代之前則語例極少。蔣禮鴻(1988)曾對敦煌變文中出現(xiàn)的大量假設連詞“忽”進行訓釋,認為“或”是正字,“忽”是同音假借字,并列舉部分對文語例訓釋“或”與“忽”的假借關(guān)系。如:
(3) 忽涌身于霄漢,頭上火焰而炵炵,或隱質(zhì)于地中,足下清波而浩浩。(《敦煌變文集》)筆者按: 前用假借字“忽”,后用正字“或”。
(4) 忽一食,則十數(shù)人之食不足?;虿皇?,則莫知歲月。(五代沈汾《續(xù)仙傳》)筆者按:“忽”假借,“或”正字,兩字并見。
(5) 倘忽丈夫回日,怎的是好?。骱闃F《清平山堂話本》)筆者按: 《警世通言》作“倘或”。
(6) 廣州浛洭縣有金池。彼中居人,忽有養(yǎng)鵝鴨,常于屎中見麩金片。(唐劉恂《嶺表錄異》)筆者按:“或”是“忽”字假借,不過是“或人”之“或”。
蔣禮鴻(1988)認為“忽”用作“或”,“西漢末年已至此”。例(3)—例(5)中“忽”與“或”對文,說明“忽”與“或”為假借關(guān)系,語音上,“忽”中古音為曉母沒韻入聲,王力擬音[xyt],“或”中古音為匣母德韻入聲,王力擬音[uk],兩者相似度很大,但在句法格式上,我們認為例(3)—例(5)中的“忽”與時間副詞“忽”有很大源流關(guān)系,例(3)—例(4)也可釋為時間副詞“偶然、有時”。“忽”有表示低端頻率的“偶然、有時”義,但《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均未載。鄭敏惠(2002)曾有專文論述“忽”有“偶然、恰巧”之意義,此義始見于漢賦,唐代詩歌中習見。如賈誼《鳥賦》:“千變?nèi)f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鄭文還提到《六祖壇經(jīng)》“忽有一客買柴”在《祖堂集》中寫作“偶有一客人買柴”,這種異文也揭示了“忽”曾有“偶然”意義,除了鄭文所示外,又如:
(7) 清幽興遠,思苦語奇。忽有所得,便驚眾聽。(唐殷璠《河岳英靈集》)
(8) 楊玉夫常得意,忽然見憎,遇輒切齒。(唐李延壽《南史·宋本紀下第三》)
在漢語史中,“有時、偶爾→或許”是從頻率到語氣的演化,漢語史上“頻率副詞→語氣副詞”的演變是常見的,如“倘”“脫”“或”的或然性語氣副詞用法即源自其表示低端頻率意義“偶然、有時”。又如漢語“再”“又”“還”“更”也是從表示二次頻率的副詞發(fā)展為語氣副詞的?!盎蛟S假設”的演變則是由認知上的不確定性引發(fā)的,認知上的或然性揣測出現(xiàn)在對未然性虛擬事件推測時,在相關(guān)語境中即可能經(jīng)歷“或許假設”的演化路徑發(fā)展為假設連詞。
此外,對文是指在相同或相近的語法結(jié)構(gòu)中,處于相對句法結(jié)構(gòu)位置上的詞語,具有對應詞語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屬性特征。通過例(3)對文,也只能表明“忽”與“或”同義,而假借的本質(zhì)在于AB兩詞由于語音相似性而形成通假,其中之一為正字,另一為假借字,但在兩者詞義來源上兩者并不具有同義特征,而從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忽”本身有獨立發(fā)展為假設連詞的可能性。此外,蔣禮鴻(1988)還列舉了較多“忽”類假設連詞,如“若忽”“倘忽”“忽然”等,并釋義為“倘或”,但很多復合詞中的“忽”并非“或”字假借,如:
(9) 半夜忽然風更起,明朝不復上南樓。(唐呂溫《衡州夜后把火看花留客》)
(10) 忽然起立望門問:“階下干當是鬼神?若是生人須早語,忽然是鬼奔丘墳?!保ā抖鼗妥兾募ぷ郊静紓魑摹罚?/p>
(11) 忽而一朝夫至,遣妾將何申吐?(《敦煌變文集·秋胡變文》)
(12) 吾死之后,愿弟得存。忽爾天道開通,為父讎冤殺楚。(《敦煌變文集·伍子胥變文》)
敦煌變文中出現(xiàn)了大量“忽而”“忽爾”“忽然”等“忽”類假設連詞的用法,但在漢語歷史中并無對應形式的“或”類復合連詞。“忽而”始見于《楚辭》,如“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其中“忽而”為“突然”義的時間副詞。例(10)中,“忽然”本為時間副詞,與前句“若”對舉,在句中做假設連詞。雖然漢語中有對應的詞語“或然”,但并未見“忽然”與“或然”可以異文之語料,而且“或然”一詞最早見于近代漢語,表示“或許、可能”之義,作為固定詞語,也并未發(fā)生語義變化或詞性虛化。從以上語例及漢語史常見的“語氣副詞>假設連詞”的演變模式,可以發(fā)現(xiàn),假設連詞“忽”在來源上有其獨立的發(fā)展路徑,并非“或”的假借詞。
假設連詞“忽”的直接源頭為其或然性揣測語氣副詞用法,或然性揣測副詞“忽”在表示或然性意義時,更多地表現(xiàn)為說話者主觀揣測情態(tài)。在個體推斷心理中,揣測目標可以是過去事件,也可以是對將來事件的可能性揣測。假設連詞“忽”的產(chǎn)生條件即源于對將來事件的或然性揣測,所以事件時間因素是導致或然性副詞“忽”虛化為假設連詞的重要促因,如以下語例對比:
(13) 渴賞之士,鋒鏑爭先,忽然一旦身首橫分,宗祀屠覆,取誡萬世。(《文選》卷第四十三)
(14) 忽一旦盡欲以身親其役,不復付任,勞其體力,為此碎務,形疲神困,終無一成。(西晉陳壽《三國志·卷四十五》)
(15) 盛曰: 先帝尚在殯宮,四王未有逆節(jié),今忽一旦自相魚肉,臣恐人不食陛下之余。(唐房玄齡等《晉書》卷一百一)
(16) 自今已后,忽米價貴時,宜量出官米十萬石、麥十萬石,每日量付市行人。(后晉沈昫《舊唐書·食貨下》卷五十三)
(17) 忽要拔地移山,即使一神符。(《敦煌變文集》)
例(13)中“忽然”是對戰(zhàn)事結(jié)果的評論,指在戰(zhàn)場上將士可能一天之內(nèi)即身首異處,犧牲戰(zhàn)場,其中“一旦”即一天,是事件名詞做狀語,而在例(14)—例(15)中,“一旦”并非時間名詞,而是時間副詞,表示“一下子、突然”,《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認為副詞“一旦”多用于新情況的出現(xiàn)或假設有一天發(fā)生新的情況,側(cè)重未及預料的事件。例(14)義為如果突然讓一個人全身心承擔各種瑣事,這個人終究無所成就,例(15)則強調(diào)如果突然自相殘殺,人們將會與陛下離心。兩例所示均是對未然性事件的假設,且在句中點名為虛擬條件下會有某種事件結(jié)果,是典型的“虛擬條件—結(jié)果”語義關(guān)聯(lián),而在例(16)—例(17)中將來時間狀語成分“自今已后”及“要”也揭示了所述評論是針對未然性預測事件,而這種未然事件與“忽”做或然性副詞所引導事件性質(zhì)相似,只是或然性副詞強調(diào)可能性主觀情態(tài),而假設連詞側(cè)重句法關(guān)聯(lián)作用,引導虛擬條件出場。假設連詞“忽”具有很強的口語性,如顏師古注解中即有“忽”做假設連詞用例,唐代時“忽”又可與“倘”“若”等假設連詞復合使用,這類連詞在敦煌變文中即有較多語例出現(xiàn),直到明清時期,假設連詞“忽”才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漢語大字典》收錄了“忽”的7個主要義項: ①忽略;不注意。②輕視;怠慢。③疾,迅速。④容易,輕易。⑤盡;絕滅。⑥副詞,忽然;突然。⑦恍惚;不明貌。從各個義項之間的語義聯(lián)系,可以將以上7個義項分為兩組四類,如下:
A. 動詞,①忽略、不注意;②輕視、怠慢——個體主觀態(tài)度
B1. 形容詞,③迅速——⑥忽然、突然——事件時間量度
④容易——事件性質(zhì)
B2. 動詞,⑤盡、絕滅——事件時量結(jié)果
B3.副詞,⑦恍惚;不明貌——事件時量結(jié)果
A組側(cè)重個體主觀態(tài)度或心理行為,在語言中出現(xiàn)句型常常為“S人+V忽+NP”,B組B1表示行為事件在時間量度中的速度,強調(diào)事件發(fā)生速度比較快;B2及B3強調(diào)事件在時間鏈條中延續(xù)的最終結(jié)果,即事件結(jié)束,“恍惚不明”或“毀滅”即為事件過程的終結(jié)。此外,AB兩組“忽”的意義有不同的來源,A組詞義與B組詞義相去甚遠,A組意義主要涉及個體主觀心理態(tài)度,應是心部字“忽”的心理動詞本義,許慎《說文解字》:“忽,忘也。從心勿聲。”B組詞義則源自語氣詞“忽”,本字當作“曶”,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曶,出氣也。從曰。勿,象氣出形。呼骨切。十五部。俗作曶?!洞呵飩鳌吩唬骸嵈笞訒鳌J家姟蹲髠鳌せ腹辍?。今字作忽。若羽獵賦蠁曶如神,傳毅舞賦云轉(zhuǎn)飄曶,漢樊敏碑奄曶滅形,皆出氣之意?!笨梢?,“忽”又可表示“呼氣”意義,本字作“曶”,今寫作“忽”,在漢語歷史上“忽”衍生出時間副詞功能。馬景倫(1991)亦持是說,認為“‘曶的本義為‘出氣,出氣的時間短暫,變化極快,后均借‘忽來表示,強調(diào)突然、迅疾、出人意料和瞬息間的急速變化”。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忽”的詞義在來源上有所不同,詞義泛化過程或引申方向也有所差異,總體上呈現(xiàn)AB兩條不同的演化路徑。表示主觀態(tài)度的A組義項,至今仍存,并未發(fā)生語義虛化,如現(xiàn)代漢語中的詞組“忽視”即為其例;B組詞義則存在語義虛化,除詞典失收的“偶然、有時”及假設連詞義項外,其詞義發(fā)展又伴隨著一個典型的語法化過程,為: 迅速(形容詞)>突然(時間副詞)>偶然、有時(頻率副詞)>可能(揣測副詞)>如果(假設連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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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向熹.簡明漢語史(下).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7. 鄭敏惠.釋“忽”.株洲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2(6).
(貴州財經(jīng)大學文化法律學院貴陽550001)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