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玨
沒有在桂北321國道上走過的城里人,不知那條路沿途的風(fēng)景有多美,正如住在美景里的鄉(xiāng)下人,總覺得南來北往的車輛不關(guān)他們鳥事。因此那天黃昏,當(dāng)殺手駕駛摩托車抵近三魚鎮(zhèn)鷓鴣村時,在地里忙活的農(nóng)民誰也沒空去留意他。只有何超元的堂弟何超雄,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殺手的行跡。
當(dāng)時何超雄正蹲在村子斜對岸的一蔸竹叢下釣魚。為了晚餐能夠吃上一頓鮮魚湯,他已在那兒守了半天,除了偶爾看見幾顆氣泡從河底冒上來,他連一點兒魚腥味都沒聞到。就在何超雄幾乎要打瞌睡的當(dāng)兒,水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嚇得他以為老天爺變臉,連忙抓起墊在屁股下的草帽往頭上扣??僧?dāng)他回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周圍根本沒有任何下雨的跡象。掛在遠(yuǎn)處山坡上的夕陽,仿佛一個熟透的番茄,正繃著紅彤彤的臉蛋望他。
他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憤怒地站起身,準(zhǔn)備破口大罵一頓到底是哪個狗雜種竟敢在他頭上撒野,然而透過層層竹葉縫隙看見上面的那個人影,卻讓他渾身泛起雞皮疙瘩。只見嘴里叼一根牙簽、下巴朝天的殺手,用兩只戴了手套的手摁住褲襠使勁往河里撒尿,根本沒注意他的大水管下面還存在一個人。
“殺手果然還是來了?!焙纬坌睦镟止局?,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他仍清晰地記得,半年多以前的某一日,一個子矮小的殺手,是如何單槍匹馬放倒十幾個手執(zhí)砍刀的少年的?;疖嚥皇强客频模瑲⑹值纳硎忠膊皇强看党鰜淼?。他只能原地不動,靜等殺手撒完尿,跨上摩托車沿河邊公路開走。
“那是一輛紅色雅馬哈!”這是后來何超雄的描述。聽他描述的小屁孩們,掉著口水的嘴巴好久都沒合上。因為在當(dāng)時,村里人頂多就摸過何超元他爸爸何老二的手扶拖拉機,至于雅馬哈,只有在港片里才偶爾看見劉德華騎過。
一騎紅塵飛過碎石鋪就的國道,刮起一片長長的塵霧,比何老二開拖拉機掀起的塵土還要多。但是很快,白色的灰塵就被公路兩旁的苦楝樹和苦楝樹后面一望無際的金色稻田吸收殆盡。黃昏的鄉(xiāng)下,風(fēng)景恢復(fù)如舊。
那是1993年夏末的一天。那時鷓鴣村清明前種下的早稻已經(jīng)成熟,空氣中飄滿稻谷的醇濃香味。位于村莊周圍的稻田,一片連著一片向遠(yuǎn)處的山坳鋪去。遠(yuǎn)處連綿起伏的山脈就像銅墻鐵壁似的,亙古守衛(wèi)著挨在山腳下的幾十戶人家。
這幾十戶人家居住在一條叫林溪河的河岸邊,已經(jīng)有幾百年了。杉木搭建的房屋遠(yuǎn)遠(yuǎn)望去東倒西歪,人字形屋頂就像一排排干魚,橫躺在一堆堆木柴上接受烈日的暴曬。雖然不知道那些古老的瓦片還能抵御多少風(fēng)雨,但只要一到傍晚,每家每戶的屋頂照常升起縷縷炊煙,沒人能預(yù)感到這世界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
勞累了一天的村民,只是覺得天氣非常燥熱,他們像口渴的水牛那樣,什么也不再管,紛紛奔往村前的水埠頭尋找快活。聚集到一起的男人們卸下衣物,急不可耐扎入河里。這條不深不淺的河流就是他們的天堂。而純樸的婦女們,則和衣躺進清涼的水鄉(xiāng),一邊把手伸進低得不能再低的衣領(lǐng)擦拭胸脯,一邊張口責(zé)罵那些泡得嘴唇發(fā)紫的野孩子們,命令他們趕緊上岸回家。早就有泡夠了澡的老漢起身回到岸邊,三五成群坐在一溜排開的青石板上使勁打磨鋤頭和鐮刀。磨鐵的聲音此起彼伏嘎嘎直響,幾乎跟河邊被主人驅(qū)趕靠岸的鴨群的叫聲混淆不清。
正在這個熱鬧非凡的時候,有一個眼尖的村民看見了跌跌撞撞沿河岸田埂跑來的何超雄。何超雄彎腰弓背向河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喊:“大哥——大哥——”
他的大哥何超元從水中跳起來,問他:“阿雄,出了什么卵屄事?!”
何超雄歪著嘴巴說:“你快看!誰來了——”
順著堂弟手臂所指的方向,何超元看見河對岸的斜坡有一個模糊的面孔出現(xiàn)。他正朝河邊的木橋走來。何超元再眨一眨眼,立馬認(rèn)出那個人是誰——那個人之所以比何超雄慢一步到達鷓鴣村村口,是因為他要騎車翻過一道山坡,繞過一段不短的弧形公路,而何超雄只需要泅渡過河,就可以一口氣跑回本村的水埠頭。
何超元立即向那個人打招呼:“老三!”
喊聲在河面回蕩。
但老三壓根兒就像沒聽見一樣,依然四平八穩(wěn)地走上距離水埠頭不遠(yuǎn)處的木橋。這木橋的橋面僅由兩根像手臂一般大小的圓木鋪成,一共十根木頭潦草地連架在四個已被洪水沖塌的鵝卵石圍墩上。橋下水流湍急,平時村里的后生即使沒喝過酒,要從橋上走過也都不免心驚膽顫。現(xiàn)在,老三卻如履平地,不急不慢地走到了河的對岸。他這架勢,與一個殺手的性格十分吻合,讓已經(jīng)起身上岸的何超元在心里暗自佩服。在此之前,何超元除了他爸爸,還真沒有打心眼里佩服過任何人。若非七八年前何老二刑滿出獄,他更不知在林溪河流域還有誰的能耐比他大。
“你趕緊跟上去吧!我穿好衣服就來?!焙纬笓]他堂弟說。
于是,何超雄貓著腰遠(yuǎn)遠(yuǎn)跟在殺手身后,亦步亦趨走著。
橋的這邊也是一個斜坡,沿斜坡往上拐一個直角,就是鷓鴣村的村大門。兩豎一橫三根圓木架成的村大門,門梁空空如也,端午節(jié)那時插上去的茱萸和香葉已經(jīng)干枯,春節(jié)時貼在兩邊門柱的紅紙對聯(lián)也早已褪色,只有無名氏所寫的28個草書大字依稀可辨:
山外佳木溪流路途遙遠(yuǎn)慢行走好
村莊秀色常在飄香十里歡迎再臨
村口大門左側(cè),樹有一塊青石碑。老三一步一個腳印,走到石碑前停了下來。他瞟了一眼石碑上刻的文字,上面是村里修路募捐的功德榜。沒有看見何超元的名字。落款的時間是1987年,當(dāng)時何超元估計還是個小屁孩。小屁孩即使長成后生變得再牛逼,功德榜也不會推倒重刻。老三心想,這村里人還算懂規(guī)矩。他把那副白得幾乎透明的紗織手套褪去,塞進屁股后面的褲袋,然后伸出一只纖細(xì)的手把嘴上的牙簽取下來,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石碑頂端。
“好像誰若去碰掉那根牙簽,就要遭受滅頂之災(zāi)似的。”這也是后來何超雄的描述。聽他描述的小屁孩們,把腸子里面的屁都憋到了喉嚨。
“老三!”不知何時,何超元已經(jīng)走到老三身后,他的右手剛要拍到老三的肩膀,對方似乎早已覺察到風(fēng)力,往左內(nèi)側(cè)稍一轉(zhuǎn)身,他的手撲了個空。
“老三!你終于來了,也不提前Call一下!怎么樣?先到我家里喝兩杯再打?”何超元笑瞇瞇地問老三,好像老三是親自上門給他送錢似的。
但是老三并沒有表現(xiàn)得很熱情,而是輕輕轉(zhuǎn)過身,慢悠悠地回答:“狗屌,你先回去把錢準(zhǔn)備好吧。”
老三說完,徑直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徒留何超元跟落水狗似的站在原地。
圍在村頭曬谷坪一張圓木桌周圍賭錢正酣的十幾個鷓鴣村閑人,見來者不善,紛紛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們有半數(shù)人面露驚訝的笑容打量老三,另外半數(shù)人的目光,則齊刷刷盯住站在十米開外的何超元。
當(dāng)時何超元的臉色十分難看。
村里人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這么難看的表情了。
他們怎么也不會相信,這方圓百里竟然有人敢當(dāng)面欺負(fù)何超元。何超元可是何老二的兒子呀。何老二是何許人也?說起來,就連派出所的胖所長也要敬畏他三分。當(dāng)年何老二殺人犯案去坐牢,全靠胖所長為他講話,證明他是正當(dāng)防衛(wèi)行為過激造成過失,不然他早就掉腦袋去見閻王爺了??墒呛髞硪灿腥苏f,若非何老二守口如瓶,手腳不干凈的胖所長,絕不會再戴著大蓋帽橫行林溪河流域……這些都是過去的舊賬了。
何老二服刑前在媳婦肚子里播下的種子,才是此后十幾年最令村里人不安的因子。也許遺傳了父親的生命力和血性,何超元生下來沒到四個月就能滿地爬,七八個月大的時候就可以扶墻站立,當(dāng)他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剛長出來的那幾顆嫩牙已經(jīng)咬傷過好幾個大人。往后的日子,因這孩子長期沒見過親生父親,而他母親又忙于生計沒閑管教他,以致他早早就混成一個四處割人放火、偷雞摸狗的狂野少年。比如有一年春耕時節(jié),天氣大旱,曬谷坪屠夫阿九的父親去給稻田引水,當(dāng)著何二嫂的面,搶斷并霸占了公渠里的水,讓何二嫂委屈回家哭了整整一夜。次日,一言不發(fā)的何超元便早早出門來到村尾的河里,將阿九家放養(yǎng)在河邊的幾十只水鴨,全部擰斷了脖子。到了中午,前去喂食的阿九媳婦才發(fā)現(xiàn)鴨子慘遭毒手,當(dāng)即哭紅了眼,過后還生一場病。而拿著殺豬刀趕來的阿九,因為查不出災(zāi)禍系何人所為,只能眼巴巴自認(rèn)倒霉。直到多年以后,牛逼哄哄的何超元才在公開場合解密這件事。
其實還有很多事,在林溪河流域發(fā)生的,幕后的兇手十有八九是何超元干的,但誰也拿他沒辦法。活守寡了十幾年的何二嫂,這么多年孤苦無助,既得到兒子的保護,又為兒子的一系列出格行為試圖自殺過幾十回,但每一回她都被別人從鬼門關(guān)下拉回來。這其中就包括傻子嫂。
傻子嫂即何超雄的母親。
何超雄的父親是何老二的弟弟,因為早年做木材生意,發(fā)了點小財,跑去柳州另娶新歡跟別人定居了,留下兒子和老婆相依為命。何老二的哥哥性格溫和,手腳勤快,年輕時因為家里窮困,已經(jīng)入贅?biāo)l(xiāng),好多年都沒有回村。
何超元的母親自從丈夫去坐牢以后,不是不想改嫁,而是舍不得這個家,舍不得這個家的水田、林地。祖輩留下給三兄弟的財產(chǎn),都需要她來打理。本來她也不太想理那么多,畢竟自己還年輕,還有別的選擇。可是眼看何超元滾在地上哇哇叫,于心不忍。加上村里那些老婦人經(jīng)常勸說,“他二嫂,你就忍一忍吧,女人命賤,這一大攤子就靠你扛起來了,要不然你們何家就垮了?!倍┑男木蛙浟?。
心腸軟的女人,睜眼閉眼,轉(zhuǎn)眼間就熬白了頭,熬過了十五個年頭,直到何老二從鹿寨監(jiān)獄坐牢回來。然而,丈夫犯下的罪總算償還完了,兒子何超元造的孽又緊跟著開始。這讓她沒有一刻安生。
老三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他大搖大擺走近木桌,選一靠北位子坐下,先伸出兩只手掌做外八字,呼啦一推,一盤黑色油亮的牌九立刻在桌面攤開。隨后他變魔術(shù)一般給自己點上一支香煙,再將兩手向前伸直,左右分別扯了扯袖子,一邊瞇縫著雙眼,一邊鄭重其事地張開手掌做內(nèi)八字,好像撫摸女人雙乳那樣,慢慢地在桌面上來回洗牌。
“下注吧,我來坐莊,試玩他幾刀!”老三對在場所有愛賭的人士發(fā)出邀請。有五六個膽大的閑人覺得刺激,紛紛搶位子落座。其余膽小的早已捂緊錢包,被擠到了賭桌外圍。乒乒乓乓,人墻里伸出好多只手開始疊牌。不到幾口煙工夫,兩排整齊的黑色長城已經(jīng)建成。
老三毫不懷疑在場者有誰敢出老千,所以他頭也不抬,兩手爭分奪秒分出一刀牌,平順地推到桌子正中央,左手向左切出其中兩張,然后向右順手掠起玉米粒一樣的骰子,閃電一般擲下。大家屏氣凝神,看兩顆白色的骰子在桌面上轉(zhuǎn)得呼呼直響。丁當(dāng)!骰子撞對骨牌,終于倒停下來,好像是誰被打掉了的兩顆門牙。
“天門!”有人喊道。
可是正當(dāng)坐在老三對面的瘦子準(zhǔn)備伸手抓牌之際,何超元從他身后猛然沖了進來。
“狗屌老三!竟敢在老子地盤囂張!”
何超元的聲音在當(dāng)時,還聽不出顫抖的意思,他那突如其來的架勢,倒讓所有的賭徒瑟瑟發(fā)抖。這些賭徒,大多有過在性高潮期間被人突然推開房門而被嚇壞的經(jīng)歷,但他們從來也沒見過現(xiàn)在這般情景,于是都知趣地退居配角的位置。
這時的何超元顯然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是主角,所以他的下一句臺詞是:
“有種放馬過來!今夜不踩死你老子不姓何!”
腦子再愚笨的人,都聞到了騰騰殺氣。特別是跟在何超元后面的何超雄,一聽到他大哥居然敢在殺手面前提到“死”,尿已經(jīng)飆了出來,拔腿就往家里飛奔而去。
其實何超雄早已無家可去。他們家的老木屋,早在多年前就被他的傻子母親一把火燒沒了。他的母親也在火光中去了西方。他現(xiàn)在住的地方,是伯父何老二出獄以后新建的兩開間木屋。木屋總共有三層樓,伯父伯母睡在三樓,他堂哥何超元和嫂子住二樓,他自己住在一樓。按照桂北農(nóng)村的習(xí)俗,木屋接地氣的一樓一般拿來蓄養(yǎng)六畜。他之所以能夠住在通風(fēng)又涼快的一樓,是因為堂哥家不養(yǎng)六畜,而是養(yǎng)著三張綠色的桌子,以及三幅共四十八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圓球。這桌子和圓球能夠來錢,是村里人搞娛樂活動的唯一工具,不可能沒人看管。
在何超雄接管場地之前,堂哥何超元早就將那一套東西玩膩了。他不僅玩到了縣城,而且將名聲傳播到了柳州。
柳州距離鹿寨不遠(yuǎn),這座工業(yè)城市常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自打伯父何老二從鹿寨監(jiān)獄出來,鷓鴣村的風(fēng)氣也隨之大變。變化之一,就是村里擁有了第一輛手扶拖拉機。
據(jù)伯父何老二說,他在監(jiān)獄勞改期間,除了禮拜一到禮拜五天天挑大糞種青菜,就是禮拜六和禮拜天的時候開拖拉機到處運輸泥巴和沙石。當(dāng)時還沒有去坐牢,他以為監(jiān)獄最好的待遇是有咸魚來吃,根本想不到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拖拉機,居然會開在自己的手上。監(jiān)獄無疑就像一所大學(xué),將許多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shù)教給他。因此當(dāng)他回到鷓鴣村以后,發(fā)現(xiàn)十五年后的村子落后得還跟十五年前一個卵樣,于是便決定投資購買一輛手扶拖拉機。
對于這個大膽的決定,剛剛享受破鏡重圓喜悅的何二嫂問他:“屙屎能屙出錢嗎?摘樹葉能當(dāng)錢去買拖拉機?”
“你真是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要是人人跟你這么膽小,什么時候才能有好日子?”何老二儼然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的博士。
而因為長期沒有父愛,在村子里感到低人一等的何超元,這回聽見老頭子要買拖拉機,覺得非常興奮和自豪,于是站到老娘的對立面,說:“把我們家的牛賣了不就行了?”
“你瘋了?!沒有牛,怎么耕地?”何二嫂的氣又開始不打一處來。
“老頭子沒說過柳州人都用拖拉機耙田嘛!”
“反正我不同意!”何二嫂說,“牛是我養(yǎng)的?!?/p>
“你養(yǎng)的又怎么樣?怕不怕我明天就去把它殺了拉街上賣肉?”
一聽見兒子說到“殺”字,何二嫂就頭暈。這死雜種可是沒長良心的皇帝老爺?shù)凝攲O子,幾年前因為想吃肉,還曾動手殺過她辛辛苦苦養(yǎng)了兩年的母豬,那母豬本來是想養(yǎng)來產(chǎn)仔賣錢的本呢。
“我們家不能再窮下去了。再不搏一搏,單車怎么會變摩托?!”何超元說。
何二嫂自覺兩個男人一唱一和,自己勢單力薄,也就不再吭聲。這正中何老二的下懷。對于養(yǎng)牛耕地這一套,何老二他們一干農(nóng)村罪犯在監(jiān)獄里面早就鄙視了。拆下拖拉機機頭的柴油機,接上一輛帶輪子的鐵犁,好端端一架任人驅(qū)使而從不要喂草的鐵牛就成了,農(nóng)閑時候擱屋子角落,農(nóng)忙時可以從早干到黑,效率高,質(zhì)量好,多省事呀。要是別人家田地多,忙不過來,還能開鐵牛去應(yīng)景掙工錢呢。
主意已定,于是何老二父子在翌年秋后,把家里的一頭黃牛,一頭大豬,外加一群鴨子,換得三四千塊錢,風(fēng)風(fēng)火火坐火車去一趟柳州,轟轟烈烈把一輛泛著墨綠色油漆光澤的手扶拖拉機開了回來。
比腳趾甲才大一點的鷓鴣村一下子沸騰了。
村子沒有橋梁,何老二就雄赳赳氣昂昂把拖拉機直接開過河灘,沖上河岸,碾過已經(jīng)被收割干凈的稻田,駛進村子中央的曬谷坪。何超元站在拖拉機后廂,看他老頭子嫻熟地駕駛新車,好像領(lǐng)袖閱兵一樣,感到面上無比榮光。
此后,何老二干勁十足,利用他在監(jiān)獄里學(xué)到的知識,開發(fā)河沙、販賣鵝卵石,在321國道上運輸木材、竹料和鋼筋水泥,往返縣城和鄉(xiāng)里,很快就把拖拉機的本錢掙了回來。何二嫂仿佛遇到新生,更是極力配合做賢內(nèi)助,夫妻二人加把勁,在兩三年時間便攢足了一大筆錢。他們把老木屋拆了,請來老木匠師傅,在原來的宅基地重新蓋上了一棟木屋。是蓋木屋而不是磚房洋樓,完全為了成全何老二的愿望。他當(dāng)年殺人坐牢,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別人取笑他沒有本事買一根木頭?,F(xiàn)在他要證明給村里人看,他何老二不僅買得起木頭,而且何止幾百根。
躺在新建的木屋里面,望著窗外的星空,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然而正當(dāng)何老二享受他們何家蒸蒸日上之時,何超元他娘卻病倒了。
乳腺癌,治,還是不治?女人跟何老二坦白說:“算了,這東西太花錢,怪我命賤,看不到兒孫享福了。”但何超元的舅家卻不同意這說法,他們傳過話來,說要是何老二忘恩負(fù)義,何家今后在林溪河流域就別想出人頭地!何家的拖拉機哪天四個輪子不見了,可別亂罵娘。何老二自知虧欠婆娘的債,二話不說,就把生意活兒交給兒子,自己帶著老婆走進了縣人民醫(yī)院那扇吃錢不眨眼的大門。
此時,斯諾克正在縣城流行。何超元開著拖拉機在321國道上跑來跑去十分拉風(fēng),老頭子談好的拉貨的事情,被他拋之腦后。他的后廂里面,裝的是一群群姑娘與后生。后生要去縣城打斯諾克,姑娘要去縣城溜冰。何超元的溜冰技術(shù)和斯諾克水平,讓他成為這群年輕人的帶頭大哥。大哥十分爽快,吃喝玩樂全包了,全然不顧他那住院的母親和憔悴的老頭子。
不到半年,在321國道上轟鳴奔跑的拖拉機逐漸增多起來。何超元的拖拉機開到?jīng)]油了,他就半路攔截別人,要別人打開油閥給他分油。別人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哪敢得罪他,遇上他只能乖乖就范自認(rèn)倒霉。倒霉的人一多,就有不服氣的,不踩剎車,硬闖過去。
終于有一天,何超元的拖拉機廢了,別人的當(dāng)然也廢了。兩輛拖拉機雙雙栽進林溪河里面泡水。所幸兩個人水性俱佳,沒有被溺死。
何老二聞訊,找來開推土機的老獄友,耗費了好多工夫,才將那兩輛下河洗澡的拖拉機拖上岸。因為派出所的胖所長出面調(diào)解,何超元和那冤家才在醫(yī)院達成私了協(xié)議。
經(jīng)過治療努力,何二嫂的病情還是一日日惡化,頭發(fā)幾乎都掉光了。再住院下去,何老二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錢來燒,而且怎么還這半年欠下的那一屁股債尚遙遙無期。加之何超元車禍折斷了一條腿,住院治療費極貴,何老二感覺他媽的真想再去坐一回牢。
昔日的獄友見他可憐,便給他出了個主意,打聽了一個買主,最后把那輛尚能修理使用的拖拉機轉(zhuǎn)讓出去,換回三張球桌。按照他老獄友的意見,他兒子何超元憑這三張球桌的抽水費,應(yīng)該可以在鷓鴣村輕松生活下去。
后來的事實證明,朋友的意見是對的。
才不出兩年,整個林溪河流域就開始盛行打斯諾克了。上至五六十歲的閑散老人,下至五六歲還流著鼻涕的農(nóng)家孩子,無不沉迷于這項娛樂活動。想到何超元家打上一桿,往往需要排很長的隊。而且萬一有人下大賭注買斷全場,其他人連門都不給進。有一陣子,何超元天天睡大覺都有租金自動送到他手上。他近水樓臺先得月,想什么時候練手就什么時候練手,想給什么人打就給什么人打。久而久之,何超元的桌球技藝高歌猛進,在方圓數(shù)十里出了名。
到1990年,林溪河流域已經(jīng)沒有何超元的對手。
沒了對手的何超元,也不屑于繼續(xù)在鷓鴣村窩著,便把三張爛桌子交給堂弟何超雄管理,自己跑去縣城混了。在縣城,據(jù)說何超元和一個叫老刁的球王較量過兩次,均以失敗告終,輸了一大筆錢。
“他輸錢以后,就回來找我要錢,兇得很!”這是何超雄后來的描述,“可是我哪里有錢?只能到處去借。”
何超元把堂弟借來的錢全部刮走,再次去縣城找老刁挑戰(zhàn)。但老刁已經(jīng)不在,據(jù)說去柳州處理江湖上的事情了,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何超元當(dāng)時不知天高地厚,叫嚷嚷地,氣焰十分囂張。后來是一個一直站在球場旁邊默默無聞的白臉青年,主動抓起球桿叫何超元過過招,下注五千元。
“他那時根本沒那么多錢,就打我Call機,要命似的叫我借錢給他送去!我說哪里有人肯借那么多。他說你再啰嗦我就要去搶銀行了,若搞不到錢來,以后你也別再叫我大哥。他說得這樣絕,我沒法,只能找地方躲起來。”何超雄后來描述說,他當(dāng)時急得大便都快掉了出來。
一時籌不到錢,何超元就向在場的人解釋說,數(shù)目太大,如果不需要壓現(xiàn)鈔可以打,或者先玩一把小的過過癮,下注八百。白臉青年答應(yīng)了,立馬從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沓錢押寶。
三角形的球陣,“砰”一聲,四面開花,噼里啪啦就看見有球落網(wǎng)。三下五除二,結(jié)果何超元輕易就贏了那場比賽,八百塊錢歸他了。他進而提議,加碼翻倍一千六。白臉青年毫不猶豫,又掏出了一沓錢押上。
噼里啪啦,何超元又贏了。
事不過三,何超元得意洋洋,問白臉青年敢不敢再來一場。白臉青年當(dāng)然不怕,說干就干,又掏出錢來。這回雙方各押三千二,誰贏球就八八六十四把錢拿走。這一場,足足打到半夜三更,還分不出勝負(fù)。已經(jīng)去了五六個平局。圍觀的人站滿了球場。白臉青年始終一言不發(fā),一招一式,鎮(zhèn)靜自若,非常享受的樣子。當(dāng)縣城街上叫賣豆?jié){油條的吆喝聲響起,兩人的對決才宣告結(jié)束。
結(jié)果白臉青年輸了。
沒有任何人看得出他是故意輸?shù)?。?jù)說天亮以后,是一個美女駕駛一輛紅色雅馬哈來把他接走的。
但贏了錢的何超元是怎么回到鷓鴣村的,并無人知道。村里人只知道,第二天白天,何超元在家里烹煮狗肉,殺雞燉蛇做龍鳳湯,宴請一群后生仔與姑娘,把酒喝到天黑。一群游手好閑的后生大聲猜碼搳拳,讓路過何超元家門口的村民很不是滋味。有人聽見何超雄被他大哥罵得一塌糊涂。當(dāng)然,何超雄那時始終不敢露面,因為他借不到錢,不好意思回家分享大哥的戰(zhàn)果。
有消息靈通的人告訴何超元,輸球給他的白臉青年是一個殺手。
“連老刁都拿那個殺手無可奈何,你卻把他殺個落花流水,今后縣里面還有誰敢跟你叫板哪!”聽到這拍得呼呼響的馬屁,何超元心里飄飄然的,無比舒服。他趁著醉意,叫人放話到縣城去,他不把上次輸給老刁的錢贏回來,就不姓何。
但幾個月過去了,始終沒見老刁在縣城露面。殺手也沒了蹤影。更沒有人敢跟何超元叫板?!袄系笫莻€狗屌!”何超元的狠話傳遍了縣城,但是斯諾克好像在縣城冷了下來。據(jù)說縣城正在掃黃打非。
談到黃,何超元的褲襠就硬了??h城那些大小錄像廳,他哪家沒去過,哪家不熟悉?就連寶石街那種發(fā)廊扎堆的地方,他也是常客。十塊錢上一課,拉上褲子,系緊皮帶走人,那真叫個爽。當(dāng)鷓鴣村里四處游蕩的野狗,被何超元和他的弟兄們吃得差不多一只不剩了之后,何超元的生殖器就受不了了。然而往日跟他一起玩耍的姑娘們,此時幾乎已經(jīng)全部跑去了廣東。那些不懂得騷的小妹子,他又一個都不認(rèn)識。何以解悶,唯有VCD。
何超元看準(zhǔn)地形和夜色,在林溪河流域的某個村子,偷來了一臺VCD。
他徹夜不眠,在碟片里看見了演唱會、沙灘、槍戰(zhàn)、雪茄和美女,以及美女的奶子和大腿;看見了成龍、李連杰、周潤發(fā)、譚詠麟、張學(xué)友和劉德華,以及劉德華騎的雅馬哈。
冬天的鄉(xiāng)下,蕭索之中暗含喜慶。過年了,何老二不知何時已給兒子講好一門親事。那是他一個老獄友的女兒,名叫金花。金花自幼沒娘,跟奶奶一起住。何二嫂看過金花的八字,算過她的陰陽五行,認(rèn)為這女孩行,至少她那份心思能勒住男人的脖子。
金花被她父親從隔壁縣帶來鷓鴣村,面上說是認(rèn)何老二作干爹,實際上是想讓她過一眼未來的狼仔。金花見何超元長得也還算英俊瀟灑,襯衫西褲中分頭,眉飛色舞能說會道之外,還能做一手好肉菜。這在閉塞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出類拔萃,比那些老實木訥像壇子里的酸菜一樣的土青年好多了,以后肯定會做得吃。她沒啥反對意見。而何超元這邊,見金花臉蛋黑里透紅,頭發(fā)烏黑濃密,胸脯飽滿挺拔,好比尚未開墾的土地,自然十分樂意。雙方父母由暗到明話鋒一轉(zhuǎn)簡單談了聘禮,一拍即合,當(dāng)即叫來族中老人見證,按部就班掐了日子,沒過多久就把喜事給辦了。因為需要一個自家兄弟帶領(lǐng)后生隊伍去外村接親,何超元才消掉對堂弟何超雄的怨氣,同意他重新叫自己大哥。
金花嫁到何家,帶來了不少值錢的嫁妝,包括一塊手表、一架收音機、一臺縫紉機和一輛鳳凰牌自行車。那是她父親這些年開拖拉機掙回來的。
陷入困境的何老二,圓了孩子的終身大事,重新煥發(fā)精神。老婆干不了重活,山里的水田、林地這回全由他負(fù)責(zé)了。
開春以后,何超元把老婆的肚子摁大,精力便再無處發(fā)泄,終日無所事事,球癮就跟小屁孩肚子里的蛔蟲似的,攪得他身心不寧。春耕時間到了,家家戶戶的精壯勞力紛紛下地,他卻對挖地球一點也提不起興趣。恰好有人說柳州修大橋,正要召集民工去干活。他便趁機卷起鋪蓋,扔下媳婦和父母,跟外村一干人馬熱鬧哄哄開赴柳州,還美其名曰——打工掙錢。
半年以后,稻谷熟了。
金花盼星星盼月亮,卻盼來了一個兩手空空的男人。男人說,在柳州工地出了點事,把錢墊進去了。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有別村的女人告訴金花,你丈夫賭輸了錢。金花一氣之下,跑回娘家。誰知金花后腳跟剛出門,何超元的前腳已經(jīng)踏上321國道,他將金花的嫁妝悉數(shù)搬去縣城變賣,才還清了在柳州欠下的老刁的賭債。
“愿賭服輸,天經(jīng)地義。老刁也曾說過,我大哥不還錢可以,但得留下四根手指頭?!边@是何超雄后來的描述,聽他描述的人,頭發(fā)都豎了起來。后來金花和她娘家的人聽到這話,當(dāng)然也不敢再鬧,只能啞巴吃黃連。
稻谷熟了,再懶的人也要去割稻子。家里十來畝田地金燦燦的稻谷,讓何超元老實了一陣子。他和老父收割完稻谷,脖子肩膀上已經(jīng)被烈日曬脫了一層皮。金花挺著大肚子從娘家回來看見,可憐他,叫他拉家里養(yǎng)的一籠豬仔去街上賣,順便買點好酒好菜回來。何超元知道媳婦的意思,再過兩三個月孩子就要生了,得補補身子,于是叫上何超雄,一起上街賣豬仔。
可是這時,殺手在縣城出現(xiàn)了。
何超元兜里捏著剛剛賣豬得來的五百塊錢,不知何去何從?!按竺ΧΦ陌⒃?,威風(fēng)哪去了?”在街道上,曾經(jīng)觀戰(zhàn)過的人慫恿他說?!芭聜€卵!我又沒曾輸過他。興許這次還能再贏他各個八六十四呢?!焙纬闹泻芸毂阌辛舜鸢浮?/p>
第一注,一百,平局。
第二注,一百,平局。
第三注,兩百,還是平局。
異常小心謹(jǐn)慎的何超元在縣城與殺手較量了整整一天,結(jié)果勢均力敵。不知不覺間,夜色已變黑,這時別在他腰間的Call機突然鈴聲大作,他拔下一看號碼,是金花從鷓鴣村小賣部打來的。
“兄弟,我先出去復(fù)個機?!焙纬獙⑹终f。
“別借機逃跑?!?/p>
“誰跑誰是狗屌!”何超元答。
待何超元從街上重新回來,站在他眼前的人讓他兩腿直打哆嗦。
是老刁。
老刁咧開一嘴金牙,笑瞇瞇地說:“老弟,我給你一次報仇的機會。”
“不敢。”
“有多少下多少,不勉強?!?/p>
“技不如人哪!在柳州,你把我給弄慘了?!?/p>
“別那么多廢話,是條漢子就玩玩。是孬種,就滾回你們鷓鴣村,嗍你老婆的大奶子!”
“操你媽,我可不敢,但是收拾你一頓我還是敢的!”
老刁的話果然很湊效,何超元的斗志被激發(fā)了,他拎起球桿,親自擺好三角球陣,跟老刁干上了。但是僅僅兩盤球,何超元就輸?shù)弥皇O乱粭l內(nèi)褲。
“要不是老三幾天后借錢給他去翻盤,他的臉面簡直可以割下來喂狗?!焙纬鄱嗄暌院蠡貞浾f,“還在六七個月以前,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正好與現(xiàn)在相反。當(dāng)時我大哥以兩盤各15分的劣勢輸給老刁,非常不服氣??墒窃纲€服輸,他無可奈何。誰知道,這次運氣還是跟大糞一樣臭烘烘?!甭牶纬勖枋龅娜?,無不感到惋惜。
彈盡糧絕的何超元急了。站在旁邊觀戰(zhàn)的老三見狀,給他遞去一支香煙。他看得出來,何超元伺機反攻翻盤,但手中無糧,他只能做出一副拍大腿的衰樣。
“等你老婆再養(yǎng)幾籠豬仔,你再來城里耍吧!”老刁起身走人之前,給何超元留下了一張紙片和一句話。紙片是他的Call機號,話是“隨時奉陪”。
幾天以后,何超元從老三手上拿到了三千塊錢的高利貸。
老刁應(yīng)約與何超元較量,何超元絕地反擊,這回終于贏了一把。“加碼翻倍,誰不敢誰狗屌?!焙纬氤藙僮窊?。老刁當(dāng)然不服,他有的是錢。何超元又贏了一把?!凹哟a翻倍,誰不敢誰狗屌?!焙纬^續(xù)說。老刁繼續(xù)輸。
那天晚上,老刁一共輸了五萬塊錢,手氣臭極了。
“來點刺激的?!碧炜炝恋臅r候,老刁提議說,“我用門口那輛桑塔納,你用身上的錢,再干一把,我要輸了你開走?!?/p>
這一盤,足足較量了一個多小時,兩人互相設(shè)計障礙陷阱,不求得分,但求防守,打得無比艱難。但是,老刁還是沒法力挽狂瀾。何超元在最后一桿連打兩槍鎖定勝局。
“車鑰匙在我手上。這樣吧,我們再玩最后一把,一只手臂,左右隨便。誰不敢誰狗屌?!崩系蠛孟穸景a發(fā)作似的,渾身打抖,眼神低迷,在他的話里面有一股陰氣襲來。
“老刁,算了吧。我們還是先去吃點東西再說?!焙纬械角闆r不妙,給站在一旁的何超雄遞了個眼色。
“嘿!算了?就你想得真美!”老刁放下球桿,繞過球桌,站到何超元跟前,說,“把你身上的票子全拿出來,不然別想走出老子地盤。”
何超元已經(jīng)聞出老刁的邪氣。他斜了一眼,看見周圍有七八個少年,個個皮笑肉不笑,貌似已經(jīng)吃定了何超元。何超元說:“老刁,我知道你夠兄弟,故意放水給我,但我們都休息一下吧。怎么都行,但不要玩黑的。桑塔納就算開個玩笑?!?/p>
“開什么玩笑。要么一只手臂,要么掏票子?!崩系笳f。
這時躲在角落里的何超雄說話了,“哥,他們到了?!?/p>
“殺!”
也不知道最后這個字是老刁說的,還是何超元說的,總之從門口涌進來一群少年,跟里面的七八個少年干上了。砍刀揮舞,有人吼叫。何超元身手敏捷,隨手抓起放在一旁的滑石粉,一邊手撒向老刁,另一邊手撒向沖上來的少年。何超雄扯上一張凳子躲進球桌下面。只聽見要砍向何超元的少年“啊呀——”一聲倒地,估計是眼睛糊了。何超雄已經(jīng)不見蹤影。
一分鐘以后,場面平息。
“誰還牛逼!我一腳踩死他!”
這是老三的話,每一個字都不容置疑。
何超雄看見老三就站在門口處,手上拿一條鐵鏈,鐵鏈垂到地面。地面都是從鐵鏈流下來的一條條血跡。
這就是半年多以前何超雄見到的場面。至今他仍清晰地記得,個子矮小的殺手,是如何單槍匹馬放倒十幾個手執(zhí)砍刀的少年。
所以尿已經(jīng)飆了出來的何超雄,要往家里飛奔而去。
可何超元畢竟是聞名鄉(xiāng)里的一霸,他一言既出子彈難追,只好趁熱打鐵,配合剛剛落下的狂言做出一個相應(yīng)的動作,那就是抬起腳一把踢翻擺滿鈔票的賭桌。
這時,賭徒們已經(jīng)散出幾米開外。老三也不得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人們根據(jù)電視劇上常見的情節(jié)作出判斷,殺手老三肯定會隨身拔出一把刀子,說幾句像樣的話,然后噼里啪啦把劇情推向最過癮的地方??墒抢先吘故抢先?,他只是一個殺手,不是演員,他讓廣大村民的期待落空了。
老三十分冷靜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煙給自己點上。
“怎么,”老三對何超元說,“你怎么把我的牌搞亂了?”
那聲音就像領(lǐng)袖剛想落筆寫一首詩,但鋪好的宣紙卻被搗蛋的孫子搞皺而說出的,平和中透出無奈,原諒的意思里面又包含一定的教育意義。
然而向來目中無人的何超元,已經(jīng)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他攥緊拳頭站到老三跟前,用右手食指直指老三的鼻梁,說:
“今夜我要你橫著離開我們村?!?/p>
“噫——”
很多人都覺得他這話說得一點分量都沒有,人們更在乎的是他那咄咄逼人的手勢。
要知道在桂北鄉(xiāng)下,用手指別人的鼻梁是一種最具挑釁意味的動作。假如出現(xiàn)這個動作,矛盾雙方一般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打出手,輕者以鼻青臉腫收場,重者手腳殘廢或肋骨折斷出局,更有甚者會丟了性命。二十多年前,何超元的爸爸就是因為有人手指鼻梁污蔑他偷了人家的一根木頭,而激忿填膺情緒失控將人家打死,結(jié)果被判坐了15年監(jiān)牢。
但即便何超元如此挑釁,直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傾巢而出,里三層外三層準(zhǔn)備看一場好戲的時候,老三也沒有做出絲毫反應(yīng)。他的雙手深深地插在褲子口袋里,臉面沒有變色,連呼吸也一點不緊張。倒是站在周圍的人們感到緊繃的空氣隨時都會爆炸。何超元的手從僵硬到發(fā)抖,到收回,到太陽穴冒汗,到渾身微微哆嗦,每一個細(xì)節(jié),人們都看在眼里。人們不知道何超元接下來怎么收場,他居然吃了豹子膽敢跟一個殺手喊打喊殺,當(dāng)然,人們也不知道老三這個傳說中吃遍幾條江的黑道殺手,將會做出什么超乎想象的動作。
老三此時此刻,就像一根打進泥土里的木樁,雙眼盯著眼前的何超元。何超元這時哪敢輕舉妄動?他慢慢冷靜下來,只能以眼還眼,維持眼下的現(xiàn)狀。兩個人就這樣站在人群中央四目相對,足足有半個小時之久。
人們發(fā)現(xiàn)何超元的眼睛紅了,但老三還遲遲沒有出手。村里人有些不耐煩。沒多久,開始有老人憋不住尿脹跑去上廁所。開始有人劃火柴點煙解乏。有幾個婦女埋怨矛盾雙方?jīng)]有進展,轉(zhuǎn)而擔(dān)心家里正在煮的米飯焦鍋,于是權(quán)衡之下毅然選擇轉(zhuǎn)身回家。甚至有人發(fā)出唏噓的聲音,懷疑殺手是冒牌貨。連曬谷坪旁邊屠夫阿九家的電視機,也傳來了《新聞聯(lián)播》的音樂。
這時,有眼尖的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殺手的細(xì)微反應(yīng)。他的脖子在蠕動,他那凸出的喉結(jié)在收縮,臉部的肌肉緩緩收緊,兩邊太陽穴的血管從皮肉中浮出清晰的線條。這明顯是氣沉丹田準(zhǔn)備發(fā)功的前奏。
當(dāng)所有人在心里數(shù)倒計時,目不轉(zhuǎn)睛準(zhǔn)備迎接老三動手殺人的精彩時刻的時候,誰也沒料到,狗日的老三居然跟他們開了一個玩笑。他只是努了努嘴巴,卷起舌頭,輕輕“呸”了一聲,朝地面吐出一口唾液。
他媽的!什么刀光劍影純屬子虛烏有。人群頓時沸騰了起來。大家覺得這兩個人要打不打的真他媽的沒勁,還不如去看一場斗雞過癮?!盎丶野桑』丶野?!沒什么好看的!”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原本稠密的人群,一下子就變稀了。
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及時收回了剛剛散開的騷動。
“挨千刀的,要死不早死!”只聽見一陣帶著哭腔的罵聲傳來,“說下河洗澡半天不回來,我以為你被水鬼抓去了!”
圍觀的人群條件反射一般,立刻給女人讓出一條道路。女人穿著松松垮垮的衣服,一步并作兩步趕到何超元身后,一把抓住何超元的手臂,轉(zhuǎn)身就想往外拖??珊纬睦飶乃克炀毜貟昝撌?,抬腳就一個飛毛腿,把金花踢到一丈開外。
金花不偏不倚,正倒在跟她后面跑來的婆婆腳下。何二嫂擋不過媳婦摔過來的沖力,也順勢栽倒在地。要不是有兩個壯漢站在那里,她們婆媳倆那時估計已經(jīng)雙雙撞上身后的“泰山石敢當(dāng)”,一命嗚呼了。在兩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哭聲中,何老二及時趕到。他老人家手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撥開人群,直指何超元,揚言不殺死這個孽種他就不是人。
“關(guān)你卵毛事!待家里會死人嗎?!”
何超元果然不是吃素的,當(dāng)所有圍觀的人看見刀光都躲開了,只有他還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動。他覺得老婆前來搗亂已經(jīng)夠沒面子了,老娘和老頭子還要來瞎摻和,真是活見鬼。
“你想死了對不?”
他一個箭步?jīng)_向前去,早就纏在手里的濕漉漉的衣物已經(jīng)繳獲了他父親的菜刀,他接著又使出一拳,將自己的父親打倒在地?!澳阆胨溃献咏裉炀桶涯闳舆M橋底!”何超元怒不可遏,往后退了兩步,正想張開飛毛腿痛揍一頓老頭子,這時,何超雄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一塊磚頭拍下去,先是聽見菜刀“哐當(dāng)”掉地上,接著何超元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住后腦勺,兩腿一軟,也跟著“哐當(dāng)”倒地。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
現(xiàn)場亂糟糟的。《天氣預(yù)報》片尾曲的聲音從屠夫阿九家傳來。
當(dāng)觀看熱鬧的村民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朗朗夜空已經(jīng)掛滿星星。這時,穿制服的民警晃著手電筒進村了,派出所的胖所長也到了。但是整個下午最重要的人物老三,卻沒了蹤影。
有好事者帶胖所長到村口大門石碑前調(diào)查,居然連老三放在上面的那根牙簽也不見了。
“扯卵蛋!哪來的殺手?我看你們?nèi)p鴣村的人都是大忽悠!”象征性地詢問了幾個村民之后,胖所長帶上他的隊伍,生氣地離開了鷓鴣村這個是非之地。
村民們目送所長一行走過小木橋。沒一會兒,在321國道上,就看見警車呼嘯而去,警笛刺耳的余音在山脈之間回蕩,然后漸漸消失。
“派出所來了?”
“來了,放個屁又走啦!”
好奇心已經(jīng)被喂飽的村民,陸陸續(xù)續(xù)撤回家里。接下來的鷓鴣村,便輪到半路出家的赤腳醫(yī)生老吳,提著他那掉漆的紅十字藥箱出門忙活了。
夜晚的鄉(xiāng)下,無比安靜,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似的。
公雞在子夜第一次打鳴,被何超元聽到了。他躺在床上,腦子嗡嗡直響,卻不能動彈。透過木窗,他看見了鷓鴣村的星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美。
穹頂上的繁星漸次隱沒,徒留銀白色的月光鋪滿村頭的曬谷坪。閑得蛋疼的年輕人或者睡不下的漢子,還三三兩兩散坐在坪子周圍的木堆或石堆上納涼。他們每個人的手上,幾乎都捏著一根當(dāng)時最上檔次的“紅燈”牌香煙,紅色的煙頭閃爍,好像后半夜的星星全部被他們摘了下來。大家都沒有什么話可說,該說的話已經(jīng)在上半夜說完了。只有亮晶晶的煙頭,密密麻麻的煙頭。有的煙頭長久沉默,有的緩緩位移,有的組成北斗七星勺子,有的躲在角落里孤零零,還有的呈拋物線飛行,跟天上的流星似的。
要在平時,上面這些人不會這么無聊。他們會聚集在何超元家的一樓里面,圍著一張長方形桌子賭錢。桌子上是一塊綠色的絨布,在絨布上面滾來滾去的彩色阿拉伯?dāng)?shù)字石球,會引導(dǎo)他們的眼球往桌子四周六個球洞看齊。球洞下面的球袋,意味著他們的錢袋。即使不下注賭錢,付五毛錢輪流排隊干上一場,練練手,射進幾個球,也是十分舒爽身心的娛樂活動??墒墙褚?,何超元家出了這么大一門事,別說人家必須關(guān)門謝客,即使自己手癢難耐,也沒那個打球的心情了。平時何超元靠一根球桿橫掃鄉(xiāng)里,那真叫一個精彩,而從今往后,估計再也難得一見好戲。本來何超元放話要跟老三來一場斯諾克決戰(zhàn)的,何超元磨刀霍霍,他堂弟何超雄四處放風(fēng),但傳聞老三不敢來,村里人非常失望。然而時隔半年,誰知老三自己卻突然找上門來了,而且還是單刀赴會??h城和鄉(xiāng)下兩大高手即將進行巔峰對決,應(yīng)該是一件極為刺激的事情??上В詈簏S了。
“可惜,真他媽的可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鷓鴣村的青年們逢人便這樣感嘆說。
應(yīng)該說,在無數(shù)個“可惜”里面,老三本人是最可惜的。對于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大風(fēng)大浪的他而言,1993年在鷓鴣村那次,確實是一次失敗的挑戰(zhàn)。從那以后,他金盆洗手,不再露面賭局了。
傳言是大環(huán)境變了。
傳言是大環(huán)境的孫子,有時還說得挺準(zhǔn)。這不,二十多年以后,當(dāng)年的殺手老三,已經(jīng)變成了身家數(shù)億元人民幣的房地產(chǎn)老板。省城的房產(chǎn)雜志,曾做過他幾次封面。能夠上雜志封面的人,一般都不是簡單的主。我對這一行,還是比較了解的。
“李總,您看還要上點什么?”他的私人秘書繞過我身后,謙遜地問。
此時此刻,地點是在桂北三魚鎮(zhèn)鵝亥鵝洲新建起來的休閑度假莊園。
莊園面積三千多平米,所在地原來是林溪河的一個轉(zhuǎn)彎角,老三把這塊地買下來,于半島根部另開一道十多米寬的人工渠,讓河水分流,形成一個四面環(huán)水的蘿卜狀島洲,相當(dāng)于讓古老的林溪河岔開兩條大腿,夾緊一個沙發(fā)枕頭。老三的莊園就建立在這個枕頭上。之所以取名鵝亥鵝洲,是因為莊園的主打美食是“法式35度鵝肝”。
“鵝肝雖好,但是膽固醇太高了,我還是想來幾片魚生。你看怎么樣?”老三征詢我的意見。
“你點吧,李總。我隨便?!蔽艺f。在吃的問題上,我不是很感興趣,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老三這個不簡單的人物身上。
眼前的老三胖得跟一截火腿腸似的。傳說中當(dāng)年的殺手風(fēng)度,早已不復(fù)存在。
原來的鷓鴣村也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全部移民搬到三魚鎮(zhèn)上去了。鎮(zhèn)上的鷓鴣街,是李總投資開發(fā)建設(shè)的專門用來安置移民的房地產(chǎn)項目。原來的鷓鴣村因為傳統(tǒng)木式建筑群落保存完整,在五六年前被縣旅游局規(guī)劃整合,列入大桂林精品旅游線路的一個點了。李總不失時機,在旅游點附近弄了這個主題莊園。
“游客從桂林坐動車來了以后,就不會離開那么快。還得消費,可以在我這里嘗一嘗國際美食,玩一玩斯諾克,都是高檔的東西。我不要山寨的東西,山寨留不住人?!崩羁傎┵┒劊瑢ι虡I(yè)的門道了如指掌,就像他對桌球了如指掌一樣。
我認(rèn)真地觀察他的一言一行。
他這次請我出馬,為他撰寫企業(yè)家傳記,并非因為我是省城的名記。
“我不在乎別人的名氣有多大,我只在乎感覺。特別是上了一點年紀(jì)以后,什么都不缺,人就突然變得有些懷舊了。年輕時的經(jīng)歷,歷歷在目。我在網(wǎng)上見過你拍的照片,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的東西,一堆破爛的臺球桌,廢棄在一個準(zhǔn)備拆遷的菜市場里面。這讓我想起自己的青年時光。我想你拍攝照片的角度和眼光是十分毒辣的,最要緊的是你對斯諾克有所了解,因此由你來寫我的故事,應(yīng)該八九不離十?!边@是李總的原話,“但是有一條,你要淡化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
“明白。”我適時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在“社會”前面,故意省略了一個“黑”字。
這時,服務(wù)員把一碟魚生端了上來。是鮮紅的冰凍三文魚肉。另有幾只味碟,裝有食鹽、花生米、紫蘇、椒鹽、芝麻粉、洋蔥絲和姜絲,花生油和芥末酌情選用,尚未開封。
“來,嘗一塊?!崩先f。
“還是你先剪彩吧。”我說。
我打開錄音筆放到桌面,抓起一支盛有紅酒的高腳杯,借花獻佛向老三敬酒。
酒杯放下,話匣子便自動打開。老三的故事,就從三文魚肉片入嘴那一刻開始。
他那一番凌亂的顯得有些偏離人物主題的講述,后來被我整理成兩篇截然不同的文章。一篇被老三審核過,發(fā)表在《現(xiàn)代企業(yè)家》雜志。另外一篇,被我改成回憶錄格式,以何超元為主人公,用筆名發(fā)表在了《西部風(fēng)云》雜志上。據(jù)傳這本雜志不久后因為刊發(fā)黑道內(nèi)幕,渲染“與歷史事實不符”的內(nèi)容,被勒令停刊了。
一捆捆過期的廢刊從倉庫流到專收廢紙的小販?zhǔn)种校缓笥謴男∝溎抢锒瘟鬓D(zhuǎn)到地攤上。原本十五元一冊的定價,變?yōu)槲鍓K錢三本。
2014年冬,在南寧某建筑工地打工的何超元,在北湖路虎丘一帶逛地攤的時候,無意中從一本過期雜志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此時他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的大女兒在西安讀大學(xué),大兒子在廣東順德一家私人作坊打工,專門為跨國服裝公司做牛仔褲的扣子,一年到頭沒掙幾個錢,有時還要他打錢去救急。此外,他的小兒子還在老家上小學(xué)。
三個孩子像三座大山,把何超元的腰板壓成弓狀。他的面孔也如一幅印象派油畫,凹凸不平,顆粒明顯。那天晚上,他拿著《西部風(fēng)云》找到我,說:“小侄仔,虧你還叫我做叔叔,怎么把我寫得那么慘呢!”
“不是我寫的,你看落款,哪是我名字?”
“你別狡辯了!誰不知道你豬頭去找過老三?”
“是老三找我的好不好?”
“喏,說漏嘴了吧?還不承認(rèn)是你寫的,我叫人來敲你腦袋!”
“叔,有話好好說嘛。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你覺得哪里不妥,直接講?!?/p>
“現(xiàn)在講有個卵毛用!”
“那你叫我怎么辦?”
“我問你,現(xiàn)在南寧哪里還有桌球可以打?”
“建政路實驗電影院旁邊就有一家桌球室。莫非你還想去玩一把斯諾克?”
“別那么多廢話!帶我去吧!”
也就是在建政路的球桌邊,何超元告訴我他和老三要來一場斯諾克決戰(zhàn)的真相:那天清晨群毆結(jié)束之后,老刁知道老三放高利貸給何超元,就很生氣,然后通過其他人出大價錢雇何超元打敗老三。
不料何超元卻輸給了老三。為了掙回面子,何超元以自家一棟木屋作為賭注,再向老三挑戰(zhàn),但老三卻遲遲沒有應(yīng)戰(zhàn)。這件事在鷓鴣村傳得沸沸揚揚。直到那天黃昏,老三終于主動找上門來。
然而,正如住在美景里的鄉(xiāng)下人,總覺得南來北往的車輛不關(guān)他們鳥事。當(dāng)殺手駕駛摩托車抵近鷓鴣村時,在地里忙活的農(nóng)民誰也沒空去留意他。只有何超元的堂弟何超雄,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殺手的行跡。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