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瑜,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高級研究生班21屆學(xué)員。2002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現(xiàn)已在《鐘山》《文學(xué)報(bào)》《文藝報(bào)》《上海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文藝評論》《長江a文藝》《山花》等刊上發(fā)表小說和文學(xué)評論百余篇。文章曾被《中篇小說月報(bào)》《長江文藝·好小說》《雜文月刊》《小品文選刊》等轉(zhuǎn)載,并收入不少選本和書集。曾獲第二屆孫犁文學(xué)獎,《莽原》2014年度文學(xué)獎。
一
程家離馬家畫廊很遠(yuǎn),出了樓道門,程一品低頭一看自己還穿著睡衣,兜里一分錢沒有。她本想敲門將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可為給自己掙點(diǎn)自尊,她站在門洞口猶豫半天,還是決定步行去馬家畫廊。
當(dāng)她徒步走到馬家畫廊時(shí),已經(jīng)是半下午了。那是一個秋天,程一品穿著一身紅底白花的家居服,在馬家畫廊門前足足猶豫了半個小時(shí)。
二
馬家畫廊位處金水路上,離繁華地帶不遠(yuǎn),門面不大,兩間房,內(nèi)里卻別有洞天,這么說吧,馬家畫廊門臉雖小,內(nèi)里卻是相當(dāng)遼闊和高檔。這家畫廊是師傅幫馬浩開的,雖然師傅墊資的錢早都還了,可是欠的情,卻永遠(yuǎn)還不上了。前些年,馬浩因?yàn)槿鄙俪啊肮啊钡拈T道,曾在郊區(qū)的藝術(shù)村里和幾個藝術(shù)青年結(jié)對子,形成一個互助組,誰賣了錢吃誰的。由于馬浩的國畫一直無人問津,一來二去,光吃不還,就把另幾個藝術(shù)青年“吃”不高興了。萬般無奈,馬浩只得去師傅家混飯吃??扇ヒ淮?,師傅教訓(xùn)他一次:“這樣不著天不著地,不中!得先把生存問題解決了!”馬浩以為師傅在勸他改行,明里點(diǎn)頭,暗地里卻一直藝術(shù)著,留著長發(fā),男不男女不女,因?yàn)椴辉趺聪搭^,頭發(fā)成絡(luò)成絡(luò)地在師傅家的飯廳里閃著油光。有一次,程一品實(shí)在忍不住了:“師兄,求求你把頭洗洗行不行?”馬浩一聽,面色一暗,立即笑嘻嘻地給自己打圓場說:“我要當(dāng)垮掉的一代,就得有點(diǎn)垮掉一代的樣子不是?!”程一品本來還想再說什么,被父親用眼神攔住了。程父攔了女兒,沉默了一會兒,對馬浩說:“孩子,你這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啥時(shí)候也成不了藝術(shù)家!”
馬浩一聽師傅又老調(diào)重彈,沒有吭聲,開始埋頭苦吃,本以為師父會給自己留些面子,不想師父卻沒有給他留面子的意思:“還是那句話,要想搞好藝術(shù),先解決生存問題,生存問題解決了,才能走得更遠(yuǎn)?!崩蠣斪诱f完,像是已經(jīng)被馬浩的“垮掉”氣得不行,將筷子朝碗上一放,扭身上了樓。
馬浩那一天將飯苦吃到底,決定以后就算餓死街頭,也不會再踩師傅家的門了??勺屗氩坏降氖?,一個月后師父卻暗地出資幫他開了這家畫廊。
馬家畫廊明說是畫廊,其實(shí)以賣文房四寶和各種書畫用料為主,賣畫為輔,反正多掙一份是一份吧!馬浩覺得只有將自己的日子過暄騰了,才是對師父最大的回報(bào)。因?yàn)榻?jīng)營的是文化,馬浩前年又整了一次店鋪,重新開張那天,將師傅一家全請到店里,并送給師父一對價(jià)值五千多的核桃,讓師父把玩。師父高興地接過禮盒,掏出來,在手中轉(zhuǎn)了兩下,又舉目環(huán)顧了一圈兒店鋪,欣慰地笑笑說:“現(xiàn)在可以了!”話不多,五個字,卻讓馬浩聽到很多內(nèi)容,只可惜,他還沒有品完,第三天師父就心衰離世了。
為此,馬浩悲痛了很久,如何也接受不了師父的突然離世,不想師父的事還沒想通,師母也駕鶴走了。他把店內(nèi)裝飾得古色古香,從貨架到堂器皆是清一色的老貨,為達(dá)以更古,還堅(jiān)持用算盤盤點(diǎn)。馬浩本想用一店的歲月,吸引師父師母常來坐坐,不想……若不是師妹常拿畫作來店里銷售,兩家人可能早就斷了來往。不是因?yàn)閯e的,就怕進(jìn)師父的家,打撈那一屋子的歷史鏡頭。
這一天天色漸黑,馬浩見生意清冷,又開始潑墨。這是馬浩近幾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只要生意一清淡,就開始掂筆作畫。他覺得師父最后留給他的那五個字,像是藏著一個前呼后應(yīng)的歷史場景……那一天,他正寫得入神,聽到門口有動靜,以為來了顧客,抬頭一看是師妹程一品,忙起身相迎。走近了一看,見師妹穿著睡衣,眼睛還通紅浮腫,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問怎么回事,程一品便直奔主題道:“師兄,把這幾個月的畫錢結(jié)一下吧?我急著用錢?!?/p>
馬浩一聽師妹急需用錢,不敢怠慢,走到桌前——可賬本一翻,算盤一打,不禁蹙了眉頭,像犯了錯誤一般:“師妹,幾個月了,咋才賣出去了五幅呢?”
馬浩話音未落,就見程一品身子一軟,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自從父親去世后,為了多掙倆錢,程一品將畫放在馬家畫廊里,賣掉一幅,結(jié)一幅的錢。錢不多,一幅一百元,碰到好月份,一個月能賣出十多幅,碰到青黃不接的月份,一幅也賣不出。程一品拿來賣的都是工筆畫,而那一張張用西洋之筆畫的中國之境、噴射的中國之意,她是死活不肯賣的,常常一幅接一幅地掛號投出去,再一幅接一幅地石沉大海。如果是一般人,早已失去了那份耐性,可面對“筆下明珠無處賣”的尷尬,程一品卻有程一品的認(rèn)識,她說無價(jià)的東西就需有一個無價(jià)的歸宿。既然無價(jià),就不能拿出去賣,所以拿到馬家畫廊里待賣的不是工筆小雞就是工筆小狗,畫作雖不能讓人叫絕,但內(nèi)功之深,能讓人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伏案描染的身影。只可惜有這種如鏡照影的能者,不止程一品一人。不是獨(dú)有,自然不精貴了,一幅畫一百元,顧客就覺得頂天了,若不是看在程父的恩情上,這一分錢不賺的經(jīng)紀(jì)人,馬浩肯定不干。用馬浩的話說,師傅人好,如今他走了,自己多少要關(guān)照一下身體病弱的師妹。
只是這份關(guān)照,在沒與哥哥鬧反時(shí),程一品并沒覺得珍貴,皆是攢夠二千塊,來拿一次錢,送一批貨。眼下無家可歸了,賣畫的錢,突然重要起來,重到關(guān)乎到她還能不能繼續(xù)活下去!可方才聽師兄一說幾個月才賣出五幅畫,別說是租房,連吃飯都不夠……程一品的哭聲越來越悲,帶著走投無路的絕望感,讓馬浩聽出兩串子淚。
馬皓心想這小妮子是不是和哥嫂吵架了?想到這兒,他大步走過去,將程一品扶起來,又?jǐn)v到黃花梨的太師椅上問:“小妹,說需要多少吧,哥給你!師傅不在了,我不能看著你不管?!?/p>
程一品一聽師兄比親哥哥還要仁義百倍,哭聲更加嘹亮和悲壯,哭了一會兒,小腦瓜里像是有了主意:“師兄,我給你當(dāng)?shù)陠T吧?”
程一品的提議很突兀,因?yàn)樯庖恢辈粶夭换?,馬浩并沒有想過要雇店員的事情,怕是顧不了人家的工資,所以自己一直在店里沖鋒陷陣。好在有幾個老客戶助陣,要不然,光靠賣點(diǎn)材料和不入流的畫作,餓死百回也不止了。如果師妹來店里,給多少工資?少了拿不出手,多了出不起,想到這兒,他略為擔(dān)心地看了看程一品,問:“可以是可以,就你這身體?能保證長期干?”
“能!”程一品斬釘截鐵地說。
話音未落手機(jī)響了,馬浩掏出來一看,如遇救星般瞟了一眼程一品說:“你哥!”
“千萬別告訴他我找你了!”
馬浩瞟了一眼程一品,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他沉默片刻,只覺得這程銳也太過分了,父母不在了,就剩一個病弱的妹妹,不好好疼著護(hù)著讓地下的父母安心,還把她逼得有家難歸。想到這兒,他沖程一品點(diǎn)了點(diǎn)頭,決定要替師傅師母難為一下這程銳:“老弟咋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一品去你那兒沒有?”程銳著急地問。
“沒有呀,怎么了?”
“就和我抬了兩句杠,離家出走了,我和小雪找她半下午了,一分錢沒帶!手機(jī)也沒帶!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程銳的話音越來越著急。
“那會去哪兒呢?”馬浩著急的樣子問道。
程銳以為馬浩真不知道妹妹的去向,擔(dān)憂地“唉”了一聲,掛了電話。
馬浩放下電話,側(cè)臉問程一品說:“這下滿意了吧?”
不想,就在程一品破泣而笑的一瞬,突然覺得馬浩的畫廊沒法長待了。既然不能長待,落腳的問題等于說又懸了起來,想到這兒,她盯著馬浩說:“師兄,無論到什么時(shí)候都不能暴露我的行蹤!”
馬浩沒有回答,走到飲水機(jī)前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待程一品一口氣喝了半杯水之后,才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親兄妹哪來這么大的深仇?打斷骨頭還連著筋,聽我的話,別讓你哥擔(dān)心了!”
不想話音剛落,又惹得程一品一陣淚奔如洪。
想起半下午前哥哥將自己拖出家門的場景,程一品決定餓死在大街上,也不會再踩那個家。父母相繼去世后,她雖與哥嫂一家同住,但每年都交給嫂嫂一萬塊錢的生活費(fèi),本可相安無事,可問題卻出在父親生前給兄妹倆一人五十萬元上。程一品用分得的錢買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的一室一廳。哥哥的錢一直未動,直待父親突然離世后,當(dāng)著小公務(wù)員的哥哥突然危機(jī)起來,害怕手中的錢被貶到一錢不值,兩口子決定投資房產(chǎn),像妹妹一樣,坐收房租。前一段他們東奔西跑看上一套140平方的小復(fù)式,買了,一百一十二萬。因?yàn)殄X不夠,哥哥將父親單位給母親生前的生活補(bǔ)貼從妹妹手里擠出來,又用公積金貸了三十多萬塊錢的款??蛇€貸的錢一個月需要近兩千塊,程銳越想越不舍得用那點(diǎn)可憐的公積金填那個無底深洞,便開始打妹妹房租的主意。按照程銳的意思,妹妹住在父親留下的家里,現(xiàn)在父母不在了,產(chǎn)權(quán)歸了他,妹妹再住,就要掏房租,而那個小房子的房租剛好他替妹妹收了,豈不剛好?可程一品沒有工作,一聽哥哥要霸占她那一點(diǎn)可憐的房租,自己需交的生活費(fèi)又不免,自然不同意。不同意,妹妹就得離開這家……想到這兒,程一品橫袖抹了一下把淚,對馬浩說:“你若是不答應(yīng),我這就走,讓你也找不到我!”
馬浩見程一品動真格,忙說:“好好好,我堅(jiān)決不出賣你的行蹤!”
程一品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所以,我不能在你店里工作了!”
馬浩怔怔地看著程一品,愕然半天,才隨著她一秒百變的話轉(zhuǎn)過這個彎彎兒——既然師妹不能待在店里,又能去哪兒呢?若是獨(dú)自出去租房單過,她一個幾乎沒有出過家門的姑娘,自然不讓人放心,既然不放心,就不能讓她單過,可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把她安排哪兒呢?
馬浩呷著茶水,正在發(fā)愁之際,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人——一位常買老宣紙的老顧客,前一段給自己說,若是碰到助手人選,幫他介紹一個。
三
此人姓蔣名章,和程一品一樣,也是門里出師,其父生前是省書協(xié)主席,因?yàn)槭鞘嫿绲牡谝话呀灰危麣獠恢酪锐R浩的師父大多少倍。馬浩見過蔣父一次,老先生長得如同世外仙人,留著一下巴的美髯,從頭到腳的穿著能讓人帶到民國,他除了國畫畫得好,還有一手八面出鋒的好字。在中原地界,你可以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字,可他的鴻爪看一眼就能深入你心。正是靠得這一手深入人心的好字,蔣父從普通老師一路走向書協(xié)主席的寶座,鴻爪遍布省城的各大商場的門臉上,幾乎成了省城的文化一景。
自古以來,身份地位與墨寶就曖昧難分,自從老爺子升為書協(xié)主席,墨寶便供不應(yīng)求了。蔣父應(yīng)付不了,可應(yīng)付不了,又舍不得看著錢不掙,思來想去,便開始讓兒子捉刀。父貴子榮,有父親在,就算是代筆,多年前每平尺沒有五千的高價(jià)也是拿不走的。只是自從蔣父去世后,蔣章的“筆”算是代不動了,價(jià)格一落千丈不說,還有一個有價(jià)無市的尷尬擺在眼前。
幾乎無人問津了。
因?yàn)殚T里出師,蔣章的內(nèi)功之深自然也是深到不言而喻。但是如今之世道,功是一說,讓人認(rèn)可又是一說。因?yàn)槭Y父生前一心想讓兒子成大器,拒不幫兒子在書畫界周旋。逢到兒子抱怨,他總是拍著兒子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靠自己的真本事拱出來,才是真拱出來了!”實(shí)際上,蔣父讓兒子代筆就是想“曲線”幫兒子一把,讓世人看看兒子臨摹百家以假亂真的功力。只是事態(tài)的發(fā)展超出了老人家的想象而已,有他罩著,兒子的仿品,再加上他的落款和印章,身價(jià)等父??纱p眼一閉,兒子的真功夫就不值錢了,價(jià)位立即降了五倍還多。
萬般無奈之際,蔣章竭力為自己辦了幾場書畫展,可一連幾次書展辦下來,錢沒有少花,只是掏高價(jià)請來的那些記者和書論家并沒有把自己“吹”出來。
蔣章依然是蔣章。
按說,父親留下的家產(chǎn),就算是蔣章什么都不干,也足以保證他在這座城市里過貴族般的奢華生活??墒Y章不,因?yàn)樗静辉谙順?,只求混出名堂。名堂是個什么玩意兒?蔣章覺得無非就是功名利祿,后兩字他可以不在乎,可前兩條卻是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只是在這名堂上,他覺得父親的那一套老實(shí)從藝的理論不實(shí)用了,既然那些笨蛋書評家和記者們無力將自己吹出來,思來想去,他想出了一個曲線救己的絕招,聽說香港又拍賣宋代老宣紙,他立即飛去,以四十二萬的高價(jià)買回一張,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證實(shí)一下,自己不比那些大師差。
買回天價(jià)宣紙,蔣章左思右想,決定臨一個紙本的《谿山行旅圖》,范寬的原版是絹本的,因?yàn)樵鷳B(tài)的單絲絹不好找,蔣章就畫了一個紙本的。范寬是宋代的大畫家,宋紙描宋畫,蔣章一開始便先在仿上“真”了一步,下面,就要比仿家的內(nèi)功了。自古以來,贗品超過真跡者,就屢見不鮮。
蔣章覺得自己也有這等功夫。
因?yàn)檫@范寬喜歡重墨濃彩,重到何處,濃到哪般,這其間的分寸,對蔣章來說不是難事??墒侨绻群J畫瓢,一毫不差,傻子都知道是假的,仿也得求變,變在哪兒變?蔣章想了想,覺得還是在染色上略略變通,讓“土石不分”略有區(qū)分。這樣一來,以“假”求真“假”便更真了。果然,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經(jīng)過多日描染,蔣章放下筆一看,別說是自己,就算是鑒定神人董其昌在世,這假中求變的,變中求真的高仿之作,也得半天琢磨半天。一般的肉眼凡胎壓根就看不出來。有了這等自信,蔣章又自己刻了多枚印章,一絲不茍地蓋上,為讓其更“真”,用電扇對著仿作日夜吹風(fēng),讓印泥和墨法盡快“沉”進(jìn)宣紙里。時(shí)隔半年,待哈濕手指朝上一抹,不見黑紅二色,拿到市場上,竟賣出了千萬高價(jià),比幫父親捉刀還要掙錢。
這一下,蔣章像是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路。
每仿一幅,蔣章均蓋上自己的印記,看似藏家癖好,實(shí)則是備有朝一日,以沙積塔,讓人反觀“真作者”的價(jià)值。
按說,此等高仿之作,紙的來源是大問題。蔣章覺得不可能回回四處去找拍賣行,于是,便結(jié)識了開畫廊的馬浩。
蔣章不久前剛剛離婚,這一天馬浩打來電話時(shí),他正和保姆面對面在飯廳里吃晚飯。
“老兄,前一段你吩咐我?guī)湍阏乙粋€助手?不知道你現(xiàn)在找到了沒有?”
“怎么?有人選了?”
“你這一會兒要是有空,咱們見個面?”
蔣章一聽滿口答應(yīng),二人將約會地方定在蔣家畫室。
四
因?yàn)橐粋€大院里長大,程一品自然認(rèn)識蔣章,一聽師兄讓她給一個造假者去當(dāng)助手,一百個不樂意:“我怎么能給一個騙子當(dāng)助手?”
馬浩淡淡地翻了一眼,沉默半晌,道:“你要是有別的門路,不去也可以!”
程一品怔了一下,不再吭聲。當(dāng)馬浩帶她來到蔣家畫室時(shí),開門的是騙子蔣章。蔣章還是她記憶中那么高,足有一米八五,一身潔白的休閑服,像是剛從高爾夫球場回來,又高又帥,站在他身邊什么都不需要說,安全感就能形成四面合圍之勢。想到這兒,程一品覺得哥哥肯定不敢來這里找她。
蔣章開了門,見馬浩身旁的姑娘有幾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表情怔了一下。馬浩見狀,忙起身笑道:“你們一個院長大的,就不需要我介紹了吧?”
程一品忙沖蔣章,親切地喊了一聲:“哥哥!”
蔣章這才猛然想起原來是程叔家的一品,不由親切地打量了一番,感嘆說:“幾年不見,長成大姑娘了!”說話間,他將二人讓進(jìn)廳內(nèi),落座后,他本想問程一品怎么穿著睡衣跑出來了,可再一看程一品的雙眼紅腫,知道淚眼背后定有事情發(fā)生,便止了口,起身要給二人沏茶,不想被馬浩攔住了。
馬浩攔了蔣章,開門見山道:“我一會兒就走,咱們自己人也就不說外話了,如果你看上咱妹了,沒有別的要求,只要能包住就行。如果你要是看不上,我咋把她帶來的,咋把她帶走,另作安排?!?/p>
蔣章沒想到馬浩找來的助手會是程一品。因?yàn)檎麄€省書協(xié),書二代也就他和她,一品的書畫底子他是知道的,當(dāng)助手絕對綽綽有余。只是這程一品自幼體弱多病,夏天還好,一到冬季,必須天天去小診所里打針,才能將日子打“順暢”一點(diǎn)。也正是因?yàn)橛袣夤苎?,程一品的胸腔部位像是比平常人略厚一些,不知道能不能長時(shí)間工作?可若為此猶豫,肯定會駁了馬浩的面子,想到這兒,他斬釘截鐵地說了一聲:“沒問題。”
那一天,馬浩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直到九點(diǎn)多才起身回去。
程一品沒想到師兄前腳剛走,后腳從一間房門里走出一位大嫂。那大嫂看到她怔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廳內(nèi)還有一個沒走的客人。第一次見面,程一品以為是蔣章的妻子,擠出一臉笑,喊了一聲“嫂子”。
大嫂并沒有解釋,回給程一品一個笑。
蔣章見狀,也沒有給二人介紹認(rèn)識,直接安排大嫂去收拾間房。待大嫂轉(zhuǎn)身走進(jìn)正映著客廳的一間房門后,蔣章才小聲提醒程一品說那不是他妻子,是他家的保姆。
程一品吐了一下舌頭,暗想,這年頭保姆怎么一點(diǎn)也不像保姆?從穿著到長相再到氣質(zhì),儼然就是一個女主人,想到這兒,她又歪著頭看了看蔣章,越看越覺得二人有夫妻相,本想順勢開句玩笑,但又怕不妥,只得噤了口。
蔣家畫室是頂屋復(fù)式,樓下是客廳和三間臥室,樓上,也就是頂層,本來沒有那么多的房間,可蔣章將贈送的大露臺一整,整成了一個大畫室,足有一百平方。四圍的墻面上,三面都是畫作。一張金絲楠木的束腰鏤花大書案,方方正正的擺在頂層畫室的中央,西面是一溜放印章專柜。蔣章的印章很多,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程一品天天站在書案的東頭研墨,一抬眼就能看到靠西墻的一排一排印章。那些印章本來都不大,卻像一塊又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程一品:原來將一紙“自己”變成別人,并不難,只要拿來其間任意一個小小的印章,便能輕輕去殺死自己,復(fù)活別人也。當(dāng)然了,一百元也能隨之變成六七千塊,甚至幾百萬元、幾千萬。
自從入住到這里,轉(zhuǎn)眼間一個月過去了,昨天開工資了。程一品接過錢,進(jìn)屋一數(shù),心里不由一涼,只覺得這價(jià)錢,別說是三天兩頭的跑腿,連研墨錢都不夠……也就是說,在這里工作并不輕松,程一品除了三天兩頭去馬家畫廊里拿材料、送作品、結(jié)賬,還要隔三差五地研墨。蔣章除去造假,主要的精力當(dāng)然還是畫“自己”,賣“自己”,所以對墨的要求極為嚴(yán)格,除了用上好的老墨錠,一池墨有時(shí)候要程一品磨一天。他說只有把墨磨到極至,墨才會生出五色。程一品從小就怕研磨,每次研磨,總覺得不是她磨墨,而墨磨她。墨磨到家了,可蔣章一拈筆,不是歷史的這個身影,就是那個身影,游走一紙的別人。程一品覺得如此笨蛋的一個人,別說是一個月一千五百塊錢的工錢,連她酸疼的手腕都對不起……想到這兒,心思不由再奔涌沸騰開來。她低著頭偷斜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保姆大嫂,如何看她,都覺得她一臉的無怨,好像她來這里工作不是為錢,而是為了某個人。說來這大嫂奇怪的很,長得端莊大氣,心眼子卻小得細(xì)菌難鉆,動不動就沖程一品撇嘴。剛到蔣家畫室的第二天,她便像女主人一般,指使她拿這干那。程一品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姑娘,心情正不好,自然也不依,漸漸二人就心生了芥蒂,一天不正經(jīng)搭一句話。程一品覺得話都被保姆的嘴巴“撇”完了,自然也就沒有了正經(jīng)話可說。有一天,蔣章主動給她五千塊錢,讓她有空了買兩件替換的衣服。程一品接過錢,說了聲:“謝謝哥哥,待發(fā)了工資還你!”不想話音未落,余光一斜,剛好看到在一旁拖地的保姆在沖她撇嘴。當(dāng)時(shí)不知道什么意思,直到昨天才知道那表情背后原來竟是:隱情重重!
按說,保姆大嫂一不是蔣章的妻子,二不是為兒子挑媳婦的母親,不知為什么卻很戒備她和蔣章單獨(dú)相處。每天上午她將家務(wù)一忙完,么事不干,徑直跑到畫室里,朝放印章的柜沿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手里拿著一個十字繡,看似繡得一絲不茍,想必那心并不在“繡”上,不小心針扎著手的尖叫聲,嚇了正在作畫的蔣章手一抖,又一抖,一幅畫,又一幅畫,就這樣作廢了。前天她又“老調(diào)”重響,蔣章忍不住大發(fā)脾氣了,待把她灰溜溜地罵走后,還顧自嘟囔一句:“天天坐在這里監(jiān)視誰的?!”
什么意思?程一品說不來,什么原因,程一品更是說不出來,只覺得這套房子里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異味。不管保姆大嫂天天坐在畫室里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天天沖著自己撇嘴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什么好意思。據(jù)師兄馬浩說,頭一天她幫蔣章去馬家畫廊里送貨,前腳剛剛離開,哥嫂后腳就趕到了,在店里瞅了一圈兒,沒找到妹妹,硬說馬浩將妹妹藏了起來。害得馬浩好一陣苦口難辯。程一品聽了,強(qiáng)硬地說:“不理他們!”心里卻在懊悔不該走那么快。
馬浩以為程一品還在負(fù)氣,忍不住勸道:“你哥嫂是真擔(dān)心你!”
程一品一聽,又想起哥哥把她拖出家門的場景,用鼻子很響地哼了一下:“他們巴不得我早點(diǎn)死呢!”
馬浩一聽,厲害呵斥師妹說:“說的什么話?!”
程一品見師兄風(fēng)向倒到哥嫂一邊,半天沒吭,不知過了多久,喃喃道:“反正,不許告訴他們我在哪兒?!?/p>
本來是一句外強(qiáng)中干的話,可自從那以后,就再聽不到馬浩提及哥嫂找她的事了。按說,蔣家畫室離自己的家并不遠(yuǎn),她研著墨,扭臉穿過26樓的陽臺,就能遙望到自家的小區(qū)。家雖近在咫尺,哥嫂如果不來找她,也是回不去的,真是地距好邁,心距難越!
如果哥嫂一直不來找她呢?
這兩天,程一品一直擔(dān)心地思量這個問題,左思右想,覺得只有把租戶攆走,自己住進(jìn)去,來個另立門戶。可是沒了房租,辭了工作,她靠什么生活?靠什么打針?又靠什么買材料呢?家里還存在著她的無數(shù)張“得意”之作,先前,程一品一直覺得創(chuàng)造是無價(jià)的,就算是爛掉,也不能賣!可不知道為什么,自從昨天接到那一千五百塊的工資后,她突然不這樣想了!
五
秋冬之交,季節(jié)更迭之快,快到程一品置買不起衣服。
前幾天刮了幾陣酷風(fēng),將大路兩沿的樹葉都刮盡了,程一品覺得胸口有點(diǎn)悶,一千五百塊錢的工資,買兩身急穿的衣服,腰里就沒有打針看病的錢了,只得忍著。
那一天,當(dāng)程一品抱著一扎子畫作走到馬家畫廊門口時(shí),一陣風(fēng)順著街筒子灌進(jìn)來,讓她打了一個搖擺不定的寒戰(zhàn)。天實(shí)在太冷,她顧不得多想,一頭扎進(jìn)店內(nèi),進(jìn)得店內(nèi),一股溫暖八面合圍而來,不由問道:“開空調(diào)了?”
馬浩正在揮筆,怕斷了內(nèi)氣,直運(yùn)到“蛇尾”處,才應(yīng)了一聲。因?yàn)閹熋眠@一段三天兩頭來店里,早沒必須回回相迎了,便示意她先坐。
程一品哪里坐得?。克龑Ⅳ~目混雜的“貨”放在柜臺上,哈了哈凍僵的手,跑到書案前,眼睛還沒落到墨寶上,討好的話就已經(jīng)脫口而出了:“師兄內(nèi)力大長呀!”
馬浩沒有吭聲,只覺得今天程一品有些異常,抬頭看了她一眼:“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撈到師妹的夸贊不容易呀!”馬浩感嘆完,只覺得內(nèi)氣被夸贊沖斷了,沒法再寫了,不得不放下筆,走到柜臺前。
當(dāng)馬浩打開程一品新送來的貨一一看了,不想看著看著,表情漸漸變了:“蔣章怎么突然變風(fēng)格了?”
……
從師兄店里走出來,程一品知道自己犯了致命性的錯誤,她用西洋的筆畫中國意境,想法是好,畫的也好,直到師兄狐疑四溢時(shí),她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致命性的問題:蔣章根本不會西洋畫法!所以才讓知道根底的人一眼窺穿,好在那人不是外人,并沒說什么,不但沒有說什么,還把畫留下了。如果賣掉,就和師兄來個五五分,報(bào)答他的包庇之恩。蔣章的市場價(jià)三千一尺,也就是說,只是換了一個落款,偷蓋了一下印記,還是她的畫,價(jià)格卻翻了三十倍之多!就算一個月賣掉一幅,也比工資高很多倍嘞。當(dāng)然,對于程一品來說,掙錢不是目的,如果她真想掙錢,就不會掛蔣章的“羊頭”了,也就是說,這次冒險(xiǎn)其實(shí)就是想看看自己的畫是不是真就值一百元?自己的勞動是不是就值一千五?想到這兒,她扭臉看了一眼馬家畫廊的門臉。門口靜悄悄的,門楣上方的招牌還留著父親的體溫,如果父親還活著,她肯定不會如此著急地“證實(shí)”自己,如今父親不在了,拿著畫作出來一賣,才知道自己埋頭多年的功夫才值一百塊錢,苦讀多年的詩書,到頭來一個月才掙一千五百塊錢的工資。而蔣章,雖說有臨摹百家亂真之功,可卻沒有跳出來獨(dú)成一家之能,憑什么一平尺能賣三千塊?!而自己畫的一紙自己,憑什么就如此一文不值?想到這兒,她拐到路邊的一個小手機(jī)店里,99塊錢買了一部紅色的老人手機(jī),像是為了隨時(shí)接收某種不妙的消息。買了,先給馬浩打了一個,告訴他新買的一部手機(jī),讓他把號碼存起來。馬浩像是在忙,只“噢”了一聲,便掛電話。
程一品從師兄忙碌的聲音里得知,日子像沒風(fēng)的池水一樣平靜著,并沒有她擔(dān)心的那樣。可盡管如此,她還是心有余悸地回憶著今日之險(xiǎn),如果接貨的人不是師兄,是別人,她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禍臨頭了!想到這兒,她決定賣掉那批“嫁接”作品后,和師兄來個五五分成……主意一定,程一品打了一個冷顫,只覺得氣管像被凍僵了一般,呼吸又困難起來,不由加快了步伐。先前父親活著時(shí),一到冬季一天不打針就像是過不去,不像現(xiàn)在,沒錢打針了,也能湊合了……程一品喘著一路粗氣回到程家畫室,推開門一看,室里很靜,好像沒人。她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朝自己的臥室走去。不想剛一推門,里面有一身影,嚇了她一跳。
定眼一看,原來是蔣章。
蔣章正在靜觀她那些待“養(yǎng)”的畫作,聽到響動,扭臉一看,笑笑,說:“一品,定將成大器呀!”
面對蔣章的夸獎,程一品黯然起來:“什么大器?四面八方的投稿,四面八方的石沉大海!”
蔣章顯然沒有想到程一品會如此自卑,脫口說道:
“只要是真金子,早晚都會放光的!”說著,他走到其中一幅面前,用手撫了撫畫布,讓程一品看,“這一幅的思維,依我看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西蒙!或者干脆說是西蒙《吶喊》的前因,名字起的也好——《吊在半空中的人》?!?/p>
蔣章說著,朝后退了兩步,又左看右看了一會兒,自顧說道:“近看:面目不清,遠(yuǎn)看:萬人清晰其中——色彩感也好,與主人公的表情一配,簡直就是一個‘三才大世界!”
程一品愕然一下,沒想到一手“別人”的蔣章,還有如此高的審美判斷,想到這兒,她正要開口說什么,突然聽到門口有響動,伸頭一看是保姆大嫂掂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回來了。程一品戒備地看了一眼蔣章,可蔣章站在畫作前一動不動,像是沉迷在畫里出不來了,連門口的響動都沒聽到,更沒有在意程一品的目光。
保姆大嫂見蔣章在程一品的臥室里,表情沉了一下,沒說什么,換了鞋,撇著嘴巴朝自己臥室走去。手里黑色的袋子像染上了某種情緒在她手里蕩來擺去,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很輕的樣子,跟著保姆大嫂一甩一甩地消失在拐角處。
程一品扭過臉,又要開口,不想保姆大嫂又拈著塑料袋子踅了回來,沖著門口喊了一聲:“弄好了!”
蔣章聽到喊聲,癔癥好半天,才從畫里走出來。他扭過身朝外一看,早就不見了人影,又用手撫了撫《吊在半空中的人》,一步一步地退到門口后,豎起拇指對程一品說:“定成大器!”
送走蔣章,程一品輕輕關(guān)了房門,回想著剛才蔣章失神觀畫的場景,鼻子一酸,流出兩串子淚。第一次遭到認(rèn)可,不知道是幸福還是悲哀?看著那些正在精“養(yǎng)”的畫作,心里突然排山倒海起來,就像一個為日子繼續(xù)下去,要將兒女送人的母親,到底賣?還不賣?程一品像割心一般猶豫著,因?yàn)檫@批畫作是她飽讀詩書后,高屋建瓴思考出來的東西,一共十幅。父親生前常說:“優(yōu)秀比的就是思維,思維到了,比的就畫啥!”父親的這套理論,程一品先前不懂,直到父親去世后,她突然從卡爾維諾的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里旁通了這句話的真諦。按說這篇小說的意象表達(dá)人人心中皆有,因?yàn)樗鲇谝痪涔耪Z: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煽柧S諾卻來個直線思維,直接按照古語的字面意思,構(gòu)置一個被劈成兩半的人,一半極好,一半極壞……最終以虛及虛達(dá)以大實(shí),又用大實(shí)妙噴大虛的藝術(shù)效果,直接將人的雙重性表達(dá)用藝術(shù)的形式推到制高點(diǎn),誰再碰這個主題,都莫想超越卡爾維諾了。這大概就是父親常說的思維決定論和象本論……程一品將卡爾維諾的這篇小說連連重讀了數(shù)十遍,思來想去,決定畫了一幅《吊在半空中的人》。這幅畫,她整整構(gòu)思了兩年,才動筆。先畫的那一幅,因投出去無人問津,早已石沉大海找不到了。除了眼前這一幅,家里還放著一幅:畫面上的人物屬大寫意,沒有勾描,直接用無骨法的墨潑成。而天與地卻是印象派畫法,天涂成白色,地染成黑色,位處中間的“人”吊在樹上,近了,那人表情不清,退后半尺,能看到一臉的痛苦、不甘和無奈,神似蒙克的《吶喊》,又不是。因?yàn)橹魅斯熘盅鎏炜窈?,像是在夠什么東西,又像是喊人解救……不想,看著看著,程一品突然淚流滿面起來,構(gòu)思時(shí)這幅作品時(shí),像是與自己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畫出了來,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會遭這樣的劫數(shù)!難過間,就聽到坤包里的新手機(jī)突然傳來一聲“叮咚”,她抹了淚,掏出一看,是師兄發(fā)來的短信:“有空了,過來一下。”看了短信,程一品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師兄發(fā)來的這幾個字,于她是兇是吉?顧不得多想,忙出門去找蔣章請假。
聽到喊聲,蔣章從保姆大嫂屋里出來了,手里掂著那個黑色的塑料袋,問她何事?
程一品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那個黑色的塑料袋,說她要出去一會兒。
蔣章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允了假。
出了蔣家畫室,程一品一路小跑出了小區(qū)大門,因怕坐公交車誤事,她伸手?jǐn)r了一輛綠色的的士,一路風(fēng)行來到馬家畫廊,眼睛還沒有瞅到馬浩,就急急問道:“師兄,啥事?”
馬浩沒想到程一品如此之快就跑來了,愕然了一會兒:“蔣章那幾幅中西合璧的大作,全賣完了,叫你來結(jié)一下賬。”
程一品也愕然一下,為防師兄看出什么,她淡淡地回了一聲“好!”
頭一次試手,程一品萬沒有想到出手如此之順,因?yàn)闆]敢貪多,只造了五幅,可就這五幅畫,一算賬,不得了了,一下子賣了二萬多塊。程一品聽到這個錢數(shù),剛才還在憋氣的氣管突然順暢起來,她百感交集地問:“國畫嘞?”
蔣章半晌沒吭,將錢交到程一品手里,才說:“一共二萬八,一分不少,交給蔣章,那些國畫——還沒有賣掉!”
“沒賣完,怎么就結(jié)賬了?”程一品試探地問。
馬浩很“重”地看了一眼師妹,說:“一撥一撥地算,省得混!”
程一品不再吭聲,接過厚厚的一沓錢,突然又不舍得與師兄平分了。如果分給師兄,明擺著又是一個“此地?zé)o銀三百兩”,常言說“看透不說透才是好朋友”,師兄不說,她若主動去“點(diǎn)”,不是傻子嗎?好在那事只是自己在心里想想而矣,分與不分,不說出來,一切都由她來定,若說出來,她就沒有那個決定權(quán)了……想到這兒,她感激地看了看師兄:“好,我這就給他帶回去?!闭f著,將三沓兒錢放進(jìn)包里,又沖師兄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才走出馬家畫廊。
走出了馬家畫廊,空氣里到處都涌動著安全著陸的慶幸因子,程一品想給租戶打個電話,讓他趕緊騰房子,別耽誤她“回家”??墒且?yàn)閾Q了手機(jī),沒有租戶的號碼,她想了想,覺得必須親自走一趟??墒前镅b著一兜子現(xiàn)金,一生沒有拿過如此多的錢,走出馬家畫廊不遠(yuǎn),程一品的心怯怯地跳個不停,因?yàn)殡x家時(shí)沒帶身份證,看著一街兩行星羅密布的銀行也沒法存進(jìn)去,思來想去,她決定打的回程家畫室,那里有蔣章,雖然這些錢名譽(yù)上屬于他,但還是回到那里比較安全。
當(dāng)時(shí),蔣章正在看電視,見程一品推門進(jìn)來,像是歡迎貴賓一般的熱情站起來:“一品來這里一個多月了,辛苦了,今天晚上我請客?!?/p>
程一品驚愕地看著蔣章,一身筆挺的西裝,再看保姆大嫂,上穿一黑色薄料的毛尼大褂,頭上還龕了一圓頂小帽兒,正對著自己撇嘴。這個女人動不動就朝自己撇嘴,像是撇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程一品懶得理她,單看二人的裝扮,好像嚴(yán)陣以待等她許久了。
不知道什么意思?
見程一品發(fā)愣,蔣章笑笑說:“沒有別的意思,一是犒勞,二是補(bǔ)作遲來的歡迎宴。”說著抓起茶幾上備好的皮包,也不征求程一品的意見,扭頭丟給保姆大嫂一個“出發(fā)”的動作。二人前腳后腳,相繼來到門口。看那不容商量的態(tài)勢,程一品覺得像是在綁架自己的,被迫退到門外。
來到樓下的大奔前,保姆大嫂當(dāng)仁不讓地坐上了副駕駛,程一品只能惴惴地坐在后座上,看著前面兩個人的后腦勺,如同隔布袋買貓,猜不出里面裝的是什么。本來是盛請,可一路三人誰也無話,這讓程一品更加忐忑不安,直到下了車,迎來一群迎賓,抬頭一看飯店的招牌,才知道到了“皇宮”。
六
皇宮是省城最為奢華的一家酒店,據(jù)說進(jìn)得大廳,沒有五千元以上,出不了大門。當(dāng)然,能來這里消費(fèi)者皆非等閑之輩,個個揣著“目的”而來,要目的自然就不能怕花錢。可蔣章為什么要在這里宴請她這個一名不文的無名小卒呢?程一品猜不透,左手卻下意識地抬了起來,捂了捂右腋下的坤包。
因?yàn)橐恢睕]有來過這里,進(jìn)得大廳,程一品覺得有點(diǎn)眼花繚亂,越看越覺得這假皇宮比真皇宮還真,到處都是鍍金,墻面、物什,鍍出一屋子的高貴,迎門處是一個皇上坐朝聽政用的龍椅。
正在頭前走著的蔣章,突然停下腳步,扭過頭說:“一品,上去坐坐,體會一下當(dāng)女皇的感覺!”
程一品側(cè)臉看看保姆大嫂,又在朝自己撇嘴,程一品低下了頭,擺出一副軟抗的姿態(tài)。
蔣章見程一品不好意思,也不再勉強(qiáng),邊走邊說:“今天你可是主角。有啥不好意思的?”
程一品更不好意思了,對蔣章說:“讓哥哥破費(fèi),我無功心愧也!”
“辛苦一個月了,怎能說無功呢?按說在你來的第二天,我就該擺歡迎宴了,只是這一段心亂,所以才推到今天,不過慶功宴和歡迎宴一塊辦了,也好?!闭f話間,三人已隨服務(wù)員來到了電梯口。
一直上到五樓,三人隨服務(wù)員魚貫進(jìn)入一間豪華大包間。包間很大,足有四間房大,這是程一品平生第一次見這么大的包間,只覺得大得有點(diǎn)一望無際。進(jìn)門處是一個大廳,放著“三二一”組合的紫檀沙發(fā),款式就像她“嫁接”的那些畫作,中國底,西洋面,靠北墻而擺。對面是卡拉OK的一套家伙,西邊是一個能納十幾人的大圓桌。程一品想不明白,就三人吃飯,為何要包這么大的桌子?
不想,就在嘀咕間,魚貫來了不少的人,皆是省書畫界的,有評論家,也有畫家,也有書法家,因?yàn)槎际鞘烊?,程一品忙起身讓座?/p>
眾人見到一品,關(guān)切地寒暄過后,有人說:“今天,一品可是主角呀!我們都是來當(dāng)陪襯的!你咋能站著?”說著,便欠了欠身子,給程一品騰出一位。
程一品見兩邊都是男士,中間就一個小空空,不好意思坐,笑笑說:“我給你們倒水!”
有人一聽不樂意了:“有服務(wù)員在,端茶倒水咋能輪得上我們的程大小姐!快坐快坐!”
程一品為難地看了看蔣章,蔣章見狀,忙起身說:“大家都到齊了,我看不如入席吧!”
話音落后,大家伙陸續(xù)起身,朝西邊的飯廳走去。一個畫家走到一品面前,拍了一下她的肩頭:“今天你可是女皇!”說完便自顧大笑起來。這有什么好笑的?程一品心里再次不安起來,只覺得背后好像有一個大家皆知,獨(dú)有她不知的內(nèi)容。是不是他們都知道了“掛羊頭賣狗肉”的事了,以杯酒釋兵權(quán)的方式,在行懷柔之策?想到這兒,程一品的心臟再次懸了起來,她抬眼瞟了一眼已經(jīng)落座的蔣章。
不想,目光剛剛觸碰到蔣章,就聽到他招呼道:“一品,今天的主位是你的!快過來!”
程一品乖乖地點(diǎn)點(diǎn)頭,背著坤包朝主位走去。因?yàn)榇蟛咳硕家崖渥膊辉傧嘧?,一屁股落到主位上,暗想,今兒不管是鴻門宴,還是杯酒釋兵權(quán),是死是活?就“順其自然”吧!想到這兒,她本想抬頭放射一圈子微笑,不想剛一抬眼,看到對面坐的保姆大嫂又沖著她撇嘴。程一品面色不由一沉,將包從肩上取下,放在腿上,朝對面放射一臉的“顏色”,暗想,本姑娘有錢了,從今以后再不愿意看你這張嘴臉了!
就在這時(shí),旁邊的蔣章舉起杯子,在玻璃桌上很響地磕了三磕,起身道:“來,今天為了給一品慶功,干了這一個,咱們就開始!”
出于禮貌,程一品也起了身,手舉酒杯,對著眾人照了一圈,很大氣的樣子,說:“謝謝蔣章仁兄,只是不巧的是,我要辭職了。”
話音未落,場面立即凝固了,眾人皆一臉詫異,不知道是什么芥蒂讓她在這種場合大提辭職的事?尋思間,就聽程一品又急急地補(bǔ)充了一句:“真的,我真的要辭職了!”
蔣章很不自然地笑笑,站起來對程一品說:“今天咱們只講相聚,不提分離!”說著,又將臉和杯子一齊磨向眾人,“來,為咱們的一品妹妹再干一杯!”
那一天,二巡過后,酒再沒了第三巡,兩巡的酒席,從頭到尾吃的有點(diǎn)悶悶不歡。
宴散人走后,服務(wù)員來結(jié)賬,蔣章從包里夾出一張卡,沖對面的保姆大嫂說了一聲:“你去!”
保姆大嫂顯然知道密碼,因?yàn)樗龁柖紱]問,接過卡便跟服務(wù)員出了門。這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程一品來不及細(xì)想,因?yàn)槭Y章沖她發(fā)問了:“一品,哥哥虧待你了?”
程一品忙說:“沒有呀,我就是不想干了!”
蔣章很重地噢了一聲:“就算是不想干,私下和我說不行嗎?”
程一品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其實(shí)話也沒說錯,主要是說話的場合錯了,本來是給保姆大嫂負(fù)氣,不想,話一說出來,卻像在給蔣章辦難看……想到這兒,程一品的臉“騰”地?zé)崃艘幌拢φf:“對不起呀哥哥,我又說錯話了?!?/p>
蔣章不滿地翻她一眼,不再說話,場面再次凝固成一團(tuán),直到保姆大嫂再次推門而入,他才丟出一個詢問的眼神,保姆大嫂見狀,伸手將卡和發(fā)票一同遞上來說:“連上酒八千九?!?/p>
程一品一聽,驚詫地瞪大眼睛,這才知道原來她背的全部家底,還不夠吃兩頓好飯……
七
很快,程一品回了自己的小房子,因?yàn)樽夥亢贤坏狡冢坏貌灰噪p倍退賠押金的方式,將租房戶攆走。租房戶走了,室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了。一圈家什置買下來,賣畫所得,基本上花的差不多了。好在離開蔣家畫室的頭一天,她靈機(jī)一動,又朝馬家畫廊里送了一批貨。
貨,正是她在蔣家畫室養(yǎng)了許久的拿手好戲,皆是中國心、西洋面的水墨畫,當(dāng)然,還有那一幅被蔣章稱為超過西蒙的《吊在半空中的人》。馬浩接過貨,放在柜臺上,一張張展開,又是半晌沒吭,隨后擠出五個字:“最后一次了?!?/p>
馬浩知道程一品辭職的事,五字短語一出,就像當(dāng)年師父的那幾個字“現(xiàn)在可以了”,語言一出口,就站在一個復(fù)雜的語境上,自然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多義性。
程一品沒有吭聲。
馬浩繼續(xù)翻看,不想翻到《吊在半空中的人》時(shí),表情突然愕然了,整個人像傻了一般,足足盯著那幅畫作看了二十分鐘之久。
看著師兄失神的表情,程一品仿佛看到了那一天的蔣章,雖然這幅畫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她的,可她還是從師兄的愕然的表情里,得到了她想要的內(nèi)容——她多年苦讀苦思的回報(bào)。
的確,馬浩如何也沒有想到程一品小小年紀(jì)竟有如此天才的思維:《吊在半空中的人》,他仿佛從那里看到了自己,不由隱痛陣陣……按說,如此絕妙的畫作,如此絕妙的思考,真乃可遇不可求,可師妹她就怎么舍得?!想到這兒,他很想對師妹說:“這一幅你拿回去?!笨稍僖幌耄热粠熋蒙岬?,他又何苦呢?再說師妹一直沒有告訴他實(shí)話,顯然是不想讓他知道,他若自作聰明,主動挑破,又是何苦呢?師妹眼下缺錢,如果靠她的名氣,靠“賣自己”度日,別說是吃飯,怕是喝水都不一定夠……思忖間,馬浩將貨收起來,悵然若失了好一時(shí),決定將這幅《吊在半空中的人》開價(jià)二百萬,賣掉了:好!賣不掉:更好!主意一定,他抬起眼皮側(cè)目瞟了一眼師妹,問:“缺錢不?”
程一品笑笑:“還能勉強(qiáng)吧!”
馬浩一聽,明白了,師妹這是決意要從頭瞞到尾,想到這兒,他轉(zhuǎn)身走出柜臺,來到桌前,拉開抽屜數(shù)出兩千元,朝桌上一放,望了望師妹說:“這兩千,你先拿去用!”
程一品見狀,忙說:“不用,不用,還有嘞!”
馬浩又看了師妹一眼:“可別謙虛,謙虛,餓你的肚子?!?/p>
程一品意味深長地吐了一下舌頭,怕時(shí)間呆的時(shí)間長了,說露了什么,便匆匆與師兄告了別。
回到家里,程一品病了。
幾經(jīng)折騰之后,包里所剩,依然沒有看病的錢。沒有錢看病,只能在床上熬著,她將窗戶全打開,依然覺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只得一次又一次伸著脖子,使勁吸氣,可一切好像都是白搭,氧分子仍像包里的錢一樣貧瘠著……程一品一邊在生存危機(jī)空氣里掙扎,一邊想要去馬家畫廊把它要回來,不賣了,可一想,若是不賣,別說看病,吃飯喝水都沒有錢了——父母還沒有教會她生存的本領(lǐng),就撤開雙翼撒手西去了。而自己埋頭苦讀多年的書,到頭來,連給自己看病的錢都掙不來,如果父母在天有靈,不知道會心疼她,還是會責(zé)備她……想到這兒,她對著房頂,喃喃地喊一聲:“爸——!媽——!”淚腺像老蔣炸開的花園口,帶著淹沒中原大地的狠勁兒,一下子洶涌了三天。因?yàn)闊o力做飯,中間她啃了兩包方便面,一邊啃方便面,一邊想,如果那些掛著“羊頭”的畫再賣不掉,等待她就是死去半年幾個月后,被人發(fā)現(xiàn)尸體了的場景了。想到這兒,程一品突然想回家了,她幾次拿起手機(jī),想給哥哥打個電話,告訴他,她病的不能活了。
可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shí)候,手機(jī)響了。
接了電話,才知道畫又被賣了個精光。程一品不知道買主是誰,只知道這一次再不用給哥哥打求救電話了。因?yàn)榧毙栌缅X看病,也沒有多想,掙扎著趕到馬家畫廊。
到了店內(nèi),馬浩看她面色不對,呼吸不對,忙問怎么了?程一品說沒事。馬浩擔(dān)心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沒有給她現(xiàn)金,而是遞給她一張卡,告訴她錢全部都在里面,并將密碼寫下來,遞給她。馬浩也沒有具體說多少錢,程一品狐疑地看了師兄一眼,說:“那我回去了?!?/p>
馬浩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回去的路上,程一品迫不及待地跑到銀行,不想查詢余額的數(shù)目一出來,“3”后面一溜老長老長的“0”,嚇得程一品手直哆嗦,細(xì)細(xì)一數(shù),竟是三百萬,程一品有點(diǎn)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jǐn)?shù)了一遍,還是三百萬!
傻了!
父親努力一輩子,也沒有積蓄到這個數(shù),不想自己“嫁接”十多幅畫,就如此輕易地成了百萬富姐,恍惚間,就覺得眼睛有點(diǎn)模糊,一眨眼,竟有兩串子淚滴到取款機(jī)上,程一品不知是喜是悲,因?yàn)榈戎缅X,她取出五千元,剛一扭臉,又擔(dān)心錢放卡里不保險(xiǎn),決定以最短的時(shí)間,將錢全部取出,然后放在家里,再把門鎖換一下,就可以一輩子不愁吃喝、不愁看病打針錢了!想到這兒,她又扭身取了兩萬,走出銀行,伸手?jǐn)r了一輛的士,直接去了醫(yī)院。
程一品住院了,雖然身邊沒有人照顧,她雇了一個全天醫(yī)護(hù),舒舒服服地侍候了自己一個星期。出院那天,天氣格外的晴朗,她抬頭看著像油畫一樣的冬日,暗想,這一次,她終于可以自立了,終于可以關(guān)起門畫自己的畫了。待哪一天時(shí)機(jī)成熟了,也搞個畫展什么的玩玩,因?yàn)樗匈Y本“玩”藝術(shù)了,不但有錢“玩”藝術(shù),也有錢玩那些“評論家”了,當(dāng)然,她也可以一輩子不理哥嫂了,因?yàn)樗薪o他們負(fù)氣的資本了!
不想就在程一品暗自得意之時(shí),突然接到省書協(xié)的邀請:
蔣章要辦畫展,地點(diǎn)在東開發(fā)區(qū)的會展中心,時(shí)間是后天上午九點(diǎn)。
程一品看著電子郵件里的邀請函,暗想真有錢吶!可嘆完之后又覺得不夠勁兒,又在心里補(bǔ)了一句:“一紙又一紙的別人,再開畫展又能展出個啥名堂呢?”此話一出,像是對蔣章有著莫大的仇恨,其實(shí)沒有,想起那一天蔣章花那么多錢宴請自己,程一品又突然有點(diǎn)內(nèi)疚了。如果不是那一場宴席的費(fèi)用刺激一下自己,自己舍得賣掉《吊在半空中的人》嗎?當(dāng)然,就算自己的畫再好,如果不是掛了人家“羊頭”,自己的“狗肉”再香,會有人問津嗎?不是沒有試過,投出去的那幅《吊在半空中的人》,不是早就被人“閑拋閑擲到野藤中”找不著了嗎?——想到這兒,她更加歉意。因?yàn)楹筇炀鸵白邎觥?,時(shí)間緊迫,程一品顧不得多想,關(guān)了電腦,決定去街上溜一圈兒,買一身像樣的衣服,給自己裝裝門面,也好用無聲的言語告訴蔣章和保姆大嫂,離開蔣家畫室,她程一品過得更鮮亮!
時(shí)間過的很快!
轉(zhuǎn)眼到了畫展這一天,程一品穿著一團(tuán)火,七點(diǎn)半便開門出發(fā)了。因東區(qū)離家比較遠(yuǎn),坐公交車還需轉(zhuǎn)一趟車,至少也需一個小時(shí)。
程一品穿著紅色的毛尼大褂,行走在省城冬天的寒風(fēng)里,一路上惹來不少羨慕的目光。紅色本是一個十分挑剔的顏色,因?yàn)槭歉忝佬g(shù)的,她自然深諳其道,稍有不慎,就會穿出俗氣一團(tuán)。程一品與色彩交道多年,她在一團(tuán)火上隨意甩了一條黑色的圍巾,紅色毛尼大褂的下擺處,留著一圈若隱若現(xiàn)的黑裙邊,上下一照應(yīng),就將大俗色照應(yīng)出大雅來。紅色雖是暖色,可是一件薄薄的毛尼大款卻抵不住中原冬季的寒風(fēng),有點(diǎn)美麗凍人的意思了。當(dāng)她來到位處東區(qū)的會展中心時(shí),臉色凍紫了,胸口又開始悶悶不暢起來,她強(qiáng)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氣,朝展廳里橫目一掃,發(fā)現(xiàn)展廳里只有十來個人,正圍著映門的一幅畫作觀看,看得像是很認(rèn)真,一個個一動不動。
整個場面絲毫沒有預(yù)想的熱鬧。
程一品很是失望,她四下瞅了瞅,沒看到蔣章,回頭問了保安,這才知道已是大展的第三天了。
當(dāng)然也是最后一天。
程一品頭一懵,像是被人推進(jìn)了夢境,恍惚間,她說不了省書協(xié)為什么要通知她第三天來,只是為了讓她給這已經(jīng)寂落的畫展,添添人氣?程一品想著前天的場景,行走在今天的寥落里,心里蕩開一股濃濃的失意,說白了,就是自己沒名氣,在人家眼里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用時(shí)喚來,不用時(shí)甩也不甩——可既然來了,還是認(rèn)真看看這場羞辱自己的畫展吧!也好再次證實(shí)一下到底差到何種地步!當(dāng)然,剛好也能趁機(jī)暖暖凍僵的肺部。
程一品想著,又瞟了一眼背對著門口的那群人,仍在圍觀那幅畫,有什么好看的?可再看他們一動不動的后背,一個個像靈魂出了竅。程一品不想去湊那個熱鬧,也沒有覺得蔣章有哪幅畫有此等魅力,能讓人看傻。想到這兒,她不屑地對著那群人的后背冷笑一下,自顧走到頂東頭的一幅畫前。
不想,人還沒有走到跟前,眼睛里卻飄來一團(tuán)熟悉,仔細(xì)一看,程一品驚得險(xiǎn)些窒息——
驚愕間,她又跑去看第二幅
第三幅
第四幅
……
程一品像瘋了一般,喃喃地喊著:“我的畫!我的畫!”
程一品的喊聲越來越大,凄涼無助打在一幅又一幅展畫上,像是在努力將它們震下來,可惜,掉下來的只是無力的回聲,在虛弱地飄蕩。
觀畫者一個個仍一動不動,像是都沒有聽到。
恍惚間,程一品仿佛看到頭一天的畫展場景——無數(shù)的人簇?fù)碚谀欠兜踉诎肟罩械娜恕犯埃w淚奔、喊吶……她撲向它,像是要用生命與它合二為一,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圍觀者恍惚看到有人從樹上吊下,癱倒在他們腳下,像一堆血……可惜,那時(shí)候他們一個個因直“入”過深,一時(shí)間像是從畫里出不來了,只顧自哀自憐地流淚,已經(jīng)無有連伸手去救別人的力氣了……
第二天的報(bào)紙上發(fā)了整整五版的畫展消息和畫評,總標(biāo)題《水墨畫的革新者》,并且將《吊在半空中的人》印得老大老大,印發(fā)了出來,整整占了一版——所有的評論文章,都在圍繞《吊在半空中的人》論說乾坤——說來論去,《吊在半空中的人》就成了中國當(dāng)代畫壇上難得一見的精品——蔣章的價(jià)位,也在短短幾天時(shí)間里,翻了十倍。
尾聲
程一品昏倒在畫展上,被搶救過來之后,有人用她的手機(jī)給她哥嫂打了電話。哥哥接到電話,險(xiǎn)些嚇傻,只得讓妻子帶著自己一路飛奔到醫(yī)院,推急救室的門,找到昏迷不醒的妹妹,撲上去放聲痛哭,哭聲震蕩著急救室的四壁,好像妹妹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一般,聽得嫂嫂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還好,到了晚上,程一品醒了過來,她在病床上連連想了兩天,決定要把“自己”追回來,她告訴哥哥把家里的那幅《吊在半空中的人》找到,拿到師兄的畫廊里,能賣很多錢。
哥哥說都病成這樣了,還講什么錢?!
程一品不依,哥哥見別不過妹妹,萬般無奈,只得照辦。
可畫還沒賣掉,官司來了。
開庭那天,哥嫂也去了。剛剛出院的程一品站在被告席上,凄苦地咧咧嘴,扭臉朝旁聽席里掃了一圈,沒瞅見師兄,卻瞅一個女人。那女人就坐在嫂嫂的后面,手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黑色的塑料袋,因?yàn)榇拥拿孛芤呀?jīng)搬上了法庭——
很快,法院以“抄襲”為由審判了結(jié)果:程一品包賠損失費(fèi)三百零二萬。
聽到這個數(shù)字,程一品冷笑了一下,斜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蔣章,仿佛看到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深井……師兄為什么沒來,她不知道,反正退賠了錢款,她不得不再次將小房子出租出去。
開篇
程一品整天不下樓,天天呆地坐在畫板前,一動不動,像一具被人掏走了靈魂的尸體,一天一天復(fù)一天……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