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也
我家的狗
四十六年前,我家養(yǎng)過一只狗,名字叫虎子,和我同名。二哥為什么要給狗起這樣的名字,我說不清。那時我六歲,剛開始記事?;⒆邮嵌珧炆媳R走時,從外面抱回來的,到底抱于誰家,我就不清楚了。記得那是一個冬天,二哥從公社回來時,已穿上了厚厚的棉軍裝,只是還沒戴上領(lǐng)章帽徽??此┑眠@樣嶄新,我突然就覺得與他有了一點距離。母親微笑著,不停地?fù)崦缟砩系男萝娧b,嘴里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嘖嘖聲。好像有這樣的衣服穿,即使送兒子上戰(zhàn)場也是十分情愿的。我從二哥手里接過他的棉軍帽,撫摸著上面的絨毛,感受到一種綿軟的暖意。突然間我就聽到了嘟嘟噥噥的聲音,直到此時我才留意到,二哥懷里還抱著一只毛絨絨的黑色小狗。他微笑著把小狗放在我的懷里。我就感受到它柔軟的肌骨,以及一顆小心臟突突的撞擊聲。它嘰嘰咕咕地直往我胳肢窩里鉆。我一下子就對這個小家伙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的愛意。二哥看我如此喜歡,說笑著對我說:“虎子好好養(yǎng)著它吧,它和你一樣也叫虎子。”
二哥走的那一天,大隊上還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十個生產(chǎn)隊的人齊聚大隊部。偌大的場院里人頭攢動、鑼鼓喧天。大隊部還安排上演了樣板戲,與二哥同時參軍的七八個小伙子戴著紅花,被請到了戲臺上,接受幾千人的仰慕和祝福。這是鄉(xiāng)村最高的禮遇了,要知道1960年代,農(nóng)村小伙子參軍是件十分光榮的事。
那一年,全縣的新兵都在縣城集中,然后分赴全國不同的地方。二哥離開的那天早上,我和父親去送他,是在海原縣城的招待所大院里。記得那院子大得不得了,四周有高高的墻圍著,在院子的東邊還有個高大的堡子。院子里擠滿了人,二哥那年實際上才十六歲,雖然個子小了點,人卻十分機(jī)靈,他擠進(jìn)人群,在灶上給我和父親打來了兩碗燴菜,手里還捏著兩只牛舌頭狀的饃饃。那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香的飯菜了。至于二哥是怎么走的,我就記不清了。好像是坐著軍用大卡車走的??傊覀冋J(rèn)為二哥能當(dāng)上兵是件令全家光榮的事,因此完全沒有一點離別的傷感。
二哥走后,家里好像一下子空蕩了許多。家里人上工,就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看門。我就把大門頂了,懷里抱著這只小狗坐在門臺子上曬太陽,仿佛突然間就感覺到了孤獨??粗焐习自频牧鲃?,看著風(fēng)像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地?fù)u動院子里的樹葉,聽著院子背后的深山里傳來的類似水牛的叫聲,我感到了一種落寞。直到四十多年后,我才明白,這實際上是一種類似于虛無的孤獨。只是我不理解,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為何過早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空蕩蕩的院子里就剩下我一個人,當(dāng)我走進(jìn)火窯(做飯用的窯洞)去舀水喝時,看見鍋臺上擺放的那幾個被母親擦得锃亮的黑罐子上映有一片光暈,樹影在窯壁上晃動,一只大黃蜂在窯里嗡嗡地飛……我覺得這世界并不是我們通常所感受到的樣子,肯定還有另外的東西。
汪汪汪!幾聲小狗的叫聲,終于將我從虛幻的情境當(dāng)中拉回現(xiàn)實。我走出火窯抱起它,撫摸它、搖晃它,又重新進(jìn)入朦朧的幻境。
就這樣過了三年。當(dāng)它齜著牙和臨村的狗對仗時,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它長大了。討厭的是,我每次去上學(xué),它都要跟著我往學(xué)校跑,趕都趕不回去。有幾次,當(dāng)我中午放學(xué)回家時,發(fā)現(xiàn)它趴在學(xué)校操場的土坎上等我。一看見我,它就撲上來,又抓又撓。
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家養(yǎng)狗都是為了看家護(hù)院,從不把它們當(dāng)作寵物看待。
那時,我們村有三十多戶人家,幾乎家家養(yǎng)著一條狗。我注意到,每家的狗都不一樣。我說的不一樣,不僅是指狗的長相和身架不一樣,主要是指它們的脾性不一樣。仔細(xì)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一只狗完全隨它家的主人。比如有威望的且家境殷實的人家,所養(yǎng)的狗一定會是個厲害角色。我還注意到,在我們村子里,董家的狗最威猛。它長得身強(qiáng)體壯,臉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像老樹干上的瘤子。它在村子里散步時,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勢,像老虎一樣慢騰騰地平穩(wěn)地踱著步,見了陌生人也不躲閃,不像別的狗,遇上陌生人喝一聲,就夾著尾巴逃竄了。老董家的狗,即使你對它大聲吼叫,它也大模大樣,不理不睬,要是你裝出要打它的樣子,它就站住身子,齜出鋒利的牙齒,發(fā)出低沉的吼叫,與你對壘起來。
大約在一只狗看來,每只狗都有屬于各自、約定俗成的勢力范圍。一般一戶人家的狗守的就是自家的院子,以及大門口的地方,那是容不得別人侵犯的領(lǐng)地。要是有別的狗膽敢走近這家的大門口,或貿(mào)然闖進(jìn)這家的院子,勢必就會引發(fā)一場大戰(zhàn),所以每只狗都遵循著這一原則。可是在我們村子里就有特例。老董家的那只大黃,要是在家門口待煩了,就挺著大骨架,陰沉著臉,大搖大擺地在村子里游蕩,有時還會跑進(jìn)別人家的院子與這家的狗爭食,趕也趕不走。哪怕主人看見自家的狗躲在墻角直哼哼,也不會提起一根大棒將討嫌的黃狗趕出院子。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老董家的大兒子給大隊開拖拉機(jī),你能不坐他的車嗎?老董的二兒子在大隊當(dāng)支記,你吃救濟(jì)糧不找他行嗎?你兒子要當(dāng)兵或者要招工,他不點頭行嗎?你女兒要出嫁不夠年齡,不找他能開出介紹信嗎?你要是防不住在哪犯了錯,他不點頭能放過你嗎?凡此種種老百姓在心里都能掂出分量,于是只好忍氣吞聲,去敲老董家的大門,讓董家人領(lǐng)回自家的狗。這樣的事我在鄰居家看見過多次。
我家左手的這位鄰居姓白,家里養(yǎng)著一只漂亮的小花狗。每年到了發(fā)情期,就惹得一村子的狗往白家跑。有時,我在白家大門口看見幾只狗同時在和花花調(diào)情。有的圍著花花撒歡子,有的圍著花花轉(zhuǎn)圈圈。鬧著鬧著,就會互相咬起來??墒?,當(dāng)老董家的大黃一出現(xiàn),這群狗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我注意到大黃走近時,花花的后腰就塌下來,嘴里發(fā)出吱吱嚀嚀地叫聲,大黃不怎么理它,先是在周圍走幾圈,嗅嗅聞聞的,然后就來到花花身邊,在她身上摩擦。
大約大黃在白家跑膩了,有時候就跑到我家大門口來晃悠,遇到我家虎子也不跑,好像它不存在似的。當(dāng)虎子追出大門,低下頭齜出牙齒發(fā)出一連串憤怒的吼聲時,它也不理不睬、旁若無人。它一定是沒將身量比自己小得多的虎子放在心上。轉(zhuǎn)夠了,它就側(cè)著身子提起一只后腿,對著我家大門前的老榆樹撒一泡尿,然后晃著身子走了。
說實話,我看見老董家的這只大黃,氣就不打一處來,自從它發(fā)現(xiàn)我家的虎子敢公然和它發(fā)威時,心里可能就有點不舒服,于是天天到我家大門口來一次。每來一次,臨走時,都要在我家大門口的榆樹上撒一泡尿。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大黃居然來到我家大門口,把一只后腿抬起來,往門柱子上撒尿。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對著早已按捺不住的虎子喊了一聲:“虎子,上!”只見虎子劃出一道黑影沖出大門直撲大黃。兩只狗攪?yán)p在一起,只聽見呼隆呼隆的廝打聲,只看見四處騰起的狗毛。虎子哪里是大黃的對手,一交手就被大黃壓在身下,被憤怒和羞愧刺激得不能抑制的虎子,像暴怒的大蛇,在大黃身下扭曲騰挪、不屈不撓。我家大門口已圍了好多人,在觀看這場可怕的狗戰(zhàn)。我站在攪成一團(tuán)的兩只狗旁,不停地喊叫,給虎子鼓勁。不知什么時候,老董家的小兒子也黑著臉,站在人群里大喊:“大黃,往死咬!把這狗日的往死咬!”我回頭一看,他正惡狠狠地盯著我呢,兩只眼睛里已沖上了血。我毫不示弱,也大喊道:“虎子,往死咬!把這狗日的往死咬!”這時,我發(fā)現(xiàn)大黃張著血紅大口,死死地咬住了虎子的左肋,不停地?fù)u著頭在撕扯虎子的皮肉。狗毛亂飛,吼聲四起?;鞈?zhàn)中,我聽見虎子慘叫一聲,隨即看見它的左肋被大黃撕下一片皮肉來?;蛟S是劇痛激起了虎子身上幾千年來承繼的野性,只見它一扭身霍然叼住了大黃的卵子,猛一扭頭,生生咬下了大黃的卵子。只聽大黃嚎叫一聲,丟下虎子扭身而逃,一路上留下點點血跡。
觀看的人群突然間失去了聲音。我能感覺到氣氛十分緊張。董家老三看著瘦硬的我,幾次想撲上來,卻被眾人拉住了。
我脹著血紅的眼睛回到了家,一把抱住虎子,發(fā)現(xiàn)虎子的左肋被撕下巴掌大的一片皮肉來。后來,還是我父親叫來了鄰村的劁豬匠才縫好了傷口。
從此之后,董家的大黃再也沒有在村子上晃蕩。它一直趴在它家的大門口,老遠(yuǎn)里看見人,只是皺著臉上的皮肉哼幾聲。我家的虎子呢,元氣大傷,一身皮毛不再像過去那樣光鮮。慢慢地,它的臉上掛上了憂郁。六年之后,當(dāng)我二哥復(fù)原時它還活著,還能認(rèn)出我二哥來。它一直活了十二歲。
我對它照顧有加。有一年冬天,天黑時,刮起了西北風(fēng),灰蒙蒙的天空上黑色的云層越積越厚,能看出夜里會有暴風(fēng)雪。為了不讓虎子受凍,我抱了一捆麥草,墊在它的窩里。
那一晚,風(fēng)很大,尖硬的雪粒打在窗戶紙上沙沙響。仿佛是預(yù)感到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向狗窩,歪頭向里看,哪里還見虎子!放在里面的半盆狗食本就沒動,上面都結(jié)了一層冰。
被頂好的大門開了一條縫,能看出虎子是擠開大門跑掉了。
它在大風(fēng)雪中離開家,去尋找自己的祖先……
事隔多年,我還經(jīng)常夢見虎子頂著漫天的風(fēng)雪在山塬上奔跑,它是在尋找一處合適的能死的地方。老人們說,一條好狗是不會死在家里的。
我家的貓
我家的這只貓是從外面跑來的,至于從什么地方什么時間跑來的,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這是一只白貓,當(dāng)我看見它時,它就臥在我家炕頭上。它并沒有將自己當(dāng)外人。它是一只懶貓,從不去抓老鼠。有一段時間,我家裝糧食和雜物的那間老箍窯里,老鼠翻天了,見了人也不躲避,好幾次嚇得妹妹大叫。有一次我進(jìn)去取東西,看見一只個頭有黃鼠狼那么大的老鼠,在地上走動,拖著一■長的尾巴。它用明溜溜的黑眼睛看著我,把拖在地上的尾巴支起來,似乎要和我決斗。我當(dāng)時愣在那兒,一動不能動,頭皮都緊繃繃的。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它大搖大擺地從口袋縫里鉆進(jìn)去了。
為了收拾這間老窯里的老鼠,我把這只貓抱了進(jìn)去,并且在里面放了一只裝吃食的碗。臨走時,我把窯門帶上了。我想這樣一來,這只老貓不抓也得抓。
放進(jìn)貓的這間老窯里白天沒有傳出聲音,可是到了半夜,我們就聽見貓和老鼠打斗的聲音。憑貓的騰挪聲和老鼠尖利的吱吱聲,可以判斷出里面的戰(zhàn)斗很激烈。我想開門進(jìn)去幫老貓,卻被三哥止住了。他說:“讓打去。等把狗日的老鼠消滅干凈了,我們給老貓慶功?!?/p>
那天晚上,我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還能聽見貓和老鼠打斗的聲音,幾乎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和三哥把窯門慢慢推開。媽呀!那場面實在太殘忍了。只見地上斜呢橫呢躺著四五只大老鼠,還有七八只小老鼠。再看這只貓,只見它蹲在地上舔爪子和臉上的傷口,毛發(fā)上粘滿了血??匆娢液腿缱哌M(jìn)來,它站起身,微弱地喵了一聲,然后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那天,它站在門臺子上舔凈了身上的傷口,不吃也不喝,仿佛受到了什么驚嚇,渾身繃得緊緊的,看見我們就露出哀憐的神情。
我有些自責(zé),覺得逼著老貓做了一件它不愿意做的事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只貓才恢復(fù)了正常??墒敲看螐哪情g窯門口走過時,它都趔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才知道有被老鼠嚇破膽的貓,真是咄咄怪事!
我家的這只貓本來就不年輕了,經(jīng)過這次事件后,仿佛老了許多,走路慢騰騰的,見人見物也失去了敏感性,只是它越來越喜歡爬到我家的窯頂上去。
有許多個晚上我還摟著它睡,聽見它喉嚨里發(fā)出的誦經(jīng)般的絲絲縷縷的聲音。在我看來,這只貓的一生都在做夢。即使在它走路的時候,也仿佛在睜著眼睛做夢。冬天,當(dāng)它在熱炕上睡夠了,就站起身,伸一個長長的懶腰,并且張開嘴打一個哈欠。那樣子就顯出一絲威猛來,像一只下山虎。
有一段時間,它仿佛來了精神,在院子里奔跑騰挪,甚至和虎子玩耍起來。這樣過了幾天之后,它就消失了。
我突然回憶起,在這歡樂的幾天里,每至黃昏,它就跳上我家的窯頂,對著西天的落日,喵喵地叫。有一天晚上,它甚至沒有回屋,在窯頂上一直喵喵地叫。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亮,我?guī)缀跄芸匆娿y盤似的月亮就貼在我家的窗戶上。
這只貓跑了,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滑向夜空。
我家的豬
我家長年養(yǎng)著三頭豬,一只大的,一只中不溜的,一只小的。大的是預(yù)備著到了春節(jié)時要宰了過年的。當(dāng)大的被宰了時,那只中不溜就跟著長大了,而那只小的也長到了中不溜那么大。一開春,母親還會再從別人家抓一只小崽子吊上。以此類推,歲月就這么過著。
和往年不一樣,每年的八九月份,母親就要給大豬加料,甚至把另外兩只小豬隔開來,專門給大豬開小灶。離過年還有幾個月了,要是不加緊喂一喂,過年時宰掉的就是一頭瘦豬,不僅害一條命,還沒有什么利惠??墒俏覀兗业倪@頭大豬,都長了三個年頭了,還瘦得不成樣子,還特別能吃,怎么喂也不長膘。有時,我看見母親站在豬槽邊,盯著大豬搖頭、嘆息。
我注意到,除了早中晚三頓食外,這家伙好像還餓著,整天在院子里哼哼嘰嘰,一副委屈的樣子。它尖瘦的臉上時常掛一副愁相,誰看了誰討厭。有幾次家里曬糜子,它趁人不備就跑過去叼了一嘴,惹得看糜子的虎子唁唁大叫。有一次它還跑進(jìn)火窯里把半袋子面粉撒了一地,氣得我和三哥拎著棍子滿院追著它打。
到了這年臘月,家家戶戶開始?xì)⒇i宰羊,準(zhǔn)備過年了,可我家的這頭豬卻一點沒有長勁,兩肋癟癟的,好像一直餓著肚子,成天吱吱嚀嚀地叫,聽了叫人心煩。
眼看到了年跟前,一看這架勢也喂不肥了,母親就說賣了吧,賣了算了。于是在一個大冬天的早上,母親美美地煮了一大鍋洋芋,拌上了面粉,讓這頭豬美美地吃了一頓。然后一家人把它按住綁了四蹄,捆在架子車上,讓我和父親拉著它,到二十多里地外的西安州交給收購站。一路上,我發(fā)現(xiàn)這家伙鼓著肚子,脹得直哼哼,我想它起碼吃了有四五十斤重的東西。
記得我和父親把它拉到收購站時,天才亮不久,進(jìn)了院子,我看見偌大的一個空院子里跑著許多豬。收購員是個賊機(jī)靈的老手,他沒有馬上過秤,而是讓我們把豬放下來,松了綁,讓它在院子里溜達(dá)。我一看壞了,只見我家的這頭豬,把收購場當(dāng)成了練兵場,一解開四蹄,它就沿著收購場不停地跑,沒有停止過,一邊跑一邊拉尿拉稀屎。不一會兒,我就看見它肚子癟了。
收購員一直笑瞇瞇地看著這頭豬,而我和父親干著急沒辦法。收購員一看差不多了,讓人重新綁起來,放在秤上一稱,就搖了搖頭對父親說:“不夠標(biāo)準(zhǔn),拉回去吧,等喂肥了再拉來?!备赣H再三求情,他就是不收,沒辦法,我和父親只好又把它拉了回來。
丟人的豬!家里人一生氣都說宰了算了!于是我們第二天就請人來將這家伙宰了。我一直站在旁邊盯著它被剖開的肚子看,只見它兩肋薄薄的,剮不上多少肉。它的胸腔里除了一大堆腸子,連油脂都很少。殺豬匠和父親收拾腸肚時,我們突然聽見殺獵匠喊了一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走上前一看,殺豬匠從豬的膽囊里取出一小包被黏液和細(xì)皮包裹起來的東西。他用刀尖輕輕地把它從膽囊里挑出來,舉在太陽下照。透過一層薄薄的包皮,我們看見了里面有微微發(fā)紅的顆粒。殺豬匠對我們說:“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嗎?”我們沒有一個能認(rèn)出來。他說:“這是‘豬砂!是很值錢的東西?!蔽覀円患胰肆⒖贪l(fā)出嘖嘖的聲音。村里人都跑過來看。
父親把這包東西掛在房梁上,好讓它慢慢風(fēng)干。我每天放學(xué)時,都要先跑進(jìn)屋,對著這包東西看。我看見它一天一天地收縮了,可里面的東西卻顯出越來越鮮亮的紅色。
那小包東西被父親賣給了縣城的中藥鋪,賣了一頭大豬的價。那一天,我們一家人都不好意思起來,說了那頭豬的許多好處,都幾乎將它神化了。
這是一頭了不起的豬!它知道怎么報答主人。
我家的雞
我家前后不知養(yǎng)過多少雞,生生死死,不一而足。雞命雖如草芥,也有各不相同的地方。曾有兩只雞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先說那只母雞。我小時候家里窮,上學(xué)的費用及家里的日用雜貨都得由我家的雞來換取,到集市上去賣雞蛋和賣雞便是常有的事。記得有一次,母親決定要賣掉家里的一只母雞,因為它光吃食不下蛋,而且還抻著脖子學(xué)公雞打鳴。母親講,母雞打鳴是一件不吉利的事。這只雞盡管饞嘴貪吃,卻不長肉。于是就決定先養(yǎng)上一段時間,等養(yǎng)肥了再賣。由于沒有條件為它搭一個窩,就用一只裝過蘋果的大竹筐把它扣在院子的墻根下面。怕它跑掉,還在竹筐上壓上了一塊磚。
起先,我還聽見那只雞在竹筐里折騰,不久就安靜了。大約它還不怎么適應(yīng)里面朦朧的光線和狹小的空間,不久我發(fā)現(xiàn)它把我放在里面盛雞食的洋瓷碗給踩翻了。雞也會生氣呢,但是它沒有能力掀翻一只竹筐。假若是一只豹子或一只狼就不同了,它們掙脫繩索沖開木籠的記錄多得很。
一只雞就好對付多了,早上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我也懶得把它放出來透透風(fēng)。只是把筐和里面的雞向旁邊移一個位置,把前一天留下的雞糞和灑落的雞食打掃干凈。這樣過了幾天,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再移動竹筐的時候,這只母雞不像先前一樣急著想從筐里鉆出來,而是乖乖地跟著竹筐移動,不想往外跑了。它大約覺得待在筐里面挺好。我笑了,看起來,這只竹筐已經(jīng)成了雞身上的一部分,就好像是雞戴著一個高高的大帽子,而舍不得脫掉。這樣一來我也就不必再擔(dān)心雞會跑掉了。
后來我把它身上的竹筐取掉,它也一動不動,乖乖地趴在原地。撥拉它一下,它最多往前走幾步,然后自動鉆入竹筐。一個習(xí)慣了被禁錮的人,大概也會像這只雞一樣失去了對自由的向往……
再說我家的大公雞。因為我覺得對于那只雞,我們好像什么地方做錯了。
據(jù)記載,古希臘先哲蘇格拉底臨死時,只說了一句話:“我還欠鄰居家的一只雞?!逼鋵嵥嬲P(guān)心的不是那只雞,而是不愿帶著一點遺憾走掉。
四十五年前,也就是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家里養(yǎng)著一只大公雞。它是一只紅冠子大公雞,紫紅色的羽毛,鋼藍(lán)色的長長尾羽,修長而堅實的兩條腿。兩只黃色的爪子伸開來,能按住一條鐵鍬把粗的長蟲。它走路的時候像個驕傲的酋長,頭昂得高高的。它的身邊總有三只母雞陪伴著。要是哪一只不聽話,它就耷拉下翅膀,圍著那只不聽話的嬪妃突突突地轉(zhuǎn)圈子,同時,兩只堅硬的翅膀像兩只鋼刷劃過地面。它踏蛋的時候,先挺著胸脯昂然走近它要寵幸的母雞,然后用爪子在地面上象征性地刨幾下,然后一嘴叼住母雞的冠子,雙腿就踩了上去,一下子能把母雞壓得趴在地上。
最最威風(fēng)的時候,要屬它打鳴了。幾乎每天早上,它都要從雞窩飛上我家的窯頂,然后鼓起胸脯,昂起頭,美美地叫幾嗓子。它的那幾叫,幾乎能讓全莊子的人都聽到。常常是它一叫,全莊子的公雞就都跟著叫了起來。有時,你還能隱隱約約地聽見臨近的莊子里的公雞也應(yīng)和著它的叫聲。
那時候,我常常為我家的這只大公雞感到驕傲。它幾乎跟全莊子上的公雞都斗過架,當(dāng)然,沒有一只不是它的爪下敗將。它的威猛與不可一世好像與我們家的個性大不一樣。
有時看著它在我家窯頂上昂首闊步的樣子,我就想,要是它老了咋辦?賣掉?或是宰了吃掉?我搖了搖頭,因為無論哪一種結(jié)局都不是我想要的。
它的結(jié)局遠(yuǎn)遠(yuǎn)不是我所能預(yù)料到的,到了終了,它卻做了我外祖父的陪葬。
那一天,我正在山坡上玩,看見母親站在對面的溝岸上喊我。春天了,積雪消融后的山坡,變得濕漉漉的,我正和一群小伙伴挖紅梗子草??匆娔赣H著急的樣子,我只好提著鏟子回家。回到家,我一看母親都穿戴好了,一副要出門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神情不對,不像往常要出門時的樣子。她的兩只眼睛里不停地涌出淚水。我瞧著她問:“媽,咋了?”她沒說話,只是用一只干硬的毛巾蘸上水,在我的臉上上下左右地擦,擦得我的臉生疼,我想躲開母親的手,卻發(fā)現(xiàn)她比我更擰著一股勁兒。等把我的臟臉擦干凈了,就把一身新衣服套在我的身上。她這才對我說:“虎子,去把那只老公雞抓上?!蔽艺f:“咋了?”“不咋!”母親說,“你外爺死了?!闭f完她就坐在炕沿邊抹眼淚。
我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但沒敢多問,只好去抓那只公雞。
它正在院子里踱步,身邊跟著那三只母雞??墒撬鼈兌疾幌衿綍r那樣咕咕地叫。那只公雞在走動的時候,也不像平日那樣悠閑和肆無忌憚,好像是若有所思地輕輕地試探性地邁著步子。
為了抓它,我抓了兩把谷子,隨手撒在雞窩邊,三只母雞急忙地跑過來啄食,它卻仍然在院子里走動,慢慢地把一只爪子抬起來,然后再把另一只爪子輕輕地放下來。
我開始抓它,它早有防備,待我走近它,伸出手時,它便迅速地跳向一邊。我滿院子追它,一陣雞飛狗跳之后,仍沒抓住它。聽見我家院子里的響動,鄰居家的牛娃跑過來,才幫我抓住了它。為了防止它再跑,母親讓牛娃幫我把它的兩條腿綁了。
我抱著它和母親一起往外爺家去。
從我們莊子到外爺家去,要先走下我們莊子?xùn)|邊的一個長坡,還要過一條寬寬的河。臨近正午,河面上積著一層白霧。不僅是河道兩邊,整個河灘都是濕漉漉的,一不小心,兩只腳就會陷進(jìn)稀泥里去。
河灘上的風(fēng)比別處大,盡管有紅紅的太陽在上面照著,我們還是被冷風(fēng)吹得瑟瑟發(fā)抖。到了河邊時,才發(fā)現(xiàn),解凍的河水比我們想象得大,水流都漫過了過河的列石,我和母親只好脫下鞋,挽起褲腿過河。
水很冰涼,腳一伸進(jìn)去,身子就猛地一激靈。盡管我身子搖晃,但也沒舍得扔了懷里的雞。我感覺到懷里熱乎乎的,那雞身上的溫度傳給了我。我還清楚地感覺到,被我抱在懷里的公雞的心臟一直在怦怦地跳。
過了河,穿好鞋襪后,母親要從我懷里接過雞。我沒給她,我知道她是怕我抱不動。但是母親從我倔強(qiáng)的目光中看懂了我的意思,于是,她沒再堅持。
到了外爺家的莊子邊,我們就聽到了哭聲。這情景我是見過的。到了外爺家的大門邊時,看到靠墻立著的用白紙寫的告示牌,它是貼在一張門板上的,一邊還立著一桿豎起來的經(jīng)幡,樣子像個華蓋。
進(jìn)了大門,我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站著半院子人,卻都是一副低眉納言的樣子。我還發(fā)現(xiàn),正對著大門的上房的屋檐下,赫然擺著一口棺材,它是停放在前后兩條長凳上的,打開的棺蓋立在一邊。
母親一進(jìn)院子就不顧我了,她哭著跑進(jìn)上房。我抱著雞東張西望,戴著孝帽的大表哥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雞,把它抱進(jìn)后院。我跟他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這里一角是圈養(yǎng)牲口和放置雜物的,靠東墻那兒還幾棵香椿樹,青色的樹皮已經(jīng)變綠了,樹枝上面還掛著一簇簇的枯葉。
表哥把我家的這只大公雞隨便扔在他家的雞窩邊,轉(zhuǎn)身拉著我走了出去。于是我混在一群親戚孩子中間玩,暫時忘了公雞的事。俗話說,死爺爺歡孫子,高興得重孫子跳蹦子。
我聽見母親在上房里一直傷心地哭,但我卻沒有一點悲傷。記得前一段時間,外爺病重時,我和母親來探望。院子里靜悄悄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因為生病的外爺怕喧鬧,一聽見有大人說話或娃娃鬧,就要大聲斥責(zé)。于是我們這些碎娃娃,也只能偷偷地趴在窗戶上瞧一瞧生病的外爺。
玩得久了,我突然就惦念起我家的那只公雞來。跑到后院一看,我發(fā)現(xiàn)外爺家的那只公雞正爽開脖子上的一圈羽毛不停地啄我家的公雞。我家這只被綁著雙腿無力還擊的公雞在地上一遍遍地奮起還擊,盡管雞冠子被啄得鮮血淋漓,還是不肯認(rèn)輸。
我火冒三丈,拾起身邊的一根木棍就向舅舅家的那只趁人之危的公雞打去。不料比我大兩歲的二表哥也跟著我走了進(jìn)來,他一看我正在打他家的雞,就搗了我一拳,我倆就為了各家的雞,在后院里廝打起來。最后還是大表哥進(jìn)來制止了我們。他把我家的那只受傷的公雞放在了放雜物的屋頂上。
當(dāng)天晚上,天很黑,我睡不著,就聽見河灘里的春水嘩啦嘩啦地流,流呀流,流個不止。某一瞬間,我還聽見后院里我家的那只公雞在屋頂上不停地折騰的聲音。
第二天,天還沒亮,大人們在院子里哭開了。我睡眼惺忪地趴在窗戶上一看,外爺?shù)氖w早已在棺材里安放妥當(dāng)。這會兒,村人和親戚們正忙著把棺材捆綁起來。一陣嘈雜聲中,我聽到了雞的叫聲。我趕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有個人正把我家的那只大公雞綁在棺頂上。
好像我家的那只公雞的腿被松開了,只見它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棺頂。
隨著一聲喊,沉重的棺材就被一群人抬了起來,然后匆匆地走出大門。
那一瞬間,我還準(zhǔn)備穿上褲子往外跑,卻被二表哥拉住了。我最終沒有親眼看到,我家的那只公雞是如何與外祖父的棺材一起被埋入地下的。
等送葬的人群回來時,我還傻傻地站在二舅家的大門口。我發(fā)現(xiàn)母親看我的目光有點躲閃。也許是大表哥心疼我,他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把一根雞毛放在我手里。
這是我家公雞身上的一根尾羽,鋼藍(lán)色的,骨殖的羽毛根部還帶點血色。能看出它脫落的時間并不太久。
那么,它是怎么脫落的?我家的那只公雞在被掩埋的那一刻是否折騰了一番?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