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巖
1
女人大平和小男人認識那天,廣場上下了點小雨,靠松樹林邊的那把長木椅子上就積了水,不能坐人了。大平從背著的舊布包里找出一塊干毛巾把水擦凈,再讓風吹一會兒,才坐下來吃饅頭。大平咬一口饅頭喝一口礦泉水,再環(huán)顧一下周圍。饅頭是早上蒸好的,里面夾了切碎的咸菜條,是自己腌的蘿卜,后園子種的。水更是隔夜的涼開水,事先灌好了,帶在背包里。就這,還得省吃儉用納入計劃花銷內呢,要不日子就過不充裕。
大平走這條路也是沒有辦法,她是受到了一個工廠里一塊兒下崗的姐妹楊秋的啟發(fā),才決定試一試的。不然哪里找工作呢,要知道女人四十天過午,城里稍稍時髦流行一點的店鋪也不會要她們這樣的老女人頂門面。
當時好姐妹楊秋跟她說去廣場踩鞋底的時候,她的臉唰地一下就紅到了耳根子,忙擺手說可羞死人了,咱絕對做不來。后來聽楊秋講了個中要害之后,才算是活了回心。楊秋是個快言快語之人,跟她說你不是已經沒男人好幾年了嗎?就算是進行著的一場找戀愛找溫暖的游戲,也省得資源浪費了。再說了人家不少比你臉蛋差的都去呢,你又怕什么。最后楊秋拿話敲打她說,滿世界里數(shù)你最傻,放著往兜里揣錢的買賣不做,跟人家哭窮,誰有閑工夫可憐你呀。
大平就橫下了心想,不就是拿身子陪男人嗎,為了女兒能念完書,也只能這么做了。大平還給自己下了個標準,那就是攢夠了女兒說的那筆讀研費便及時收手??梢贿B去了幾次也沒碰見合適的,不是人家相不中她,就是她先撤梯了,所謂的撤梯是指她先心慌氣短了,看見威猛的男人她便怕了,幾次都是沒等人家發(fā)話,自己則抽身而走,鬧得生意不歡而散。跟楊秋說起經過,反而挨了她的罵。楊秋說你都結過一次婚了,啥陣勢沒見過啊,你這不是犯傻嗎?
大平橫下心來真做一次的時候就遇見了那個小男人。
大平之所以在那個男人面前加了個小字,是因為他不光是個子矮自己一頭,年紀上也小自己幾歲,要是眼光不差的話,能小五六歲的樣子。小男人梳了個中分頭,穿一套灰色的帆布勞保裝,讓大平琢磨不透的是她實在想不出來現(xiàn)在還有哪個崗位發(fā)這種衣服。城里大多數(shù)的工廠都停產了,工資更是開不出來,給人印象中干體力活的只有那些蓋大樓的民工們了??尚∧腥说哪樕珔s不像是鄉(xiāng)下來城里的民工,那他又是干什么的呢?
大平指著她剛擦干凈的木椅的另一半讓小男人坐,小男人就坐下了。
大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伸手去背包里拿出了另外一個饅頭,遞到了小男人的手里,那個小男人居然接過去吃起來。
兩人好像一下子就不陌生了,感情也好像拉近了似的。
大平說我好看嗎?
小男人聽了她的話后,拿眼睛盯了她好一會兒才說,好看著呢。
大平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小男人說話時臉是紅了一下的,心便涌起了一股子柔情來。
大平便小了聲地說,去咱家里吧,走著十分鐘,坐線車也就兩站地,只收你五十塊錢。大平說完紅著臉低下了頭,眼睛正好看見了小男人腳上穿著的那雙已洗得發(fā)白的軍用膠鞋。
小男人先抓了她的手,撫摸了一會兒,接著吃大平給他的饅頭,嚼咸菜的聲音很響,咔嚓咔嚓的,聽起來就脆生。
待小男人吃完了一個饅頭后,大平把手里的水瓶子遞過去,讓他喝了幾口水,才站起身朝廣場的北面走。
他們坐的長木椅在廣場的正中間,兩個人走過一個雕塑時小男人站住了。他仰起臉看那個青銅鑄的雕塑,看過之后才隨她繼續(xù)走。大平也停住腳看了一眼那個雕塑,跟往日里并沒有什么特別,只是被雨水洗得稍稍亮而干凈了一些而已。不還是那個手里舉了把鐮刀的女工嗎?
走到馬路邊的線車站點時,小男人塞到大平手里一張錢說,坐線車吧,你來打票。
小男人的話還是讓大平聽出他是鄉(xiāng)下人來,并且是蔗廣鎮(zhèn)附近或者是白石鄉(xiāng)一帶的,口音重得改不了。
大平緊走兩步過了馬路,來到了道對面的汽車站牌下等,小男人隨在她的后面,手幾次都扯到了她的衣角,大平還聽到了他腳上的黃膠鞋踩踏積水的聲音。
沒幾分鐘的光景,一輛線車就開過來了。
2
楊秋有好些天沒有去人民廣場寫粉筆字了,她不是不缺錢了,而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一周前的一天晚上,她被胡哥叫去了,說有件重要的事情跟她講。 兩個人在胡的汽車里坐著辦了那件事,弄得楊秋布裙子角都濕了一大塊。之后,胡摔給她一沓錢說,去租間房子,再買幾件臨時用的家具,鍋碗瓢盆也弄一些,過幾天我回來時好住。
楊秋長得比大平漂亮,兩年前男人殺人進了監(jiān)獄,好像一時半會兒地出不來,也是為了供孩子念書,下崗后她才去廣場上找露水男人,拿身體換過日子需要的錢,維持每天的生活。沒想到的是偶然的一天里,讓她碰到了跟她男人一塊兒混社會的胡哥。
胡喜歡她的身子,從幾年前到她家去吃酒那天起,就看上她了。只是礙于楊秋的男人在場沒好意思表白,這回就順理成章地鬧在了一起。胡給她買了部以舊翻新的手機,想她的時候就約她到一塊兒,云雨過后給她一些錢,卻不問她別的事。
大半年的時間,胡找了她十幾次,也沒少給她錢,少說也有個二三千塊錢。
可楊秋卻始終不知道胡做什么買賣,她也不問,管那么許多呢,自己掙得吃喝就完了。
胡在汽車里系好褲帶之后拉住楊秋的手說,房子租好了鑰匙你先拿著,過幾天我做完了這筆生意可能會回來住的。
楊秋的丈夫在的時候對楊秋不是打就是罵的,從沒有像這些露水男人這樣關心過她,有時候喝多了酒回家里來,更是變著法地折騰她。
楊秋曾經相當仇恨自己的男人,在心里把他當成是個惡棍,也嘆息自己的命不好,咋就攤上這么個男人做丈夫,真是沒辦法啊。好在壞事做到了頭,被送進監(jiān)獄,使她暫時脫離了苦海。
楊秋跟胡在一起時倒是有些快樂,胡說話幽默也善解人意,只是總瞧不見他臉上的笑意,即使是兩個人在一起做那件事情達到極致的時候,也瞧不見。楊秋便覺得他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他的內心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沒人能預見得到。
3
小男人跟大平相識之后管她叫姐,大平說還是別叫姐吧,你想想咱倆都在一起做這樣的事了,就是臨時的夫妻了,就得換個叫法,誰家姐弟間能做來這種事呢?
小男人挺犟,說叫都叫了,有什么關系,這樣子叫起來親切。
于是小男人跟她在一起時還是那么姐長姐短地叫,竟然讓大平覺到了稱呼里面的一絲親切。
每次完事后小男人都會給她一張錢,五十元面值的,直接塞到炕被底下。小男人之所以不塞到她的手里,許是怕她難為情。然后兩個人再坐一會兒,小男人才走。
幾次接觸后,大平大概知道了小男人的工作,是一家裝潢公司的木工。
好像是在城里一個人住,身邊沒有女人,因為兩人每一次在一起時,他對她都是不停地做,直到使盡了力氣為止。一開始的時候,大平對小男人的做法不是太理解,體會他是小農意識,花了錢賺夠本的,后來覺得她是錯怪了小男人。
兩人第三次在一起時,小男人給她帶了把雨傘來,是折疊式流行色,剛剛從商場給她買的。大平說咋想起買傘來了?小男人說剛見你那天,看到你只拿了一塊舊雨布,肩膀頭都被淋濕了,出門做什么得有把傘才湊手。
小男人還說不貴,才花了二十五塊錢,他跟人家討價還價了半天才講下來的。
小男人的話讓大平感動得掉了眼淚,她覺得已經很少有人能這么關心她了。
兩人在一起時一般都是在下午,趁孩子不在家這個空當,溫存上一兩個小時。要是去早了就在大平家里吃中飯,小男人每次去都不空手,不是拿包鹵肉就是提一小袋水果,像真正的去姐姐家走親戚一樣。
幾個月下來,大平倒是對他產生了一點感情,幾天不來心里就沒著沒落似的。
這樣子跟姐妹楊秋在一起拉話時,楊秋就罵了她,說她心軟骨頭賤,做女人做到這個份兒上,是不能講感情的,也就是說像她們目前的這種身份是動不得真感情的,那不是玩火自焚嗎?
楊秋拍打著她的肩膀說,趕緊懸崖勒馬,否則會出差錯的。
大平卻不那么看,她想不就是對小男人好一點嗎,能出什么差錯呢,人是群居動物,總是形單影只的一個人獨處,那恐怕才要鬧出毛病來。
楊秋也是時不常地就來大平家里坐坐,兩個人在一個單位干活時挺要好,話能說到一起去,沒有藏心眼的事情。
楊秋就問大平,是不是很久沒有去廣場站位了。
大平說是,快有一個月了。
楊秋說你不是傻嗎?你怎么在小男人一棵樹上吊死啊,他給你多少錢呀?
大平便不吭聲了,心里想這樣下去也真就不行,女兒的學費一時半會兒攢不下不說,連生活費也快無著落了。
小男人給她的錢畢竟是少數(shù)呀,對于補貼她的生活來說就是杯水車薪。
她便對楊秋的話動了心,想也真得去廣場轉轉了,要不等天冷之后,活兒就越來越不好做了。
大平想起她跟著楊秋第一回去人民廣場站位子的情景就覺得心慌氣短,也覺著可笑,原來每個人的生活都是要經歷各種各樣波折和錘煉的。偶然發(fā)生又由不得自己。那一回她跟著楊秋到了廣場后,揀人少的地方找把長椅坐下來,楊秋給了她半截白粉筆,讓她在鞋子上寫字,并自己先示范給她看。
大平看著楊秋拿粉筆在左腳的鞋底上寫了兩個阿拉伯數(shù)字,是5和0,然后把腳輕輕地落了地。大平知道其中的緣由,想可別小瞧了那兩個數(shù)字,那就是做那件事的價碼,大平捏著粉筆的手抖動著卻遲遲下不了筆。
也不知打什么時候起,她們這些個下崗女工被什么潮流引導著做起了這個讓人難以啟齒的活路,臉紅心跳中掙錢養(yǎng)家糊口,她也知道自己這么做是違法的事,是違背道德準則的事,但有什么辦法呢,女人四十歲的年紀是不好找到工作的。
每一次去廣場站位子都會讓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像讓忐忑不安的靈魂接受屠戮一般。
好在她碰到了小男人,讓她陪男人的活兒有了開始,而還沒有向縱深的方向發(fā)展。
4
胡在楊秋為他租下房子的半月后回到了城里,約楊秋到一家酒館喝了頓酒后,跟她去了那間租房。胡看過之后沒有猴急地要她的身子,而是讓她去火車站替他接一個人。
胡先打了個電話,跟對方說好了讓他的女人去接站,然后掏給楊秋一張錢說,過一個小時后你就打車去接吧,直接把他帶到這里來。胡還找了張白紙,拿鋼筆在上面寫了胡強兩個字,再把字描粗勾黑,讓她到出站口時舉這個紙牌等。
然后胡跟她上了床,大概是累了的緣故,胡不似以前那么勇猛了,只一會兒便草草收兵。
兩個人在床上摟了一會兒,胡便催她起身去火車站,接他表弟。
楊秋把那個三十幾歲年紀戴眼鏡的瘦男人接回來后,胡跟楊秋交代了一件事。胡說我表弟是個作家,自由寫手,手頭正有一部書稿在潤色中,從今天開始進行封閉性寫作,至少要三個月左右的時間。你每三天過來一次,幫他打掃打掃衛(wèi)生,送些新鮮蔬菜,我每月付你五百塊錢。但是你得記住一點,不許帶外人來,對外實行保密,別干擾了他的寫作計劃。
楊秋聽明白了,剛剛被她接回來的這個瘦男人是個作家,她心想怎么不像啊,但轉念一想,人的能力看是看不出來的,不是有句話說嗎,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楊秋想都沒想就應下了,對于這個差事她是大致盤算了一下的,每三天來一回,那每個月才跑十回,掃掃地買買菜那不是累活,就有五百塊錢的賺頭,值當。
楊秋按照胡的吩咐去超市又買了兩趟生活用品,什么紙巾、肥皂、牙膏,什么碗筷、電水杯、成箱的方便面,備了不老少。
楊秋跟胡打招呼出那間出租屋時,胡塞給她一把門鑰匙和幾張錢說,記住了我的話啊秋姐。
三天后,楊秋去了出租屋,瘦男人正站在陽臺前的玻璃窗前抽煙,屋子里煙氣繚繞的。見她進來也沒吱聲,轉過身繼續(xù)抽煙。楊秋便打水濕抹布開始擦桌子收拾衛(wèi)生。她一個屋一個屋地打掃,在小臥室的那張桌子上放了臺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閃著藍光,她知道是開著機。
床頭的煙缸里已經塞滿了煙蒂,地下堆了些空酒瓶子,和幾本翻亂了的書。
楊秋將兩個屋子都收拾干凈之后,又給男人做了頓午飯,大米飯,紅燒肉。楊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給他做飯,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都好幾年沒做過的紅燒肉這一回竟然做得如此地道。
瘦男人吃飯的時候朝她伸了一下大拇指,算是夸了她的手藝。
楊秋又給他洗了兩件衣服之后,才提了垃圾袋子往出走。
瘦男人給她開了門,并送她到了廳門口,才回去。
楊秋坐公交車往家里回的時候在心里想,當作家也真是辛苦,點燈熬油地寫字,他們賺的錢多嗎?新華書店里的那些磚頭般厚的書都是這樣子敲出來的吧?
楊秋的心里禁不住升起一股子敬意來。
5
大平在一個雨后的下午去了人民廣場南面的那片松林。
她撐著小男人送給她的那把折疊傘站在樹蔭下,感受雨珠落下來的聲響。
小男人好像是出差了,已經有幾天沒來她家里了。大平便出來站位子了,她前些天遇見了一個外地客,是從廣西來這座城市出差的,四十歲左右。男人像個學者,在她身邊路過的時候突然就站住了。說跟你打聽個路,我想去北源科技城,剛剛問過一個賣水果的給我指點說穿過這個廣場再朝西走一條街就到了,我走得對嗎?
大平想了想說對,穿過這個廣場有兩個街口,你得走左邊的那一個。
男人說了聲謝謝,然后從背包里摸出一個蘋果來,塞到她手里。
大平沒想到男人問了路后竟然送給她一個蘋果,而且是又紅又大的一個。
男人說吃吧,是洗干凈了的,你們北方沒有這種富貴果的,很甜也很脆。
大平便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捏著半截白粉筆的手就抖了起來。
后來男人就坐下了,嘮叨說這座城市的建設太亂,尋個地方實在是不容易,住的地方也難找,都下火車大半天了,還沒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旅館呢。
后來大平便帶那男人去了北源科技城,等他辦完事后又帶他回了家,兩人講好了一百塊錢做那件事情,大平還給他做頓熱湯面。
男人躺在床上很久都不愿意起身,他邊抽一種不帶過濾嘴的紙煙邊跟大平說,你們北方的女人真好,溫順賢惠,讓人割舍起來困難呀。
大平笑著梳頭發(fā)說,啥賢惠,是品質不好嘛。
男人說世界上沒有無厘頭的愛,就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那也是要講究心情的,一個人一旦沒了心情,那他能做什么呢?
男人想留宿,卻被大平拒絕了。大平說絕對不行,晚上念書的孩子要回來的,被孩子撞見了,那可真就沒心情了,也真就活不成了。
男人走時給她留了三百塊錢,說你買套衣服吧,你穿的那件外套實在是太舊了,人是衣服馬是鞍嘛,不能不打扮的。
大平送男人走時拉了他的手說,你這兩天要是不走,就再來兩回吧,上午下午都行,記住這條街的號碼就行。
再后來大平在家里等了那個男人三天,也沒見他來,想是返回廣西了。
大平想,那男人只不過是她人生舞臺上的一個過客而已,頂多可以說是一個客串的角色而已,是沒有更多的戲文的。
大平像過電影一樣把前些天發(fā)生的事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每一個細節(jié)都會讓她感到臉紅心跳,她就自己暗地里罵一回,你個不知道羞恥的女人。
大平沒舍得吃男人送她的那個蘋果,那是個富貴果呢,單名字就起得好,顏色也好,紅紅火火的,得留給女兒吃。
大平就這么舉著傘在樹蔭下走著時,過來一個人從后面抱住了她的身子,手也不安分地在她胸前摸了兩把,然后啞著嗓子說,30塊行不?
大平被那人抱得緊就轉不過身來,以為是遇見了老主顧,忙小聲說至少40元。
那人說行,去你那兒吧,得給咱做頓好吃的,然后松開了手。
大平轉回身,發(fā)現(xiàn)抱她的人竟然是她的同廠姐妹楊秋,就嗔怪著罵了句死婆娘,裝得倒蠻像回事的。
兩個人就哈哈哈地放了聲笑。
笑過之后,楊秋說走吧,剛下過雨客人少,我?guī)闳€地方,有人等著你呢。
兩人朝廣場外面走時,楊秋跟她交代了去那個地方是不能對外人講的,人家答應了多給錢。
6
小男人重新出現(xiàn)在大平家里時,是以醉鬼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
他好像喝了不少的酒,滿嘴的酒氣,身子也跟著搖晃,就差一點撞到墻上了。小男人掉著眼淚拉住大平的手說,他爹死了,他剛剛回望奎的鄉(xiāng)下奔了喪回來。他朝別人借了錢才把他爹安葬了的,原本身上是帶著錢的,四千多塊呢,可回去的路上總是想著他爹生前的事,就神情恍惚地被小偷盯上了,結果到家后便發(fā)現(xiàn)縫在內褲里的錢不見了。
小男人說他爹可真可憐,一輩子生養(yǎng)了三個兒女,到頭來累成一把骨頭,卻病死在了家里,連醫(yī)院都沒去上。大平算是聽懂了,原來小男人的哥哥姐姐都不孝順,吃喝能勉強供著,可生病了卻不肯掏腰包了。幾個月來都是姐姐給他打電話,話不多,只有一個字,那就是錢。不拿就要把老頭子給他送到城里來。
這回老人總算是去了,也去了他們一塊心病,哥哥姐姐信了他說的丟錢的話,核計了老頭的喪葬費,三個人平攤,他那一份姐姐借給他,先寫了借據(jù)后掏錢的。
小男人說他心里邊憋屈,活了三十多歲,連自己的哥哥姐姐都交不上心,你說還咋弄吧。
大平沒說一句話,她想不出說什么能安慰他。遠戚近親,打斷骨頭連著筋,總不能說這不是老話,但卻生生地變了樣,不時出現(xiàn)的寒心事,會弄亂每個人的心緒,也難怪小男人借酒澆愁。
大平待小男人哭夠了稍稍使自己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之后,才去洗了條毛巾來拿給他擦臉,再給他調了碗糖醋水逼他喝進去。
之后兩個人做了那件事,這一回小男人格外威猛,足足做了半個小時??此且а狼旋X的樣子,大平想,他是在心里產生仇恨了,人的經歷往往要割斷他的情感界線的。
小男人做完之后便翻個身睡了,呼呼地睡得很香。
大平坐起來穿衣服,穿的時候側過臉看小男人,見他的眼角是紅的,一臉的疲倦,明顯是整個
身心都剛剛受到過傷害。
她想著小男人跟她說的那些話,覺得有道理。小男人說,命運只能給你勇氣,而不能面面俱到地暗示你去躲開那些突如其來的責難。
大平想不愧是搞裝潢的,肚子里有點墨水,說出來的話掉在地上有響。
大平也暗中笑小男人孩子的一面,拿哭哭啼啼的做派和咸澀的淚水來用以減輕心中積存的苦楚。
小男人睡了一下午,臨走時把他帶過來的帆布包打開,取出兩包曬好的干菜和一網(wǎng)袋煮熟了的咸鴨蛋及半辮子土蒜來,說是特意從鄉(xiāng)下給大平帶來的。
大平說這么老遠還帶啥東西呀,你人安安全全回來就好。
唯獨這一次小男人走時沒給大平錢,而是大平掏給他兩張,都是百元面值的鈔票,小男人不要,兩人撕巴時,小男人再一次掉了串眼淚。
大平硬是使出渾身的力氣將錢塞到小男人口袋里,而后把他推出了門。
7
在楊秋給胡的表弟租的房子里,大平破天荒地陪了那個在筆記本電腦上敲字的男人。路上楊秋就跟大平講了,楊秋說有人請她幫著給一個作家找一個女人,解決一下暫時的性饑餓,講好了完事后付一百塊錢。大平說這樣的好事情你自己怎么就不做呢?楊秋說我只是給人當保姆的,哪有掙錢的命呀。
楊秋把大平領到那間出租房里之后,便走掉了。那個被稱為作家的瘦男人正坐在陽臺旁的一把椅子上抽煙,抽那種廉價的紙煙,多說了一包四塊錢,絕對超不出五塊,雄獅或者翡翠之類牌子的。因為大平是有過五年煙齡的,丈夫走了之后,自己的生活變得緊張了,才勉勉強強戒掉了。
瘦男人雖說身體不是很好,可做那件事卻挺在行,把大平翻過來掉過去地好一頓折騰,最終大平喊疼了才歇息下來。
那個瘦男人叫她走時,多給了她五十塊錢,說抽空去買瓶護膚霜吧,好好擦擦你的臉,皺得跟砂紙差不多了。
是瘦男人那句話把大平惹生氣了,還是作家呢,咋就能那么挖苦人呢?咱不是下崗了嗎,要不是下崗了打死也不能出來做這樣的事呀。這不是生活所迫嗎,這不是被逼無奈嗎。男人和女人之間在講感情上就不能有卑微和貴賤之分,一個女人能出來做這件事就夠困難的了,再受著不該有的慢怠和輕視可就真的不應該了。
她去衛(wèi)生間簡單而胡亂地洗了把臉,梳好弄亂的頭發(fā)后出門走時,沒有拿瘦男人多給她的那五十塊錢。
沒幾天,楊秋又來叫大平去那間出租屋,被大平找借口拒絕了。大平在心里對那個瘦男人讓她買瓶護膚霜的話還耿耿于懷。大平一邊給女兒打毛衣一邊想,自己這是怎么了,是窮怕了嗎?以前自然災害的風浪都過去了,如今生活困難點了又算什么呢?自己是鬼迷了心竅嗎,竟做起了有違道德風范的事來。
大平的臉便火一般灼熱起來。
8
一個周末的下午,楊秋找到大平,叫她陪自己去一趟火車站,說是接一個親戚。兩個人就坐28路到了火車站,兩人徑直去了售票處,楊秋讓她等著,自己去排隊買了張票。之后拉她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坐了半個多小時,才去外面的出站口接她那個親戚。
當時大平心里還納著悶,說接人嘛怎么還買火車票呢,鑒于不便多問,她也就沒吱聲。等車進站后,接到那個五十幾歲的男人后,大平才明白,那火車票就是給他買的。那男人很高興地請她們倆在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酒館里吃飯。大平本不想吃,但經不住楊秋的勸說,才隨了兩人去。
楊秋的那個親戚點了一道水煮魚,還叫服務員多放些辣子,然后問她們倆吃啥?楊秋就點了一盤溜肥腸,說都有半年多沒吃這道菜了。楊秋說完了就把菜譜推到大平眼前說,你再點一個吧,我表哥請客。大平不好意思點,把菜譜又推回到楊秋跟前,沒辦法楊秋替她點了個尖椒炒干豆腐。楊秋的那個表哥就說菜夠了,三個人兩菜一湯,夠標準。
之后要了一瓶散裝白酒,三個人喝起來。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喝酒的時候大平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瞧見那個男人的手正抓在楊秋的手上,兩人不知道在小聲說些什么。
再坐了十幾分鐘后,男人喊來服務員說給咱們上點主食,然后掏錢結了賬,把剩余的幾十塊錢給了楊秋,說就算是她給他買的火車票錢吧。
等主食的時候,男人拽著楊秋站起身,跟大平說兩人出去買點東西,就在附近的超市,讓她留下看著包,然后便出去了。
大平想準是去給楊秋買禮品去了,就等著手搟面上來。約二十幾分鐘后,楊秋慌張張地跑回來找正在吃面條的大平說,她表哥攤了點事,快走吧。
楊秋把大平拽出酒館之后才跟她說,表哥在小紅旅館里讓警察給抓了。
之后楊秋告訴了大平事情經過,說她表哥其實是她的一個相好,出差路過省城托她幫著買張過路票,因為想那一口了,帶她去旁邊的一家小旅店開了房,卻撞上了眼線,進去沒幾分鐘就被車站派出所的警察抓了現(xiàn)行,說要罰三千塊錢。
楊秋跟大平說,她表哥身上沒帶那么多現(xiàn)金,去銀行取來不及了,就想讓大平幫忙回家里給取點,暫時由楊秋做人質,放她表哥先走,趕火車嘛,要去的地方有急事情呢,錢由楊秋負責還。
大平想只有這么著了,誰讓她跟楊秋是姐妹呢,就應下了,坐車回家里取錢,她想家里三千塊錢還是有的。
城市中的燈火漸次地亮起來時,大平把錢取回來,找到站前派出所交給了楊秋,兩人才按了手印互相作保出了門。
兩人回到楊秋的家里,楊秋脫了外衣往床上一躺說,今晚上妹子你別走了,就陪我睡一夜。
大平說那可不行,陪你坐會兒可以,夜不歸宿不行。
楊秋說有啥行不行的,你家里又沒有男人等著,跟我一樣,是瞎子掉井,在哪兒都背風。
楊秋打開洗衣機的蓋,從甩干筒里拿出幾件破衣服,在其中的一件內褲里翻出一個布錢包來,數(shù)出三千塊錢交給大平說,利息就不給你了,哪天我表哥回來時說好了請你吃一回海鮮樓,好好答謝你的。
大平說,別的,海鮮樓太貴了,人家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我看還是讓他吃一回你吧,省得海綿里擠時間抽那丁點的空子去開房,讓人抓住了罰款。
大平的話把楊秋的臉一下子就說紅了,嗔怪地說,死婆娘,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這么挖苦我,咱倆還是不是姐妹?。?/p>
大平嘻嘻笑著往兜里揣了錢,便告辭回家了。
外面的夜不是很黑,街上的燈火的光暈是那種葵花般的黃色,望起來很暖和很暖和。
9
到立秋前的一天,楊秋去了胡表弟寫書的那間出租屋,卻發(fā)現(xiàn)屋子里空了。不但人不見了,連桌子上的那個筆記本電腦也不見了。與那個年輕作家相關的衣物、行李及其一應生活用品都被搬了個溜空。
桌子上有個信封,里面裝了三百塊錢,用電腦打出來的巴掌大的一塊紙上寫著一行字:書稿已完成,回北京了,就用留下的錢代交此月的房租。
楊秋就下樓打胡的電話,接連幾遍都是關機的聲音,無奈,才去找房主交了房錢。由于退得早,房主竟返給了她一少半的錢。楊秋又去找了大平,兩人結伴去了廣場。
九月還不到呢,廣場上的樹有的已經開始打蔫了,風也涼了些,再看穿行其間的幾條小路,過往的人極少。
楊秋和大平兩人坐在松樹林跟前的一條長椅上說話,楊秋從懷里摸出一包糖炒栗子來塞給大平說,拿著吧,是我表哥從北京回來帶給你的特產。
大平說你表哥啥時回來的呀?
楊秋說昨晚上,在我那兒待了會兒,把錢還給我就走了。
大平說,你表哥不講究,不是說請咱倆吃海鮮樓嗎,怎么走了?就拿包糖炒栗子唬弄我呀。
楊秋說他著急趕回去,他婆娘生病了,據(jù)說還挺重呢。
大平說,操,他婆娘倒是重要啊,就咱們傻心眼子一個,人家掉班房里還得顛顛地去往外撈他,可能換來什么呢?
楊秋便不吱聲了。
大平沉吟了半天才又說,干咱這行的我看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跟誰都是二尺花布白扯。
楊秋突然抓了大平的手說,你瞧瞧也真是糊涂了,來的時候想著想著說帶粉筆來,卻給忘了個一干二凈。
大平也一拍大腿說,我咋也就給忘了呢?她下意識地抬起左腳,朝自己的鞋底上看了一眼,竟是黑黑的一片,她就望著楊秋嘎嘎地笑了。
楊秋說,對了,得跟你說一件正事,昨天去火車站送我表哥時,碰見咱們廠車間主任王小眼睛了,說她在井街開了家洗衣行,規(guī)模不小,正缺人手,想請咱們姐妹去呢。就是洗洗涮涮的活,每月能給五百塊錢,挺不錯的。
大平說就是那個右眼角上有塊刀疤的王四丫嗎?她發(fā)跡了咋的?
楊秋說是聯(lián)合了幾個熟人,采用集體籌資分股份的辦法,真就鼓搗出不小的動靜來。
大平說那就去看看,我早就踅摸好了,干啥都比咱來廣場寫粉筆字強,哪怕是出大力呢。
楊秋說再過兩天吧,咱倆一塊兒去找王小眼睛。
楊秋從背兜里拿出幾張報紙鋪在椅子中間準備吃午飯,她倆都帶了干糧、咸菜和涼開水,像郊游一樣來一頓簡單的野餐。
其中的一張報紙卻被大平抓在了手里,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方說,怎么那么像一個熟人呢?真就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楊秋說叨咕啥呢,像不像的,出啥事情了嗎?
大平便把報紙遞過去給楊秋看,是一條爆炸性的新聞,道華區(qū)的一家工商行儲蓄所被兩個持槍歹徒搶了,搶走現(xiàn)金四十六萬,一名值班的保衛(wèi)被殺。
報紙上登了張照片,是從攝像頭錄存下來的畫面翻的版,稍稍地有些模糊不清。
楊秋看了照片后,猛丁想起那個寫書的作家來,說像極了,這分明就是那個胡的表弟嘛。
楊秋又算了一下時間,儲蓄所被搶正好跟他們從出租屋里搬出去是同一天時間。
楊秋的心里便犯了嘀咕,難道是胡和他的表弟干的?
楊秋便不敢往下想了,趕緊拉起大平就奔廣場外面走,一直去了廣場北邊的環(huán)肖路派出所。
10
樹葉子快掉凈的時候,楊秋正跟大平兩個人在她們廠車間主任王小眼睛的洗衣行里干活呢,街口熟食店老板娘來叫楊秋接電話,說是環(huán)肖路派出所打來的。
楊秋小跑著來到街口熟食店,接過電話后她返回來跟大平說,搶儲蓄所那個案子破了,正是那個姓胡的男人和他那個寫書的表弟。警察說咱們提供的線索派上了用場,人已經抓到了一個,另一個也在追捕中。
楊秋小聲地說,你猜怎么著,還是一起有預謀的犯罪呢,兩個人租那間屋子就是為了避人耳目,尋找時機下手呢。
楊秋說了半天,大平也沒插一句嘴,楊秋就不說了,操起電熨斗接著熨衣服。
好一會兒后,楊秋又忍不住地跟身邊縫褲腿角的大平說,警察說了等案犯全部歸案后,還要表揚獎勵咱們呢。
大平終于說話了,大平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表揚個屁,全部抓住了是要審的,那還不把你替他們租房子和我陪睡的事情兜出來啊。
楊秋便傻了眼,臉也在霎那間白了,說可不是嗎,我咋就沒想到這一點呢?
大平想了一會兒后,咬了牙說,干脆再去一趟派出所,把咱們往鞋底上寫粉筆字的事向他們坦白了吧。
楊秋說行,反正咱們已經開始做正經事了。
下晚工的時候,楊秋和大平坐線車去了環(huán)肖路派出所,兩個人拉著手,走在漸冷的秋風里,像兩片楊樹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