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習(xí)蘇東坡好榜樣
2004年某月某日,從哈爾濱發(fā)出的一列火車,越黃河,跨長江,轟隆隆地把我拉到被稱作嶺南的這片陌生的天地。
一棵在黑土地扎根六十多年的老樹,連根帶須地被拔了出來,然后移種在相差十萬八千里的紅土壤里。親朋好友為我擔(dān)心,能服那里的水土么!
不服的東西,真多。比如吃,包著肉和蛋黃的粽子,月餅。帶著血絲的白切雞。一股煳巴味的燒臘。還有些別的,真難下咽。但這些吃不了,可躲得了,并且還能夠找到替補。農(nóng)貿(mào)市場有好幾家專賣東北特產(chǎn)的店。那里能買到糯米只裹著大棗的粽子,老鼎豐的五仁月餅,一手店的熏醬豬手,以及其它的。
最躲不了,也沒什么能夠替補的,是氣候。這里沒有冬天。春天秋天合起來,也只兩個來月。余下的全是夏天,最低二十六七度,最高三十四五度的盛夏,炎夏,酷夏。它們聯(lián)手推出無休無止的燥熱??植赖氖?,燥熱有個幫兇,潮濕。整天好像塞進(jìn)大桑拿房里。房間墻壁會掛上細(xì)碎的水珠,書柜桌椅會生出一片霉點,書頁的邊角會卷了起來。還有體魄健壯的蚊子蟑螂老鼠,日夜尾隨著你,不依不饒地騷擾搗亂。
面對種種不服,如何是好?
我忽然想到了曾經(jīng)在惠州寓居四年多的蘇東坡老先生。
老先生此前謫居黃州時,寫過一則短文——“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笨纯?,心境如此恬靜寧和,哪里像個正交華蓋運的落魄流人呢。
所以,這次降職降薪來到惠州,已經(jīng)是第三次遭貶了,習(xí)以為常。正如填詞度曲,只不過由《菩薩蠻》變?yōu)椤朵较场罚瑩Q個詞牌,換換句數(shù)字?jǐn)?shù),換換平仄罷了。到任后,修堤筑壩,建住屋,挖井,釀酒,煉丹,該干什么就干什么。還以詩言志,“已買白鶴峰,規(guī)作終老計?!焙苡悬c決心落地生根,永遠(yuǎn)駐守邊關(guān)的打算。
遠(yuǎn)在異地的家人同僚親朋,以及粉絲,可急得火燒火燎。最牽腸掛肚的,不是什么職務(wù)俸祿,而是嶺南被視為瘴癘之地的惡劣氣候。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對于一個五十七歲年紀(jì),而且體弱身虛的白面書生來說,能經(jīng)得起,熬得住嗎?
老先生一如既往地毫不在乎,在給友人的信札中,用行云流水的墨跡,從容淡定地相告——“今者北歸無日,因遂自謂惠人?!薄捌┤缭腔葜菪悴牛叟e不第,有何不可?”
抹掉七百多年的時間距離,從我居住的深圳到惠州僅有大巴車一個小時車程,兩地如同隔著一條高速公路的鄰居。老先生上面幾句話,如雷貫耳,真像是朝著我說的。
第一句,只把“惠人”變?yōu)椤皫X南人”,就行。
第二句則可以變通為這樣:“譬如原是嶺南學(xué)生,沒去外地深造,畢業(yè)就地分配工作,有何不可?”
坡公這些諄諄教導(dǎo),多像一位佛門大師在向小和尚傳授真經(jīng),聽得我醍醐灌頂,終于領(lǐng)悟到其中的真諦——想要水土服,首先要在精神上服,也就是心服。心服,舌尖腸胃自然跟著服,體膚身軀自然也跟著服。
熱,細(xì)想也有好處。比如穿,棉的毛的皮的,全用不著,省事省錢。這邊吃的東西有的是很難入口,可好吃的也挺多。單說水果,嶺南整個就是一大水果盤,荔枝火龍果香蕉柚子什么的,帶著各自的芳香,輪著班在盤子里閃亮登場,黑土地再“黑”也見不到這番風(fēng)景。東坡老先生“日啖荔枝三百顆”,如此饕餮,足以證明這皮紅肉白的小果果,為什么會讓嘗遍世間美味佳肴的貴妃美人,那般垂涎三尺,情有獨鐘。坡公放進(jìn)嘴里一顆荔枝,一定會說,玉環(huán)娘娘,抱歉,老朽偏得了。然后哈哈哈,一陣開懷大笑。
陳寅恪是面大鏡子
在老家,一個嚴(yán)冬的傍晚,北風(fēng)卷著雪花。突然進(jìn)來兩位客人,不曾相識的客人。女士是文聯(lián)的駐會作家,男士在一家媒體擔(dān)任要職。原來,丈夫陪同妻子來送書的,好個莊嚴(yán)的儀式。作家雙手遞上厚厚的新作,沁出絲絲墨香。扉頁上一行大字,“恭請馬風(fēng)老師指正”,一筆一劃,彬彬有禮,畢恭畢敬。類似的情形遇到多次,感動的同時,總會萌生出一種享受崇拜的快感。
我有個教授頭銜,還拿政府津貼。在幾家刊物上,發(fā)表過評這個論那個的文章。文學(xué)院講堂,研討會會場,能見到我的身影聽到我的聲音。評職稱評獎什么的,我手里,總會捏著一張票。對于這些,我心里有數(shù),常常警告自己,別當(dāng)真,不過是浪得的虛名,水中月鏡中花而已??删鏆w警告,還是禁不住有點飄飄然,覺得頭上閃著光環(huán)。
到了嶺南,我從虛幻中醒了過來。驚醒我的是陳寅恪。
我聽過這個大名。但由于孤陋寡聞,對這位陳先生所知不多。到了這邊,在深圳圖書館書架上,見到好幾排陳先生卷帙浩繁的大作,那么多關(guān)于他的研究專著,以及其它厚厚薄薄的有關(guān)書籍。我?guī)еㄧR水瓶,用了十天時間,和一些準(zhǔn)備高考的小孩子,坐在同一張閱覽桌上,翻了其中主要的幾本。
一位學(xué)術(shù)巨擘,赫然挺立在眼前。
關(guān)于陳先生輝煌得耀眼的資歷,只說一點,足夠了。1925年,36歲,他被聘為清華國學(xué)研究院的教授。享此職稱者,僅只四人。其余三人為,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三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能躋身堪稱頂級大師之列,陳先生的學(xué)識造詣,不必多說了吧。
把話題拉近一點。1945年,陳先生五十六歲生日時,他寫過這樣的詩句:“去年病目實已死,雖號為人與鬼同”,“淚眼已枯心已碎,莫將文字誤他生”。突然遭此慘烈變故,發(fā)出“與鬼同”“心已碎”的哀吟,亦在情理之中。然而陳先生終究是陳先生,他始終牢記太史公“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的贊嘆,而其本人,也是慘遭腐刑,奮發(fā)撰成《史記》的。陳先生心想,這或許是天降大任對于自己的考驗。所以九年之后,1954年,在不輟不止,不離不棄的治學(xué)精神的強勁推動下,開始了醞釀多年的《柳如是別傳》的著述。此時陳先生已身為中山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由于失明,著書立說,只能憑借口述,再由助教一字一句記錄下來。歷經(jīng)十個寒暑,煌煌八十萬言的巨作,終于在1964年,已是75歲的陳先生,在書末最后一個字后面,畫上了句號。
面對這樣的學(xué)術(shù)大師,我哪里還敢說什么教授,什么學(xué)問,哪里還敢飄飄然?這面大鏡子,照出了我的原形,只不過是個識得幾個字,看過幾本書的一介凡夫俗子而已。這真好,卸掉了老家那邊背起的包袱,行走在茫茫人流中,一身輕松。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離我住的小區(qū)不遠(yuǎn),有條小街,開著幾家士多店水果店五金店。敞開的鋪門前,大都擺著或圓或方的桌子,桌面上放著茶具。這種店,兩三個人打理足夠了??吹甑睦习蹇偸情e著,就坐在門外喝茶。遇到鄰居朋友熟客,拉過來,一道喝。不論一個人喝,還是幾個人喝,都是端著核桃大的茶盅,慢酌慢飲,少則個把小時,多則大半天。這就是當(dāng)?shù)厝苏f的喝功夫茶。茶圣陸羽早說了,茶者,南方之嘉木也。這里茶事自然興旺。
在北方老家,我可不這樣喝茶。上課口干舌燥,爬格子眼皮打架,都會捧起大茶缸子,咕嘟咕嘟灌下去。這類似妙玉嘲弄賈寶玉的“牛飲”,我是馬飲。只知道解渴,不識茶滋味。到了深圳,入鄉(xiāng)隨俗,就學(xué)著喝功夫茶。
走進(jìn)一間茶室,拜茶藝小姐為師。女老師表演一般地舀出一小木勺茶葉,放進(jìn)壺內(nèi)。待電爐盤上的水煮得嘩嘩響了,沖入壺中,馬上又倒出來,說是“洗茶”。然后再沖水泡茶,接著在壺上淋澆開水,說是“洗壺”,還要“洗杯”。隨后倒茶,先是一杯連一杯倒著,說是“關(guān)公巡城”。等到茶汁少了,再一滴一滴分配給幾個小杯子里,說是“韓信點兵”。聽取越劇道白那樣的講解,完成了對功夫茶掃盲的第一堂功課?;厝|施效顰,走進(jìn)喝茶歷史的新時期。
此后,凡有提高喝茶水平的機(jī)會,都不放過。聽到一個信息,在會展中心舉辦茶博會,設(shè)了個茶藝專家論壇。我去了,坐在前排,還用手機(jī)做了錄音。
回家連忙掏出手機(jī)復(fù)習(xí)。專家舉例說的蘇東坡名言,“從來佳茗似佳人”,林語堂那個“茶在第二泡時最妙。第一泡譬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幼女,第二泡為年齡恰當(dāng)?shù)氖鶜q的女郎,而第三泡則已是少婦了”經(jīng)典比喻,倒是不急著領(lǐng)會。找出筆記本,邊聽邊寫的,整理出如下要點——品茶,舌尖上一定會生出清香或者微微苦澀的滋味。再喝下去,舌尖的滋味慢慢向心頭飄移過去。一滴一滴的茶汁,舒展開來,擴(kuò)大若干倍,被浸潤的肺腑,有了明顯的心理反應(yīng)。什么浮躁焦慮,什么喧囂紛擾,煙消云散一般,漸漸遠(yuǎn)離而去,只留下藍(lán)天白云綠樹繁花。
專家提高嗓音特別強調(diào),功夫茶,全仰仗一個“靜”字。有“靜”才宜品,品中再生“靜”。不過,此“靜”已非原來那個“靜”,而是將要接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那般境地的“境”了。再經(jīng)修煉,就會進(jìn)入“俗念都損,塵心頓洗”的超高“凈”界,于是頓悟到趙州禪師總是一再掛在嘴邊上的“吃茶去”那句偈語。
這個論壇帶有明顯的普及性質(zhì),講得深入淺出,很切合我的初級水平。聽完還是感到茶藝的確是太深奧玄虛,琢磨來琢磨去,仍然比丈二和尚還高,摸不著頭腦。茶杯好端,茶味難尋。這像一場馬拉松賽跑,我距離“境”和“凈”的終點,還很遙遠(yuǎn)。
我的一位鄰居,與我同齡,本地人士,有五六十年喝功夫茶的悠久歷史。廳里擺放的喝茶設(shè)施,完善,精美,可以和專業(yè)茶室媲美。老先生喜愛丹青,常常一邊舉杯飲茶,一邊揮毫潑墨。他正在畫由一百只老虎組成的百虎圖。我見畫中有若干匹駿馬,不解,向他請教。他笑答,常言道,馬馬虎虎馬馬虎虎,馬即是虎,虎即是馬。說著,遞一杯茶給我,喝茶,什么都明白了。我一怔,虛空的禪意,竟在畫幅中。
最珍貴的收獲
十年間,還有個特別喜慶特別珍貴的收獲,我的家族譜系多了個小孫女。我第一面看見她,她在熟睡。團(tuán)團(tuán)的臉蛋,彎彎的眉毛下,是兩條長長的眼線,睜開,一定是雙大眼睛。嘴特小,紅潤的兩唇,真像含著剛結(jié)成的小櫻桃。果然,長到小荷初露尖尖角的時段,已經(jīng)出落成個俊麗可愛的小妹仔了。
也很機(jī)靈活潑。不到兩歲的時候,走路還不穩(wěn),只要見到我跟前有眼鏡,立刻搖搖晃晃地去拿報紙。見到報紙,也會搖搖晃晃地去拿眼鏡。她知道在爺爺那里,這兩件東西,必須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到了和奶奶去超市買菜的年紀(jì),見奶奶選雞蛋,拿到耳邊一面搖一面聽,她跟著拿個西紅柿或者蔥頭,也放到耳邊又搖又聽,樣子極認(rèn)真。
為了給小孫女起個好名字,我翻了好幾天《辭?!贰:髞硭謰寷Q定,叫馬啟夢。那是2005年,沒想到,幾年之后,“夢”竟然成了在神州大地出現(xiàn)頻率最高,最時尚最普及最平添志氣最引人浮想聯(lián)翩的一個字。馬啟夢,果真開“啟”了“夢”滿天下的篇章。
如今,小孫女已經(jīng)是外國語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了。課余在上鋼琴課和芭蕾課。學(xué)校有什么演出,她高挑的身材總是出現(xiàn)在舞蹈節(jié)目里,而且被老師擺在顯要的位置上,臺下一多半的掌聲是朝她響起的。去年冬天,她爸爸媽媽帶她回哈爾濱老家,她第一次見到雪花冰雕。她穿著保暖內(nèi)衣,絨衣,羽絨馬甲,最外面是羽絨大衣。我對她說,爺爺像你這個年紀(jì),穿的是光腚棉襖。她不明白。我解釋,就是棉襖緊挨著肉皮,中間什么也沒有。她還是不明白。她不喜歡吃秋林的紅腸,倒是喜歡吃大煎餅和馬迭爾冰棍。她學(xué)會了唱“我們都是東北人”?!叭恕碧匾獬伞般y”的音,還要帶上個“兒”。
責(zé)任編輯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