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在古代,出門旅行,沒遇到些鬼狐仙怪,都不好意思跟人說。
唐朝段成式的《酉陽雜俎》里,有書生半路遇到僧人,有妻有子,是個大盜;書生朝他腦袋發(fā)了五記彈弓,僧人沒事,還把自己一位會飛檐走壁的兒子,介紹給書生認(rèn)識——為什么如今路上,遇不到這樣飛檐走壁的人呢?
《廣異記》說,有個成都人,日暮深山趕路,被請去吃宴席。席間有所謂六雄將軍、白額侯、滄浪君、五包將軍、巨鹿侯、玄丘校尉、洞玄先生,顯出原形來,原來是猿熊虎狼豹鹿狐龜——為什么如今路上,連個活的動物都不太見得到呢?
非只中國如此。古希臘偉大史詩《奧德賽》,奧德修斯在海上流浪,見到各色妖魔鬼怪、巨人魔王。中世紀(jì)騎士小說,騎士出門總遇得到巨人、怪龍、食人魔之屬。當(dāng)然,還有艷遇呢。公元一千年前后,阿基坦的威廉九世號稱吟游詩人,是中世紀(jì)著名的浪子。他自吹過這么個故事:騎馬過科爾諾山時,他在一個城堡呆了一星期,吃了兩只閹雞、一堆胡椒和白面包,并且從容地與二位貴婦人做了187次愛。
為什么到如今,我們的旅途,只剩下班車、額外收費(fèi)的旅游景點(diǎn)、吃回扣的導(dǎo)游、賣假貨的騙子了呢?唐僧師徒西行一路遇到的魔怪和美麗女妖精呢?會在野店里勾引書生的聶小倩們呢?會跟我們私奔的美女們呢?都到哪里去啦?
話說,妖精之為物,本來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微妙的存在。古代人都說見過妖魔鬼怪,但科學(xué)昌明到今日,一個真的妖都沒有。追根溯源,無非是人民熱愛大自然,于是將自然與人結(jié)合,就出來各色半人半獸的東西——中國最古的伏羲和女媧,都是人面蛇身。埃及的阿努比斯,就是負(fù)責(zé)給人心臟稱重那位,是狼頭人身。獅身人面像更是眾所周知。古代出門旅行,自然環(huán)境惡劣,大家于是想象出了妖魔鬼怪,負(fù)責(zé)為難人類。
而游俠則是另一種存在。民間百姓愛聽這樣三山五岳的吹牛,相信寺廟里的老和尚、道觀里的老道長都能掐指一算,知過去未來;菜市場上的屠夫會五虎斷門刀,炸油條的大叔能捏斷鋼筋。諸如此類,神神鬼鬼。我們老家鄉(xiāng)下,出過遠(yuǎn)門的人格外受敬畏。他們愛吹的方式:“我在少林寺山腳下,真的看見有人一腳踢碎塊大石頭!說李連杰都輸給他的!”
游俠與妖怪們一樣,都足夠傳奇。歸根究底,在古代,旅行太不容易了。自然條件艱難,路上又有匪類,出門的人也少。所以吹噓妖怪和游俠,你無法證偽,只好頻頻點(diǎn)頭,瞠目結(jié)舌。一切參與程度低的事情,都有如此的神話色彩。所以航海家、旅行家們總有許多光怪陸離的故事可以吹噓。歐洲有他們的騎士鄉(xiāng)村流浪傳說,美國人有他們的西部牛仔傳奇,中國則有各色行旅故事。
直到科技的發(fā)展,令這一切美麗泡影都無從存身。法語的小說,叫做roman,一望而知,與浪漫傳說有關(guān)。然而現(xiàn)代科技扼殺了這種浪漫傳奇。托爾金先生的《魔戒》,再造了一個中世紀(jì)英國。為什么此后的魔幻小說,都要以此為母本?因為在科技不那么昌明的時代,各種奇妙種族、各類妖怪,還能名正言順地存在著。
另一種法子,則是往遠(yuǎn)方去,往我們依然不了解的地方去。于是有《星際迷航》,有各色科幻小說。當(dāng)代的星際探險小說里的外星人,便猶如《奧德賽》里各色島嶼上的妖怪:一些未知的,代表著自然兇險的怪家伙,刺激又美麗。
這個時代流行的魔幻題材與科幻題材,乃是變相的《奧德賽》,變相的《山海經(jīng)》,變相的唐傳奇。哥倫布那樣在西班牙宮廷里心口胡吹新大陸如何如何卻無人能質(zhì)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所以,你要么回到中古時代的世界觀,允許龍與魔法的存在,要么去星辰大海,尋找新的世界。如果科技將現(xiàn)實生活的懸念取消,那么就去到別的科技無法觸及的世界,繼續(xù)斑斕明麗著。
摘自《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