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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 喚

      2016-05-26 12:26:48冶生福
      雪蓮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馬占山保管員阿里

      冶生福

      1

      那天我剛寫完一篇報道,正收拾東西下班,我的電話就響了,是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電話里他說在報紙上見了我的文章,寫得非常好,約我在對面喝茶。

      我還從來沒注意到有這樣的一個茶館隱藏在喧鬧的街市,裝修古樸,外面是松木門頭,木頭的紋理甚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朋友就坐在我對面,他見我后一個勁地?fù)u我的手,才子才子的喊了一房子,引得周圍的人都朝這兒看。他壓低聲音給我說,我給你攬了一個活,報道一件過去的事,這活容易,寫出文章更好,寫不出來也沒事,只要你采訪一下就行。

      我一聽笑了,今天你要吃什么,你盡管點,我買單!

      朋友說不用,不用,今天我買單。

      見我情緒低落,他立刻拿出定金來。

      我說,這事與你有關(guān)系嗎?

      朋友說,受人之托。

      我說,先不要給錢,我還先得知道這事可不可以采訪。

      最終打動我的還是這件事本身,盡管事情過去多年,憑朋友的三言兩語的講述,是講生活緊張時期一個小村的事。

      朋友最后把定金重重地拍到我手上,說任務(wù)只有一個,這個人你必須去采訪,而且最好多去幾次,不管他說了什么,也不管文章能不能寫出來。

      這真是個奇怪的要求,要是換作別人,別人早就會催命鬼似的要采訪稿,這次任務(wù)卻把寫文章當(dāng)成次要任務(wù)。

      知道我要去采訪這事,一位同行怪怪地看了看我,只給我丟了兩個成語:好自為之,見機行事。

      我回家翻著朋友給我的背景資料,是一份當(dāng)?shù)貓蠹?,報紙已發(fā)黃,紙發(fā)脆,一不小心就會掰碎。不過還好那報紙裝在塑料袋中,嘩啦嘩啦亂響。光看看頭條頭版,看看那醒目的大標(biāo)語,就知道是六十年代的。也難得這報紙的主人這么上心。

      報紙上連篇累牘的標(biāo)語口號,都打上了那個時代的烙印,標(biāo)題上的每個字都紅的發(fā)燙。我仔細(xì)看了每一篇報道,在不太醒目的地方,一個類似于簡訊的東西被人用紅筆圈了起來,簡訊也并沒有什么新奇的東西,類似于一個表揚稿,這也是我看過的最短最短的人物表揚稿。還好取掉所有的修飾詞后,基本上還能知道一件事的大概脈絡(luò),說是某某某舉報有功,挖出了深藏不露的貪官污吏。

      我看了看名字,正是朋友給我的采訪人的名字——馬阿里。

      不看報紙還行,這一看,我就失去了采訪的動力。是一篇泛泛而談的文章,過去了這么多年,也沒有什么可挖空心思挖掘的東西。如果采訪完后,我寫什么呢,是表揚馬阿里的大公無私?積極向上?還是覺悟高?這次采訪無論從哪個角度寫都不好寫,而且寫出來后也不一定能見報,我真有點后悔接了這個活。

      我立刻給朋友打電話過去,我說這個文章我寫不了,也寫不出來,一是時間太久,二是沒有什么價值。朋友說,我并沒說讓你的文章一定見報呀,你的任務(wù)就是采訪這個馬阿里,其余時間你愛到那兒就到那兒。

      我說,這叫什么事兒呀!

      我還要說點什么,朋友就掛了電話。

      管他呢,一不要寫文章,二不要見報,三還有報酬,何樂而不為,在這個時代,天上掉個大餅子的事也會有的,有時也會掉面包,甚至也會掉牛奶。

      2

      馬家灣村所在的鄉(xiāng)政府剛好有我的同學(xué),他曾多次請我去,我都因為工作忙沒能去,這次采訪馬家灣村剛好也能去看看老同學(xué)。

      給老同學(xué)打過電話后,我出發(fā)了。

      出于職業(yè)習(xí)慣,想到采訪的事,我覺得先進村子看看,而且我的采訪習(xí)慣是多采訪人,多聽些別人的看法,這樣寫出來的東西不至于讓我丟臉。

      我到馬家灣村時快到下午五點多了,冬天的馬家灣村,黑的很快,只一眨眼的工夫,日頭就跳到西山上了。

      村子里的炊煙籠罩在上空,先是一股股的,最后匯集在村莊上空,像棉花一樣裹在村莊上空,真說不出來是什么感覺。這么一個村莊悄悄地在一座黃土山前一蹲,悄悄地望著你,那種氣場讓你就能立刻感覺到它的真實存在。

      村口我遇見了一位老人,一頭牛。嚴(yán)格來說不是人拉牛,而是牛跟人,牛韁繩盤在牛角上,繩頭耷拉下來,不時碰著牛耳朵,那牛耳朵不時動一下,揮去韁繩的侵?jǐn)_。牛的行進速度和老人的一致,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繩子連著老人和牛。這里的習(xí)慣是見面說個賽倆目,他含糊地回了一句,不過那種戒備的眼光消失了。

      當(dāng)聽到我打聽馬阿里的家,他隨便地努了努嘴,但是根據(jù)他努嘴的方向看去,馬阿里的家都可以在村莊的任何地方。

      老人看了我一眼,你是記者吧!

      你阿門知道我是記者,我盡量地學(xué)著當(dāng)?shù)胤窖浴?/p>

      蒼蠅不叮無縫蛋!

      什么?我說。

      冬天沒有蒼蠅,我們這里一到夏天就多得很。老人還是那種不緊不慢的樣子。

      我覺得這個老漢知道很多,我又一次強調(diào)了采訪馬阿里的事。

      老人還是沉默著,他后面的老牛也沉靜地跟著他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著。我只好看看村莊的夕陽,晚霞正劇烈地燃燒在西邊的天空,似乎在一個統(tǒng)一的聲音指揮下,只轟地一聲,整個村莊的天空就燃燒起來,火紅火紅的。

      老人在一塊地上停了下來,攤開了兩個手掌,他望著手掌嘴里念叨著什么。這個姿勢我并不陌生,這也是當(dāng)?shù)厝擞龅綁瀳@時作祈禱,按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叫道嘟哇,在老人掌手的空當(dāng),我卻擔(dān)心著牛會趁這機會跑了,就死盯著牛。

      可牛竟然也停下來了,它似乎知道老人會在這里停好一會兒,它不再扇動他的耳朵,只靜靜地回頭看著老人,順著它的黑黑的眼瞳還能看到一個道嘟哇的老人。

      你們就放過馬阿里吧!老人用手抹過臉后說道。

      放過?放過什么?我不懂。

      這里槍斃過一個人。老人指了指那塊地。

      我突然懷疑起這位老人的神智來,三言兩語我就匆匆告別了老人。

      這時村莊里的邦克念起來了,在這一聲邦克指揮下村莊天空的顏色更深了。我挑著大路走,幾個跳方方的小孩的笑聲打動了我,一位扎著羊角辮的姑娘似乎是她們的頭,我便向她問了馬阿里的家。

      你是記者吧?小姑娘仰起頭。

      我說是。

      記者們來我們村子時就找馬阿里!

      小姑娘邊說邊作了幾個跳方方的動作,有石頭劃的線在她腳下躲來躲去,輕快的腳步揚起了一陣微塵。

      他們在村子最東頭,你一直走完這個巷道,就能看到他們家。另外的一個跳方方的剪發(fā)頭說。

      可是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對那個槍斃在地里的人感興趣。

      你們這里槍斃過人嗎?我小心地問。

      有,不能說槍斃,應(yīng)該說無常,我爺爺這么說。羊角辮姑娘認(rèn)真地糾正著,壞人才槍斃呢。羊角辮姑娘停下了,其他兩個姑娘就催起來。

      你看見過嗎?我說。

      沒有,我爺爺常說,讓我們牢牢記住這個人,他是我們的恩人。她又開始跳,兩腳并著跳了一步,又分開跳了一步,單腳跳一步。

      那個人的名字,我還記著,馬子云。其他小姑娘都點著頭。

      再往前走,我經(jīng)過了一口泉,泉邊一個人拉著一頭牛在飲水,他的臉?biāo)谋砬樽屛伊⒖滔肫鹣鹌つ?,他臉上的肌肉如果朝一個方向運動的話,就不會有恢復(fù)的可能。他木呆呆看著我,看著我跨過小泉,當(dāng)他看著我褲角上沾上泥后,嗬嗬地笑起來,臉上的那些肌肉果然朝四周擴張,沒有再回到原位,這使他的臉顯得更大了。

      這是一個智障,我小心地在心里考慮著用詞,我邁開了步子。

      你……你……你是記……記者吧!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我想他看見我的相機才這樣說的。

      馬阿里算……算什么……你寫……寫……寫槍斃的事。那個聲音還是很有穿透力的。

      我停下來,重新打量著我和那個人的安全距離,那幾大步的長度稍稍讓我心安起來。

      槍斃?你說說。我鼓勵著他。

      他又不說了,盯著我的口袋,我摸摸口袋,還好,有幾片口香糖,我給了他一片,他又朝我的口袋看,貪得無厭!我小聲地咒罵著,還是遞上了一片。

      大紅……紅……紅花……他用手在胸前比了一個大圓圈。

      民兵的槍……槍……那人做出了一個端槍的姿勢。

      咣……帽……帽子就飛起來了……血紅了……

      血……血……淌了一地……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又朝身后看,似乎那個被槍斃的人就在他身后。

      那一臉的驚恐我都覺得頭發(fā)都豎起來了。

      從大紅花到槍,再到血,完全不合邏輯,完全是智障的思維嘛。

      我轉(zhuǎn)身就走,他在后面朝我喊著什么。

      巷道里的老人們多了起來,他們匆匆忙忙地朝清真寺方向走去,他們一臉凝重,老人們都看著我的照相機,又輕輕搖了搖頭。

      快要走出這個村子了,一個老漢迎面走來。

      再不問就沒機會了,我迎了上去。

      你是記者吧,來采訪馬阿里的吧?老漢竟然知道我的來意。

      這樣來看馬阿里在村里還真是個人物,我采訪興趣頓時高漲起來。

      能不能說說他的事?我著急地問。

      他呀!那老漢搖了搖頭,你們還是放過他吧,他已經(jīng)在多災(zāi)海(地獄)里了!老漢欲言又止。

      多災(zāi)海?我追著問了一句。

      你不懂,忍耐是偉大的。老漢自言自語。

      你見不著馬阿里的!他走遠(yuǎn)后又回頭加了一句。

      馬阿里家的方向,我打聽到了,在村子的最邊上。按照這里的習(xí)慣,最邊上應(yīng)該是剛分家出去住的年青人,馬阿里家在村子最邊上,還是和村子中間隔了好遠(yuǎn),從村子到馬阿里家這點空間,只零零星星地散落著幾家剛蓋好的房子。據(jù)我猜測馬阿里應(yīng)該是個老人,但從他的房子的破舊程度來看,他應(yīng)該在這兒住了很多年,當(dāng)?shù)厝说牧?xí)慣一般是離清真寺越近越好,這不合常理。

      馬阿里的家孤零零地立在村子邊緣,遠(yuǎn)處是荒涼的土地,在風(fēng)的鼓動下,地中不時飛起一兩片破塑料袋,馬上又被油菜茬掛住了,拼命在風(fēng)中掙扎。

      暮色從四周的田地里朝我包圍過來,遠(yuǎn)處的樹林漸漸地消隱在蒼茫的淡墨色里,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撲楞欏地沖出樹林,但暮色還是不留痕跡地吞沒了它們。

      馬阿里家大門緊閉,沉默的樣子讓人想起緊閉的嘴,透過門縫還能看到燈還亮著。

      我拍了拍門,又大聲喊了幾聲,一間房子里的燈突然熄滅了。

      就在這時,我頭頂?shù)臒敉蝗涣亮?,四周都是暮色,而我突然被罩在燈光下,仿佛在接受審訊似的。一雙眼睛從門縫里朝我不停地掃描著,我立刻感覺到氣場不對,這個人的眼光中滿懷了警惕、敵意和仇恨。

      當(dāng)他看到我的照相機時,低聲地問道,你是誰?

      我是記者,我來采訪馬阿里。我揮了揮手中的記者證。

      嘩地一下,我頭頂?shù)臒魷缌恕?/p>

      一個浪(狼?)狗!那人朝里面喊了一聲,似乎在回答著房子里的人的問話,剛才的那間屋子的燈又亮了。

      我是狗,我還是浪狗!我氣得直發(fā)抖。

      當(dāng)下我給那個朋友打了電話,罵了他半個小時,而這小子在電話里竟然嘿嘿嘿地笑。

      我這人吃軟不吃硬,這么多年還沒有人拒絕過我采訪,一次閉門羹倒增加了我的斗志,我就不信我采訪不成。

      我隔著門縫大聲地喊道,我是記者,我是來采訪馬阿里老人的!

      那間屋子的燈又滅了,從門縫看到剛才的那個年輕人走來走去滿院找東西,突然聽到屋里一聲驚叫,那年輕人扔下手里的棍子跑進屋子里,那屋子里的哭聲喊聲連成一片。

      我膽怯了,我的出現(xiàn)可能惹了大麻煩,我就匆匆朝鄉(xiāng)政府我同學(xué)那邊去了。

      3

      清晨,鄉(xiāng)政府安安靜靜的,我是被鄉(xiāng)政府食堂那口破鐘驚醒的。

      我夢見了那塊地,周圍似乎圍著許多人,一個人要在那塊地中槍斃,一只帽子高高地飛到空中,又輕輕地落到地上。后面的夢我記不大清楚了,不過全是關(guān)于帽子的。

      我掙扎著從夢魘里爬出來,揉揉眼窩,只見桌子上放著我同學(xué)從食堂打來的飯。我隨便扒拉了幾下,就走了出去。

      鄉(xiāng)政府也在一個小山下,對面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上方是雪峰,一絲霧藹飄動在森林,又慢慢往高處升騰,最后融入雪峰的背景中。

      這樣的景色在青海只是冰山一角,隨便拉出一座山,足夠讓你記住一輩子。

      我還是擔(dān)心著昨晚的事,馬阿里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可能是我的唐突行為驚擾了他們,我更加不安起來。

      我又到了那個村莊,這次我學(xué)會了如何與這個村莊打交道,沒再帶相機,他們似乎對這個帶著黑洞洞的鏡頭的相機有一種天然的抗拒心理。

      由于有了上次的經(jīng)歷,我一直走到了馬阿里家,可是馬阿里家門上吊著一個大大的鎖子。

      離他家不遠(yuǎn),一個老人,六十多的樣子,拄著鐵锨站在攤開的牛糞中,望著我,他鐵锨下的牛糞經(jīng)過日頭的撫弄已沒有臭味了。

      老人家,馬阿里家的人去哪了?我問。

      那老人把我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甚至沒放過我的背包。

      你是誰?他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似乎要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那個鐵锨把上。

      我是他們的親戚。這次我多了個心眼,沒跟他說實話。

      馬阿里昨晚犯了心臟病,住院了!老人面無表情。

      你們這些記者,一天到晚地湊什么熱鬧呀,事情已過了這么多年,還翻騰什么呀?那老人邊說邊翻起牛糞來。我真佩服老人的眼光,他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呢?

      就在這時,城里的那位朋友給我打來電話了,他說他知道馬阿里住哪個醫(yī)院,讓我馬上回去。

      這么快他就知道了?我心里多了一絲疑問。

      他讓我回去,到醫(yī)院去。

      隱隱隱約約地我感覺我被人狠狠地玩了一把。

      我回到城里時,天色已晚,進了家門剛洗了幾把臉,朋友的電話就跟過來了,他說我們見個面,還是在老地方。

      給,這是你的報酬!在茶館里他一見面就把一個厚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沒采訪到馬阿里本人,我無奈地?fù)u了搖頭,他住院了!

      我知道!朋友說。

      這個馬阿里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這么著急地要采訪他?我問。

      我也是受人之托。朋友說。

      我能不能和托你的人見個面?我問。

      這我做不了主,我再問問。朋友完全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從此這事就沒有消息了,我再沒有接到過我朋友的電話,但是我對這個村莊的興趣卻越來越大,這個村莊似乎就是一個不能說話的啞巴,但他的一舉一動,他的點點滴滴透露出的氣息讓我著迷。比如說人們說起馬阿里時怪異的表情,而且老人和年輕人的表情和反應(yīng)完全不一樣,按理說這樣一個上過報紙的人,小村里能出幾個呀,出不了??墒谴謇锶藢︸R阿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還有一件事,小村對記者似乎更敏感,他們似乎盼望著記者的到來,又似乎不合情理地排斥著記者。

      我又認(rèn)真地讀起那張有馬阿里名字的報紙,看到報紙的日期,有了,我拍拍腦袋,來靈感了,我得先深入到村莊,這樣村莊就能朝我敞開他的一切。

      我是在一個早晨到的村莊,這次我沒告訴我城里的朋友。

      還是那片讓人一下就記住的樹林,村莊似乎就藏在這些樹林中,不時能看到一些鳥兒飛起來,又落下去,落下去一呆就是大半天,那些樹是五線譜上的線,鳥叫聲就是音符,它有起有落,這兒高一聲,那兒低一聲,聲音越來越多,最后整個音符就流淌成了一條河。沒有雜亂,這是背景樂,一兩聲公雞的叫聲或狗叫聲就成了主調(diào)了,它們當(dāng)仁不讓地引領(lǐng)著那些鳥兒的和聲,村莊正安靜在這些聲音里。

      但還有誦經(jīng)聲,這里的習(xí)慣是每到周五主麻日,全村的人都要到大墳上念段古蘭經(jīng),紀(jì)念先人,祈禱饒恕。這成了這里多少年來雷打不動的定制,不少外出的人,哪怕走得再遠(yuǎn),甚至只差一口氣,就要送到這里來,他們盼的就是這周五主麻日的祈禱。

      那塊槍斃過人的地里跪滿了人!

      埋進墳里的人總是盼望著活人為他們而作的祈禱,如同活人一時不停地盼望著錢一樣。我也跪在這個行列里,因為這個儀式似乎是進入村莊的一個秘密入口,有些入口就得需要機緣,照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就是賽拜布(機遇),我覺得我還是抓住了。

      在這些行列里我看到人們對我的態(tài)度變化了,我還發(fā)現(xiàn)了許多張陌生的年輕人的臉孔,他們長長的頭發(fā)上戴著白帽子,那白帽子努力地扒住長發(fā),我戴著羽絨服上的帽子,不至于太扎眼。

      我們在這塊地里朝西跪著。

      清晨的太陽曬在我們后背上,暖哄哄的,陽光慢慢地填充在人群中間,我偷偷地數(shù)了數(shù),有上百人,平均算下來基本上每戶一個人。每個人都是同一種表情——凝重,其中還有一兩個人還擦著眼淚。其中哭得最厲害的人的將軍肚耷拉在褲帶上,肥胖的身體使他不停地變換著姿勢,努力減少對腿的壓力,他左手中指上戴著兩個金戒指。憑著多年的經(jīng)歷,我感覺這個人一直是居住在城市里。

      大部分人都跪得安安靜靜的,一個長長的嘟哇(祈禱)接完了,我似乎感覺人們看我的眼光柔和起來。那個念古蘭經(jīng)的老人正是那天我遇到的拉牛的老人,我悄悄地跟著他,我想這個老人就是這個村莊的入口了。

      我一直跟在他身后,快到他家門口時,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說,到家里喝口茶走!

      不由分說就拉我進去。他又在家里念了古蘭經(jīng),念完后家里人端上了油香和奶茶。

      面對著小炕桌,老人沉默著,我也沉默著,似乎那個話題我們都在等待著對方先提,我在等待,他也在等待。

      但老人沉靜的表情和沉默逼得我沒有退路了。

      你今年多少歲了?老人還是打破僵局了。

      三十多了。我說。

      老人哦了一聲說,你沒經(jīng)過那年生活緊張的時候。

      有戲了,我等待著。

      你們遇上好時代了,胡大呀!我們那個時代拜倆(災(zāi)難)大得很,生活緊張時候,我們什么都吃過,不能吃的都吃過了,草根、樹皮,大豆桿,這些曬干后磨成粉,這些叫副食品,有些莊子吃著吃著,就無常了好多人,有時候人們來不及打墳,也沒有力氣打墳,只隨便挖個坑埋了。老人邊說邊把一點炕桌下的饃饃渣小心地放在桌上。

      糧食沒有嗎?我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糧食缺的很,一部分糧食在倉庫里,是來年的種子。我記得那一年天氣特別冷,我們村里一天無常了兩個人,我、大隊書記、會計開了個小會,當(dāng)時我是保管員,大隊書記是馬占山,他當(dāng)著我們的面,說我們給大家分糧食,話一出來,我們大家嚇得不敢出聲了,我還特意跑到門外看看有沒有人。

      當(dāng)時我記得會計馬上就說了,這是進監(jiān)獄的事,可不能亂說。我是倉庫保管員,我也知道在那個時代分糧食的危險,那時已有好幾個村里的隊長書記被叫去談話,說是私藏糧食,形勢非常緊張。我說我也不同意,我說這糧食是明年的種子,出了事情后,進監(jiān)獄是小事,砍頭都有可能……老人喝了一口奶茶,老人的小孫子進來后給老人看了個什么東西,老人摸了摸孫子的頭。

      馬占山人狠(厲害),他說有事了我當(dāng)著,糧食堆在倉庫里,不能讓村里人一個一個地?zé)o常吧,你們的任務(wù),就是一家家地叫來分糧食,記住對外不能說,一家一家地分。

      記者同志,你是不知道那點糧食的作用呀!那個時代,它真的救了我們?nèi)迦说拿剑∥野旬?dāng)時分來的糧食放在小木箱里,又放在我們家的夾墻里,村里還有人家把這點糧食埋起來了,餓得實在不行了,就在半夜里煮一點,保住了命。

      ……老人又給桌子底下喵喵直叫的貓放了點饃饃。

      可還是有人舉報了馬占山,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下來一查倉庫,問題就來了,只有一點種子,看到紙里包不住火了,馬占山書記就說是他一個人干的,他就抓進監(jiān)獄里了……老人停了好長時間,似乎他停留在過去那個時代,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應(yīng)該是穿越更確切。

      當(dāng)時我也去探監(jiān)了,馬占山書記臉上還有傷,當(dāng)他聽說村里人的糧食沒有搜去時,他笑了。

      我記得那是我探監(jiān)后的第二天,公審大會就在我們村里召開了,周圍幾個村的人都來了,馬占山書記押在高高的臺上,掛著一個木牌,寫著盜竊犯并打了個大大的叉號。

      馬占山書記就是在那塊地里無常的,從那以后,每年的爾德節(jié)、古爾邦節(jié),每周的主麻,全村的人都去上墳。老人定定地望著炕桌上的茶杯,努力地控制著激動的情緒。

      那個舉報的人是誰呀?怎么能這樣做?我問。

      唉,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人名我都忘了。老人說,可是我覺得這是老人的托詞,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名,還能忘了嗎?

      我的電話恰如其分地響起來了,還是我朋友打來的,讓我馬上回城,又約在老地方見面。

      4

      我坐在茶館里,順著落地窗望去,枝枝椏椏的垂柳裝點這落地窗,它的枝椏上落滿了夕陽,一只麻雀在枝上無聊地跳來跳去,人們在街上行色匆匆地走著,暮色濃了下來,從地面往上漸次加重,服務(wù)員過來要開燈,我擺擺手,任那暮色爬上桌腿,爬上桌子,爬上茶杯,我靜默在這漸次到來的暮色。

      朋友還沒有來,盡管采訪馬阿里失敗,但我發(fā)現(xiàn)了更有意思的事件,對我來說這更有誘惑力。

      朋友終于來了,還是一個人。

      我要放棄采訪馬阿里,寫馬占山老人的事!我說了我的建議,對于這事我完全有把握寫好。

      朋友又出去打電話后,打完電話給我?guī)砹讼?,讓我繼續(xù)采訪馬阿里。

      采訪一次,給一次費用!朋友邊說邊又把一個信封拍在桌上。

      那信封就安靜地躺在茶杯旁邊,可是我沒有動,我心里漸漸冒出了點不舒服來。

      馬阿里不愿意接受采訪,我可不愿意出人命!我搖了搖頭。

      別忘了你現(xiàn)在還是房奴,我就直說吧,沒有文章無所謂,只要去采訪,采訪一次必須提到馬阿里獲獎的事,如果能全程錄音、拍照片,他給你加倍加錢。朋友輕輕地拍了拍信封。

      他?他是誰?我問道。

      我也是受人之托,朋友說。

      我能見他嗎?我說。

      現(xiàn)在不行!朋友很堅決。

      我望著窗外行色匆匆的人們,拎著大包小包帶著孩子,暮色淹沒了他們,也淹沒了我們,想著那每月沉重的房貸,每月的工資等不到下一個月,妻子已好久沒換過新衣服了,月光族的一絲屈辱和憂傷隨著這暮色在我身上堆得越來越厚。

      馬阿里是省醫(yī)院內(nèi)科46號病床!朋友說。

      這么說馬阿里還沒有出院?我心里更加不安起來,是我讓馬阿里老人住進了醫(yī)院,我詛咒起這該死的采訪來。

      記住別忘了錄音!朋友又加了一句。

      回到家,我準(zhǔn)備好了錄音筆和相機,又給電池充上電。我打算白天去,這樣也好點。

      我是最不愿意去醫(yī)院的,我在醫(yī)院里送走了我的母親,送走了我的父親,送走了一個又一個親戚朋友,看著臉色憂傷的人們,看著焦急地在手術(shù)室門口等待的親人們,看著人們戰(zhàn)戰(zhàn)抖抖的手把錢塞進收費窗口,看著人們在收費室窗口前憂傷地商議湊錢,我也似乎一遍又一遍地承受著傷痛,突然間我對醫(yī)生和護士充滿了敬佩之心,他們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忙到退休,的確更需要勇氣。

      盡管只是去采訪,但我還是買了點雞蛋,蘋果。我走在長長的過道里,來來往往的人們在我身邊穿梭,我背著相機,我不時避讓著行人以免磕爛雞蛋。突然在我身后傳來一聲驚心動魄的聲音,我嚇得差點扔掉手里的東西,一個蓋著白布的手推車在我身邊匆匆地推過去了。

      我在護士站打聽了46號病床的位置,順便打聽了一下馬阿里病情。

      突發(fā)性心臟病!護士頭都沒抬一下。

      在46病床房間前,我停下來了。46號病床正對著門,從玻璃窗里能看到一位戴白頂帽的老人側(cè)身躺著,旁邊凳子上坐著一個綠蓋頭的媳婦。

      運氣還真好,那位上次想放狗咬我的小伙子不在。

      我說了一聲賽倆目,老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我吃了一驚,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呀,滿臉滄桑,他從不抬頭看人,嘴角永遠(yuǎn)是向兩邊耷拉著。那雙眼睛讓我牢牢記住了他,那眼睛充滿了血絲,顯然是被無窮無盡的失眠困擾著,這雙眼睛從不和人對視,時刻準(zhǔn)備逃避人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里他只是望著白墻壁和天花板,眼旁的皺紋努力地圍繞著眼睛,幾乎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圓,木呆呆的眼光讓人感覺他面臨的是無邊無際的地獄。

      盡管老人長時間的盯著墻壁,可是兩只耳朵卻非常敏銳,一聽到門響,他立刻朝門看來,他首先看到了我手中的雞蛋,那眼旁的皺紋稍稍舒展開來,朝我投來感激的一眼,似乎是在海水中抓到了一根稻草,別人的桌子上堆滿了探望人的東西,可是他的桌上只擺著幾個藥瓶。

      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取出錄音筆順手放在被子上。

      你就是馬阿里老人吧!我說。

      你是?老人努力地辯認(rèn)著我,想不出來,他搖了搖頭。

      你能說一說當(dāng)年你戴紅花上報紙的事嗎?我盡量說得慢,說清每一個字,這樣錄音筆就能證明我確實來過。

      老人似乎努力地在大腦中搜索著,旁邊的守病床的綠蓋頭不停地給我擠眼睛示意,最后不滿又不能發(fā)作地給我送過來一個桔子。

      突然老人驚恐地望著我的身后,胸口不停地起伏起來,原來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照相機,他的臉色開始變得紫紅紫紅的,我趕緊叫來護士,護士經(jīng)過一陣忙亂后,老人才安靜下來,可是他再也沒看我一眼。

      同樣是采訪,可是我對馬阿里老人怎么也找不到話題,他似乎戒備著每一個人,這樣來看望他的人也只能悄悄地離去。

      護士說,病人的病不穩(wěn)定,不能讓他受刺激。

      我只好離開了醫(yī)院,把錄音筆送給朋友。上面只我開頭的幾句話和老人劇烈的咳嗽,還有護士搶救時忙亂的聲音。

      當(dāng)朋友把錄音筆拿走后,時間不長又給我拿來了一個信封,我感覺這次的信封比以往的都要厚都要重。

      5

      我還記著那個被槍斃的馬占山。

      我又回到那個村莊,我到村莊時正到了清真寺中午禮乃麻子(禮拜)的時候,四周靜悄悄的,牛拴在清真寺隔壁的大門邊上,嘴一張一張地,咀嚼著它往昔的歲月。它旁邊還臥著一只小牛犢,撲閃撲閃的耳朵不時調(diào)皮地蓋在眼睛上,那眼睛深不見底,老牛不時回頭用舌頭梳理牛犢的毛,一舌頭過去,那毛就如同梳子梳過一樣,又順又光,牛犢享受著這一切。

      前面我采訪過的那個老人今天有事出去了,我漫無邊際地在村中走動,那些年青人警惕地看著我,注意著我的每一個行動,我在這樣的眼光中不自在起來。

      在一堆草垛下,坐著幾位老太太們,她們的黑蓋頭讓人感覺她們有著烏黑的頭發(fā),我在她們跟前蹲下來。

      一個小孩怯怯地盯著我的相機,我順手把一塊糖塞到孩子手中,那些老奶奶們的臉色似乎好起來。

      我搬來一塊石頭,坐在她們跟前。

      憑多年的記者經(jīng)驗,我知道跟她們說些什么,我從她們的孫子說起,說到她們的年齡,說到病,說到她們的家庭,說到她們家一年的收成。

      我逐步地縮小著我的話題范圍,慢慢地朝著我的方向前進。

      ……你不知道,那個時候孽障(困難),我們都沒有吃的,我餓得一天都下不了炕,下個炕都得一寸一寸地挪,不能快,一快就栽下炕。我阿媽就是這樣無常的,當(dāng)時我記得樹皮都吃光了,白剔剔的,磨上大豆稈稈散點湯,吃得人沒精打神的。

      你是說馬占山書記吧!那可是大好人,他給我們分了糧食,沒有那點糧食,我們早就無常了。我還記得分糧食時在一個晚上,馬書記給每家都規(guī)定了一個時間,這樣每家領(lǐng)糧食就能錯開,當(dāng)時我和我男人背著口袋到倉庫門口,是老保管給我們分的糧食,我男人還有力氣,背上就跑,我實在沒力氣,就背一會,在地上拖一會……

      你千萬不能這么說,這點糧食救了我們?nèi)业拿?,我回去后趁著夜深,在鐵茶缸里煮了點麥子,給公公吃了點,人就是吃五谷的命,沾了點糧食后,公公活過來了,婆婆沒能等到這個時候,那晚夕的煮麥子太香了,到第二天還在房子里有香味,我們就開了門和窗子,怕被上面檢查來的人聞到……老太太邊說邊捶打著她的膝蓋。

      筆記本在我腿上攤開著,我的筆飛快地記著,錄音筆無聲地記錄著,我感覺那晚上的麥香也錄進了我的錄音筆。

      年輕人,你記這些干啥哩,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哩。哦,你在問馬書記無常的事嗎?唉,好人呀,那天他在地里無常時我和我男人裝病沒去,我沒有香,我在房里找了根芨芨草插在香爐里點上,可是我想這香氣能升上九層的阿蘭(天空)上,我男人就小聲地念經(jīng),太慘了!太慘了!那位老太太邊說邊抹起眼淚。

      你問馬阿里呀,他這個人,他這個人……不好說,再不說了,都過去這么多年,他還欠著馬占山的賬,不,欠著全村人的賬,不說了,不說了,就當(dāng)沒這個人。

      這位老太太再也不肯說馬阿里的任何事情。

      但我感覺到馬阿里被村里人徹底孤立了,怪不得他遠(yuǎn)離著村莊,怪不得他病房的桌上沒有一點探望的痕跡。

      我又順便去看了看馬阿里的家,還是那老樣子,在村子的最邊上,遠(yuǎn)離著村莊,只用路頑強地聯(lián)系著村莊。

      馬阿里家的門還是緊鎖著,這馬阿里一住院,家里自然就有點亂了,下地干活的一走,一把孤零零的鎖子就掛在家門上,他家的門板上還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粉筆字,粉筆字被擦成大花臉,但一個隱隱約約的壞字還是能看出來。

      我坐在巷道里的石頭上,這時的村莊稍稍有了點活氣,一家的狗叫起來,相鄰幾家的狗都叫了起來,還有牛也湊熱鬧摻和進來,吼上那么一兩嗓子,路口一只公雞威嚴(yán)地踱著方步,指點著那些母雞們尋食的方向。

      我獨自享受著這安靜的村莊,一位老太太走進我的視線,她看了看我,就說你是記者吧?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我說我是來走親戚的,老太太笑了笑。

      我從東扯到西,最后又回到馬阿里的身上。

      馬阿里也很落憐。老太太說道。

      當(dāng)年他戴了紅花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當(dāng)了一陣書記,他這個人是個毒根子,田地下放后,全村選舉時撤掉了他的書記,莊員們(村里人)再也沒有和他說話的,就連他修業(yè)蓋房子莊員們也不幫他,要不是老保管出面,他這房子是尕由爾娶媳婦有年沒日子修不起來……

      這位老太太思路清晰,我一聽頓時來了精神,我使勁動員老太太講講馬阿里修房的情景。老人很有講故事的才能,在她的講述下,我知道了那正是春種以后的事。

      年輕人,這么說吧,那是一個剛種完田的時候,莊子里到處都能聞到牛糞的味道,日頭也紅炎炎的,馬阿里家立了柱子拉了梁,木匠們匆匆忙忙地釘完了最后一根椽子,又幫忙鋪上了碎木柴,緊等著上房泥。

      馬阿里才發(fā)現(xiàn)了莊員們的重要,大大的一攤泥卻沒有幾個人來幫忙,房下只有他的幾個舅子,還得把這一大堆房泥搭上房,再抹光,這房子才算完工。

      泥已調(diào)好了,如再沒人幫忙,這泥僵了后,就別想再搭上房。馬阿里急得央及莊員們幫忙,可當(dāng)時沒人來。

      馬阿里一家全上了,馬阿里媳婦力氣小,泥扔不到房頂上,扔到半空又像一攤屎樣掉下來。馬阿里媳婦一身泥用臉盆端上泥順著梯子往上送,馬阿里的媳婦一邊哭一邊端泥,年輕人,你沒見過她臉抹得花貓似的。

      她好幾次都從梯子上滑下來了,還好身體沒事。

      老保管員看不過去了,他動員大家?guī)兔Γ灰粫壕蜕贤炅朔磕?。馬阿里為了答謝莊員們,就好好做了一頓飯,雖然算不上清真老八盤,可也有好幾樣的硬菜。

      馬阿里沒有請來一個人,這點菜他們家還熱了好幾頓。

      所以啊,年輕人,這么說吧,有些事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沒到,人不能行虧。

      馬阿里行了什么虧?我邊記邊問。

      老太太突然從她的講述里驚醒過來,看到我在本子上記東西,她抓住了我的手說,別再記了,也沒什么事,沒什么事。

      停了一會兒老太太又說,你記這個有什么用呢。記事的天仙比你還詳細(xì),左邊肩膀上的天仙記你的好事,右邊肩膀上的天仙記你的壞事。

      我故意地看看左肩膀,又看看右肩膀,老太太看著我的動作,笑了。

      但是我卻笑不起來,村里人像篩網(wǎng)一樣過濾了馬阿里,他到底做錯了什么,被村里人這樣孤立起來。

      一陣大風(fēng)吹過,風(fēng)挾帶著黃草、破塑料披頭蓋臉地吹過來,一塊紅塑料牢牢地掛在馬阿里家的門鎖上,在風(fēng)中索索發(fā)抖。

      年輕人,哦,不,我說大記者,你們就放過馬阿里吧,你們每采訪一次,人家就得住一次院,活了大半輩子,有些事就沒必要攪了,就像茅屎炕,越攪越臭。老太太說。

      我們?在我來之前,還有記者采訪過嗎?我急急地問。

      有,每年就來上這么一兩個,來了就采訪,一采訪馬阿里就住院,他的兒子就很討厭記者,對了,遇上他兒子你得小心點。老人認(rèn)真地叮囑著。

      我的膝關(guān)節(jié)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可能要下雪了,西邊的云開始聚攏起來,村莊在冷氣里縮了縮肩膀,縮了縮頭,我聽到了村莊縮進身體啪啪的骨節(jié)聲。

      6

      我還是住在我同學(xué)鄉(xiāng)政府的宿舍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只帽子在半空里高高飛起來,飛著飛著變成了一朵朵的紅花,接著是滿天的帽子,滿天的紅花。

      在大汗淋漓中我驚醒過來。

      外面的天很亮,看看時間才七點多鐘,走到窗前一看竟然下雪了,厚厚的一層雪,我突然想到馬家灣村走走,去了這么多天,我還一次都沒遇到過下雪天。

      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上,我身后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腳印。

      馬家灣村正蓋著厚雪被子睡覺呢,東方的天空微微露出點紫紅來,一棵棵樹撐起了雪傘,那些烏鴉的窩就包裹在雪傘里,村里人家的平房上也鋪了一層厚棉絮,清凌凌的空氣刺激著鼻子和胸腔,周圍的一切似乎變得清晰起來。

      那塊槍斃了馬占山的地邊停著一輛轎車,是寶馬!雪厚厚地蓋住了所有的田地,如果不仔細(xì)找,還真找不出原先的那塊地,就在地里,我看見了一小塊空地,空地上簡簡單單地被腳劃拉出一塊容人跪下的地點,雪下的泥土被劃拉上來弄臟了雪,一個人跪在那兒念經(jīng),最后他接了一個長長的嘟哇,站起身來,這時我看清了他,就是那個戴著兩個金戒指的微胖的男人。

      這墳里是?好奇心讓我不由問起來問題。

      我父親!他頭也沒抬地說。

      父親!我暗自吃驚。

      說說你的父親吧!我的記者職業(yè)病又犯了。

      他在墳里!金戒指男人說。

      跟我回家喝口茶吧,這兒太冷了!我這才感覺到一絲冷意從腳上穿透上來。

      車可能綁上了防滑鏈,車一顛一顛地邊顫抖邊走。

      車停下了,金戒指男人望著窗外,奇怪的表情讓我也不由地望出去。

      原來車開到了馬阿里的家門口,一個拄著大掃帚的男人站在門前,家門的一小塊雪已被掃開了,不用說,這就是馬阿里的兒子了。

      金戒指男人干脆搖下了車窗,一股冷風(fēng)鉆進了車內(nèi),我抖了幾抖,金戒指男人瞪著車外的人,車外的人也瞪著金戒指男人。

      他們的眼神似乎凍住了兩人中間的空氣,沒有呼吸,沒有風(fēng),我擔(dān)心一場惡戰(zhàn)即將爆發(fā)。

      掃雪呀!金戒指男人的喉嚨艱難地動了動,我相信人的聲音也是有表情的,但金戒指男人的這個表情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是硬生生地掐斷了后面的話。

      馬阿里的兒子什么話都沒說,自己掃起雪。

      我們回去吧!我說。

      車又往回開了。

      這是你家?當(dāng)車在老保管員家停下后,我驚奇地問起來。

      我父親的家!我很迷惑,前面說墳里是他父親,這又冒出了一個父親,我只差沒問你有幾個父親的蠢問題來。

      在老保管員家里,金戒指男人果然喊老保管員為父親。

      看著他在老保管員家忙里忙外,那熟悉的樣子讓我也深信不疑他就是老保管員的兒子。

      看著我進來,老保管員吃了一驚。

      這個記者,你認(rèn)識?老保管員問道。

      不,不認(rèn)識。金戒指男人搖了搖頭。

      我也搖了搖頭。

      老保管員趁金戒指男人出去的時候,又悄悄地問我,是不是他讓你來調(diào)查馬阿里的?

      我從未見過這個人!我說了實話。

      唉,你不知道,他這個人心重得很,這么多年了,他還沒忘記過去的事,也難怪,自己的父親嘛,遇到誰的頭上都一樣。老保管員說。

      他有幾個父親?我還是冒出了讓人后悔萬分的這句話。

      他親生父親就是那個分糧食的馬占山書記。說來他也是個耶提目(孤兒),馬占山無常后,時間不長,他母親也無常了,我把他接到家里,他是在我家里長大的。人很能吃苦,先是給人開車,后來當(dāng)了包工頭,賺了錢,在城里買了房子,后來要接我回城里住,我沒去。最近我感覺這孩子總是神神道道的,好像對我瞞著什么事似的。

      正說著,金戒指男人進來了。

      馬阿里住院了!金戒指男人說。

      老保管員哦了一聲,仔細(xì)地看了看金戒指男人的臉。

      人是躲不過命的,算起來他也是個不幸的人!老保管員別有深意地說道。

      金戒指男人沒接一句話,出去了。

      一會兒我的電話響了起來,又是我朋友,約我在老地方見。

      看到我要回去,金戒指男人說,我也要回去,我可以帶你一程。

      我不知道,這會朋友還會給我安排什么事,但我感覺又要去采訪。

      要去,你去,我憤怒地把信封摔在桌上。

      果然不出所料,朋友又讓我去醫(yī)院采訪馬阿里。

      條件還和上次一樣,得錄音記錄和照相。

      上次錄音效果很好,他很滿意!朋友說。

      都差點出人命了!我說。

      不錯,不錯!朋友說。

      你老家哪兒?馬家灣?我問我朋友。

      什么意思?朋友警惕起來。

      馬阿里與你有什么仇嗎?我問。

      如果今天你不說清,咱們的關(guān)系就到此結(jié)束了!我威脅道。

      好吧,你先等一會兒,我打個電話!朋友出去打電話了。

      跟我走吧,朋友進來后,收拾起桌上的東西。

      夜色籠罩在城市上空,燦爛的燈光又一點點地逼遠(yuǎn)了夜色,走進一個深巷,我只聽見我們噼哩啪啦的腳步聲。

      那馬阿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停下腳步。

      朋友想了想。

      你還記得馬家灣那個給大家分糧食被槍斃的書記嗎?

      嗯,我知道!我說。

      你知道他是被誰舉報的嗎?朋友問。

      不知道!我說。

      就是當(dāng)年當(dāng)會計的馬阿里!他為了當(dāng)書記,就悄悄地跑到公社說了這事,馬占山就被槍斃了,后來馬阿里因為這事戴了紅花,受到縣上的獎勵,也當(dāng)了幾年的書記,他當(dāng)上書記后村子一天不如一天,還好他終于下臺了!朋友氣憤地說。

      一邊是恩人無常,一邊是小人得志,這馬阿里上來后,第一個整的就是和馬占山關(guān)系好的老保管員,找借口扣他工分,扣口糧,派最苦的活,還以借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整了馬占山的兒子。

      在朋友絮絮叨叨的講述里,馬家灣那轟轟烈烈的村莊恩怨第一次呈現(xiàn)在我面前,我在馬家灣采訪的點點滴滴連成一條線了,怪不得馬阿里住在村莊邊緣,怪不得村里人一提馬阿里一臉奇怪的表情。

      說實話,我原先對馬阿里的一點同情,現(xiàn)在全被風(fēng)吹跑了,沒有了,我心里不斷地涌出的詞是猥瑣小人,猥瑣小人!

      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看這個猥瑣小人?我對朋友說。

      路不平,眾人修,誰怕誰?朋友說。

      坐上出租車,一會兒工夫我倆就站在46號病床前了,馬阿里的氣色比原來差多了,臉上呈顯出一點土色,他的眼窩更深了,眼看快有了無常的跡象,馬阿里的老伴一個勁地讓我們坐,又給我們讓蘋果,讓我們的憤怒一點點變小了,變得有點不好意思。

      你們是記者吧!馬阿里開口了。

      我感到了一點意外。

      我知道你們是誰派來的。你們不是想聽聽當(dāng)年槍斃馬占山的事嗎,不用你們問,這么多年了,我還記得,這事壓了我一輩子,現(xiàn)在我抗不過去了,我一直跟村里人要個口喚(原諒),但沒人給我,一說這個,大家悄悄地走開,我知道我欠了村里所有人!馬阿里說著說著就哭起來,馬阿里的老伴也在旁邊勸起來。

      可是馬阿里越說越激動,想勸都勸不了了,他的胸口不斷地起起伏伏。

      記者,記者個屁,不就是圖兩塊錢嘛,這明擺著就是欺負(fù)人,上回我父親病了,沒找你算賬,這次又來折磨病人來了!馬阿里的兒子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破口大罵,還順手打了我一下,我和朋友就和他撕扯起來。

      早有人叫來了護士,把我們拉開了。走在路上,我和朋友走在路上像個得勝的將軍,還高興地吹起了口哨,朋友邊走邊在電話里給人說著病房里的事,說我們怎么打的人,馬阿里最后又怎么送進了急救室等等。

      第二天,我和朋友都拿到了一個厚厚的信封,我說這是誰給的?朋友說,別管誰給的,拿上再說。

      我心里有了一絲不安,朋友后面的那個人在一直操作這事,想到這兒我心里的不安變成不舒服了。

      7

      過了幾天,朋友約我到馬家灣去,說是有一場好戲要看。

      一棵棵楊樹在飛速地朝車后跑去,我們把城市遠(yuǎn)遠(yuǎn)地丟在身后,我稍稍打開了車窗,透一道縫,清涼的空氣呼呼地沖進來,車內(nèi)的異味趕走了,隨即車內(nèi)的溫度驟然下降了許多,我趕快搖上車窗。

      馬家灣到了,可是經(jīng)過槍斃馬占山的那塊時,我突然看見馬占山的墳前跪著一個人,在他旁邊放著一個輪椅。我讓司機來一個急剎車,仔細(xì)一看原來是馬阿里,他兒子還在旁邊攙扶著他,馬阿里則是隨時會倒下去的樣子。

      車熄了火,我們在車上靜靜地看著,說實話,馬阿里的古蘭經(jīng)念誦得不怎么樣,他比不上老保管員,他的音色低沉,嘶啞,似乎那個聲音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世界,馬阿里念一句,就停上好上一段時間,身體也要抽搐好一陣。

      在朋友示意下我們離開了,朋友直接把我拉到了老保管員家。

      老保管員從門內(nèi)迎了出來,熱情地把我們請到炕上。擺上了饃饃,奶茶,我們喝茶,聊天。

      我們提到了馬阿里在馬占山的墳前念經(jīng)的事,老保管員一臉的不相信,我們又詳細(xì)地說了一遍,老保管員低下了頭沉吟了好一會兒。

      也就是幾天前,醫(yī)院里給馬阿里下了病危通知書,醫(yī)生說讓馬阿里回去休息,有什么好吃的,就買給他吃,醫(yī)生說他的病也說是十天半個月的事了,馬阿里的兒子只好把馬阿里拉回了家。

      馬阿里在家躺了好幾天,身體一天天弱下去了。

      我覺得我還是用我的記者的筆對老保管員說的事情稍作修飾:

      那是一個中午,確切地說是快到午時禮拜的時候,老保管員和村里幾個老人們坐在清真寺的長條凳上,等著阿訇上拜的鈴聲。

      這時的清真寺安安靜靜的,偶爾夾雜一兩聲老人們的咳嗽聲,院子里的鴿子咕咕的叫著,老人們看著鴿子們在地上走來走去,尋找著食物,又不時地飛到清真寺的屋頂。

      這時只聽見寺門吱地響了一聲,先從門外擠進來一個車輪子,隨后一個嘶啞的聲音給大家說了聲賽倆目,大家低低地回了一聲。

      原來是馬阿里,一見是他,一些老人就從條長條凳上站起來,慢慢地往大殿里走。

      大家先甭(當(dāng)?shù)匾糇x為bao)走!我馬阿里活了一輩子,可能做了一些錯事,向大家要個口喚(原諒)。馬阿里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在清真寺里響了半天。

      但大家還是默默地走上了大殿,都沒有回頭看過馬阿里一眼,馬阿里頓時失聲痛哭,馬阿里的兒子說這個口喚我們不要了,就掉轉(zhuǎn)輪椅的車頭,要回去,可是馬阿里邊哭邊用手扳住了車輪……

      你們禮完拜后馬阿里走了嗎?我問老保管員。

      沒有,馬阿里還在寺里等著!老保管員的話少了。

      大家的口喚要上了嗎?我問

      沒有,大家一個一個地走了,遠(yuǎn)遠(yuǎn)地還能聽得見馬阿里的哭聲。老保管員說到這里就沉默起來。

      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沉默在我們中間傳染開來。

      從別人的口中,我也隱約聽到了些事情,馬阿里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就等在炕上咽氣,可那口氣總是咽不下,守在旁邊的阿訇就說,老人肯定有什么事放不下。

      阿訇說當(dāng)年有一個蘇哈伯(圣賢)去世時也咽不了氣,有人就去問穆罕默德圣人,圣人說,你們?nèi)ジ哪赣H要個口喚去,可是他母親死活不給他口喚,圣人就說,如果這樣我們就只能燒死他,因為沒有別人的口喚,無常后的災(zāi)難更大。這位母親聽說要燒死她兒子,就連忙跑回來給了兒子口喚,這位蘇哈伯就順利地咽氣無常了。

      不過我感覺馬阿里這個口喚是要不上了。

      快到下午了,我出去在巷道里透口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馬阿里的兒子推著馬阿里一家一家地要口喚,我遠(yuǎn)遠(yuǎn)地跟上去。

      下面的場景讓我大吃一驚,原來馬阿里的兒子推著輪椅,輪椅后面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是我朋友,一個是金戒指男人,馬占山的兒子!

      馬阿里滿臉愧疚和悲傷,他每到一家先要說個賽倆目,再要個口喚,可是村里人看到后面還跟著馬占山的兒子就沉默了,馬占山兒子一句話也不說,只默默地看著人們,似乎提醒他們想起當(dāng)年馬占山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救全村人的事,這樣面對馬阿里要口喚,誰還好意思當(dāng)著馬占山兒子的面給口喚呢。

      只有那些不知道當(dāng)年事情的年輕人隨隨便便地應(yīng)付兩句。看得出馬阿里是很在意那些老人們的口喚和原諒,可是每過一家,馬阿里臉上的失望就加深一層,馬阿里的兒子的臉越來越紅,推車的手攥得越來越緊,他清楚地知道,這馬占山兒子就是一個陰影,有他在,他父親的口喚就要不上。

      看到馬占山兒子始終跟在后面沒有離去的意思,馬阿里的兒子要推馬阿里回家,馬阿里堅持不回,自己扳著輪子往前走,馬阿里的兒子只好跟著走。

      就在老保管員家的門口,馬阿里的兒子終于忍不住了,他把馬阿里推在一邊,轉(zhuǎn)身撕住了馬占山兒子的胸口,可是馬占山兒子的拳頭直接揮過去了,馬阿里兒子的鼻血抹了一臉。

      有我在,你們就甭想要到口喚,你們壞了天良,虧了人,這輩子還不上,后世去了再算賬,實話告訴你,那些記者就是我雇來的,每一個記者就是你的勾命天仙,讓你時刻想起我父親,讓你也知道行虧的下場!馬占山兒子大聲咒罵著。

      我狠狠地瞪了我朋友,我朋友低下了頭。

      我擔(dān)心馬阿里會受不了,如果連個清真言都來不及念就無常,對于我們在場的穆斯林都說不過去。

      但讓我擔(dān)心的事沒有發(fā)生,馬阿里低著頭,一臉愧疚,他對馬占山兒子說,我就要走了,你就給個口喚吧!

      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馬占山的兒子把手一揮,我就是讓你活一天痛苦一天!馬阿里的臉色灰了下去,半天沒說話。

      這時老保管員出來了,他回頭讓家里人拿來濕毛巾給馬阿里的兒子擦臉,又讓人把馬阿里推進家里,老保管員把馬阿里推到爐子跟前,又喂了幾口熱茶,馬阿里的臉色慢慢地紅了起來。

      老保管員又拿來一小瓶水,倒了一勺給馬阿里,喝吧,這是從麥加的滲滲泉帶回來的,你喝上也能擋一陣子災(zāi)難!

      我后悔呀,我手上還有一條人命!馬阿里抓住老保管員的手不放,他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抹了一臉。

      我當(dāng)時后悔沒帶相機來,那悲傷的眼神,那痛苦的表情足以成為畫面的焦點,讓我一剎那間感覺到多災(zāi)海(地獄)其實離我們不遠(yuǎn),就在我們的身邊。

      老哥,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你放心。你還是先回去!老保管員勸道。

      我還有一半人家沒要過來呢!馬阿里搖搖頭,說完就硬搖了幾下輪椅,可是沒走多遠(yuǎn),自己先大口大口地喘氣。馬阿里兒子趕緊也跟了出去,馬占山的兒子一腳剛跨出去,就被老保管員拉住了。

      巴巴(叔叔),我感謝你養(yǎng)大了我,可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等的就是這一天,多少年來我掙錢就是等這一天。我可以隨時隨地雇人取他性命,但我不會這么愚蠢,我雇記者采訪他,就是讓他自己勾自己的命,再怎么做我也不能讓他要到莊子上的一個口喚,就實話我這幾天一直夢見我父親,我父親似乎帶著怒容看著我,他這是責(zé)怪我沒有報仇!馬占山兒子的眼睛都紅了。

      老保管員沒抓緊,馬占山兒子沖出去了,遠(yuǎn)遠(yuǎn)地只看到馬占山兒子像尾巴似的跟在馬阿里輪椅的后面。

      看著馬阿里遠(yuǎn)去的背影,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老保管員眼角閃出的淚花。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關(guān)注起馬阿里的要口喚的事來,我也緊緊地追上他們一行人。

      在寒冷的馬家灣,在七里八拐的巷道里走著一隊奇怪的隊伍,最前面是馬阿里的輪椅,其后是馬阿里的兒子,他嘴角還沒擦凈的血跡,讓整個隊伍顯得悲壯,后面跟著馬占山的兒子,還有我和我朋友。

      我們一家一戶地挨著走,還是原先老樣子,馬占山兒子在后面陰著臉,一言不發(fā),定定地望著每家的主人,馬阿里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賽倆目,向大家要口喚,從大家眼里我也漸漸地看到了一些同情,可是那些話當(dāng)著馬占山兒子的臉真不好說出來。

      跟著跟著,我似乎看到馬占山兒子也有一點變化,到最后他似乎對自己的這一作法也懷疑起來,開始不再看別人了,只悶著頭死跟著。

      幾百戶的莊子,馬阿里轉(zhuǎn)了一天,這一天我擔(dān)心起馬阿里過不了這一夜。

      馬阿里沒有要到大家的口喚,夜里馬阿里的病情又重了許多,阿訇在旁邊又守了一夜,可是馬阿里的一口氣就是咽不下去,看著馬阿里痛苦的表情,阿訇找來老保管員商量,說穆民沒有隔夜的仇,馬阿里要不到口喚,這最后的一口氣咽不下去。

      你說的這些我也懂,可是馬阿里的這個口喚得先從馬占山兒子開口。這幾年馬占山兒子為村里辦了那么事情,全村除了馬阿里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過他的幫助,他先不開口,那個人愿意開口呢!雖說他是我養(yǎng)大的,可是這孩子心事重,有了主意十頭牛都拉不回!老保管員說,阿訇嘆了一口氣。

      這一夜又亮了,據(jù)守馬阿里的人說,馬阿里的眼睛睜了一夜,只要每有一個人進門他都要看一下,看到是他家里人,他又盯著天花板。

      這兩天,馬占山兒子一天忙得暈暈乎乎的,他沒再回城里,他也一天到晚往村莊里的每一家跑,每到一家絕不空著手,不是給老人提點雞蛋,就是給娃娃們買點零食,這樣村里人見到馬阿里家的人時眼光總是躲躲閃閃的,但馬阿里家除了親戚外和老保管員外,沒有一個村里人踏進過。

      每到夜晚,全村人似乎都能聽見馬阿里沉重的呼吸,那一聲聲沉重的呼吸壓在村莊上空。

      已經(jīng)三天了,馬阿里還沒有咽氣的跡象,他的生命還懸在一絲若有若無的呼吸上。

      老保管員早就坐不住了,這天早上,他終于截住了馬占山兒子。

      我們給你父親上個墳走!他手里拿了本經(jīng)。

      我們幾個人也跟了去。

      那墳地就安靜地坐落在田地當(dāng)中,我們走過空蕩蕩的田地,一群麻雀撲嚕嚕地從地里飛起來,飛到不遠(yuǎn)處的樹林里。

      老保管員讓馬占山兒子念,馬占山兒子念了幾段。

      今天當(dāng)著你父親的墳,老保管員說,我要說件事情。

      當(dāng)年你父親無常后,你還小,按照公社的要求,你母親和你根本就沒有口糧。

      巴巴!你養(yǎng)大了我,這些恩情我都記著呢!馬占山兒子說。

      不全對,老保管員說,是馬阿里幫著你呢!

      不可能,他這樣的人還能幫我?馬占山兒子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那年馬阿里只是想當(dāng)個書記,沒想到你父親竟然是這樣的結(jié)果。你也知道,我們家里人也多,勞力不多,每到分糧食的時候,我們家是最晚分糧食。你還記得吧,那時麥場上人少,馬阿里就多給我們家分糧食,這點糧食真正救了我們的命呢!我們都要無常,作為穆民,誰希望要不到別人的口喚就走呢,馬阿里已經(jīng)三天了,他等著大家的口喚,指望著大家的原諒。那天你跟著他,大家嘴上沒說什么,可是你怎么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的,說不定大家已在心里給了他口喚了!老保管員還是那不緊不慢的語氣。

      別人給不給我不管,反正我這口喚他甭想要到!馬占山兒子說。

      這時馬占山兒子的電話響起來了,剛聽了兩句,就匆匆回老保管員家開車走了,回頭扔給老保管員一句話,兒子發(fā)高燒,正住在醫(yī)院里。

      我也去!老保管員說。

      馬占山兒子點了點頭。

      本來我也想去看望下,可是又怕打攪,就和朋友留在馬家灣村。

      我和朋友正在老保管員家喝茶,門外吵吵吵鬧鬧的,馬阿里的兒子闖進來了,他滿眼淚水,一見到老保管員老伴,就說了個賽倆目。

      我沒求過人,我今天來求個老保管員,再不給個口喚,我父親就無常不了呀!馬阿里的兒子邊說邊擦著眼淚。

      我們連忙告訴他,老保管員到城里去了。馬阿里的兒子失望地走了。

      我朋友拔響了馬占山兒子的手機,問了幾句,說還在搶救。聽到搶救時老保管員的老伴哭起來了。

      這一夜我和朋友就住在老保管員家,這一夜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拉長了,長得讓人睡不著覺,長得讓人覺得思維都變長了。

      沒睡著吧!我捅了捅旁邊的朋友,原先馬阿里家采訪的記者都是你請的吧?

      朋友半天沒出聲。

      夜還是在我們面前無情地展開,我聽到了朋友清醒的呼吸,我聽到了馬阿里一聲重于一聲的呼吸,那發(fā)自喉嚨深處的呼吸撕扯著我的耳膜,讓我不得安寧。

      我聽到了馬阿里的呼吸聲!我說。

      有些記者是我請的,有些不是。朋友冒出了一句。我也聽到了馬阿里的呼吸!

      老保管員老伴屋子里的燈還亮著,我知道她一定在等著醫(yī)院里孩子的消息。

      似乎天亮的時候,我才有點睡意。

      門外響起了喇叭聲,我趕緊穿衣出去,老保管員的老伴兒已經(jīng)出去開了門,老保管員和馬占山兒子走了進來。

      娃娃好著沒?老保管員老伴兒問。

      還好,脫離危險了!馬占山兒子長出一口氣。

      老保管員念一句。

      吃完早飯,老保管員出去了。

      我和朋友閑著沒事,又到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只見巷道里的人們漸漸地多了起來,大家都朝馬阿里家走,三三兩兩的。

      馬阿里終于無常了,我對朋友說。我的心里頓時有一絲愧疚,怎么沒來及跟他要個口喚呢,我三番五次地去采訪他,結(jié)果讓他得了病,想到這兒,我有點恨起朋友來。

      我拉著朋友也朝馬阿里家走去。

      8

      馬阿里家圍滿了人,老人們多,老一點的坐在馬阿里身邊,年輕點的站在地上,還有更多的人都站在院子里。

      我和朋友擠進去,只見馬阿里的臉色竟然紅潤起來,他還不時地跟著旁邊的人聊著什么。

      大部分人都在沉默著,他們在等待著什么。

      來了,來了!有人小聲地說了幾句,

      那些聊天的人安靜下來。

      從人群里擠進來一個人,原來是阿訇。

      阿訇念了一段《開端章》,就簡短地講了老保管員給我們講的那個蘇哈伯的事。

      又?jǐn)D進來一個人,是老保管員,他擠到馬阿里身邊,說了個賽倆目,說過去的事,我給你個口喚,我有什么做的不對的,你也給我個口喚。

      馬阿里掙扎著爬起來,接了賽倆目,眼淚出來了。

      老保管員說完,朝后看著,這里大家都沒有上前,大家都朝門外看著,誰也不敢上來給口喚。

      場面頓時安靜下來,老保管員只好抓著馬阿里的手,聊起病來。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人磨磨蹭蹭地擠進來,正是馬占山的兒子,盡管大家給他讓了一條道,這牙長的路他似乎走了半天,他肥胖的身子不時碰著別人。

      大家都盯著他,等著他說話,馬占山兒子站在地下,站了半天,才說了個賽倆目,馬阿里趕緊回了。

      我父親的事我的口喚給了,你也給我個口喚!馬占山兒子眼睛沒看馬阿里,他飛快地擦掉眼淚,就匆匆忙忙地擠了出去。

      這時大家一個接一個地上前與馬阿里互相要著口喚。

      我和朋友也擠上去說了,也奇怪,這一說,心里的石頭似乎落了下來。

      我們出去時,馬占山兒子的汽車已開走了。

      馬阿里是在半夜三點時咽的氣。老保管員念的《亞辛章》。

      第二天,我們參加了馬阿里的葬禮,馬占山兒子也來了。

      我和朋友是坐著馬占山兒子的車回城里的,回去的路上沒有人想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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