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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 李

      2016-05-26 21:51蔡陽啟
      雪蓮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楚歌一川姑姑

      蔡陽啟

      楚歌將自己懸掛在香李樹上的時候,我正斜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那天氣溫有點低,天氣有點冷。微風,窗簾上綠色的波浪輕輕涌動,雪白的菊孤傲如一桿漂泊的桅帆凄凄清清地在波光里沉寂;窗外,半爿月亮在灰灰的云層里時隱時現(xiàn),路燈像患著白內(nèi)障的老者的眼,昏昏地發(fā)灰發(fā)黃,一片一片的葉從梧桐樹上落下來,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跟隨在來往的黃包車身后飄零。

      我看電視的時候妻兒皆已入睡。電視欄目叫《落葉繽紛》,評說的是陸游和唐婉的《釵頭鳳》。臺是省內(nèi)臺,一男一女兩角兒卻都是外地人。男的是一老頭,頭發(fā)雪白,氣宇軒昂,電視里常見,姓蘇,大作家。女的則面生,很年輕,做派像是影視圈里的人,與蘇大作家相比有檔子差距,甚至連普通話都說得不怎么地道,顯然,她沒能讀懂唐婉內(nèi)心的凄苦,愁模愁樣裝得太假,讓人堵得慌也累得慌。

      就在蘇作家評說完畢做經(jīng)典朗誦時,電話鈴響了,響在蘇作家艾艾怨怨的“錯、錯、錯”上。

      電話是秦一川打來的?!俺杷懒恕!鼻匾淮ǖ恼Z氣是一般農(nóng)家走失了一只小雞小鴨的平淡。

      “楚歌死了?”我有些不信,“今天上午我還和他通過電話,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自殺。在你家香李樹上吊死的?!鼻匾淮ㄊ俏依霞业泥従?,此人眼睛瞎,但舌頭長,嘴巴很碎。“那樣子好難看好嚇人,眼睛燈泡樣滾圓,頭后仰,口大張,粉紅的舌頭伸出來足足有半尺長……”我不明白雙目失明的秦一川如何將楚歌死的細節(jié)“看”得如此清楚描繪得如此到位,聽得我有點毛骨悚然。末了,秦一川又加了一句,“你在電話里和他說了些什么?”

      “莫名其妙?!蔽艺f。

      那邊已把電話掛了。

      楚歌——楚歌是我父叔輩的人,此人當過兵打過仗,后來坐了十幾年牢,年輕時儀表堂堂,六十好幾了,還是個腰挺背直的老帥哥。我與他接觸不多,加起來也沒幾次。我覺得此人像個謎,一生中好像沒扮演過什么光彩角色。他對我姑姑很是迷戀,時間之長幾近半個世紀,可好夢不圓,二人到死都未能走在一起。緣由一言難盡。暫且不說。

      先說我姑姑。

      可我母親對姑姑卻大不以為然,每每說起我姑姑的美麗她都會表現(xiàn)出十二分不屑。

      “漂亮女人命薄,女人美了是禍水,美女故事多,可故事多了事故也會多?!蹦赣H說這些時一套一套,且振振有詞,“古往今來都驗證了的。書上有,戲文里也有,不信去查?!?/p>

      我不敢說我母親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葡萄”之虞,但我姑姑的悲劇人生的確遠不如她容貌的美麗。

      說起我姑姑,我當然應(yīng)該先簡單地說說我的老家。我老家在鄱陽湖東岸的樂安河邊上,叫救夫灘,還有一個十分好聽的名字:美人洲。救夫灘有一傳說故事,說是一女子為救丈夫而沉落水底,而后變成了一個沙洲。你若遠遠地站在河對岸,就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救夫灘像極了一位側(cè)身裸臥的睡美人,豐乳、細腰、肥臀,恰到好處,栩栩如生。稱美人洲乃實至名歸。我們美人洲距縣城不遠,水路四十多里的樣子,起點早,摸點黑,駕一只小船一天可以打一個來回。至今,我們村賣什么農(nóng)副產(chǎn)品或購置什么大型物件仍是按這個模式運作的。

      我爺爺帶著我姑姑一道上縣城去賣香李。

      我家的香李——我的許多同學(xué)和朋友吃過我家的香李。我家的香李樹就在我家當門口長著,六七米高的樣子,樹梢與屋脊平齊。樹干與樹葉和平常的李樹無異,花雖說不上怎么好看,卻多少有點兒奇:早起,那一樹的李花遠看近看皆蓬蓬勃勃的雪白,白得隱隱約約地泛起一股淡淡的幽藍;而一近傍晚那李花卻妖妖艷艷地紅,紅得張揚,紅得放蕩,像一片錦,像一抹霞。如此反復(fù)三天后方漸漸謝落?;ㄔ跇渖下劜坏桨朦c味兒,落下地后才散發(fā)出一陣陣清冽的芬芳。每年仲春,我都要回老家小住幾日,為的就是去看香李花。如果說我家的香李的花有點奇,那它的果實——香李,則可以說非常地神。它的樣子并不奇特,只有現(xiàn)如今的改良葡萄大小,初時碧綠,漸次變黃,成熟后透亮晶瑩,可看見里面狀若黃豆的一粒小核。它神就神在一個字上,這個字就是:香。那可不是一般的香,是那種一粒香李香一屋,一樹香李香一村的香。上午吃了一粒香李,到夜里偶爾打一個嗝,那香氣還跟著出來在口腔中蕩漾,叫你回味無窮。說句讓人見笑的話,我當初談戀愛時,一約會就先嚼顆香李,惹得我女朋友盡想和我親嘴。還有一件很怪的事是我家的香李樹無法繁殖,吃完香李將香李里面的核埋在土里哪怕是霉了爛了也絕不會發(fā)芽。折一條枝椏嫁接在任何一種樹上都不會成話。我的一位在省城植物研究所工作的同學(xué)為此事查閱過許多資料,做過專門調(diào)查專門研究,可終究也沒調(diào)查研究出個所以然來。

      我家的香李樹和我姑姑同歲,樹種是一位姓梅的江湖郎中贈送的。梅郎中在一次樂安河發(fā)大水時趴在一棵樹上被沖到了我們美人洲,被我爺爺救起時已經(jīng)在樹上趴了兩天三夜。這位梅郎中的祖輩在清宮內(nèi)做過御醫(yī),經(jīng)常出入三宮六院。香李的故事頗有點傳奇色彩:為了給皇太后治一種怪病,梅御醫(yī)采集了九九八十一顆李子核,這幾十顆李子核分為九組,每組九顆,每一組都先后在九名宮女口中分別含上九天,也就是說每顆李核都必須在宮娥美女口中含上九九八十一天方可入藥……這段故事我寫進了我的另一部小說《冰梅》,此處不贅。梅郎中和我爺爺一道種下這顆香李種子的時候,我奶奶還不知道自己有孕在身,而梅郎中卻指著我奶奶平坦的身子說:“蔡先生,女娃兒生下來就叫香李可好?”

      第二年,香李苗苗從土里鉆出來不久,我姑姑降生了,取名香李。

      仍說那天我爺爺帶我姑姑去縣城賣香李的事。

      按我們村上的習俗,栽種在房前屋后的花果是讓村里的小孩子們偷著吃的,吃著玩的,不好拿到市面上去賣,誰賣了誰家小氣,誰賣誰讓人看不起。可那年我奶奶得了很嚴重的眼病,我爺爺?shù)娜兆舆^得不怎么充裕,日子過得不怎么充裕的人講的是實在,我爺爺就很實在,明白我奶奶的眼睛比名聲更重要。因而,我爺爺決定用賣香李的錢給我奶奶治眼病。

      那年我姑姑剛好十八歲,十八歲的姑姑就像三月的杜鵑,四月的紅杏,五月的梔子,六月的鮮荷,渾身上下青春勃發(fā)。鴨蛋臉兒是那種手指輕輕一彈即有鮮紅的血滲出來的嬌嫩,穿一件藍底細碎白花兒的大胸襟上衣,包裹不住的無限生機從胸間噴薄而出,一條粗黑的辮子直垂腰間,發(fā)梢上插種著一朵雪白的梔子花,就像身后跟有一只蝴蝶在翩翩起舞。尤其是那細腰圓臀,更是惹眼地將那些聯(lián)想豐富的人們的目光誘惑了過去??上夜霉蒙环瓿?,放在當今,這樣的“范兒”,什么樣的天下打不下來。

      我姑姑還長有一張?zhí)鹱欤驹谙憷顢傋痈?,眼睛迎著一個個向她走過來的人,大叔大媽大哥大姐地叫著,還給你一個甜甜的笑,稱過李收過錢甜嘴兒再輕輕巧巧甜甜蜜蜜送你一個“謝”字。不到中午,一籮筐香李就賣完了。到錢莊將錢兌換,竟賣了整整兩塊大洋。那天,我爺爺特別高興,一路上劃著槳沙著喉嚨唱著贛劇饒河調(diào),回到家還當著一家人的面說:

      “今天的香李不僅賣完了香李,還換回了一籮筐眼珠子?!币姶蠹也幻靼?,又說,“香李,把衣服脫下來抖抖,說不定還不止一籮筐呢?!?/p>

      一家人大笑,笑得我姑姑臉上飛霞。

      第二天,我爺爺我姑姑起得更早,一樹的香李摘得干凈,風風火火地來到縣城。

      仍是昨天賣香李的地方,一輛老式福特牌小轎車腳趕腳地來了。車門開處,下來一位身穿一件海藍色旗袍的中年女人。

      據(jù)說,我爺爺回家后多次著意描述這位中年女人,他描述的情景和幾十年后我在一次聯(lián)誼會上碰到的情況差不多。我說的那時,文學(xué)已經(jīng)開始走向敗落,而許多人又想附庸風雅,這就有了我那次參加的作家和企業(yè)家的聯(lián)誼。聯(lián)誼會是在上海五角場的一家五星級賓館的十八層樓上舉行的。聯(lián)誼會主持者是上海市作協(xié)的一個頭頭,他怕我們這些人無端地會冒酸氣,在鼓吹了一通所有參加聯(lián)誼會的企業(yè)之后,又告誡我們要不失禮貌尊重事業(yè)有成的他們,并委婉地指出我們早已列入日程安排的香港五日游能否成行,就維系在他們一干人身上。作協(xié)頭頭的金玉良言嚇得我們一晚上坐在角落里不敢吭聲。企業(yè)家就是企業(yè)家,一個個西裝革履大腹便便,舉手投足頤指氣使氣度不凡,身邊的女秘一個比一個靚麗,一個比一個珠光寶氣,似是每進來一個就多一份亮光。然而,真正震懾我們的是一家英吉利服裝公司的一位服裝設(shè)計師。她的出現(xiàn)使我們終于明白了怎樣的女人只能叫漂亮,怎樣的女人才能稱美,而真正稱得上美的女人實在是難得一見。嚴格說來,設(shè)計師算不上企業(yè)家,至多是個高級打工仔,出席聯(lián)誼會也是幫人打工而已——她是臨時受命代老板而來。服裝設(shè)計師并沒有為自己特意設(shè)計什么服裝,僅一件湖藍色旗袍而已。但是,就此一件旗袍竟像她身上派生出來的一樣,自然,得體,猶如美麗的芙蓉的花和葉天然地生長在芙蓉樹上一樣。她沒有佩戴任何金銀首飾,只一朵白玉蘭造型的玉色胸花別于左胸前,僅此而已。設(shè)計師的出現(xiàn)讓場上所有女性黯然失色,連慣于品頭論足的我們都一時三緘其口,更沒有人敢想入非非。第二天,我們四處打聽,才知道這女子畢業(yè)于劍橋大學(xué),乃中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四大家族之一宋家的后裔,連胸前的“白玉蘭”都是蔣夫人宋美齡先生的饋贈。于是乎,我們共同得出一個結(jié)論:暴發(fā)戶就是暴發(fā)戶,貴族就是貴族,二者本質(zhì)區(qū)別如同天地;三年可以出一個暴發(fā)戶,三代未必能出一個貴族。

      我爺爺當時的感覺和我差不多,他說我姑姑和站在轎車旁的女人相比,一個是新春的嫩柳,一個則是初夏的君子蘭。兩者都好看,而又明顯不在同一個份上。

      氣質(zhì)不凡的中年女子眼角都不愿瞄一下我爺爺,而是遠遠近近地盯著我姑姑上上下下地看了幾分鐘。我姑姑也看了她幾眼,也給她送了甜甜的笑,最后小嘴兒還哆嗦出了一連串的“謝”字——中年女子用五塊大洋買下了全部的香李。

      “不用謝了?!敝心昱友劬粗夜霉?,話卻是對我爺爺說的,“這位大哥,我想請你們賞個光,到我家中坐坐。”

      依我在上海碰見的那位服裝設(shè)計師宋小姐的情況推斷,我爺爺在高貴、莊重而又光彩照人的貴夫人面前肯定是局促不安的,而且不可能拒絕她的邀請??晌夜霉镁筒灰粯?,她在我爺爺即將答應(yīng)之際,附在他的耳邊說:

      “爺爺,要去你去,我不去,誰知道她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怕。”

      寫下這句話,我心里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女人讀女人同男人讀女人總是有許多不同,至少也會多幾分戒備。還是那次聯(lián)誼會上,吃過了,喝過了,場面上的話也說過了,便拉開場子跳舞。臨近尾聲,可能是同情我這個來自底層的作家無人親近非常寂寞孤獨,一位建筑業(yè)老板的女秘朝我款款走來。這個女子我認識,四川人,說一口標準的“川普”,好像是姓劉。她說她也是文學(xué)愛好者,在聯(lián)誼會上聽過我發(fā)言,說我詼諧有幽默感。我所以記住了她是因為她找我看過手相。她的嘴有些闊,笑起來尤甚。在我看過手相的眾位女子中,她是屬于命運最最不濟的一位,愛情線生命線事業(yè)線都爛得一塌糊涂。但我仍是把她夸得嘴角差點掛到耳邊去了。這個劉女秘像請我看手相一樣伸出她的纖纖小手。

      “能請你跳個舞嗎?”

      “我可是從來不曾下過水的啊?!蔽倚χ惚堋?/p>

      “不就是一二三四嗎?”她一把拉過我的手,說,“跳舞不難,毛主席老人家說過,會走路的人就會跳舞。”

      我問她毛主席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說過此話,她說跳吧跳吧,跳過之后就知道老人家的話放之四海而皆準。

      于是就下舞池,結(jié)果跳得一身繃緊。舞間,她忽然嘴巴一努,問:“你說那個女人如何?”我隨她的視線望去,知她說的是那位端坐于舞廳一側(cè),同作協(xié)頭頭說話的身穿湖藍色旗袍的設(shè)計師,便脫口而出:

      “舉止高雅,品貌端莊,氣質(zhì)不凡?!?/p>

      劉女秘嘴一撇,放在我肩上的手狠狠推了一把,“故作高雅冷艷之態(tài),骨子里就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尼姑?!?/p>

      那位中年女子顯然聽到了我姑姑的話,臉上笑得燦爛,說:“我們姜家就是要吞了你這個香李一樣的妹子。”當她得知我姑姑的小名兒就叫香李時越發(fā)地興高采烈,“果真是一顆香李兒,難怪這么香這么甜這么逗人喜歡逗人愛?!?/p>

      我姑姑隨我爺爺鉆進轎車跟那女人去了。下了車,我爺爺才知道父女倆一不小心闖進了姜挈雷將軍的府第,才知道那位雍容華貴氣質(zhì)不凡的中年女子就是將軍夫人。

      關(guān)于姜挈雷將軍,我們縣志的《人物》欄目上有過上千字的記載。此公畢業(yè)于黃埔軍校四期,曾任國民黨遠征軍九十三師副師長兼炮兵團團長,授少將軍銜。將軍有一條腿至今還遺留在抗擊倭寇的緬甸戰(zhàn)場上,蔣總裁為此曾淚濕衣襟。解放前夕,委員長不忘舊臣愛將,親自欽點,專機送將軍一家去了祖國的寶島臺灣。

      在將軍府,我爺爺受到了上上禮儀,原因很簡單:將軍夫人看上了我的姑姑,想娶她為兒媳婦。

      “天也,命也!我們老蔡家沒葬到好墳,香李她沒這福分。”

      許多年之后,我爺爺一直把這次邂逅當故事講給家人和人家聽,他說了姜家的富貴,說了將軍的氣度,說了夫人的聰慧,就一定會怨我姑姑的命。

      我沒有親耳聽過我爺爺說這件事,也可能聽見過而因為年幼無知沒往心上記。但后來我當長大成人尤其是進入了初級階段商品經(jīng)濟社會,從父母和他人口中知道這事,我就禁不住為我姑姑扼腕嘆息。設(shè)想:如果當年我姑姑跟了國民黨少將的兒子,她就絕不是現(xiàn)在的香李了,而是一位福蔭子孫譬如我輩的讓人敬之慕之的臺灣同胞。有朝一日回歸大陸定居,說不定還能在政治上輝煌出一道耀眼的亮點,弄一個人大代表或者政協(xié)委員當當。至少,一生中沒有那么多苦難相伴相隨。

      扯遠了,說將軍。將軍有將軍的胸懷。他疼愛他的兒子,也十分喜歡香李,希望香李做他的兒媳婦。他在我爺爺受寵若驚之際,坦坦蕩蕩地告訴我爺爺說:“老哥,我不能瞞你,我是想找個好兒媳,你養(yǎng)女兒也不容易,也想找個好女婿。見了你家香李后,我覺得我兒子配不上你女兒?!?/p>

      “哪里哪里,”我爺爺連忙接嘴,“是我們高攀不上。”

      將軍可能有不喜歡別人打斷他的話題的習慣。他舉起那只指揮過千軍萬馬的右手,往下一壓,示意我爺爺不要忙著插嘴,先聽他把話說完?!拔覂鹤邮裁炊己茫斆?,好學(xué),懂禮貌,”說到這,將軍停了一下,接著拍了一下自己的斷腿,說,“這兒,這兒有點殘疾。”

      “殘疾?”公平地說,我爺爺還算一位富有責任心的稱職的父親,他仰慕姜家的權(quán)勢地位和財富,嫁了姜家,香李就成了闊太太,不要說香李本人,就是我們老蔡家也跟著享受榮華富貴。我爺爺是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農(nóng)民自有農(nóng)民的思維方式,有農(nóng)民的算賬方法。這一點無可厚非。但他更愛自己的女兒,香李,那可是真正意義上的如花似玉?。‘斎凰睦镆裁靼?,倘若將軍的兒子沒有毛病,能找一個鄉(xiāng)下丫頭?我爺爺忽然提出要見見將軍兒子。他說:“能見見貴公子嗎?”

      將軍沒有理由,也根本不會拒絕我爺爺想見見未來女婿的要求。他吩咐站在一旁為將軍和我爺爺?shù)共枥m(xù)水的年輕軍人:“把姜巖叫來。”

      這里交代一句,這位年輕軍人就是開篇說的將自己懸掛在我家香李樹上的眼如燈泡舌頭老長的楚歌。

      楚歌很規(guī)范地說了一聲“是”,轉(zhuǎn)身而去。當我爺爺聽到一聲“伯父”的叫喚,見到那位名叫姜巖的后生時,驚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事后,我爺爺曾多次和家人說起過此事,他抖落此事時臉上表情很復(fù)雜,很激憤,也很無奈。他說他做夢也沒想到將軍的兒子姜巖居然是他的女兒香李攙扶出來的。將軍夫人所以能成為將軍夫人,原來不僅是因為貌美,而且很聰慧很會做思想工作,就在將軍和我爺爺交談的時候?qū)④姺蛉巳詢烧Z就將我姑姑搞定。我爺爺?shù)男睦镆虼硕鵁o限悲傷。而我在聽說這件事后多少又有另外一種想法:現(xiàn)如今老有人指責當代年輕人沒有理想崇尚拜金主義,這也太不客觀太冤枉八零后九零后了。人啊,人,別看他自我標榜得好,埋藏得深,其實,古往今來,有幾個不是權(quán)勢和金錢的奴隸?除非你是權(quán)勢和金錢的主人!后經(jīng)仔細回想,我又覺得我爺爺和我家人都很不了解香李,其實,香李想的不全是她自己,她考慮得更多的是我奶奶的眼睛,她的行為里有一種叫做“殺身成仁、舍身取義”的東西。僅從這點而言,八零九零后怕是難以望其項背。

      中午是一餐對我爺爺來說絕對是生平絕無僅有的豐盛宴席。酒是茅臺而且是“四川茅臺”,爺爺他從未聽說過,將軍說了好幾次都沒能記住。我之所以能在這里說它是茅臺,而且是“四川茅臺”是多年之后聽秦一川說的。關(guān)于秦一川何以知道那天我爺爺喝的是茅臺一事,后面我會有所交代,這里暫且不說。桌上雞、肉、山珍之類之多之雜弄得我爺爺眼花繚亂不說,有道是“近水知魚性,傍山識鳥音”,我爺爺在鄱陽湖和樂安河上打了一輩子魚,連鄱陽湖上的江豬白鰭都見過,可桌上的八道魚他卻有四五個說不出名來。

      那天在桌上吃飯的共五人,將軍,夫人,姜巖,我爺爺和我姑姑香李。

      飯桌擺在大廳正中,吃飯前我爺爺不停地打量大廳四周。這是我爺爺見過的所有大廳中的大哥大,里面足可以擺下十多桌酒席。大廳正中墻壁上高懸一塊黃金鍍字、黃金鑲邊的墨色大匾。上書“文德武威”四個大字,那是蔣委員長的親筆題詞。

      這匾額后來我也見過,那是和朋友一起找關(guān)系開后門看縣博物館的館藏?!拔牡挛渫?,落款:蔣中正。民國三十五年。大字小字上面皆布以厚厚一層黃金。非常遺憾的是匾額左下方的落款“蔣中正”三字被鏟削得斑駁陸離。這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紅衛(wèi)兵小將所為——蔣介石,全中國最大的國民黨反動派,不鏟削他鏟削誰!據(jù)傳這位紅衛(wèi)兵小將將鏟削下來的黃金偷偷拿回了家,就在他將那些金子拿回家后的第二天手指頭就出了毛病,家里沒錢醫(yī)治就變賣鏟削下來的黃金,一直到花完了這些黃金毛病才痊愈。更遺憾的是匾額上方?jīng)]有抬頭,這就是說,這匾額究竟和姜家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讓人心生幾分疑慮。

      在國人的印象中,蔣中正喜歡送人中正刀中正劍,還頒發(fā)過許許多多這樣那樣的功勛勛章。送匾額,這事兒還真沒有聽說過。當我把這寫進小說的時候,我爺爺早已駕鶴西去,當屬死無對證。我是聽一個人親口所說才敢如此寫的,這個人說匾額是當時的縣太爺送的,題詞實實在在是老蔣的手筆。說這話的“這個人”就是打電話給我報告楚歌死訊的秦一川。秦一川說他親耳聽見這是將軍親口所言,他說我爺爺我姑姑在姜將軍家吃飯的時候,他正藏匿在那塊巨大的匾額后面,饑渴地見證了我爺爺我姑姑在姜家大口朵頤那些山珍海味,大口吞咽“四川茅臺”。我們對秦一川的“四川茅臺”進行了糾正,告訴他四川沒有“茅臺”,“茅臺”產(chǎn)自貴州。對此秦一川很不高興:

      “我是親耳聽將軍說的,能有錯?不信,你問將軍去。”

      其時,秦一川是個身手了得的揚名鄱陽湖東西南北沿岸的江“湖”大盜。不過,秦一川自己卻一再強調(diào),說他是個曾經(jīng)有益于黨、有益于人民、有益于革命的,有民族氣節(jié)、民族擔當?shù)摹傲x盜”。

      飯桌上將軍夫人與我爺爺極為順利地完成了一筆交易:香李嫁給她的瘸腿兒子姜巖,他們出錢為我奶奶治好眼病。

      這筆交易毫無公平性可言,而且覺得將軍還不太厚道,有趁人之危之虞。但一個正在瞌睡想睡覺,一個不僅給你鋪好了床,而且還送來了枕頭,交易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做成了。

      我母親讀書不多,也沒見過什么大世面,就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婦女而已,但是她又是一個很有思想的女人,她曾經(jīng)說過這么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如果人生是一條項鏈的話,那么錯誤就是串聯(lián)起項鏈的一顆顆珍珠。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體驗的加深,這話我越琢磨越覺得經(jīng)典,誰的人生不是如此呢?就說國民黨將軍姜挈雷吧,他的兒子是一個小兒麻痹后遺癥患者,而我姑姑是位超級絕色女子,換句話說,這是一場不公平的婚姻。不公平的東西里面往往深埋著一種或多種隱患,當快起快收為最好。這場婚姻,假如換成現(xiàn)如今的人,十個中就有十二個會主張“閃婚”,好事快辦,至少也要“生米煮成熟飯”,有理無理先將她“做”了再說。果真如此,那就百事了了,也沒有了我爺爺嘮叨一生的埋怨。

      可將軍卻不,將軍畢竟是將軍,他的人生起點,思維習慣與眾不同。他很看重他認為應(yīng)該看重的東西,平日里將軍雖不敢說“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但他認為,一位堂堂黨國將軍的兒媳婦如果不識詩書不懂禮儀,很有些說不過去,必要的時候是拿不出去上不得臺面的!將軍問香李愿不愿意讀書?香李似夢非夢地點過頭后,他當即表態(tài)說要把香李送到湖陽師范去讀書。

      后來將軍一定會為這錯誤扼腕。將軍犯錯誤無所謂,問題是香李,將軍犯了個小錯誤,香李緊接著就犯了個大錯誤。

      將軍那天還給香李取了個學(xué)名:蔡香吟。

      蔡香吟。將軍不愧為黃埔的高材生,香李——香吟,一字之差,骨子里就產(chǎn)生了深刻變化,那品味,那檔次,那文化,可不是一般人用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

      當年,類似于當今出征奧運會世界杯錦標賽的運動員們賽前的強化訓(xùn)練一樣,香李在姜家受了大半年強化的私塾教育,之后,搖身一變,成了一位湖陽師范的美麗女生。若按正常計,香李要在少男少女云集的地方呆上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香李,不,蔡香吟,一個如花似玉的花季美女,在一大堆夢幻如歌的激情男女中,能不發(fā)生故事,或出點事故?

      這里又得說說將軍。如果說將軍送香李讀師范是個高級錯誤的話,那么將軍緊接著又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將軍的低級錯誤是每當周末或姜家有什么事情時,一定是差派他身邊的年輕軍官也就是楚歌開著他的“福特”或騎一輛英國箭牌自行車到湖陽師范去接香李。楚歌的不光彩之處就在這里,你身為軍人和下屬,必須忠誠于上級和主子,怎么能借接送之機悄悄在香李身上動壞心事,做那讓人不齒的第三者插足的不道德之事?

      關(guān)于這一對青春男女于何時,如何戀上的,許多細節(jié)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鐵打的事實,他們偷偷相愛了!

      民國三十七年中秋節(jié)后的一天,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八年中秋節(jié)后的一天,這之前,老蔣蔣中正蔣介石于國民黨幾十萬軍隊在東北和華北戰(zhàn)場上一敗涂地之后,早就偷偷開始了蓄謀已久的人財物的戰(zhàn)略轉(zhuǎn)移。前面說過,姜挈雷是老蔣的愛將,又出自黃埔,又抗日有功,因而老蔣親擬電文急令姜挈雷不日之內(nèi)率家眷趕往南京,而后安排去臺灣。

      對于民國三十七年中秋節(jié)之后的這一天,按理說香李應(yīng)該刻骨銘心才對,但是幾十年之后,她面對她的親侄子再次敘述這件事時,卻顯得有些意識模糊,她怎么也說不出具體的陽歷和陰歷的日子,只記得是在中秋節(jié)之后的一個星期天。她說那天天上有霧樣的細雨或者說是細雨樣的霧綿綿地飄著,迎著它,臉上有種溫潤的手溫柔地撫摸的感覺。那天,師范生蔡香吟根本沒有顧及黨國大局,有點“商女不知亡國恨”地同幾位同學(xué)在湖陽師范學(xué)府前面東湖的一片殘荷中泛舟,船上時不時地飄出一陣陣歡聲笑語。關(guān)于這一點有香李留下的照片為證。幾十年之后的一天,我有幸拜讀了她那早已發(fā)黃了的一疊舊照片。

      “這是湖山,”香李聲音顫抖地指著一張照片深處起伏綿延的山崗說,“山上有寺,叫建福寺,寺中有曾經(jīng)任過知府的范仲淹的題詞。這,這綠樹掩映著的就是湖陽師范。這一張,”我姑姑指著又一張照片,“這叫暮橋,建于明崇禎年間,由一位蘇姓的知府募集資金所建。原名‘募橋,橋始建成,大明江山潰倒,后人遂改為‘暮橋?!?/p>

      關(guān)于暮橋,我也是再熟悉不過的。湖陽師范改為中學(xué)后,我的初、高中生活都是在那度過的。正是這個暮橋?qū)⒁环胶桓疃蓛砂?,從此有了東湖西湖之別;也正是這個暮橋又將東湖西湖水流相通連為一體。

      在這張照片中美麗的蔡香吟站在暮橋上,一手輕撩飄散在額前的秀發(fā),一手指著遙遠的天空,體態(tài)若春風楊柳,笑臉則燦若桃花。

      香李在一疊照片中挑選出光線昏暗的一張,“這是我在湖陽師范的最后一張照片?!蔽衣牭贸鰜恚M管時間過去了好幾十年,而她對那段時光還充滿著留戀。

      這張照片的畫面是這樣的:一只小船從一片殘荷里鉆出來,幾個快樂女生手舞足蹈嘻嘻哈哈于船中,蔡香吟赫然立于船頭。不很協(xié)調(diào)的是遠處的暮橋上有位男子推著自行車模模糊糊地佇立其上。香李告訴我,那位推著自行車的男子就是楚歌。

      楚歌是奉命來接香李的。他把香李匆匆叫上岸,然后催她趕快回寢室收拾一下。他不懷好意地稱香李為少奶奶。

      “少奶奶,將軍要你跟著他一家去臺灣?!?/p>

      “去臺灣?”對于臺灣,香李腦子里沒有太多概念,去與不去在感覺上沒有什么很大的不同。但是師范生蔡香吟通過一年多的師范生活,對“少奶奶”一詞還是很敏感的,對臺灣的遙遠也是很清楚的,她想到此一去就真的成了少奶奶,而且不知何年何月還能再回美人洲。她跟楚歌說給她一天的時間讓她考慮考慮。楚歌說那根本不可能。緊接著她又提出來讓她回家去見見父母爹娘。

      楚歌還是大搖其頭。

      她又問楚歌:“你去不去?”

      楚歌說:“我沒有那福氣。”

      “你不去?”香李一聽就有些急,“你不去為什么叫我去?”

      這話問的!說得好聽一點是天真,說的直白一點就叫傻冒。楚歌,在姜家屬何許人也,能享受到如此上上待遇!可正是這句話讓楚歌平添了幾分神勇。楚歌沒有再說什么,把香李往自行車后座上一放便騎得飛了起來。香李一度非常緊張,禍兮福兮全然不知,緊緊依傍在風馳電掣中的楚歌的后背上。當她漸漸清醒過來之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行車的方向不太對頭。

      “你這是往哪兒騎?”香李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問。

      楚歌當即剎住自行車,回頭對香李說:“我們?nèi)ッ廊酥?。?/p>

      “不和他們打個招呼,就這樣去美人洲?”香李當時還有些猶豫。香李是個極為善良的女子,就這樣離開姜家她覺得對不起將軍一家近兩年的恩德——將軍不但信守諾言出錢把我奶奶送到南昌上海治好了眼病,還讓她這樣一個農(nóng)家女子受到了良好的師范教育。香李怕陷入不義遭人唾棄。

      楚歌說:“你去了還能回美人洲?”

      “那……”稍停了一會,香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們不能回美人洲。”

      楚歌有點懵:“不回美人洲?”

      大文豪莎士比亞說過:戀愛中的女人是愚蠢的。

      我以為這話有失偏頗,戀愛中的男女確有感性理性之分,而實際上一般說來戀愛中的男人更弱智更偏重于感性,而戀愛中的女人更具智慧更偏重于理性,關(guān)鍵時刻看得準問題又有心計、心機和主見的往往是女人。現(xiàn)如今尤是,放眼八零九零后戀愛的三角、四角乃至于多角場上,無論初戀男人如何要死要活地跳樓割動脈,女孩最終多是挽了成功男人或富二代的手揚長而去。莎士比亞所說的情況或許是中西方文化的差異所致,不涉及到道德層面,但無論如何,從這點出發(fā),若搞個問卷調(diào)查:東西方女人誰更可愛?西方女人怕是要占絕對上風的。

      這樣的比喻用在香李——我姑姑身上有失恭敬,我姑姑當然不是此類人,但是關(guān)鍵時候的冷靜那是強于楚歌的。就在我姑姑和楚歌討論去不去美人洲的時候,姜家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而且,還差派了幾個人開著小汽輪到了美人洲。自然美人洲我們老蔡家也亂成了一鍋粥。試想,如果那天楚歌和我姑姑回了美人洲,那么,故事的發(fā)展和結(jié)局就可能是我們老蔡家所期盼的圓滿完美了。

      這天晚上香李就和楚歌在一口名叫桂子湖的湖邊看湖守魚的茅草棚里住了一個晚上。

      順便說一下,若干年前,在我們鄱陽湖東岸、樂安河下游的平原上,星羅棋布著許多大大小小這樣的湖泊,后來由于大面積缺糧就搞了一個又一個聲勢浩大的運動,將這一個個湖泊變成了一方方良田;再后來又搞退湖還田,折騰來折騰去,如今是田又不像田,湖又不是湖。題外話,不說。

      秋天的桂子湖,湖水碧藍清澈,幾蓬殘荷,幾葉小舟,幾只雪白的長腿鷺鷥,再加上細如發(fā)絲的綿綿秋雨,桂子湖被點綴得幽靜如一座神秘的山林。這樣的晚上,師范生蔡香吟和兵哥哥楚歌究竟會發(fā)生什么?那是任世人充分發(fā)揮想象空間的事。

      香李和楚歌是第二天晚上才回美人洲的。

      美人洲,非常傳統(tǒng)的一個地方,姜挈雷的汽輪一到,美人洲人就開始義憤填膺了。香李太不要臉太沒良心了,一個準出嫁的女人,吃人家的,穿人家的,用人家的,得了人家那么多好處,居然不守婦道,紅杏出墻,跟著野男人跑了!他們認為這不僅是我們老蔡家一家的事,而且是美人洲的奇恥大辱,丟的是整個美人洲的臉。也有人大罵楚歌,罵他腦后長著反骨,跟著姜將軍多年卻搶走人家的兒媳婦,硬是把臉上的肉扯到嘴里面吃。于是有人提出對他們兩人動用家法??墒?,也有人反對,理由是楚歌是外人,家法用在他身上不合適,那是高抬他。

      楚歌是被美人洲人亂棍打走的,頭破血流自然在所難免,甚至還有一些血性男人主張將楚歌身上綁一石頭沉下樂安河去喂王八。

      這下就可憐香李了,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子一下子就讓家法懲治得凄凄楚楚。

      我們美人洲的家法十分別出心裁,我不說的話,任你想象豐富見多識廣也未必一下子想得出來。地球人都知道,水稻是我們江南的主要農(nóng)作物,關(guān)于如何收割稻谷江南人都很清楚?,F(xiàn)如今農(nóng)村改革開放富裕了,許多農(nóng)民使用上了收割機,可香李那時沒有,別說香李,就是我年紀小時也沒有,農(nóng)民老表收割水稻是用鐮刀將稻子割倒,而后,再用人工去打。打谷的那物件就叫禾斛。禾斛這玩意由四塊長約五尺高約兩尺厚約寸半的木板組合而成,下面安裝上厚厚的底板,打谷時,四個后生各站一角,手抱著禾把分別在各自面前的木板上摔打,“嗵、嗵、嗵、嗵……”節(jié)奏分明,氣勢壯觀。禾斛重量一般一百至兩百斤不等,搬運時一般由兩后生抬,也有一個人扛的,那這個扛禾斛的后生一定是氣力超人。美人洲的家法就是將禾斛反扣過來將人蓋在里面,而后再在上面放上兩塊大石板。蓋多長時間由族長一句話定,吃喝拉撒全在里面。這是一種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摧殘,在我們美人洲現(xiàn)在還用此來嚇唬小孩:不聽話,不聽話蓋禾斛。

      不幸遭受蓋禾斛懲罰的香李肯定不是第一人,之前還有誰我一時說不清楚,但秦一川享受過如此高規(guī)格待遇我是聽說過不下十遍的。

      這里還是先費點筆墨說說秦一川。

      秦一川,他原本也姓蔡,秦是他母親的姓,為什么他后來姓秦而不姓蔡后面再做交代。秦一川,說不清楚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一定要給他定一個類型的話,我想他當屬好事做的不多,壞事干的不少的人。當然,所謂的壞事也并非殺人越貨,不過是些雞鳴狗盜之事。秦一川名氣很大,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在鄱陽湖東岸、樂安河下游的大平原上,可能有人不知道縣委書記縣長,但沒有人不知道秦一川。此人從未進過學(xué)校門,拳頭大的字認不到半籮筐,卻是天文地理說起來海闊天空,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全知道。他家有良田上百畝,在縣城開有一家米店和榨油坊,用現(xiàn)在的話叫“小康之家”,小日子過得——借用小品演員宋丹丹的話說——“那是相當?shù)刈虧櫍喈數(shù)厥嫣埂???汕匾淮▍s鐘情一個“偷”字。他對“偷”的愛好或者說“偷”對他的刺激有點像今天麻將桌上的賭徒,一天不玩身上發(fā)癢,兩天不玩即得病。關(guān)于他的賊膽和賊技,我老家有一則故事廣為流傳,這故事傳得有鼻子有眼,聽了由不得你不信。

      故事發(fā)生在一九四三年端午節(jié)后的一天,那年秦一川十九歲。那天,一大清早秦家忽然來了一位小個子青年,此人姓孟,日后當了我們縣解放后的第一任縣委書記。其時,小孟是鄱陽湖抗日游擊支隊的副支隊長。他是受命前來求秦一川為傷病員買藥的。說是買藥,他身上未帶分文,只是開了張藥品清單,清單上密密麻麻的足有幾十種藥品名稱。孟隊長先是海夸了一頓秦一川如何如何身懷絕技,又如何如何有正義感有愛國心,然后再說求秦一川買藥的事。說來秦一川還是很有正義感愛國心的,聽說是幫抗日的忙,什么話都沒說一口應(yīng)承了下來。這以后的幾十年中每每有人提起此事他都會自豪地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秦一川大事做不來,愛國之心那是蒼天可鑒。”

      秦一川接受了孟副隊長的托付之后,挑了一個沒有月光沒有星星的夜晚,他選擇的對象是縣城內(nèi)最大的一家藥?!坝篮痛骸?。日本鬼子侵略我們中國時,雖然我們縣沒進駐過大批鬼子,但縣城遭遇過轟炸,藥店也成為了他們控制的場所之一,時不時地有日本兵和偽軍到店內(nèi)盤問檢查,因而“永和春”內(nèi)外便時常弄得緊緊張張的。那天,秦一川一俟店內(nèi)燈火熄滅就潛入店內(nèi)。那時“永和春”同全中國各地藥店一樣,中藥多而西藥少,秦一川是個“藥盲”,哪里分得出什么藥來。他搞了一個大麻袋,樹皮草根瓶瓶罐罐一個勁地往麻袋里裝。他在裝藥的時候一不小心碰倒了一個瓷器藥壇子。那天正好有一個偽警察局的黑狗子值班,黑狗子聞聲打著手電筒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走了過來。秦一川裝一聲貓叫將身子躲到了藥柜一側(cè),黑狗子一到面前便飛起一腳踢飛了他手中的手電筒。那個黑狗子也不是只善蟲子,端起槍就朝面前的黑影刺去。秦一川用手一擋,右手的巴掌被牢牢釘在了藥柜上。秦一川痛得差點昏了過去,換了別人不被活捉才怪,而秦一川就是有他的非凡之處,他強忍著劇痛,輕聲而且還帶著僥幸的聲調(diào)說:“乖乖,差一點就刺中了?!?/p>

      黑狗子一聽沒刺中,連忙將刺刀往外拔,接著又奮力一刺。這次卻聽見秦一川大叫:“唉喲,疼死我了!”

      話音未落,秦一川早跑得無影無蹤了。而黑狗子仍緊緊按住步槍不放。

      秦一川的能耐真是非一般人可比,誰能想到,那天晚上他還會帶著傷痛重新光顧“永和春”?而且,壇壇罐罐中藥西藥足足背走了一麻袋之多。據(jù)說,就這一麻袋藥品還真幫助抗日游擊支隊解決了不少麻煩。

      秦一川被蓋禾斛是在他偷了姜挈雷將軍家被捉拿之后。

      前面說過,秦一川曾經(jīng)在姜家的大匾額后深藏了幾個白天,那是個純燈下黑的地方,誰會想到有人會藏到那里呢?他晚上從匾額上下來,潛入將軍內(nèi)室尋找有價值的東西。那天中午他飽受了美酒佳肴的誘惑,晚上跑到將軍家的廚房,找到中午沒喝完的“四川茅臺”躲在一邊喝了起來。秦一川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本是不會喝酒的,半斤“四川茅臺”下去,就昏昏沉沉地睡在廚房里打呼嚕,以至被五花大綁起來還不知是怎么回事。

      將軍那天有點生氣,他指著被捆綁在走廊柱子上的秦一川說: “寒則欲火,炎則思冰,饑則覓食,渴則尋泉。家道貧寒實乃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竊者可以同情甚或原諒,而你家道殷實,卻做此無禮無義無恥之事,應(yīng)該送官嚴辦。”

      將軍讓楚歌把秦一川送往縣衙門,并一再交代楚歌務(wù)必把他“嚴加管教”的話傳到縣衙門??沙璺堑珱]有遵照將軍所囑,反而應(yīng)了秦一川所求,中途到秦一川的米店內(nèi)取了一筆錢款用于縣衙上下的打點??h衙收受了秦一川的禮品金錢,小關(guān)了幾日便把他放了出來。可是,秦一川回到美人洲后,美人洲不答應(yīng),美人洲的長老們認為秦一川敗壞了村風民風,丟盡了美人洲的臉面,一定要對秦一川家法處置。

      秦一川就這樣被蓋了七天禾斛。讓人意想不到而且也解釋不清的是秦一川從禾斛里放出來后一雙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了。后來傳說是有人在送食物時在里面偷偷放了毒,意思很簡單,目的很明確,眼瞎了總不能偷吧。這事無據(jù)可考,不得亂說。問題是秦一川眼瞎了后時不時地還會去干偷雞摸狗的活,也還能飛檐走壁。有一次偷人家東西時穿錯了衣服,夜間行劫一般來說當穿黑衣服,所謂的夜行衣大概就是說的這種。秦一川眼睛瞎了,就分不清哪個黑哪個白,結(jié)果穿了一件白衣作案,讓人家用一根竹竿子捅得在屋梁上亂竄。這次被抓后秦一川就讓美人洲鏟了族譜,開除出了蔡籍。此后便姓了秦。

      說遠了,說香李。

      香李在禾斛里面只呆了不到五天。五天里香李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我爺爺奶奶心疼自己的女兒,便托人求情。美人洲長老們膽子也不很大,他們也怕出人命,故提前把她放了出來。香李放出來后不但全然沒有了師范生的風范,簡直就不是香李了。

      “什么叫形銷骨立?”幾十年后某省電視臺有個欄目叫做什么“xx有約”,我在主筆我們縣縣志時曾經(jīng)對美人洲“蓋禾斛”的所謂家法做過調(diào)查,其時我和我的一位當小學(xué)校長的叔叔說到香李當年蓋禾斛的事情,我的校長叔叔就指著那個主持人說,“你姑姑從禾斛里面放出來的時候就是那個樣子,‘形銷骨立。”

      這五天對香李來說,身心都是一個摧殘。從此以后,就沒人看見過她的笑臉。當然,香李還是香李,還是一如既往的美麗。農(nóng)村終究是農(nóng)村,農(nóng)民也終究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有時候很傳統(tǒng)很愛面子,會把貞潔名聲看得很重,但農(nóng)民最講究的是實實在在地生活實實在在地過日子,而要生活要過日子男人就必須找個女人做老婆。實事求是地說,香李的那點污點比起生活和日子算得了什么!殘花敗柳畢竟也還是花也還是柳,再說,如若放在改革開放的現(xiàn)在,放在這個明星那個大腕身上,香李那事簡直就不是個事。傷風敗俗,那是個人隱私,誰說我去法院告他和他打官司;小報上登出來,她更高興,要的就是這效果呢。再再說,人嗎,都有現(xiàn)實的一面,香李若不出那事,早當闊太太去了,誰有這福氣想得到她做老婆。因此,上門提親的還是絡(luò)繹不絕,常常是張家的人剛走李家的人又來了。不過,香李卻從來沒點過頭,直到楚歌的再次出現(xiàn)。

      說起來香李還是挺幸運的,公元一九五四年我們村興建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小學(xué)校,因為有一段師范生的經(jīng)歷,在我那位校長叔叔的舉薦下,香李很光榮地當上了一名民辦教師,而且,沒過多久就轉(zhuǎn)了正。當然,美人洲也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在有關(guān)方面來調(diào)查研究走群眾路線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提反對意見,不像現(xiàn)在的人個個患紅眼病,“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就安心了”,見不得別人一丁點進步。

      老師,在當時中國的任何地方尤其是農(nóng)村那是讓人景仰的一個職業(yè),它讓農(nóng)民覺得平視不得,高攀不成。如此,慢慢地,美人洲的男人對香李就很不甘心地死了心。香李度過了她生命中一段平靜的日子。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必須交代——香李就是在當了老師之后,不知出于何意,又把“香吟”這個“名字”改回來了,仍叫“香李”。

      一九五六年七月十三日,農(nóng)歷六月初六。這個日子有些特別,它讓香李記得久遠。這天,香李正在門口曬香李干,忽然,楚歌仿佛從天而降,來到了我們家,站在了她的面前。那時的楚歌相貌雖然仍不失英俊,但樣子卻十分落拓,蓬頭垢面,衣著臟舊,身邊沒有任何一件行李,從頭到腳冒出一種比乞丐還要乞丐的寒苦。

      許多年以后,我都一直思考一個問題,七八年了,香李一直在等楚歌嗎?楚歌真的那么值得香李去愛?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山盟海誓的約定?有的時候我不得不聯(lián)想到前面說到過的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星子湖之夜,女人真的就把第一次看得那么重?我們都是膳食男女,一夜的情分真的就值得奉獻一生?也就是我冒出想寫這篇小說念頭的時候,我把香李請到了我在縣城的家,我和她做了一次長談。我們談了湖陽師范,談了將軍,談了將軍夫人和他們的兒子姜巖,當然,我們也談了楚歌,我問她,一九四八年一別,八年后楚歌再度站在面前時有何感受?

      香李沉默良久,而后長嘆一口氣,而后又凄然一笑,說:“你當作家那么多年,寫那么多小說了,你說我能有什么感受?”接著,她又很沉重地搖著頭,神情類似于魯迅筆下的祥林嫂,神經(jīng)質(zhì)般地說,“我沒有感受,我沒有感受。”

      這一刻的香李讓我難受讓我心疼。誰都知道,沒有感受其實就是一種感受,甚至是更深切更痛徹的感受。設(shè)身處地地想想,那是一個永遠的痛,而我卻在往她老人家傷口上撒鹽!我為我的冒失而赧然。

      但是,我姑姑后來又補充一句:“楚歌那次來好像是有什么話要說。”

      楚歌能有什么話說呢?我沒能和我姑姑談下去,以后也沒有。我以為,對我姑姑,這樣的話題太過殘忍。

      然而,有一點很有意思,一九五六年的那個時節(jié),我爺爺我奶奶已全然不記得先前的怨恨,而是冰釋前嫌將楚歌待若上賓。其時我爺爺已經(jīng)重病在身,但老人家還是親自把楚歌領(lǐng)到樂安河,讓清澈的流水洗滌他身上的污垢,讓他換上干凈的衣衫;我奶奶還親手宰殺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雞,用老母雞下的蛋換來一壺燒酒。那時我兩三歲的樣子,是第一次見到楚歌。年紀太小的緣故,印象非常模糊,但還是隱約記得,楚歌是很想將我抱在懷里背在背上馱在肩上的。但每每當他有此舉動,我父親或者我母親總是及時趕到將我急急地抱走,用“避之尤恐不及”這個詞語來形容毫不為過。在我長大成人幾成“剩男”的時候,我從我父母每次和我見面必談的婚娶話題之中終于明白了當年我爺爺奶奶的苦衷:“人要好伴,鳥要好林”。在我做了父親,兒子進幼兒園之后我又理解了我父母當時的心情。

      那次楚歌在我們家只住了短短三天。三天之后,被兩個身穿黃衣服的公安帶走了。

      楚歌被帶走后的第三天,我爺爺走完了他六十七年的人生歷程,緊緊抓著我姑姑的手睜著眼睛離開了人世。

      有一段時間,我對手相很感興趣,有事無事便捉了別人的手來觀察。就在楚歌再次回到美人洲時,我曾經(jīng)捉過他的冰涼如鐵的手仔仔細細地做了一番研究。我看過不少國產(chǎn)影片,國民黨少將的副官,我的幻覺中這是一雙曾經(jīng)十指修長美麗得可以做模特的手,平時,它雪藏于一副雪白的絲質(zhì)手套之中,保護得一如少女的臉頰般膩嫩,與之相握會無端生出幾分憐愛和柔情。然而,當我捉住這雙手的時候那上面已然滿是老繭,骨骼突出,指頭粗壯,撫著它,感覺猶如撫著我家門口的香李樹皮??催^他的手相后,我想我以后對手相的迷信度一定會越發(fā)加深,對手相研究的興趣一定會越發(fā)濃厚。楚歌,從左手到右手,從前三十年到后三十年,從天紋地紋人脈紋,生線死線情感線,到金、木、水、火、土各個星丘,沒有一處不印證著他的命運的凄楚坎坷。

      我想我應(yīng)該回過頭來說說那幾年的楚歌。

      楚歌被我們美人洲亂棍打走后,他回到了他生活了幾年的縣城內(nèi)的將軍府邸。這當然是走投無路,不是太過無奈誰還有臉再走進這幢大門!他在那里十分沮喪地度過了一段十分艱難的日子,用喪家犬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人常說“宰相家奴七品官”,想當年,一位將軍府內(nèi)的副官,在小小的縣城雖說不能呼風喚雨,但也是足以被人注視甚或仰視的。而現(xiàn)在,注視倒還是注視,可是卻為人所不齒了,所到之處,背后是一片如林的戟指的手,唾沫星子鋪天蓋地,什么時候說淹死他就能淹死他。連先前見了他恭恭敬敬的下人都敢指著鼻子罵他禽獸不如。不過他還是抓住了一個很不錯的機會:一九四九年初夏的一天,劉伯承的部隊南下途經(jīng)我們縣城,并進行短期修整,楚歌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跟著“二野”南下到了貴州。對于人生而言,應(yīng)該說這不失為一大機遇。那時的中國,百廢待興,處處需要用人。當年我們家鄉(xiāng)有不少人跟了解放軍南下云南貴州,且從此命運大改,幾年、十幾年之后,頂不濟的也干到了正科、副處,有能耐的甚至爬到了正地、副省,成了我黨的高級干部。偶爾回一次老家,縣里頭前呼后擁轎車接送,可謂榮宗耀祖??墒牵?,這位可憐的人——“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楚歌初到貴州時,和轉(zhuǎn)為土匪的國民黨殘部打過幾仗,表現(xiàn)得也算機智勇敢,正在被看重之際,卻又在一次行軍途中由于內(nèi)急而掉隊,一不小心居然當了土匪的俘虜又回到了國民黨的舊部。最不可思議的是他所在的那支解放軍部隊當晚遭到了土匪的襲擊還受到了重創(chuàng)。再次被解放軍“解放”是半年后的事了,他究竟有沒有出賣行為有沒有血債一時很難說清楚。但說不清楚可以慢慢說呀,今天不行有明天,今年不行還有明年,人民政府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人民政府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哪!可是楚歌沒能經(jīng)受住考驗,在林場一邊勞動一邊接受審查時逃了出來。而后躲躲藏藏,一直到一九五六年七月十三日匆匆忙忙流竄到了美人洲。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楚歌最終到了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因反革命罪被判處了二十年有期徒刑。從此,三十多年杳如黃鶴。他再度回到美人洲的時候是他在勞改農(nóng)場退休之后,他選擇在美人洲安度晚年這是我們都沒有想到的事,他花了他刑滿釋放后十多年的大半積蓄買下了當年生產(chǎn)隊的倉庫,在這安下了家。平時他不太和別人來往,沒事時只是去找找秦一川。

      楚歌死后第二天,我回了一趟美人洲,實話實說,我并非是因為楚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幫一個人去找我姑姑香李。不過,楚歌將自己懸掛在我家香李樹上的事,我多少有些想不明白,一個千辛萬苦一輩子,無邊苦海都過來了的人,心理怎么還會那樣脆弱?

      其實,那天的情況一點不復(fù)雜,我接到政府辦公室一個通知,要我去會見一位臺灣同胞,并與之共進晚餐。我當時以為電話打錯了地方找錯了人,我一個普通的文化工作者,級別也沒上檔次;另外,我家?guī)状毭?,海外關(guān)系干干凈凈,和美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從沒什么牽連瓜葛,我去陪什么臺灣客人!但對方可能由于太忙,沒容我追問,話語也堅定,一句“縣長交代的,說是臺灣同胞點的名”,就由不得我說不去了。

      我一頭霧水地出席那次晚宴,去后才知道那位臺灣同胞就是姜巖。也知道了晚宴那是一個引子,或曰序,大塊文章在后面。

      飯后,姜巖約請我去他的住處坐會。打一知道臺灣同胞是姜巖,我就明白要我作陪的緣由了。我有點心生疑慮,姜巖去臺灣四十余年了,年近七十的他心里居然還沒有忘記香李忘記我姑姑!這究竟是因為愛還是緣于恨?當然我也由此而想到將軍兒子本領(lǐng)的特殊,他是軍統(tǒng)還是中統(tǒng)?莫非他的祖宗是戴雨農(nóng)?或是與戴雨農(nóng)所屬部下機構(gòu)有關(guān)聯(lián)?不然,一踏上國土就探查到我是香李的親侄子?這情報從何而來!

      客觀地說,這位長者還算平易近人,雖然眼睛深藏在茶色眼鏡里,有點高深莫測,但臉上自我進來以后一直沒斷過笑容。姜巖身子板很結(jié)實,坐在那兒不動看不出腿腳有什么毛病。他說,他的將軍父親和美麗母親早已過世,他這次回來主要目的是完成老人家的遺愿,將二老的骨灰安葬在家鄉(xiāng)的故土里。姜巖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內(nèi)心深處情不自禁地涌動出一股敬意:好一位俠骨柔腸的將軍,如此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難怪當年能夠為祖國血灑疆場!我恭敬地問姜巖:“您老需要我?guī)褪裁疵???/p>

      姜巖以問代答:“不知香吟可好?”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向他說我的姑姑。

      幾十年來,我姑姑香李一直在我們村的小學(xué)里教書??赡苁潜晨恐鴺钒埠拥木壒?,我們村的小學(xué)就叫樂安小學(xué)。到五十年代末的時候,樂安小學(xué)校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規(guī)模,學(xué)生兩三百人,老師也有了十多名。這期間,香李似乎還經(jīng)歷過一次短暫的愛情。對方是一名副校長。副校長姓樂,外地人,我們都叫他樂老師或樂校長。一直等我讀完小學(xué)上了初中以后才知道,百家姓中那不讀“l(fā)e”,而應(yīng)該讀“yue”。樂校長當然知道他不姓“l(fā)e”,但人家怎么叫他怎么應(yīng),從不糾正。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讀小學(xué)一年級了,天天拉著我香李姑姑的手上學(xué)和回家。在上學(xué)或回家的路上我常常會碰到樂校長,樂校長會用沾滿粉筆灰的手撫摸我的頭或臉,有時還會塞一兩顆水果糖給我。他撫摸我頭或臉的時候眼睛并不看著我,而是香李長香李短地和我姑姑說著話。樂校長二胡拉得不錯,課余飯后他身邊總是圍著一群高年級的女孩子。樂校長很高興為我姑姑拉二胡,他經(jīng)常拉著拉著就禁不住會淚流滿面,我姑姑說那曲子叫《江河水》,我聽了幾回后居然也能覺出其中的悲情色彩,我姑姑說樂校長心里說不定也很苦。說心里話,我不太喜歡樂校長,原因之一是我姑姑喜歡樂校長,有幾次放學(xué)后我姑姑都沒有拉著我的手回家,而是被樂校長中途攔住說學(xué)校有事叫走了。次數(shù)多了,就引起了我的反感。原因之二是我的校長叔叔也不太喜歡樂校長,有一次我親耳聽見我校長叔叔規(guī)勸我姑姑要注意和樂校長保持距離。我不很明白保持距離是什么意思,便問我姑姑。姑姑罵我小孩子家管那么多事干嘛!我自作聰明,說:“我知道,這說明校長不喜歡樂校長?!?/p>

      姑姑沒有再說什么。但我慢慢感覺出來,從那時起,我姑姑一直想著法兒躲避樂校長。

      校長叔叔為什么也不喜歡樂校長?到了我讀二年級的時候終于明白了。這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學(xué)校忽然來了一位女客人,女客人手里牽著一個比我略小一點的女孩。女客人一來就和樂校長吵架,她不但和樂校長吵架,還指著鼻子罵我姑姑不要臉是狐貍精。聽著聽著我們就都明白了,原來她就是樂校長的妻子。

      許多年以后,我的校長叔叔都說在這件事上香李比竇娥都冤,一切的一切,自始至終都是姓樂的錯。

      這年下半年,樂校長調(diào)離了樂安小學(xué)。

      對于香李,這至多是她人生的一個小插曲,過去了就過去了,隨著日子的流逝,慢慢就淡化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幾年以后,樂校長居然殺了回來。他一回來就奪了我校長叔叔的權(quán),還給我的校長叔叔戴上高帽子,說他是樂安小學(xué)的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這期間,樂校長和我姑姑作了好幾次長談,有一次還把我姑姑堵在她的房間里,要不是我媽媽聽到我姑姑的房間里有拉扯打斗的聲音,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呢。那天,香李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頭發(fā)散亂,衣服被拉開了好幾道口子。而樂老師的臉上也留下了我姑姑的抓痕。

      從那時起,我姑姑就當上了歷史反革命分子,一直到那場文化革命結(jié)束。

      見我好長時間沒回答,姜巖又說:“我在臺灣娶過一任妻子,十多年前就已去世,我們沒有生育兒女,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請香吟陪我一起去送我父母最后一程?!?/p>

      我靜靜地望著姜巖,我想,以他的本事他的能耐,他不會不知道香李的事情,于是輕描淡寫地告訴他說:“我姑姑還好,她一直在老家當老師。已經(jīng)退休幾年了?!?/p>

      當然,我也注意了應(yīng)有的謹慎,我不知道香李會不會答應(yīng)陪同他去為將軍和將軍夫人送葬,我不好直接回答,我說等我打個電話回老家問問。

      后來話題慢慢寬了遠了,終于提到了在我們雙方來說都諱莫如深的楚歌。

      “他是個畜生!”

      一開始說到楚歌他就憤憤然罵了一句,之后又臉帶嘲諷地說,“他配做男人?他配做丈夫?他配娶香吟?”他還說有機會他想見見楚歌。

      在他的房間里,我坐了大約半個小時,臨別的時候,他又交代我:“香吟的事兒就拜托了。”

      我說沒問題。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我就把電話打到了美人洲。其時,電話遠沒有現(xiàn)如今普及,偌大一個美人洲,只有村委會一部電話,可是,村委會沒人上班,半天也沒人接。再打,通了,可沒想到接電話的居然是楚歌,也不知道這么早他跑到村委會去干什么,我客氣地對楚歌說:“楚歌叔叔,麻煩你幫我叫一下我姑姑,我有要緊的事兒找她?!?/p>

      楚歌說:“什么要緊事?能轉(zhuǎn)告嗎?”

      我猶豫了一會,說:“姜巖回來了?!?/p>

      “什么?你說什么?姜巖回來了?哪個姜巖?”電話里傳來了楚歌的連連發(fā)問。

      這天,我沒等到姑姑的電話。

      這天晚上,楚歌將自己的身子懸掛在了我家的香李樹上。

      楚歌死了也就死了,美人洲沒幾個人在意他是生還是死,他的將身子掛在樹上的死法有點像司馬遷說的“輕如鴻毛”。

      楚歌的尸體停放在原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這是他來到美人洲后暫住了大半年的地方。在美人洲,楚歌平時和村民們沒有什么來往和交流,只有秦一川例外。楚歌從香李樹上放下來后尸體就攤在倉庫里,是秦一川幫楚歌擦的最后一次身子換的最后一次衣服。聽說我到了后,秦一川特地跑到我家里,神神叨叨地說:“我建議請公安對楚歌做一次尸檢?!?/p>

      “什么意思?難道會有人對楚歌下毒手?”

      以我對秦一川的了解,他百分百從心里肯定楚歌是自殺的,他所以這樣做一定是有他的目的,他是在用一種聰明和智慧告訴我們一件什么東西。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楚歌生前在秦一川面前透露過什么,或者說他已經(jīng)掌握了楚歌的什么秘密。

      秦一川是一位心里藏不住秘密的人,當然,也是出于對我的完全信任。他輕輕對我說:“你知不知道,楚歌他不是真男人,他身上沒有男人的命根?!?/p>

      “你說什么?”

      秦一川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但這“一驚”驚得短暫,只一會我就想到了姜巖和我說過的“他配做男人,他能做丈夫,他能娶香吟”的話。這說明,楚歌的事,姜巖是清楚的,而且,姜巖的將軍父親更是清楚的——無怪乎當年他就敢大膽叫楚歌接送香李!看來關(guān)于當年星子湖夜晚的想象也是我們的小人之心。我不可能同意秦一川給楚歌做尸檢的提議,我握了秦一川的手,語氣堅定地說:“算了吧,人都死了,幾十年的隱私還是盡量少一些人知道的好。入土為安?!?/p>

      秦一川沒有提反對意見,但他告訴了我事情的緣由。他說楚歌的事兒是姜巖的將軍父親一次手槍走火所致,根子是當年部隊駐扎昆明時,楚歌與一名西南聯(lián)大女生發(fā)生情感糾結(jié),校方有人找到部隊,說是有強暴現(xiàn)象。非常時期,以治軍嚴厲著稱的姜將軍就親自制造了一次手槍走火事件,將軍以為不走火不足以平民憤??墒菍④姏]有料到他打斷了一條命根卻種下了一條禍根。

      這件事讓我心生憤懣:作為這一事件的犧牲品,香李自始至終毫不知情,她太無辜了!而楚歌,他的品質(zhì)是多么惡劣,他當年的行為我們勉強可以理解為報復(fù),然而在將軍一家去了臺灣,香李和姜家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之后,他居然于一九五六年心理陰暗地再度回到美人洲,這對香李就太過殘忍,殘忍得沒有了人性!不過,平靜下來后,我又想到姑姑香李曾經(jīng)說過的話:一九五六年的那天,楚歌可能想告訴我姑姑什么。

      我和秦一川在分析楚歌的死因時,我們共同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不敢面見姜巖。

      在秦一川的主持下,楚歌在寂寥落寞中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靜悄悄地埋葬在了美人洲對面的一個小山坡下。

      我沒有參加楚歌的葬禮,我也阻止了香李去參加楚歌的葬禮,他不值得我們?yōu)樗托?。楚歌的葬禮進行時,我和香李已經(jīng)坐在美人洲至縣城的班車上了。此前我和她做了一次長談,我打了好幾個腹稿,但最后我的第一句話還是:“姜巖回來了?!?/p>

      香李卻是平靜,無驚無喜地說“:我知道了?!?/p>

      “楚歌告訴你的?”

      香李不置可否,說:“我想去看看他?!币娢矣行┆q疑,又說,“是我欠他們姜家的,對不起他們。幾十年過去了,我應(yīng)該有個交待?!?/p>

      我瞪著眼睛看著我姑姑,心里交織著痛楚和欽佩之情。以我的想象,香李,一個文弱女子,是很難面對這件事這個人的,想不到她主動提出要去做個“交代”,要去看看“這個人”。我把我所知道的姜巖的情況全都告訴了她,末了說: “姜巖想請你一起去送送將軍和夫人二位老人家?!?/p>

      香李連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她說:“這是我應(yīng)盡的情分。這輩子,我只能報答他們這些了?!?/p>

      當天晚上,我們姑侄二人一起去看望了姜巖。并一起商量好了安葬二位老人家的時間。姜巖一如既往地帶著茶色眼鏡,一如既往地笑容可掬。

      將軍和夫人的骨灰并沒有安葬在縣里的公墓里,而是尊重老人家的遺愿送回了鄉(xiāng)下的老家。程序完全按當?shù)仫L俗,熱熱鬧鬧了好幾天。這時的香李也成了蔡香吟,披麻戴孝盡著兒媳婦的名分。

      而后,香李還陪著姜巖去看了幾十年前的將軍府第。說到這里還真的要感謝縣博物館的同志,是他們的努力才將這個位于拆遷區(qū)中心地帶的將軍府爭取到了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江山依舊,人事已非,在陳舊的老宅里,姜巖坐在輪椅里,指指點點,來來回回地尋找年輕時的足跡,一遍一遍地呼喚當年的記憶。香李跟在身后,卻始終默默無語。

      將軍的后事處理完畢,姜巖忽然突發(fā)奇想,說是要到我家里去看望我的父母。我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拒絕,只好說到美人洲的路不很好走。但他堅持要見我父母,沒法子我只好把我父母請到了縣城。

      我父母沒有去賓館見姜巖,而是要我把他請到家里來。我父親說:“人家遠道而來,我們理應(yīng)盡盡地主之禮儀?!?

      我把我們的邀請告訴姜巖,姜巖滿口答應(yīng),卻又提了一個要求: “是家宴吧?那你就不必請外人?!?/p>

      “是嗎?”我是和我姑姑一道去的,我轉(zhuǎn)回頭不知天高地厚地和我姑姑開了一個玩笑,“我還想借他老人家的光高攀一下縣委書記呢?!?/p>

      雖然我說的輕聲,但還是被姜巖聽見了,這位老人真是不茍言笑,他板著面孔說:“那你就專門請你們書記。”

      “不,不。”我趕緊解釋,我理解,吃飯吃的是一種氣氛一種心情。我也遭遇過和話說不到一起的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飯的尷尬。

      香李在一旁輕輕一笑說:“還是老樣子,喜歡清靜?!?/p>

      我們都沒有想到,姜巖在偷偷設(shè)計一個節(jié)目。

      為了方便起見,飯局就設(shè)在姜巖入住的賓館里。姜巖不喝酒,七十歲的人了,也吃不了多少東西,又沒有什么外人,因而就少了許多應(yīng)酬,雖然說話的時間多,吃東西的時間少,但一餐飯還是很快就結(jié)束了。然而,就在我們準備離開飯桌時,姜巖變戲法一樣從口袋里掏出一支血紅玫瑰,雙手高舉過頂,當著我一家老少的面獻給與他對面坐著的香李。

      “香吟,我要再次向你求婚?!?/p>

      這是一件讓人意料不及的事,我們都感嘆:到底在臺灣生活了幾十年,難得這么大一把年紀還有如此浪漫心情。他的行為滿桌的人都不知如何應(yīng)對,香李更是不知所措。先平靜下來的是我母親,她和我姑姑對視著,說: “香李,這是你們兩個人的事?!币粫终f,“你先把姜先生送回臥室去吧?!?/p>

      這天,姜巖香李他們二人談得很晚很晚。

      第二天,姜巖回請我們?nèi)摇o堊郎?,香李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她說為了彌補年輕時的過失,她答應(yīng)姜巖的求婚,在有生之年好好伺候伺候姜巖。姜巖也當著我一家人的面說,要把香李帶到臺灣去好好享幾年清福。

      對姜巖,對香李,破鏡重圓,不失為一完美結(jié)局;對我的爺爺奶奶,對我們老蔡家,對美人洲,也是一個很好的交代。除了祝福,我們還能說什么!但是,我沒能從我母親的眼睛里看到一絲半點喜悅。

      春節(jié)前,香李以探親的名義去了臺灣。

      送別時,我母親雙眼通紅,留戀地拉著我姑姑的手,“唉,香李,老都老了,還背井離鄉(xiāng)?!敝笥謱ξ腋赣H說,“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她?”

      我和我的妻子一道把她送到香港機場,不知何故,我有一種生離死別的痛楚,望著直沖藍天的飛機,我忽然淚流滿面。

      前面說過,我有一個習慣,每年春天都會回老家陪我年邁的父母住幾天。一去,我就在香李樹下坐半天,我非常喜歡我們家香李樹的花,那種如火如荼的氣勢就像看世界杯一樣,不親臨現(xiàn)場是無法感受到的。我姑姑走后第二年,在香李花開的季節(jié),我如期回了一趟美人洲,奇怪的是香李樹不但沒有開花,而且滿樹沒有發(fā)一顆新芽。剝了一塊樹皮去看,里面居然枯萎了。我們都找不到原因,我把這事兒告訴秦一川,秦一川一聽大驚失色: “你們家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我們家能出什么事?雖然我不十分相信秦一川的話,但還是把他的話告訴我父母,老人家思前想后,說: “不會是你姑姑香李有什么事吧?”

      一說到我姑姑,我心里果然就亂了起來。第二天,我趕往縣城,把電話打到臺灣姜巖的家。電話是姜巖家的傭人接的,傭人慢悠悠地說: “兩個老人都煤氣中毒,姜先生正在醫(yī)院搶救,他太太已經(jīng)死了?!?/p>

      什么,香李死了!

      我沒有勇氣把消息告訴我的父親母親,我一個人偷偷流眼淚。我很想去臺灣見我姑姑最后一面,可是一汪窄窄的海峽阻隔住了我們的情思。我們甚至是在幾年之后才見到我姑姑香李的骨灰的。

      對于這件事,秦一川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清醒,他一聽說是煤氣中毒而姜巖沒死,就肯定地說: “這里頭定有隱情?!?/p>

      幾年之后,也就是當我們見到香李的骨灰的時候,我們得到了臺灣方面?zhèn)鱽淼男畔?,香李死于謀殺,兇手正是她的丈夫姜巖。

      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母親雙手捧著我姑姑的骨灰盒,泣不成聲。她悲憤莫名地對著蒼天呼叫:“香李,你怎么這么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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