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祿
巖 畫
古老的獸們,一只只用骨頭撐起瘦骨嶙峋的日子。
一旦四蹄死死地踏住時間,誰也奈何不了。
三千年過去了,一個個看上去像剛剛爬上巖面時一樣鮮嫩,與衰老不沾邊地過著四處悠閑晃蕩的日子。
大把大把花費時間,像塵世的闊佬們花費金銀珠寶;它們一旦說再活五千年,一分一秒不差就活五千年。
從不面對河流長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像是活在時間之外,卻與時間之內的生靈一把一把交換風云雷電;交換一茬一茬的春夏秋冬;交換北草坡上干凈的陽光;交換弓箭、射手和馬牛羊;交換布匹、干馕和金黃的麥子。
更多的時候,用悠長的目光牧放巖面外的老鷹,遠方就飄來了潮濕的云朵!
沿著西北角,閉上一只眼睛,一次次搭弓射箭上演古老的射日。讓嫦娥奔月,讓精衛(wèi)填海,讓女媧補天……
永不疲憊,演繹人類蓬勃的童年!
時間讓我們一茬一茬老去,又一茬一茬接著活下來!
巖畫外,人類實在不敢停留太久!
晌午一過,有人兩鬢滄桑,有人已是白發(fā)三千丈!
正 午
荒涼過后,眾神云一樣回到洞窟。沿著拱圓的洞壁,注視洞外蒼生。
此刻,在塔克拉瑪干以北,煙熏火燎的幸福剛過!風沙又鋪天蓋地翻卷而來。
僅僅一頓飯的工夫啊!
三只螞蟻,渾身上下讓風沙打得窟窿眼眼的。
一顛一簸從沙丘后邊,土頭土腦地跑出來,看上去已經不像只螞蟻的樣子。
一邊跑一邊驚慌失措地回頭看,等手忙腳亂跨過洞窟的門檻,洞里傳出噗通一聲,誰都猜到已在跪墊上稻谷一樣不停地叩頭:
“神??!心已如亂麻,不知該怎么向前走?”
幽暗的香火中,傳來神的話語:
“大地的孩子??!地上的路好走,心上的路就是不好走!”
右邊,浩浩蕩蕩的青海;左邊,白雪皚皚的天山!一路穿過沙浪滾滾的庫木塔格就能叩開敦煌的大門!
神的話語剛過!天地間,一聲布裂的長噓。
頓時,一片茫茫的寧靜泊滿塔克拉瑪干以北!
暮 夜
再斟一個滿杯!就喝完半個天空的蔚藍。
獨坐古城墻頭。醉意朦朧中,一顆顆星星落進杯中,濺起塞上云煙!高高低低的城墻像奔跑的長城,一路背負蒼蒼茫茫向大北方而去。
漢唐的古城,今夜帶我去哪?
遠處的沙丘上,風的遺核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
這邊的古城墻上,一棵草回應時不停地搖曳。
頓時,難以想象的一幕在不經意間發(fā)生:城墻下堆滿了一捧一捧灰暗的時光。
而壁畫上的牛羊漫無目的地望著,順手一把邊塞詩,喂得歡蹦亂跳。今夜,幽靈樣窺視四周!
不遠處,貓頭鷹的叫聲此起彼伏,像一把把笨拙的刀子剁著骨頭!
忽地,沙土里跳出半根白骨。挑起星星的燈,在沙丘上不停地翻看:多少古城吹成黃沙;多少古國堆成了沙丘;多少河流讓太陽燒烤,如今干尸樣晾在沙灘;多少追趕時間的腳印,如今讓風沙吹成了一朵又一朵天空的云……
西北風
汗血馬的嘶鳴!
從天山的缺口嘶鳴而來,長驅直入塔克拉瑪干以北的戈壁!落日滾動,大地戰(zhàn)栗。
西北風——
你被內心的長鞭驅趕!你讓古老的箭簇喂養(yǎng)!
骨頭,一節(jié)一節(jié)山石滾動!
嘶鳴,一口一口化成沙子!
黃昏,你把時間玩成了一把把光滑圓溜的沙子!
一堆堆沙中:幾份能安分守己?幾份盤結的閃電?
夜深了——
用三千年絲綢的長卷喚你!用一把把唐詩宋詞喚你!
一盞燈火中:安靜的西北風,鋪著月光,宛如困頓之河長睡遼闊的大漠。
斷山口
在鷹跌斷骨頭的地方!在盤羊不知所措的地方!在天鵝碰破頭的地方!
在云朵,碰得鼻青臉腫的地方!
太陽,趟出了一條路!
干大事情的太陽,也干麻雀挖路的小事。
當星星從斷口處流出來,大地上燈火輝煌;當月牙兒倚靠斷口橫吹羌笛,悠悠揚揚的煙波在塵世起伏跌宕;當春風從斷口處吹來,又一年綠了塞上千萬里河山;當云朵從斷口處奔來,為我們帶來干馕、牛羊和唱歌的粗嗓門、熱瓦甫、木卡姆……
斷山口,再低一點兒,就讓目光爬過去!
然后,一只鳥過去:目睹太陽的輝煌。
太陽低下頭,大地高了這么多!
太陽,請接受塵世卑微的我和一棵草微不足道的致敬:我們會把米粒大小的事情干得粒粒飽滿!
星星·散文詩201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