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
山 河
火車經(jīng)過一城一河邊沿,發(fā)出嗚嗚嗚的響聲。
一條與暮春反方向疾行的水域,沐澤于渾然不覺的光線,匯聚又分開。離開的時候了,有人互道珍重,自此握別。杏樹林那邊,隱約傳來的鐘聲,是整座清涼寺獻給東山北麓的久久回音。
要經(jīng)過多少次舍身生死般的攀緣,才能將遼遠的一生望盡?新生長的事物,遍及目觸之處。即使春風十里,也不過為故人與遠方的斯人頻頻眷念。桃花映紅的臉頰,堪比疊疊芳草,鳥鳴與百合在綠風的應和,令惘然于黑夜的魂靈,不再空造一場異夢。
田野無邊,油菜們情緒飽滿、熱烈,似為大地發(fā)出的詠嘆。山嶺上,醉了的花枝隨風顫抖,卻不曾掏空舊年月的驚雷與冰霜。
有些睡眠的人是找不回來了。鴿子盤旋而至,煉金師發(fā)出號令,我拎不動的古老光陰,擁有寥落星辰般的寂寞,與傷悲。從千里而外,從三河口,連夜趕赴奔來的雨水,停歇在翅膀隱匿的屋檐下,滴滴答答,像要解開四月的符碼。
春天的吻痕,落滿曠野之上的萬里山河,令風塵中的旅人,一次次為之動容、失色。
山河受孕。一種樸素之愛,從一踏入這無垠的土地,似乎在我們身邊,就從未消亡過。
月 夜
月高風黑,天光隱約。
誰在后花園,去掉猙獰的面目且歌且舞?一道緊固的高墻內,幾束凋落的葉片,在昏黃的時辰里,形成一道清晰可辨的魅影。
詩篇里,你夜夜歌吟,失信于這亙古的風華與許諾。
緩步于青石板鋪成的林蔭小徑,能望得見一小片天空帶來的陰郁。似乎以前遙遠的日子,夾著風雨,從眼前蕭蕭而去。
忍住傷悲,盛大的孤苦,正抵達念想的故園深處。
流走的時光,像天井秘密泄露下的蟲鳴和鴉聲,令我無法沉著如斯。
熬干血汗,掏空身體里藏著的骨頭,我愿以接近嘶啞的吶喊,贖回年輕時的種種罪名。
請原諒,那曾被惡雨打濕過的不敗青春。
哦,請向隱去的月牙懺悔吧,向歲月滑過的那道額紋,獻上暖意的撫摸吧。我不聽簫音獨奏,不看窗前挑燈,靈魂刻寫的那篇銘文,是還原于這個夜晚,面對月華往事,一次真實的心靈悸動。
族 譜
王姓族譜上,看到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就像穿過久遠年月,看到一場場紛繁的塵事。
落在羅敷河兩岸的雪,多半是悄無聲息的。蒼山起伏,鳥跡飛絕。我難以讀懂的村落,在花朵淡去的寒冬臘月,表情肅穆,黯然無色。
寒風舔舐日暮,割開的傷口,加速了一個接近中年之人的衰老。他從夢中遲遲不醒。他在異鄉(xiāng)遲遲不歸。他漂泊于不可預知的遠方。
但他確信,沒有什么,可以擦亮屋檐下,那盞唯一懸掛的麻油燈。
去往外婆家的沙壩,槐樹枯死,河道變窄,鳥音稀少。落日里的背影,是一葉扁舟,永遠載不動的鄉(xiāng)愁!
柴火愈來愈旺,它將和烈酒為我們暖身。碎銀一般布滿夜空的星子,指明回家的方向,卻再也不能廓清,那些故去親人的面影。
獻給一座村莊的興衰史,在一本厚厚的族譜上,被一陣隔年隔月的晚風,輕輕翻動,不出聲響。
墳 丘
故去的人葬身這里。春天葬身這里。
一朵西漂的云翳,不央求大地的顏色有多鮮亮,惟愿越過山崗的日月,也照著松柏下的荒草與墓冢。
一幅猶如夢境復現(xiàn)的鄉(xiāng)村晚景圖,玉米和麥子是它永恒的主題。渭河平原以東,天空此刻呈傾斜狀,它面對北方的廣袤,背靠秦嶺這座天然屏障,看月落烏啼,風起云涌。散布鄉(xiāng)村以遠的河流之上,兒時的歌謠,停止了歌唱。
父輩們的確安歇了,可苦水中度過的那些無常歲月,扯開嗓門再吼,也是夢里的一聲嘶啞。
螞蟻搬來的好天氣,在這里不多?;蛟S云層之上,那故去的親人,再看不清我們失意而渴望的眼神。白楊林深處,鳥兒們在喃喃自語中的離開,是誰將我們永世隔絕,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
也想等到五谷豐登的時節(jié),也想撫摸蒼老中的一臉疲憊……
而遙望故鄉(xiāng)的日子里,只要偶爾憶起墳前簇擁的迎春花,它就在疼痛的牽掛中,獨自旺盛,且獨自萎去。
星星·散文詩201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