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幾歲時的理想是,跟馬三立先生似的,每場演出都那么火,一出場滿堂掌聲,我沖觀眾頻頻作揖。
二十歲時,我的目標(biāo)是,掙好多好多錢,天天吃鹵煮火燒,隔一天來一頓爆肚,一個星期一次涮肉,一個月去一回全聚德。
三十多歲我希望的是,出去跟哥們兒喝酒的時候,有個漂漂亮亮的女星跟著我。我輕描淡寫地向哥們兒介紹:“這是我馬子。”馬子羞澀地沖我一笑:“討厭!”
現(xiàn)在四十多歲了,我的人生目標(biāo)就是,身體健康,多活幾年。
怎么突然不著邊際地發(fā)了這么多感慨呢?因為我有病。
活四十五年了,身體從來沒這么不舒服過。上醫(yī)院看看吧,醫(yī)生給我開了一堆檢查單,我把所有的項目全檢查完,已經(jīng)是十幾天之后的事兒了。
這十幾天,我把醫(yī)院復(fù)雜的地形全摸清楚了,估計當(dāng)個醫(yī)導(dǎo)都沒問題。
我把化驗單交給醫(yī)生。他是我的哥們兒,看了我的化驗單,跟我說:“方哥,你太不注意啦!你知道你現(xiàn)在什么情況嗎?七八十歲的老年病的指標(biāo),都該進ICU啦!”
其實我知道自己的情況很糟,但是我沒想到糟糕到這種程度,化驗室的哥們兒還說,我的情況真的離死不遠了。
我托朋友安排了個單間,高干的待遇,一天交一百多塊錢,比快捷酒店還便宜。
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突然感覺病房有點兒像寺廟,讓我可以把塵世的欲望和煩惱都拋在腦后。眼前一片雪白,腦子里也一片空白。
外面?zhèn)鱽砥鄳K的哭聲,我突然冒出個念頭,感覺死的人是我,哭的人是妻子……后來哭聲變成了罵聲,再后來,我知道了———原來是個病人喝多了,發(fā)酒瘋。
隔壁那個怪老頭兒又在罵人了。估計給他輸液的不是年輕護士,而是上了歲數(shù)的護士長。怪老頭兒已經(jīng)病危,連兒女都不認識了,但是他能分出年輕護士和老護士。年輕護士給他輸液,他就笑;老護士給他輸液,他就罵街。
這不值得大驚小怪。每個人都好色,只不過有人隱藏得深,有人暴露得明顯。怪老頭兒以前可能過于壓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終于爆發(fā)了。
護士長又在數(shù)落對門病房的那個護工。女護工是農(nóng)村中年女性,照顧一個單身老頭兒。二人私定終身,女護工到了晚上總是跑到病床上睡,讓老頭兒睡她的折疊椅。
白天老頭兒的兒女還把女護工罵了一頓,說她想霸占老頭兒那兩室一廳,沒門兒。
醫(yī)院是個神奇的地方,外面很亂,我的心卻出奇的寧靜。以前腦子里想的是前途、事業(yè)、金錢,現(xiàn)在腦子里考慮的是健康、活著、死亡。出大名、出作品、掙大錢、買別墅、上欄目等事情徹底拋在腦后了,跟我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因為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假想著妻子聽到醫(yī)生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之后,痛哭失聲的情景。
我假想著親友們聽到噩耗,驚訝的表情。
我假想著自己的追悼會。
追悼會一定要在八寶山舉辦,老字號講信譽,保證骨灰是自己的!估計進不了一號廳,我的級別不夠,團里不給報銷。不進也好,一號廳太大,萬一去的人少,顯得太冷清。
二號廳就可以,大小適中,顯得溫馨。二號廳有四個,梅蘭竹菊,就在梅廳吧,離洗手間近,親友們上廁所方便。
致悼詞的是誰呢?理想的人選應(yīng)該是馮鞏,他是我們單位領(lǐng)導(dǎo),我又是他調(diào)進團的,這事兒他應(yīng)該幫忙。他會不會說那句“我想死你啦”,這回是真給我想死了。
要說死了也挺好!平常我見著他點頭哈腰,這回他得給我鞠躬。我連禮都不用還,一還禮能把他嚇?biāo)溃?/p>
親友們還要轉(zhuǎn)著圈瞻仰遺容。不知道給我化妝的師傅手藝如何,我不希望化得面無表情,最好有點兒笑容。活著的時候說我是“冷面笑匠”,死了的時候總該笑著跟大伙告別。
我估計沒幾個真哭的,好多都是來看熱鬧的!追悼會結(jié)束還得請大家吃飯,在中國生孩子、死人、結(jié)婚……干什么事兒都離不開請客吃飯。
這幫人吃飽喝足,拿著打包的剩菜回家了。家里人還問哪———
“今天干嗎去了?”
“參加追悼會去了?!?/p>
“誰去世了?”
“就那誰……哎,今天燒的是誰來著?哦,想起來啦,方清平。”
“方清平死啦?”
“?。 ?/p>
“你帶回什么菜啦?”
這事兒就算永遠過去了。
第十天,大夫的話打斷了我的遐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指標(biāo)大部分都恢復(fù)正常了,看來就是喝酒造成的。”
突然間,買別墅、出大名、掙大錢這些事情又一起涌上了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