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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河的日子

      2016-05-30 00:39:39艾吉
      滇池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建水老師

      艾吉

      一、我的建水老師們

      我進(jìn)本村小學(xué)校讀一年級,是 1971年秋天。我的啟蒙老師是一位從外鄉(xiāng)來的哈尼族中年男子。不久,新來了一個漢族男老師,名叫周家宏。當(dāng)時,紅河縣從建水、石屏兩縣招進(jìn)大批老師,都是些毛頭小伙、青頭姑娘。周老師是其中的一員。他家在建水曲江——1970年發(fā)生大地震的地方。村小設(shè)五年級,但老師只有兩三個,都是交叉上課。周老師主要教高年級,同時也給我們班上課,語文、算術(shù)、唱歌、圖畫都上過。這是我跟建水人的第一次接觸。

      周老師二十幾歲,但頭發(fā)幾乎白完了,瘦瘦小小的個子,臉色紅潤,脊背稍稍駝。那時上課很少使用普通話,剛來時,他的一口彎彎扭扭的曲江腔,很難讓學(xué)生聽懂。學(xué)生們的年紀(jì)不比他小幾歲,個子多數(shù)比他高,不太把讀書當(dāng)正事,吊二郎當(dāng),還對他搞些惡作劇。他上的有篇課文《半夜雞叫》里的主角叫周扒皮,便給他取了綽號“周扒皮”。當(dāng)面不敢叫,一出教室,嘴上嘀嘀咕咕“周扒皮,周扒皮”。周老師家訪時跟父母反映,他們才有所收斂。

      有天早上有個學(xué)生遲到,上木板樓梯悄無聲息,周老師問,某某,你是鬼走路嘎?結(jié)果這人得了個“鬼走路”的外號。

      我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會計,算是小秀才。周老師愛到我家玩,在那種人生地不熟的環(huán)境,他可謂找到了知己。他們倆人吹著散牛,但十句中是否有八句聽得懂呢?因為我的父親講漢話只到掃盲階段,且講的是本地方言,周老師講的又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口音。

      周老師在的時間不長,調(diào)到另一所學(xué)校。村里派幾個漢子幫他背東西。之后,我見過他許多次,我依然很尊敬地稱呼他“周老師”,他喊我的名字,教導(dǎo)我好好讀書,將來會有出息。

      他哪年調(diào)回建水,我不清楚了?,F(xiàn)在可還健在,六十多歲的人了!

      周老師對我的學(xué)業(yè)有多大影響,談不上,但像我們村蓋民房,土基一塊塊砌上去一樣,他對我的成長,肯定砌進(jìn)了幾塊土基。

      這期間,調(diào)來了建水南莊一位叫祁保華的老師,頭發(fā)營養(yǎng)不足,干草似有些卷曲,缺顆門牙,年紀(jì)跟周老師不相上下。祁老師也教我們幾門課,脾氣不太好,他叫學(xué)生都是“小鬼”,哪個不聽話,他要么是做出要拿粉筆砸的手勢,要么是輕輕揪下耳朵。要是有人撲桌子睡著了,他走下去當(dāng)當(dāng)敲幾下。年紀(jì)稍大的同學(xué)跟小伙子瞎跑,不來上課也不請假,被父母趕來時,祁老師把他叫到黑板下站的,批評教育一通。他的嚴(yán)厲,使學(xué)生既害怕,又遵守紀(jì)律,成績略有上升。以這種看似過于嚴(yán)格的方法教學(xué),不一定嚴(yán)師出高徒,弟子們懂事后卻明白,他是出于為他們好的一片苦心。

      有年放暑假,祁老師不回老家,留在村里,剛好正在收稻谷。村里的梯田大多在河谷熱區(qū),祁老師跟村民一道,拿一只大口袋背谷子。赤日炎炎,山高坡陡,他的脖子上掛一塊毛巾,一趟不少于一百斤,一路嘿哧嘿哧,流汗如雨。大家都非常感動,“祁老師脾氣怪,但心好得很?!蹦艿玫綐銓嵢缒喟偷拇迕竦摹靶暮玫煤堋钡馁澝?,這是很高的評價了。村里想給他發(fā)點錢,他不接受,實在過意不去,送點米,當(dāng)時糧食是定量供應(yīng),對這樣賣力氣的年輕人,根本不夠透支。

      聽祁老師的話比周老師的容易多了。閑時,哪家門開,他隨便摸進(jìn)去。村民熱情有加,抬凳子,燒開水。他愛喝酒,碰著主人有酒,他就加入酒席。他跟村民的感情,就這樣漸漸加深。

      他有個弟弟(家里只有他倆哥弟),我記得叫祁保全,比我小些,是個淘氣、可愛的家伙。有年哈尼族過苦扎扎,他也在我們村,我們一起蕩秋千,摘桃子,玩“打死救活”游戲,騎牛背,吃節(jié)日的好菜,好不快活。

      有次,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被祁老師嚇唬,跑后躲起來。村里出動好些人,打電筒找,找了好幾趟,才在村邊的一堆稻草里找著。沒有幾年,聽說他死了,年紀(jì)小小的怎么會死呢?

      有年我們村從外地引進(jìn)“三七”種植,賣得六千多塊錢。村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么大數(shù)目的錢,個個驚出一身冷汗。這是賣幾十頭肥豬的錢啊!祁老師用左手飛快地在黑板上寫數(shù)字,大講特講哈批村發(fā)大財了,教育我們做事情不能只憑力氣,要會使用腦子。

      他沒能完整地帶完一個班到畢業(yè),大約兩年吧,也調(diào)走了。之后在本鄉(xiāng)換來換去,像一只失群的鳥。一個致命的弱點,他喝酒已經(jīng)不是喝著好玩,正餐喝,睡覺前喝,帶著這樣看不怪那樣不順眼的情緒,一喝就容易誤事。教書,也就不能以“教書育人”的正常的職業(yè)良心教了。每逢全公社(后來的鄉(xiāng))教師集中開會,他必是挨批評的對象。他的身體也出現(xiàn)了毛病,教書成了次要事,卻是醫(yī)院的??汀T卺t(yī)院,酒癮來了,也會偷跑出去喝。

      前些年,祁老師又調(diào)回我們村。他當(dāng)年的學(xué)生,大多是做父母做爺爺奶奶的人了。我有次回家,幾位教師叫我去吃飯,剛好祁老師也在。我多想跟恩師敘敘舊,但我們師生話不投機(jī),我只有敬酒,說些感恩的話。他調(diào)回來其實是湊數(shù)字,上面的意思是不好安排到哪里,他對我們村有特殊感情,在得住,作機(jī)動人員使用,主要是讓他養(yǎng)好身體。

      他整日在山上樹林里鉆,找草藥。這是他多年的嗜好。

      早年招進(jìn)來時,年紀(jì)被他報小了五歲,所以,接近退休年齡,盡管教不好書,也退不了。但多苦熬了幾年后,他還是回到了建水。有關(guān)他的消息,我有時從別人的嘴里聽到一些。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過?

      沈志禮老師在我們村時間最長,有五、六年。他是建水東壩(臨安鎮(zhèn))田軍營村人。出生于 1954年。他中等個子,壯實得像好斗架的公牛,他本身也喜歡練武術(shù)。他手勁大,扳手跤(腕)村里沒有一個漢子是他的對手。他愛說愛笑,講課靈活性強(qiáng),常插些妙趣橫生的故事進(jìn)去。他跟學(xué)生相處融洽,還會拿每個學(xué)生的特點,開舒心的玩笑,并學(xué)會了不少哈尼話,能夠用一般的生活用語跟村民交流。

      他和我的父親是敞亮心扉,有著手足之情般關(guān)系的朋友。他們經(jīng)常吹到深夜,有酒一塊喝,有肉一同吃。倆人都好酒量,但從來不失控。有年沈老師領(lǐng)師母和才出生幾個月的兒子來村里,第一餐就在我家辦隆重的歡迎伙食。1977年我平生第一次出遠(yuǎn)門,就是到沈老師家過春節(jié)。

      石灰墻、瓦頂?shù)膶W(xué)校只有兩層,教室不夠用,沈老師帶我們班,在空閑的民房、集體豬圈的二樓上過課。冷得水牛也怕出門的冬天,燒一塘火,暖融融的青煙繚繞知識的香火。

      他跟我們還養(yǎng)過豬,豬草豐盛的很,放學(xué)后,師生輪流招呼。這是勞動的直接體驗,并不影響教學(xué)。

      在所有教過我的老師中,他跟我的感情最深。好些細(xì)節(jié)不一一羅列了。他從三年級把我們教到畢業(yè),畢業(yè)時只剩下六個同學(xué),去某鄉(xiāng)照了畢業(yè)相,但說是照廢了,成為此生的一大遺憾。

      沈老師是 1979年離開我們村的。放假回去,說是生病了,在外邊醫(yī)病。村里人誰也不知道具體清況,天天盼著他回來。然而,他一去不歸,只聽說是調(diào)到外鄉(xiāng)了。他的東西是祁老師悄悄幫著帶走。

      1986年,我已經(jīng)到城里工作。借去建水出差的機(jī)會看望他。正巧他放假在家。師生多年不見,我們的眼睛都潮濕了。老師和師母的容貌變化不大,每天圍附近的田地轉(zhuǎn)轉(zhuǎn),干干輕活,身體沒什么大礙,兒子也長大了,日子平平靜靜地過著。上年紀(jì)的師奶,事隔多年了,一見著我就喊出我的名字。

      我為那年春節(jié)在田軍營生活一個月的經(jīng)歷,寫過一篇習(xí)作:1977年春天的建水之行。表達(dá)我對這家人、這個村莊的依戀、念想之情。

      后來幾年,我又去看望過幾次恩師和家人。

      沈老師說,在他所教過的學(xué)生中最看重我,他以我為榮。這過獎了。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學(xué)生不可能都一樣,各有各的人生方向,各有各的作為。我并沒有什么遠(yuǎn)大的志向,不過是從未放棄自己想做的那點小事。

      我們村里不少人會問我,給見得著沈老師,想念他了,叫他來村里玩。我多次向沈老師轉(zhuǎn)告,他似乎有難言的心事,不愿對我吐露。他跟我的父親通過電話,叫我的父親來建水玩。老人也請他來紅河,他又吞吞吐吐。就是他當(dāng)年在村里很鐵的同齡人,他也沒有再見過。

      沈老師參加工作時報大了兩歲,得以提前退休,落葉歸根。

      2011年,沈老師到我城里的家玩,住了一夜。他原本不喝酒了,出于師生情誼,吃藥似的沾了一小點,勸我不要貪杯。我們師生回憶了多少往事,人世滄桑,感慨萬千。他說,他要求調(diào)走有兩層意思:一次他路過田邊時遇到一只大莽蛇,嚇了一大跳,再呆下去搞不好魂不在了,只有一走了之;一次他在塘子釣魚,有個男子從樹林扔顆石頭過來,以為要暗害他,生命安全無法保障。其實兩種都是疑心過重而導(dǎo)致的。他說,他很想回哈批看看,這么多年怕回去,是因為當(dāng)年他連氣也不吭一聲,偷偷摸摸走掉,老是覺得對不起村民們,沒有臉面見他們,這團(tuán)心里的疙瘩一直解開不了。他說,今生怕見不到哈批了,只有在夢中回去。

      臨走,我送他兩本我寫的書。算是交一份雖不出色但認(rèn)真完成的作業(yè)吧!

      有幾年沒有聯(lián)系沈老師了。

      潘為新老師來自建水東山,現(xiàn)在好像劃給了李浩寨鎮(zhèn)。他中上個子,小白臉,腦門頭上的草地面積正在減少,油光水滑,蒼蠅休想在上面停留一秒鐘。他胃口好,食量大,每餐煮一大鍋菜,吃得嘖嘖有聲,旁邊的人跟著食欲旺盛。他穿塑料鞋,除了上課時,褲腳總是卷到膝蓋。一閑,操起鋤頭,就在學(xué)校背后的勤工儉學(xué)基地干勞動。潘老師膽子小,從來不發(fā)火,某學(xué)生在課堂上搗蛋,他就細(xì)聲細(xì)氣地說,某某同學(xué),讀書是你自己好,沒得文化,你長大以后出門路都摸不著。他的字,就像他的模樣,憨厚可愛。

      1976年 1月 9號早上,上課時潘老師神情凝重地說,我們敬愛的周總理昨天早上九點五十七分在北京去世了。我們隱約聽說過有這么一位大人物,但官有多大就糊涂了。課間,他的情緒一直低落。四十年了,這事我還歷歷在目。

      潘老師的老婆倪永英是農(nóng)民,有文化,代過一段時間的課。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教我們唱歌。一到她教歌,我們?nèi)繑n來,滿臉興奮,卻靜悄悄的?;蛟S,這跟我們沒有見過女老師有關(guān)。她教唱的《咱們的領(lǐng)袖毛澤東》、《火車向著韶山跑》等紅歌,到現(xiàn)在我還可以一句不漏地唱;她還教過不少兒歌。

      倆口子離開我們村子后,我再也沒有見過。

      我們村子,村民和學(xué)生都對老師極為敬重。過年過節(jié),必定要叫到家里吃飯,家家叫,搞得他們不知要到哪家。平時,家里的蔬菜、果子、花生、黃豆之類的,都會拿給老師品嘗。誰家偶爾殺雞殺豬,同樣把老師當(dāng)作最大的貴賓請來。

      上面的幾個老師,是我走進(jìn)漢語大門的領(lǐng)路人。在中國,一個鄉(xiāng)村的少數(shù)民族,能講完整的母語,但不會講漢語,出門寸步難行。不丟母語,會講漢語,這應(yīng)該是多元文化的完美結(jié)合。

      向正平是我在石頭寨小學(xué)附設(shè)初中班讀書時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他來支邊的時間早了,我忘了他是建水哪個地方的人。向老師個把高,結(jié)結(jié)實實,一臉絡(luò)腮胡,話不多,聲音大。他看中我是剛開學(xué)不久,學(xué)校搞大批判文章展覽,我的一篇狗屁不通的到處拼湊而來的文字,竟然在全校引起了轟動。一個憨頭傻腦的小子,一下子成了“明星”,想躲沒有躲處。這得益于我們村里訂的報紙由我的父親保管,我有條件隨手翻翻。

      在班上,我并不偏科,幾門課都還過得去。語文和后來我的寫作職業(yè)生涯會有多大關(guān)系,我更是腦子里糊滿泥巴。相比較,只是覺得語文比其它科目有趣些。

      向老師上我們的課,像保姆認(rèn)真細(xì)致,叫我們先預(yù)習(xí),他念一遍,然后帶我們朗讀,講解時,當(dāng)然他也逃不脫教每篇課文下來,講時代背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等套路。

      我們從遠(yuǎn)處來的同學(xué),先是住在教室,晚上自習(xí)結(jié)束了,把課桌搬攏。天蒙蒙亮起床,趕緊把桌子拉齊。向老師擔(dān)心我們夜間吹牛,耽誤上課,總是親自來關(guān)燈。第二天我們還在打鼾,他又咚咚咚敲門:“起床了,不要睡懶覺?!蔽覀儼岬接兔珰址孔雍螅€是天天關(guān)心我們睡覺、起床。

      兩年下來,我也弄不清向老師教給我們的語文知識到底有幾碗或者幾桶。要說具體受益,就是為我打開了一小扇偷看文學(xué)的窗戶。

      1978年,全公社(鄉(xiāng))達(dá)到中等專業(yè)學(xué)校錄取分?jǐn)?shù)線的只有我一個。向老師和母校都感到臉上有光。誰知,等待多時,變成黃粱夢。我就此斷了學(xué)業(yè),在村里跟一個牛老倌放一群水牛,成了地地道道的牧人。

      但過兩年,我以十六歲的年紀(jì),在紅河縣招考小學(xué)教師時,高分考取,分到本鄉(xiāng)最偏僻、走路比我們村去縣城還吃力的么勺小學(xué)當(dāng)老師。我每逢上學(xué)去開會、學(xué)習(xí)時,常見得到向老師,虛心向他求教。

      向老師前些年離世了。

      教書兩年后,我換過不少行業(yè),像一股野風(fēng),浪跡在人生的旅途上。

      謹(jǐn)以此文,敬獻(xiàn)扶持過我書本知識和做人之道的五位建水老師!

      二、多泥壩里的甸頭

      甸頭,建水縣一個漢族小壩子里的村莊 ,建村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三百多戶人家 ,這個小壩子叫多泥壩或拖泥壩。最初名叫龍窩寨,只有姓徐、許、段三家 ,官廳土司在此設(shè)立糧點。

      如今,胡、沈、張是大姓,另有零零散散的姓氏。村南面有座小山包叫胡家墳,以家族的姓氏命名。胡家墳與村子間的小河上有一座石橋,石頭都磨得坑坑洼洼,前些年倒塌后又重新修理。

      像許多漢族村寨,甸頭有座叫煥筍的寺廟,坐落在村子中間的高處,寬敞的院子,里面有幾棵粗大、蒼老的柏枝樹。兩百多年的寺廟,設(shè)有“關(guān)老爺”等幾個殿,朝日有人供奉,香火旺盛。解放后,改建為學(xué)校,有四個村子的學(xué)生就讀。眼下,這里是村里辦喪事、喜事就餐的地方,由老年協(xié)會管理,收取一點碗筷、桌子費。七十六歲的張榮,是老年協(xié)會的頭,他熱心公益事業(yè),受村民敬重,他還時常為寺廟的修葺到外“化緣”,守住了這唯一的公共福地。

      我的妻子家族姓歐陽,只有幾小家,周圍村莊都沒有這個姓。誰也說不清他們這支少得可憐的,在當(dāng)?shù)乜梢匀M(jìn)牙齒縫,在武俠片里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高手的復(fù)姓,究竟來自何方,數(shù)到五代就數(shù)不上去。他們的祖先,是否當(dāng)年從中原充軍而來,或者從哪個地方逃荒而來?

      岳父在幾歲的時候,父親去世,母親遠(yuǎn)嫁,受盡了人間的屈辱,但又像殘余在土里的沙莜,在風(fēng)吹雨打日曬中糊里糊涂地長大。他的性格慢于時間和生活幾拍,從外貌到心靈都像埋頭苦干的水牛老實巴交,跟上過學(xué)、性情急躁、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岳母形成鮮明對比。如果這種人都不能算老實人,那世上就不好找老實人了。

      岳父有自己獨特的處世方式,就是靠這種不會害人但不被別人害的方式,使他慢騰慢騰地在命定的分內(nèi),干活、流汗、積累微薄的家產(chǎn)、吃飯、抽煙、小小心心地苦錢、花錢。他不喝酒,閑了抱支竹子煙筒,咕嘟咕嘟地訴說誰也不明白的心事。在方圓幾十公里,他認(rèn)識各民族的很多人,那些比他精明的人,因為他的心誠,跟他友好往來。他的兒女們于是有了常來常往的干哥哥、干弟弟。他會些草藥,醫(yī)牛馬、豬,自家用,也給別人用。他一輩子愛馬,離不開馬,馬是豐厚的一筆財富,身邊沒有馬,吃飯不香,睡覺不甜。馬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的樂趣和支柱。有次上縣城賣菜,馬拴在一邊,去辦事,被人家偷走,性格本來就悶坨坨的他,這下像丟了魂,只差沒有撞墻。每天,只要出去干活,他跟馬形影不離。夜晚少不了起床,為馬喂食。他穿衣服不講衛(wèi)生,給他穿好衣服,不出三天,成“難民”的樣子,但他的馬干凈、肥壯,吼起來地動山搖。

      他不識一個字,聽不懂普通話,看不懂電視上動去動來的人們在忙哪樣,因而,來城里我們的家,除了在熟悉的大街上瞎轉(zhuǎn)轉(zhuǎn),在家里簡直是受罪。令人肅然起敬的是,在饑寒交迫的歲月,養(yǎng)大了三個兒女。為了女兒升學(xué),兩個兒子讀了幾年小學(xué)便輟學(xué),斷了往前走的路,跟父母親挖田種地。女兒得以受良好的教育,走進(jìn)機(jī)關(guān)工作,在當(dāng)?shù)厝搜壑袃叭皇恰绑w面”的人。由于緣分,這位像他的父親一樣本份、善良的女人,我們彼此拴在了一股線上,螞蚱好,鳥也好,跳跳唱唱,哭哭鬧鬧,都是同一個命運。

      岳父和岳母,女的話多,男的話少,磕磕碰碰中過完了平淡的一生,先后走到山上。倆人是隔壁鄰居,不知他們每天都見面沒有?

      我的孩子,在她的外婆還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去甸頭。村里有幾個她同班同輩的娃娃,喜歡跟她一起玩。她們,有的上過幾天學(xué),覺得上學(xué)沒有什么出息,被家里叫回,幫著干些家務(wù)、放牛、澆菜水,有的差不多小學(xué)要畢業(yè)了,往上讀,家里得拿一筆筆錢,于是小小年紀(jì)出去城里找工。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生活是這樣現(xiàn)實。過些年,找個人嫁掉,這就是許多農(nóng)村孩子的命。有個叫建芹的,比我的孩子年紀(jì)大幾歲,智力有些障礙,讀過書,算不清一加二到底是三還是四。村里跟她一樣大的,成了大姑娘,都跑了,只有她還在那里,她跑不了,朝日跟在牛后邊,在田邊地角、山坡上,瘦瘦的身影,總是洗不干凈的臉,孤孤單單地飄動。對于她,最快活的時候,就是孩子偶爾跟我們?nèi)サ轭^。她的消息很準(zhǔn)確,我們才到,她就跑著來了,高興得眼晴像鳥煽翅膀,人還沒見,聲音就到,“金枝,金枝。”從個頭,我的孩子才會走路不久時,她已經(jīng)可以做家里的小幫手了,后來,她卻總是那么一副樣子,倆人在一起,她足足矮一個頭。她沒完沒了地說話,究竟說什么,我很少聽得懂。但她們就是能在攏一起,又鬧又笑,一起吃飯,串門。這是緣分。我們要走了,建芹就守在門口,重復(fù)一句話,“金枝,你要走了嘎?!被仡^,她站在路邊,目送,直到看不見我們。下一次見面,是幾個月以后的事。她還得放她的牛馬。

      建瓊還是嫁向了外鄉(xiāng)。2016年春節(jié),我們回去,她也回家。一聽說我的孩子在,她跑來了,人還沒見,又是一聲聲“金枝,金枝!”這時,我的孩子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了。她們之間,是怎么溝通呢?我們走時,像以往,建芹站在一邊,神色茫然地望著我的孩子,叫聲名字,揮了幾下手。

      甸頭村的東南方向,是一山高過一山的有別于平緩的內(nèi)地的山脈。往山頭爬過去,越往里面,森林越多。但在村里看得見的幾堵大山,跟內(nèi)地的很多山一樣,不會長樹,只長山草。春天來臨,發(fā)出一些青草,可以放牧牲畜,秋冬季節(jié),草枯了,山頂上露出一塊塊閃光的面目猙獰的巖石。山腰上的土地盡管不比壩子,營養(yǎng)不太充足,幾個村子每家都有幾片,栽包谷、紅薯、花生、豆類、南瓜等作物,用來喂牲畜。全靠老天開恩,雨水足了,莊稼就豐收,好在雨水沒有輪到還不到貓尿多的地步,因此,一到收割時節(jié),人挑馬馱,家里堆成山包。貌似榨不出一滴油的土地,竟然慷慨救助蒼生,這不得不使人們對土地抱著無限的感恩。

      再下來,是一座村子緊靠的上千米的山,長一些孤苦無依的樹。

      我愛爬山,有個夏天,在家里閑得發(fā)慌,冒著烈日,我在甸頭的山上像一只竄來竄去的野兔,緊跟著野兔后面的無形的狗攆出:

      夏日的白天

      我游蕩在異地的山上

      難得見到一棵樹

      樹是否跑向了別處

      山上能吃的只有石頭

      石頭的營養(yǎng)已經(jīng)榨干

      鳥只好去尋找生路

      只有荊棘

      是靠什么活著

      從石頭縫擠出綠手臂

      天上是燒的

      地面是燒的

      我的全身也像著火

      幾座衰敗的墳?zāi)?/p>

      鬼魂早已逃亡

      我沖了一泡尿

      還沒掉到地上

      被渴得要命的風(fēng)喝干

      前些年,山路上常見得到趕馬馱東西的,人背貨物的,他們是下來趕街。面對面碰著時,我會問“你們是哪兒的?”他們是普雄那邊的,拖著疲憊的身子,一早出來,下午返回。有次妻子家辦事,她的父親同母異父的弟弟(火災(zāi)中喪命)留下的孤兒寡母,就是從這條路尋親而來。交通發(fā)達(dá)后,來趕街的都從其它地方坐車走,山路沉寂下來。

      山上有草地,走累了,索性一屁股坐下來或躺著,呆呆望著藍(lán)天上各種形狀和色彩的云朵,做飄渺的白日夢。草地又是天然的觀景臺。下面壩子里錯落有致的田園,仿佛精心描繪的鋼筆畫。有綠的,綠的是蔬菜;有黃的,黃的是菜花和野花;有亮的,亮的是田水??吹们遐淠吧虾吞锢锘蝿拥娜恕⑴qR。這時候,我的胸中煥發(fā)出某種難以言喻的激動。但要用語言贊美如此豐富和美麗的畫面,我使出背石頭的力氣也辦不到。

      據(jù)說,三十多年前,山上樹林濃密,娃娃們不敢單獨進(jìn)去。雨季,林子到處都冒出菌子。正如歌里唱的“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清晨光著小腳丫,走遍森林和山岡……”從我認(rèn)識甸頭起,目睹的卻是每去一次,林子又薄了。我無數(shù)次上去轉(zhuǎn),這次見的稍稍粗壯的樹,下次去就只剩無力控訴的樹樁。也許是沒有專門的護(hù)林員,像守護(hù)自己的子女,守護(hù)這么一片面臨永遠(yuǎn)消失的樹?

      人們?yōu)槭裁磳Ω约合⑾⑾嚓P(guān)的林子,不抱有一顆愛心,從葉子開始愛起。這片林子是水源?。≡谌找鏈p少樹木的同時,箐溝里叮叮咚咚歡歌的泉水,漸漸沉默了,乃至即將枯竭。

      樹林空去,鳥便沒有了歌唱的樂園,只好集體搬遷到其它地方。

      我的故鄉(xiāng),山上都是茂密的森林,“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泵鎸Φ轭^山上的樹,我有時會產(chǎn)生欲哭無淚的心緒。

      我喜歡甸頭門前的那片田園。

      每天早晨起床、晚上吃飯后,或者大白天,我都要放放松松地漫步幾次。順著穿過田園的小河,一直走下去,走到一座小石橋旁,又往回走,一個多小時。那時,太陽從剃成光頭的山頂鉆出,像山上的紅土紅紅的,灰蒙蒙的,日上三竿就咝咝咬人。人們不傷害鳥,它們迎著初升的朝陽,在空中飛舞,在果樹上鳴叫,在新挖翻的濕土上覓食。糧食成熟了,鳥就過上富足的日子。我有次遇到一只大鳥,比鴨子大,白色的,可能是天鵝,但天鵝怎么可能到這兒呢?如果不是天鵝,這么大的鳥又是什么?奇怪的是,這兒沒有湖泊、沼澤地,它究竟為何而來。這只大鳥警惕性十分高,離我還有一大截,突然驚飛,在半空盤旋一陣后,煽著巨大的翅膀往北邊飛去。河里經(jīng)常有鴨子,以不同的河段,分別放養(yǎng)不同人家的鴨子。人路過,鴨子們就“嘎嘎嘎”地望著人點頭歡迎或抗議。河里很少有花鰍魚之類的美食,鴨子還是改不了倒立身子,腳朝空中猛蹬,把長長的脖子伸進(jìn)深水的表演特技的本性。上百只一群鴨子,只有幾只公鴨,穿華麗的衣服,頭上戴特殊的堂皇的冠冕,它們是說一不二的部落首領(lǐng),本來一只公鴨統(tǒng)率那么多只母鴨,該心滿意足才是,但誰也不服誰,難免彼此頭碰血流的爭斗。也時??梢娨粌芍淮澍B,蹲在河邊隱蔽的草叢,眼睛尖得很,水里一旦有異樣的動靜,“嗖”地一射,難說就捉住一只小魚,改善生活水平。

      另外,還可以在田埂上隨便穿行。見到的最多的鳥是點水雀。休閑和找食時,它們的尾巴總是點個不停。人在面前只離幾步,“唧”的一聲驚飛。它們在干燥的土塊下做窩,是守護(hù)田園的精靈。人們干活的旁邊,還會有老少幾條水牛,站的站,躺的躺,眼神憨癡癡的,知道你不會傷害它們,打聲響鼻表示問好。某只不安分的狗,時而屁顛屁顛跑,像要辦什么急事,時而站著不動,像是構(gòu)思什么詩篇。它隔幾丘田看見你,唔,哇哇,以為你打攪了它的雅興。

      水稻只栽一撥,其余季節(jié)都是放干田水種蔬菜、麥子。出門就是田地,比起山區(qū)來活計輕松多了,村民們從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活。每天第一件事是雷打不塌的扛起鋤頭,在一天天的圍繞田園的彎腰流汗中,一年過去,又一年到來;小的長大,老的死去;長大的又老去,老去的又成土。日子和生命就這樣以命定的規(guī)律輪回不停。與這些含辛茹苦的人們比較,我是不折不扣的大閑人。我是山區(qū)的農(nóng)民出身,我的父母七十多歲了依然在遙遠(yuǎn)的山村,在石頭從山頭一滾就會滾到谷底的山坡上,頂著烈日、風(fēng)雨為生計操碎心。但在甸頭,我是生活的旁觀者。也許有很多人不知道我來自何方,也許我去的次數(shù)多了,少數(shù)人知道我是這個村子的姑爺,卻不會有人明白我在這塊他們祖祖輩輩勞動的田園,為何總愛無所事事地溜達(dá)。在商品化、工業(yè)化時代,田園是不值錢的,可以任意踐踏的,對田園的迷戀,顯然不合情理。可我天生對田園有著難以割舍的眷戀。如果不是這樣,世上就不存在我這么一個“大地之子”了。

      熱愛田園,就是熱愛大地。這是熱愛一切的根本。

      我為春天的每一株秧苗感動。

      我為每一棵蔬菜感動。我為秋天的每一粒谷穗感動。我為每一個勞動人民和大地上的事物感動。

      傍晚,人們收工回家。不管有無月亮,對于我,夜晚的到來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如今,很多很多的人在城里的高樓大廈,假模假樣地懷念蛙鳴蟲聲。這些優(yōu)美的天籟并沒有在我們的生活中滅亡。我在甸頭的夜晚,置身其境,耳朵不掏也是清的,聽了一晚又一晚,聽了一遍又一遍。只要在甸頭,我每天晚上都要在田里呆好久,偶爾,天上懸掛一小彎米黃色的月牙,涼爽的空氣中彌漫小生靈們的合唱。我用不著懷念,沉浸于細(xì)細(xì)絲絲的密集的“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的音樂,我總會忘記自己是在被利益腐蝕爛了的人世。這種跟錢無關(guān)的大自然的聲音,不僅在甸頭可以聽個飽,一個人只要有心,在很多來不及污染的鄉(xiāng)村,都還在真真實實地水淋淋地回蕩著。

      三、坡頭下去

      從紅河谷一直氣喘吁吁爬上來的坡,爬到山頂后,便累倒了,人們就把這里叫做坡頭。內(nèi)地建水縣的一個鄉(xiāng)以此為名。從下面上來坡頭,是一道奇景。從坡頭下去,又是一道奇景。暈頭砸腦的拐個大彎,紅河大峽谷就在眼前豁然大開。不知受什么神秘力量的支使,所有的高山,都紛紛給峽谷躲開身子,慌亂中撕出傷痕累累。

      峽谷,是大地創(chuàng)造的杰作中的杰作。

      紅河大峽谷,一眼望去,百山百嶺次第讓路,閃電似蜂擁而來的景致,忙得眼睛不知所措;一泡尿,可以噴到紅河南岸的山上;吼多少聲,都被狂嘯的風(fēng)浪輕輕捻滅。

      人在大峽谷面前,特別是在大峽谷的烈日云彩的影子下,只不過像一片枯葉,你無法冒充好漢,你只讓渺小的自己,身不由己的漩裹于巨大的虛無中。

      從區(qū)域,坡頭雖不屬于邊疆,地理、村落、農(nóng)耕、習(xí)俗乃至方言土語等,更接近少數(shù)民族文化獨具色彩的紅河南岸風(fēng)格。如果不是區(qū)域所限,誰都不會說從坡頭開始就是內(nèi)地。

      這不,那道因出奇不意的神態(tài)和車禍出名的大拐彎,旋轉(zhuǎn)一圈扭直彎,猛沖下去,沖到黃草壩的頭上,一個哈尼族村子。這個村子,差不多像攀附在懸崖峭壁上,卻不知被哪個人安上跟事實如此不沾邊的村名,且與哈尼族的語言特性風(fēng)馬牛不相及。

      三十多年前,沒見過世面的怯生生的少年的我,第一次到建水,路過這個村子。看見路上有背柴的少數(shù)民族女人,房子也有點像我們地方,當(dāng)時曾有過這里是不是哈尼族村莊的瞬間念頭,但沒往下想。那時,還在牛背上的我,根本不可能關(guān)心民族不民族這些后來讓我徹夜失眠的事。我只想車子哪下到建水,火燒屁股似的急于看看對沒有離開過深山和梯田的我來說,比夢還奇特的另一個天地。

      后來,路過黃草壩村,少說也有幾十次;特意進(jìn)去村里,只有一次,是一大窩人熱烈、隆重的去采風(fēng)。我是去的人當(dāng)中唯一的哈尼族人,也是這些人中最容易被感情俘虜?shù)娜?。我遇到一位八十多歲、雙目失明、無人照顧的 Aqpiq(奶奶),拄著拐杖,走一步喘一陣氣。我拿哈尼話跟她交談,她哭了,連滿臉的皺紋都在訴苦。

      我跟同胞們只講哈尼話,相互完全可以溝通。在他們眼中這些有身份的人,突然有人講起哈尼話,男女老少跟我的距離一下子消失了?!笆俏覀児崛搜?!”親切感頓時炊煙般裊裊冒起。有的問我是哪個地方的,有的問在哪里工作,有的問我是否認(rèn)識黃草壩村在外面的某人,年紀(jì)大的還問我的父母還在嗎,娃娃有多大了……我是鄉(xiāng)下人,進(jìn)入鄉(xiāng)村,尤其是哈尼族的村子,用不著采什么風(fēng)。風(fēng)每時每刻都吹,我用得完嗎?

      黃草壩的生活環(huán)境,比我的故鄉(xiāng)要苦些。水的來源少,還有怪里十氣的地形,無法開墾大片的田,但人們還是窮盡腦汁,在山背上,山的胳肢窩,峽谷的胸部、腿上,雕刻出并不雄壯,卻想象無比豐富的梯田。站在山頭之間的田,可以對話,山頭之間又被萬丈深淵阻隔;村子到田的路,是滾下去的,上來呢,猶如登天。在日復(fù)一日的滾下、爬上中,人的骨頭是硬了,日子也被汗水浸濕得苦苦咸咸。像隨風(fēng)土而生長的植物,一塊天地,需要一些人生存,不論多么艱辛。生活只能在這里,而不在別處。所以,條件好的地方的人,用不著嫌棄條件艱苦的窮鄉(xiāng)僻壤的人。你那里就不可能有這么美麗的自然風(fēng)光,還有新鮮空氣一樣純的人情。

      在一滴汗一顆飯的同時,黃草壩村的同胞占著公路在村邊的優(yōu)勢,賣些柴、竹子,換點滋潤日子的錢。年輕人們,跟著遠(yuǎn)去的車子,到外面世界,賣力氣,走運了,兜里鼓鼓的,回來被人稱羨;倒霉了,連回家的車腳錢也掏不出。

      這就是現(xiàn)實。我不可能為黃草壩去做什么改頭換面的壯舉。讓我的心一陣陣滾燙的是,他們就像我們紅河南岸,在一棵叫哈尼的大樹下的土壤里,民族的根緊緊地纏繞著,即使日子過的酸不溜秋,啃石頭也活下來了。

      因而,當(dāng)外人搖搖頭感嘆這兒的人怎樣可憐,或者,贊美這兒怎樣保持民族文化,我干脆躲開張牙舞爪的人們,冷冷地不屑一顧。

      黃草壩往下和周邊,有彝族,傣族。彝族住山上,土掌房,我去國家一級文物保護(hù)單位納樓土司衙門,從村子穿過,房頂上曬包谷、豆子,有的人家正在蓋鋼筋水泥房。納樓土司舊時管到紅河南岸的許多哈尼族地盤,其面積之大幾乎等同于如今的一個縣,曾經(jīng)勢力大得土司跺一腳天都要塌下來。這么偏僻、閉塞的一個角落,建起這么赫赫有名的衙門,簡直叫人摸頭不著腦。我聽了很多當(dāng)年如何如何不得了的介紹,偌大的衙門,一間間的轉(zhuǎn)過來,這間是哪樣,那間是哪樣,可見主人的奢靡與威風(fēng),達(dá)到了何等的不可一世。世道的確難以說清,當(dāng)年靠榨取貧民百姓的血汗,贏取一方霸王的土司,門口石獅子張開血盆大口,貧民百姓平常沒有機(jī)會進(jìn)入,只有莫名其妙被抓進(jìn)來嚴(yán)刑拷打時才得見一眼的衙門,現(xiàn)在卻以珍貴的文物和文化被當(dāng)作寶貝津津樂道。土司犯下的累累血債,反而忘記得一干二凈。我們?yōu)槭裁粗蛔⒅匾呀?jīng)死去的房子的歷史,而對那些用血肉之軀支撐起房子的亡魂,引不起絲毫的憐憫。納樓土司衙門,腳下不遠(yuǎn)是紅河,當(dāng)我聽到建蓋衙門時,那么多笨重的木材、石頭,都是紅河南岸的老窩泥 (對哈尼人的貶稱 )背上來,死傷無數(shù),我感到身為哈尼人受到自尊的傷害,有股憤怒在嗞嗞冒火。但那是歷史了,歷史是誰也負(fù)不了責(zé)任的。強(qiáng)者當(dāng)王,弱者作奴,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而且,就是哈尼族的那些土司,難道不也是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鞏固他們統(tǒng)治者的地位嗎?

      在納樓土司衙門的回新村,我從石獅子張開啞巴嘴的大門走出,眼前的彝族人,在燦爛的陽光下,孩子在街上快樂的游玩,老人們坐在街邊的石頭上聊天,抽煙筒,勞動力們忙于秋收。呼吸著從知了的沙脖子的歌聲中習(xí)習(xí)吹拂過來的有些熱烘又夾雜涼意的空氣,絲毫感覺不到土司時代的血腥,而是,人們都在恬靜、悠然、安寧地生活著。偶爾幾聲公雞啼鳴,更使我對這個村莊和父老鄉(xiāng)親,產(chǎn)生了一種敬慕和難舍的心情。我來不及走進(jìn)誰的家,只是那么懶洋洋地跟同行的人們呆上兩個小時,東拉西扯的吹些嗑子,內(nèi)心里卻好像已經(jīng)在幾處農(nóng)家坐過了。我,回新村民,我們都是少數(shù)民族兄弟??!

      傣族耐熱,涼爽的山上很少有傣族居住,他們總是依戀著河水,別的民族適應(yīng)不了的堆積炎熱的河谷,便幾乎無一例外地生息著一群群皮膚白生生,說話軟綿綿,內(nèi)里又極為強(qiáng)悍的人,土地肥沃,瓜果翻滾,糧食遍地,一棵死了多年的枯樹早上插進(jìn)土里,晚上就可能復(fù)活。他們還有一項便利,河水暴漲的時候,從高處捎來一棵棵的樹,留在平坦的沙灘上。去撿,得大堆柴。在紅河谷,我們進(jìn)去過一個傣族村子,好像叫雨尼。正值八月,高溫的高峰期。盡管綠樹成蔭,河谷卻真的是熊熊燃燒的火爐,把河水也燒的冒泡,夸張點說,我連煙也不敢抽,怕把干飄飄的風(fēng)點著火。傣族婦女勤苦,難遇閑的,倒是掛條短褲,袒胸露肚的可能是喝暈了的漢子們,在芒果樹荔枝樹下,躺在石頭上打鼾。如果不是這樣熱得不合情理,這個河谷里深藏不露的村落,的確近似世外桃源,是急于躲開喧鬧的我的好去處。好比簡樸的懂點詩詞的古人,半文半農(nóng),半耕半讀,自給自足,自在自樂。只可惜我是山上人,沾不得熱氣。這不,身上每個毛孔都成了汗眼,胸悶心慌。隱形的小黑蟲,看準(zhǔn)了進(jìn)攻的目標(biāo),無聲無息地,只覺得身上的某處像針刺,手拍下去時卻已溜之大吉。不要一會兒,手上,腿上,脖子上,甚至褲襠里,到處起辣乎乎的疙瘩。

      對于我來講,無論是我最迷戀的母語,我能熟練講的異族的語言,還是會聽幾句、聽不懂但能稍微領(lǐng)悟的某種很少接觸的語言,只要是紅河南岸的語言,都像過節(jié)時坐在一桌的各民族朋友,彼此親密無間。

      到了南岸,我又可以吃到與內(nèi)地化肥澆灌出來截然不同的飲食。一碗或幾碗,根據(jù)不同的菜做的辣出眼淚的蘸水,是南岸人飯桌上的中心。多么簡單、粗糙的菜,筷子伸進(jìn)蘸水碗,吃得滿頭大汗淌。更何況每季都有不同的來自樹林的菜蔬,野生似的肉類。那些南岸蘸水,內(nèi)地缺少作料,有作料他們也做不到位。任何菜,只要圍繞蘸水轉(zhuǎn),都會升值百倍。如果是街子天,在草皮街上,蹲在鋪棕樹葉子的爛呼牛肉湯鍋邊,拿土碗喝酒,旁邊還有些半生不熟的人,各說各的話,各舔各的舌頭,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如果在野外田間,燒竹筒飯,燒泥鰍、黃鱔,煮田里的水菜,更是渣渣都舍不得吐掉。

      一條條路,爬上森林簇?fù)淼纳綅徤系拇迩f。

      我去過的,想念著;沒有去過的,向往著。我的家也在山上。頭枕大山的胸膛,兩手搭在山的臂膀,寨子

      躺在山的肚子,伸出腳就夠著梯田。早上,我還在坡頭,下午就到了故鄉(xiāng)。一路上,我唱了許多遍哈尼族情歌《咿嗚

      瑟》。身旁沒有愛聽我唱歌的哈尼姑娘睜亮眼睛,為我入迷,我是自醉。唱著這么優(yōu)美的情歌,無論是回到故鄉(xiāng),還是遙遠(yuǎn)的異地,人是幸福的,人生不會老去∶

      咿嗚瑟

      滿山遍野開鮮花

      見到鮮艷艷的花朵

      想起人家的姑娘

      山上開鮮花我用心摘

      摘來的鮮花

      很想送給人家的姑娘

      ……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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