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琴
東抵黃海,南望長江的江蘇小城“南通”,被譽為“中國近代第一城”——創(chuàng)辦第一所師范學校、第一座民間博物苑、第一所紡織學校、第一所刺繡學校、第一所戲劇學校、第一所中國人辦的盲啞學校和第一所氣象站等“七個第一”。而與這么多熠熠生輝的第一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狀元實業(yè)家”張謇。
“狀元”和“實業(yè)家”矛盾又統(tǒng)一的兩個詞并排在一起,構成了極其奇異的生命角色,一如張謇失敗又輝煌的一生。南通,這座城的榮耀,曾是“張謇”一個人的王朝。作為全國著名的教育之鄉(xiāng)、體育之鄉(xiāng)、紡織之鄉(xiāng)和建筑之鄉(xiāng),一山一水,一砂一石之間,你都能強烈感受到一個人可以如此深刻地影響一個地方,甚而影響歷史的進程。南通,這個彈丸小鎮(zhèn),因為這個人,進入了世界的視野。毫不夸張地說,張謇,是南通的靈魂。
張謇(1853年7月1日-1926年8月24日),字季直,號嗇庵,漢族,祖籍江蘇常熟,生于江蘇省海門市長樂鎮(zhèn)(今海門市常樂鎮(zhèn))。因排行第四,后被稱為“四先生”。中國近代實業(yè)家、政治家、教育家,主張“實業(yè)救國”,中國棉紡織領域早期的開拓者,上海海洋大學創(chuàng)始人。他一生創(chuàng)辦了20多個企業(yè),370多所學校,為中國近代民族工業(yè)的興起,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寶貴貢獻。
高中狀元,棄官從商: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
出身“冷籍”的張謇,坎坷艱難的科舉之路無疑是《儒林外史》的一例佐證。張謇從16歲錄取生員起,前后5次赴江寧府應江南鄉(xiāng)試(俗稱南闈)均未中試。直至光緒十一年(1885年)33歲的張謇,因孫云錦官江寧府尹,子弟依例回避,轉赴順天府鄉(xiāng)試(俗稱北闈),才取中第二名舉人,俗稱“南元”,聲名漸著,成為“清流”著重延攬的對象,但此后張謇四次參加會試均遭失敗。從16歲到41歲的壯美歲月里,張謇臥薪嘗膽般地跋涉于功名路上,25年忍辱負重的科舉苦旅之后,最終高中狀元。
來之不易的功名,光宗耀祖的前程,張謇卻未春風得意馬蹄疾,而是倦遁仕途創(chuàng)實業(yè)。
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民族危機促使帝后兩黨矛盾有所激化。以翁同龢為首的“清流”擁戴光緒帝,名噪一時的新科狀元張謇,由于歷史淵源和政見相近,很快就成為“清流”的佼佼者,是“翁門”弟子中的決策人物。然而正在主戰(zhàn)、主和兩派斗爭激烈之際,張謇因父喪,循例回籍守制。
1898年,張謇回京銷假,正值“百日維新”。恩師翁同龢被慈禧罷官,“開缺回籍”。張謇聞訊作《奉送松禪老人歸虞山》詩贈翁同龢,并前往火車站泣淚送別。恩師遭遇,官場浮沉使他目睹了險惡仕途的危機四伏;清政府對外妥協(xié)退讓,委曲求全,對內則專制集權,固步自封更讓他心如死灰,萌生了“三十年科舉之幻夢,于此了結”的念頭。尤其是中日簽訂的《馬關條約》,于張謇可謂當頭一棒,他在日記里痛心疾首:“幾罄中國之膏血,國體之得失無論矣。”半月之后,張謇借故請假南歸,“遁居江海,自營其事”。
華夏幾千年來視商為末、狀元為尊的傳統(tǒng)思想,剛剛“大魁天下”的張謇做此抉擇時是否有過絲毫猶豫?殿試摘桂是中華書生夢寐以求的巔峰榮耀,而狀元下海的冷嘲熱諷他可曾有過點滴預料?或許,身為孝子的他,因為父親的去世而解除了“光宗耀祖、父命難違”的桎梏,正好以另外一種形式、另外一種身份突圍,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赤子心,將一腔“救亡圖存、振興民族”的愛國情懷,傾注在狼山濠河之間。為此,風雨欲來,他是不怕的!
為了籌款辦廠,張謇奔走于南京、湖北、上海、通海各地,心力憔悴。對這段曲折,他的兒子張孝若在《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中曾詳細記載:張謇“白天談論寫信籌劃得手口不停,夜間又苦心焦思,翻來覆去,寐不安枕;官紳的接洽說話,一天幾變,捉摸不定。有錢人的面孔,更是難看,推三阻四。上面的總督雖然贊助,而底下的官員沒有一個不拆臺。旁人也沒有一個不是看好看?!睆埿⑷粽f父親那時候到萬無辦法的時候,常常跑到黃埔灘對天長嘆,流眼淚。有時候,他還得賣字籌自己的旅費,寫給盛宣懷的資金告急書幾乎字字有淚,最絕望的時候甚至想過自殺……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文人的清高與骨氣,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他忍辱放下了;理想主義者在現(xiàn)實社會的種種碰壁,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他默默承受了。空談誤國,實干興邦。張謇,這個商海里的狀元郎,儒家中的改革派,似一鐵錘,徹底砸爛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頑固形象。他是一束光,照亮商人旅途的一抹黑,溫暖千秋以來萬千書生踐行的一點脈。這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更高程度的“光宗耀祖”。可惜,幾千年來,只出一個張謇!可敬,張謇,這個人,這束光,將照亮一座城,照耀無數人,并將一直照耀下去!
大德曰生,實業(yè)救國:一個人辦一縣事,要有一省的眼光,辦一省事,要有一國之眼光,辦一國事,要有世界的眼光。
1896年,張謇創(chuàng)辦大生紗廠,其意源自《易經》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大生紗廠最初確定是商辦,張謇試圖通過官招商辦、官商合辦來集股籌款,但收效甚微。張謇的經商之路,并沒有因為他的狀元身份一帆風順;萌芽的大生紗廠,是四處奔波的張謇用血汗苦淚澆灌而成的。身負張之洞重托,心系救國之大計,讓他“捐棄所恃、舍身喂虎”,既非個人私利,就無需在意個人榮辱,再低三下四也要委曲求全地做出點樣子來。這個當年曾痛斥袁世凱的名士,彈劾李鴻章的翰林,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放下書生意氣,棄絕儒家文化澆灌的硬氣和骨氣,狼狽至極、步步維艱地彳亍在實業(yè)救國的從商路上,成為近代歷史人物中頭腦最清醒、目標最明確、態(tài)度最堅忍、步履最沉著、踐行最徹底的一個時代領跑人。
1898年,大生紗廠正式在通州城西的唐家閘陶朱壩破土動工,次年大生紗廠建成投產。到1899年開車試生產時,運營資金僅有數萬兩,沒有資金購買棉花當原料。張謇情急之下以每月1.2分的高利向錢莊借貸,向股東告急,無人響應。而打算將廠房出租卻又遭到惡意殺價。最后作為張謇多年摯友和忠實助手的沈敬夫提議破釜沉舟,全面投產,用棉紗的收入來購買棉花,維持運轉。幸而隨后幾個月里,棉紗的行情看好,紗廠的資金不斷擴展,使工廠得以正常生產還略有結余。大生紗廠終于生存了下來。
1901年,張謇在呂泗、海門交界處圍墾沿?;臑ǔ闪思啅S的原棉基地——擁有10 多萬畝耕地的通海墾牧公司。隨著資本的不斷積累,張謇又在唐閘創(chuàng)辦了廣生油廠,復新面粉廠,資生冶廠等,逐漸形成唐閘鎮(zhèn)工業(yè)區(qū),南通成為中國早期的民族資本主義工業(yè)基地之一。自此,大生集團轟轟烈烈、風生水起地發(fā)展開來了。
到20世紀20年代初,大生集團旗下超過70家企業(yè),成為當時中國最大的民營企業(yè)集團。不可思議且令人嘆為觀止的還在于,這些企業(yè)組成了產業(yè)鏈上下游縱向聯(lián)系和相關產業(yè)橫向聯(lián)系的經濟生態(tài)網絡,這些企業(yè)宛若提款機,好似孵化器,才得以有那么多功在當代、惠澤后人的學校誕生。1920年張謇籌建了南通繡織局,并在美國、法國、瑞士、意大利等國設立分局和辦事處,這成為中國民族資本走向世界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張謇這束光,照亮了南通,使南通這座小城初為世界矚目。
張謇常說自己一生辦事做人,只有“獨來獨往、直起直落”八個字。1925年7月,張謇度過了黃金時代后最為悲涼酸楚的一段歲月,他畢30年心血創(chuàng)辦的大生紗廠被上海的中國、交通、金城、上海四家銀行和永豐、永聚錢莊債權人組成的銀團接管。30年的心血付諸流水,已經73歲的張謇悲嘆自己“不幸而生中國,不幸而生今之時代”。胡適評價說:“張謇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他獨力開辟了無數新路,做了30年的開路先鋒,養(yǎng)活了幾百萬人,造福于一方,而影響及于全國。終于因為他開辟的路子太多,擔負的事業(yè)過于偉大,他不能不抱著許多未完的志愿而死?!?/p>
張謇的失敗是當時大時代背景的失敗,是處于當時時代中他自身認識局限的失敗……但即便如此,失敗亦堪豪,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失敗,再多些又何妨?
興辦教育,慈善惠民: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yè),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
“父教育而母實業(yè)”既是張謇對自己多年教育實業(yè)實踐的提煉總結,亦是他后來從事教育實業(yè)的指南。在此精神指導下,張謇所辦的實業(yè)與社會事業(yè)幾乎無一例外地圍繞著 “教育”,他使所有的非教育部門都承擔起了教育職能,把傳統(tǒng)的為少數人服務的教育改造成了為多數人服務的教育。在《歡迎日本青年會來通參觀演說》中,他說:“教育方面,全縣初級小學校,已有三百余所。又從全般社會上著眼,為老幼殘廢、無告之民設計,育嬰堂、養(yǎng)老院、殘廢院、平民工廠等相繼觀成?!?/p>
張謇的教育實踐,縱貫學前教育、初等教育、中等教育、高等教育;橫貫普通教育、職業(yè)教育、特殊教育、社會教育。所辦學校之多,成效之卓著,影響之大,前所未有。更為重要的是,他的教育實踐,改變了封建教育脫離實際、坐而論道的陋習,具備了近代教育實用性的特點。他用畢生的努力,建構起了南通地區(qū)層次和門類齊全,且趨于完整的大教育體系。美國教育哲學家杜威來南通考察后表示:“南通是教育的源泉,吾尤望其成為世界教育之中心也。”
在張謇眼中,道德教育是最重要的?!皩W術不可不精,而道德尤不可不講,首重道德,次則學術”。為了加強學生的道德教育,他在所辦的學校里安排了倫理課,以華夏優(yōu)良的道德傳統(tǒng)陶冶學生,讓他們加強自身的修養(yǎng),在學生公德的養(yǎng)成上,他強調“教道以嚴”。張謇首重道德的思想從他創(chuàng)辦的諸多學校的校訓中可見一斑。如南通大學農科的“勤苦儉樸”、盲啞學校的“勤儉”、南通中學的“誠恒”、南通師范的“艱苦自立,忠實不欺”等。就連他給兒子書房里的對聯(lián)中,都題有“白飯道德黃金時間”的字樣。
張謇認定“今求國強,當先教育”。1902年,他自籌資金創(chuàng)辦通州師范,作為“興學之本”。傳統(tǒng)辦學旨在造就官吏,張謇辦學則為培養(yǎng)廣大的勞動者。他說:“只須努力于學業(yè),將來無論為士為農為工為商,皆為健全之國民。”為塑造健全國民,他設課既重國學,又重自然科學技術。針對舊教育“空言無用”的缺陷,張謇十分注重理論與實際、教育與社會相結合。他為師范、醫(yī)校、紡校、農校都建立了附屬的實習基地?!皩W必期于用,用必適于地”是張謇辦學的原則。為治南方水患,他創(chuàng)辦河海工程學校。為發(fā)展當地蠶桑業(yè),他設立蠶桑講習所。為改良當地棉種,農校應時而立。紗廠需要紡織人才,設立紡校。隨著醫(yī)院的建立,急需新式醫(yī)生,又設醫(yī)校。商業(yè)管理人才短缺,就設商船學校。為培養(yǎng)鐵路管理人才,創(chuàng)建鐵路學校。為充實南通市民文化生活,辦起伶工學?!?70所學校,當時有多少人因為這些學校得以改寫了命運。更讓我感懷的是,他不但辦了那么多的學校,還寫了諸多恢弘明亮的校歌傳唱下來。當年,有幸吟唱那些校歌的莘莘學子啊,在放開玻璃般清脆童音的那一刻,心智是否被一束光照亮,心頭可曾被這束光溫暖,夢想可曾被這束光激蕩?那一定是的。
張謇大辦慈善和社會事業(yè)。他創(chuàng)辦濟良所,收容不良婦女與娼妓,創(chuàng)建育嬰堂,收養(yǎng)棄嬰,建造養(yǎng)老院,收容孤寡老人,創(chuàng)辦殘廢院,為殘障提供衣食,創(chuàng)辦棲流所,收養(yǎng)乞丐,創(chuàng)辦貧民工廠,招收貧民為徒工。他還創(chuàng)辦更俗劇場,除舊布新,移風易俗;建南通博物苑,供人觀習植物與館藏文物;建南通圖書館,張謇“捐其所有圖書五之四”;辦六大公園,辦醫(yī)院等等。這個有著豐沛生命能量的狀元郎,他賺錢賺得那么漂亮,花錢花得這般瀟灑,唯獨沒有自私狹隘地存錢,卻留給后人比金錢更寶貴的精神財富。正因如此,他一個人,就打造了一個全新的南通;他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
1926年8月1日,張謇帶病視察江堤,最終因病情加劇于8月24日抱憾離世,正應驗了他曾說過的“予為事業(yè)生,當為事業(yè)死”的豪言。入殮時,家人依其吩咐,給他穿上大生紗廠織就的布衣。
“生已愁到死,既死愁不休”。帶著壯志未酬遺憾離去的張謇長眠于南通的五山,與草木同生,與南通同生,而他這束光,將與日月同輝。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三鄉(xiāng)鎮(zhèn)紀中三鑫雙語學校)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