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
我并不知道,上學,便是一個新的絕望的開始。母親愛我又非要我上幼兒園不可的道理,我是后來才明白的,據(jù)說是為了讓我從小學會過集體生活。我怎么會知道正是這種集體生活的恐懼使我逃進又逃出,從幼兒園逃進小學,從城里逃到鄉(xiāng)下去放了豬,逃進單位,最后又逃得遠遠的,跑出了國。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我早期的最后一次斗爭,母親帶我進城,我實在不愿意上幼兒園,母親就帶我在城里的一個招待所里住了一夜(她正在那里開會)。第二天,我依舊僵持著不去幼兒園,這時母親怒了,天在下雨,她把我撇在街上,大步地走了,走遠了,我無法追上,就在絕望中往泥水里一倒,大雨不停地下著,我放聲大哭,母親站住了,我也坐起來,看她遲疑著又要走,我便又往泥里一倒;我們之間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拉著,她一走我就一倒,我一倒,她便站住了;最后她還是回來了,滿臉都是雨水,我也站起來,緊緊地抱住她。我知道我太沒道理了。我跟著母親走到一個門洞里避雨,我的身上都是泥水,在石臺階上,我站著,拉著母親的手,我看她穿著灰色的衣服,好看得很;我不再哭了,開始注意周圍的景色。有人從陰暗的門洞里出來問我們:怎么了?怎么回事?母親跟他說:小孩……
我慚愧地聽著,一些大孩子走過來看,他們都背著書包。我有些不好意思。這是個陰暗寧靜的下午,我們就這么站著,站在學校關閉的門洞里,等雨停。最后上沒上幼兒園我不記得了,只是還記得那個門洞是我日后出入最多的地方,每塊磚都認識了,我就是在那兒上的小學。
長大了,不用母親帶著、父親推著也會走路了,才一次次地知道了時間,知道路是不能隨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