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威
摘 要:劉熙載評周邦彥詞,說其當不得個“貞“字,何謂清真詞之不“貞”?品清真詞富艷精工,艷不僅表現(xiàn)在辭藻華麗等形式上,更是指其內容上的艷詞。然而因其艷詞定清真詞不“貞”并不恰當。通過理解周邦彥作詞善檃栝,或可幫助理解。更主要的是品周邦彥其人,他在徽宗一朝親近蔡京一黨,或借此仕途通達,另一方面又在詞中塑造了淡泊名利的高潔自我形象,這或許就是劉熙載說的美成詞“當不得個‘貞字”。
關鍵詞:《藝概》;清真詞;人品;貞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1-0-02
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論及周邦彥詞時說道:“周美成詞,或稱其無美不備。余謂論詞莫先于品。美成詞信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個‘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盵1]接著又道:“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精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盵2]《康熙字典》中解釋“貞”字有正的意思。劉熙載認為詞之正中是豪放,婉約則是詞之變體,在《藝概》中對蘇軾、辛棄疾大加稱贊。周邦彥的詞大多可歸為婉約詞的行列,但因此說他的詞當不得個“貞”字卻是不妥的。畢竟婉約詞的代表人物很多。那么為何劉熙載認為周美成詞當不得個“貞”字? “論詞莫先于品”。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必須先來“品”周邦彥其詞、其人。
一、清真其詞
周邦彥的詞從內容來說不脫晚唐五代以來的大致范圍,其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艷”。彭孫遹在《金粟詞話·論吳周詞》:“美成詞如十三女子,玉艷珠鮮?!薄对~學集成》卷五郭頻伽亦有“周、秦以綺靡為宗”?!吨饼S書錄解題》卷二十一也說周美成詞“富艷精工”。從內容來說,周邦彥的詞確有一些艷詞麗曲?!端问贰の脑穫鳌分蟹Q周邦彥“疏雋少檢”,“博涉百家之書”。這樣一位疏放不羈的才子其感情經(jīng)歷,投射在向來多“言情”的詞作中只是綺麗多姿。周邦彥作了許多的戀情寄內贈妓之詞,或描寫愛戀時的深情蜜意,或書發(fā)離別輾轉后的不盡相思回憶?!痘ㄐ膭印ず熅砬鄻恰?、《滿路花·簾烘淚雨干》、《浣溪紗·薄薄紗櫥忘似空》等都是這樣的作品。詞作旖旎,風格流于綺靡,難當雅正。同樣是寫愛戀相思,無論是“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還是“小軒窗。正梳妝”,亦或“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在格調上都比周詞要高。因此,《詞學集成》卷五陶篁村自序云:“倚聲之作,莫盛于宋,亦莫衰于宋。嘗惜秦、黃、周、柳之才,徒以綺語柔情,競夸艷冶?!逼湎掠钟小霸~之壞,壞于秦、黃、周、柳之淫靡”[3]之語。王國維《人間詞話》也有:“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娼妓之別?!盵4]周作艷詞,而格調又流于綺靡,劉熙載稱周詞當不得一個“貞”字,或許有這一原因。然而詞在初興就多用于極致的摹情體態(tài),晚唐五代這類艷情詞作也有許多。有宋一朝,縱然是歐陽永叔,蘇東坡這樣的文學大家其詞作中也不乏艷詞。此類的艷情詞,柳永無論是在數(shù)量上或格調上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因為這樣而稱周詞當不得一個“貞”字,是不充分的。
王國維《人間詞話·梅溪品格》中:“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此兩語令人解頤?!盵5]這句雖是評論梅溪的,在這里也可借用來理解周邦彥的詞何謂當不得一個“貞”字。清真詞的一大特點就是善于檃栝。隱括就是把前人作品(特別是韻語體的詩賦)中的句子乃至全篇進行裁剪改寫。孫虹曾就點出周邦彥的詞無調不檃栝,有的一個詞調中多達三五處?!度瘕堃鳌ふ屡_柳》、《西河·佳麗地》等就是檃栝唐人一首或者幾首詩的意境而成的新作。清真詞中最明顯的就是檃栝前人詩句入詞。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清真詞中檃栝唐詩達五十多出,檃栝漢魏六朝的也有二十多出,此外還有宋詩的。至于周詞中的詞語淵源,也多是從漢魏六朝及唐人處得來,如“暗柳”、“清江”、“涼月”、“照眼”、“哀弦”等。古人在化用前人詩句上面并不認為是剽竊,有的化用精巧還會得到贊許仰慕,甚至還有些詩句在原來的作品中并未吸引讀者的注意,反而是在化用中宛若天成,為人所熟識。所以才有了將融化前人詩句的這種做法定為一種寫作手法,稱之為“檃栝”。至于清真詞中大量從前人詩句中得來的詞語亦可看做是語言在歷史中的沉淀積累。清真詞因化用前詩巧妙得當,受到了許多的稱贊。陳振孫《齊齋書錄解題》中就稱:“周美成多用唐人詩句檃栝入律,渾然天成。”[6]張炎《詞源》也有:“美成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于融化詞句?!盵7]如此,將周邦彥這種“偷”用他人詩句的做法看作是不“貞”可能不太恰當。然而在清朝后期,隨著文學思想的發(fā)展,于劉熙載時,或許我們可以從這個方面,換個方式來理解為何稱周邦彥的詞當不得個貞字。這一點可以從稍晚于劉熙載的王國維詞論中受到啟發(fā),實際上,王國維的許多詞論思想都是受到劉熙載的啟發(fā)。
二、清真其人
陳郁《藏一話腴外編》:“(周邦彥)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詞為可愛,而能知美成為何如人者百無一二也。”[8]孟子提出知人論世的文學主張。欲評判一個人的作品,必須要了解他的為人,了解他所在的時代特點,甚至更為具體的要知道他寫作的背景。這樣才能更好地解讀作品。欲了解劉熙載為何稱清真詞當不得個貞字,還需更多的了解周邦彥的為人。
論及周邦彥的為人,現(xiàn)存的資料并不多,并且多有抵牾,其真實可靠性還有待考證?!端问贰の脑穫鳌贩Q其“疏雋少檢,不為州里推重”,《東都事略·文藝傳》亦說他“性落魄不羈”。記錄較為簡略。張端義的《貴耳集》,周密的《浩然齋雅談》中記載有周邦彥、李師師、徽宗的風流韻事。兩則記錄情節(jié)相似,前因后果不盡相同。特別是明顯的時間出入使這一事件的真實性大受質疑。王灼《碧雞漫志》還記載有,周邦彥初在姑蘇,與營妓岳楚云者交游甚久,后來還寫了《點絳唇·遼鶴歸來》寄之?!稉]塵馀話》中記有周美成為江寧府潥水令時,主簿的家室聰慧美貌,美成??钋⒂谧鹣g。此類事件的真實性已不可知。即使是真的,因為周生活放蕩不羈而認為他薄于操守,德行有虧,那么宋代的大多數(shù)文人都難辭其咎。那么因周邦彥放蕩不羈而稱其詞不貞也不是那么恰當。欲知道劉熙載稱其詞當不得一個貞字的原因,還需進一步的了解周邦彥的為人。
欲了解一個人的人品如何,不單要聽他說了什么,更重要的是看他做了什么。周邦彥生活在一個特殊的時代,他生于仁宗嘉祐二年,卒于徽宗宣和三年,經(jīng)歷了北宋的新舊黨爭。北宋的新舊黨爭在最初時期,其主要目的都是尋找振興國家的途徑,只不過方法不同。但到了末流,新舊之分變成了忠奸之分。特別是蔡京集團掌權以來,新黨名存實亡,所謂的新黨不過是劃分利益集團的范圍。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周邦彥所作的幾件事顯的并不算高尚。據(jù)《揮塵馀話》記載,蔡京生日,美成獻《生日》詩,其中有:“化為禹貢山川內,人在周公禮樂中?!辈叹┞牶蟠笙?,之后投桃報李推薦周邦彥升遷。周邦彥之后具體有沒有得到蔡京的回報暫且不提,用贊揚帝王的語言來稱贊蔡京這樣的奸臣,這是不合適的。第二件事記載于莊綽《雞肋編》。周邦彥在做侍制時,曾為劉昺之祖作埋銘,并拒絕了數(shù)十斤白金的潤筆。昺無以為報,“因除戶部尚書,薦以自代”。后因事未成。劉昺何許人也?他是蔡京集團的重要人物,又曾在父母,祖母去世后多年不埋。蔡京、劉昺這樣德行有虧之人,周邦彥與之結交,怕是希望借其掌權高位使自己的仕途有所進益。第三,周邦彥在隆德府任上寫的《田子茂墓志銘》一文,不辨是非、毀譽忠奸,稱奸人呂惠卿為公,直呼范純粹為奸臣。這也未免有攀附蔡京一黨的意味。而根據(jù)《清真事跡新證》中所考的周邦彥的交游者亦多為蔡京一黨。周邦彥在徽宗一朝,官運亨通,屢屢越級升遷或許和蔡京一黨當權不無關系。儒家講求忠孝仁義,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文人渴望聲名顯達,汲汲于名利者不乏其人。然而取之無道,不免流于下層。周邦彥不辨是非,攀附權奸,是其人品上的污點。這在其美輪美奐的詞中是看不出的,或許這就是劉熙載說其詞當不得一個貞字的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上文所說的周邦彥的行為可以看作是其追求仕途的手段,汲汲于名利,然而在周詞中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個厭倦仕宦,渴望退隱,追求自然閑適生活的江湖倦客形象?!短m陵王·柳》中:“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盵9]《鎖窗寒·寒食》中又有:“似楚江暝宿,風燈凌亂,少年羈旅?!盵10]此類感慨仕途坎坷、飄零不偶的羈旅詞貫穿于周邦彥的整個仕宦生涯。事實上,至周邦彥宣和三年去世,周邦彥一直都在任上?!陡羝稚徑摹分杏小熬]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盵11]自比諸葛,頗有懷才不遇之感。而在《驀山溪·湖平春水》中則是親近自然,一派的樂山知水?!稘M庭芳·風老鶯雛》中“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盵12]借陶淵明來寫自己的真誠直率?!斗ㄇI仙音·蟬咽涼柯》中“倦脫綸巾,困便湘竹”[13],塑造了一個瀟灑不羈、不拘小節(jié)的文人形象?!兑淮缃稹ぶ輮A蒼崖》下片寫到:“自嘆勞生,經(jīng)年何事,京華信漂泊。”后又有:“情景牽心眼,流連處、利名易薄?!眱叭皇菂捑胧送?,淡泊名利。此外周邦彥多次作詞詠梅詠雪,借此塑造高潔的自我形象。他在詞中塑造的自我形象和他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如上文所述)截然不同。言行不符,未見其誠。他在詞中流露出輕名薄利的高潔品行或是有意的自我形象塑造,或是無意的選擇性抒發(fā)。當時的寫作背景再不能親歷,周的心理活動也難以準確的復制。將其詞與人聯(lián)系起來,不難理解劉熙載評其詞當不得一個“貞”字。
小結:
清真詞富艷精工,他以長于鋪敘,音律謹嚴,渾然天成。單獨看其詞作,雖有一些艷詞麗曲,然而卻很難理解為何劉熙載評其詞當不得一個貞字。借助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評論內容,可以從周邦彥善于化用前人詩句入詞的填詞方法來理解劉熙載的評論。最為關鍵的是通過了解周邦彥的為人,知道他在德行上有所虧損,且在詞作表現(xiàn)出言和行極大的不一致。這或許可以幫助理解何以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評清真詞“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一個‘貞字,非君子之詞”。從這里也可看出劉熙載在評詞中看重詞人的品行。
注釋:
[1][2](清)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06-507、507頁。
[3](清)江順詒輯,宗山參訂:《詞學集成》,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70頁。
[4][5](清)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50頁。
[6](宋)陳振孫:《齊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18頁。
[7](宋)張炎,沈義夫:《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9頁。
[8]《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
[9][10][11][12][13](宋)周邦彥撰,孫虹校注,薛瑞生訂補:《清真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1、39、45、99、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