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秦王初并天下”,指令“議帝號”,成就了皇帝制度的發(fā)明。對“帝號”的看重,自有文化淵源。回顧戰(zhàn)國史,應(yīng)當重視“秦稱西帝,齊稱東帝”的事件。確定皇帝稱號,“制曰可”的程式,體現(xiàn)了皇帝個人與皇帝制度的關(guān)系。“帝號”在秦統(tǒng)一之初執(zhí)政合法性宣傳中有重要意義?!傲x兵”與“圣德”等自我標榜也是贏得社會認可的手段。而更有效的宣傳策略,可能在于秦帝國執(zhí)政初期出于對“民心”之重視的所謂“普天之下,摶心一志”“黔首安寧”“驩欣奉教”“莫不受德,各安其寧”等輿論制造。“宗廟”對執(zhí)政權(quán)力的認可,是秦人自我看重的因素,然而未必可以對六國人形成實際影響。不過,當時秦王朝的相關(guān)政治表現(xiàn),開啟了皇族宗廟祭祀成為國家祭祀的制度。秦二世時代面對“關(guān)東群盜”暴動蜂起,趙高所謂“宜為王如故”,說明放棄帝號即承認了執(zhí)政權(quán)力的喪失。
關(guān)鍵詞帝皇帝秦始皇天下宗廟執(zhí)政合法性
〔中圖分類號〕K23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2-0074-09
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秦王初并天下”,指令重臣“議帝號”,確定“始皇帝”之稱,成就了皇帝制度的發(fā)明。這一制度影響中國政治格局二千年之久,秦始皇對“帝號”的看重,自有其文化淵源。回顧戰(zhàn)國史,應(yīng)當重視“秦稱西帝,齊稱東帝”的事件。確定皇帝稱號,“制曰可”的程式,體現(xiàn)了皇帝個人與皇帝制度的關(guān)系?!暗厶枴痹谇亟y(tǒng)一之初執(zhí)政合法性宣傳中有重要意義?!傲x兵”與“圣德”等自我標榜也是贏得社會認可,支撐國家權(quán)力,維護王朝管理的手段。而更有效的宣傳策略,可能在于秦帝國執(zhí)政初期出于對“民”與“民心”的一定程度的重視,有關(guān)“普天之下,摶心一志”“黔首安寧”“驩欣奉教”“莫不受德,各安其寧”等輿論制造形成的效應(yīng),應(yīng)符合賈誼《過秦論》關(guān)于當時社會普遍“虛心”“仰上”的判斷?!白趶R”對執(zhí)政權(quán)力的認可,為秦人自我看重的特定因素,從秦始皇、秦二世與李斯等人的表現(xiàn)可以有所說明。然而秦“宗廟”的作用,未必可以對六國人形成強有力的實際影響。不過,當時秦王朝的相關(guān)政治表現(xiàn),可以理解為皇族宗廟祭祀成為國家祭祀制度史的先聲。秦末關(guān)東暴動,趙高勸秦王子嬰放棄帝號,實際上承認了管理天下的執(zhí)政權(quán)力的喪失。
一、“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
《史記》卷二八《封禪書》中對于秦史的記錄,雖多神秘色彩,亦提供了值得深思的文化線索。其中
體現(xiàn)秦人“帝”崇拜之傳統(tǒng)的記錄,或許主要來自秦官修史書《秦記》?!妒酚洝肪?5《六國年表》:“太史公讀《秦記》,至犬戎敗幽王,周東徙洛邑,秦襄公始封為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見矣。”(中華書局,1959年,第685頁)參看王子今:《〈秦記〉考識》,《史學史研究》1997年1期;《〈秦記〉及其歷史文化價值》,《秦文化論叢》第5輯,西北大學出版社,1997年。例如關(guān)于“畤”的設(shè)置與“帝”的祠祀,被看作秦史演進的重要節(jié)點:“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為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暤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駵駒黃牛羝羊各一云。其后十六年,秦文公東獵汧渭之間,卜居之而吉。文公夢黃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薄白鬣~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后子孫飲馬于河,遂都雍。雍之諸祠自此興。用三百牢于鄜畤?!薄暗鹿⒍曜?。其后四年,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其后十四年,秦繆公立,病臥五日不寤;寤,乃言夢見上帝,……而后世皆曰秦繆公上天?!姽⑷拍甓?。其后百有余年,而孔子論述六藝,傳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禪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后百余年,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薄昂笏氖四辏瓩店栍杲?,秦獻公自以為得金瑞,故作畦畤櫟陽而祀白帝?!薄捌浜蟀俣畾q而秦滅周。”“其后百一十五年而秦并天下?!雹堋妒酚洝肪?8《封禪書》,中華書局,1959年,第1358~1361、1363~1366,1366頁。
秦國發(fā)展史與秦君王有關(guān)“帝”的信仰史同步,體現(xiàn)于如下系列行為:秦襄公“作西畤,祠白帝”——秦文公“作鄜畤”“郊祭白帝”——秦德公“用三百牢于鄜畤”——秦宣公“作密畤”“祭青帝”——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秦獻公“作畦畤”“祀白帝”。參看王子今:《論秦漢雍地諸畤中的炎帝之祠》,《文博》2005年第6期;《秦人的三處白帝之祠》,《早期秦文化研究》,三秦出版社,2006年。而隨后秦昭襄王短暫稱“帝”,秦始皇實現(xiàn)統(tǒng)一之后正式使用專有“帝號”。《封禪書》記載:“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④
有人因此以土木金火水五德之說肯定秦進入黃帝、夏、商、周正統(tǒng)政治序列的合理性:“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秦執(zhí)政者立即適應(yīng)這一理論,利用這種宣傳?!坝谑乔馗釉弧滤?,以冬十月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為名,音上大呂,事統(tǒng)上法?!薄妒酚洝?,中華書局,1959年,第1366頁。秦帝國執(zhí)政方針亦順應(yīng)“水德”相關(guān)理念,《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于是急法,久者不赦?!?/p>
二、從“其議帝號”到“制曰可”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記錄了統(tǒng)一實現(xiàn)之后,秦王政與丞相、御史等議定“皇帝”稱號的情形:
秦王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zhì)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p>
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司馬貞《索隱》:“按:天皇、地皇之下即云泰皇,當人皇也。而《封禪書》云:‘昔者太帝使素女鼓瑟而悲。蓋三皇已前稱泰皇。一云泰皇,太昊也?!保ǖ?37頁)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p>
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p>
制曰:“可。”②《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35~236、237頁。
所謂“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之后,“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說明新的“名號”涉及執(zhí)政合法性的問題。
嬴政以秦王身份指示丞相、御史討論“名號”,然而在討論之前,所謂“其議帝號”已經(jīng)表露對于“帝”字的特別熱愛和明顯的傾心?!柏┫嗑U、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建議“尊號”“為‘泰皇”,似乎沒有注意到秦王政指示“其議帝號”的“帝”字。雖“他如議”,取用“泰皇”的意見卻被否決。最終“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的最高裁定,體現(xiàn)出秦始皇內(nèi)心對“上古‘帝位號”的特殊重視。
《秦始皇本紀》記載中有關(guān)秦王“令丞相、御史”“其議帝號”,“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發(fā)表意見,而秦王政表態(tài)“號曰‘皇帝”之后,“制曰‘可”的記載耐人尋味。
對“制”“詔”的解釋,裴骃《集解》引蔡邕曰:“制書,帝者制度之命也,其文曰‘制。詔,詔書。詔,告也。”張守節(jié)《正義》:“制詔三代無文,秦始有之?!倍爸圃唬骸伞蔽南?,裴骃《集解》引蔡邕曰:“群臣有所奏,請尚書令奏之,下有司曰‘制,天子答之曰‘可?!雹?/p>
在“王曰”“號曰‘皇帝”之后再記錄“制曰:‘可”,或許保留了秦文書檔案的原始形態(tài),上下文表示實現(xiàn)了“秦王”和“秦始皇帝”之間執(zhí)政權(quán)力的交接。“秦王”和“秦始皇帝”雖然其身一體,卻立足于以不同名號標志的不同地位。這不僅僅是公文史的一則重要資料,也是皇帝制度成立的正式公告。在一篇文字中,“王”與“皇帝”同為一個行為主體,卻使用不同稱謂,這可能是中國古代皇家文書史上罕見的特例。
從“王曰”到“制曰”在正式文書中的記錄,體現(xiàn)了“皇帝”名號正式啟用的鄭重和莊嚴,也體現(xiàn)了皇帝個人亦附從于皇帝制度的事實。
有學者參考居延漢簡“元康五年詔書”“制曰:可”(10.27,510,332.26),肩水金關(guān)簡“永始三年詔書”“制:可”(74EJF16:1-8)及敦煌懸泉置泥墻墨書“大皇大后〔制曰〕:可”中國文物研究所、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敦煌懸泉月令詔條》,中華書局,2001年,第4~8頁。等文例,分析“議帝號”詔中“制曰可”的意義,指出:“詔書中秦王敘述平滅六國原因的部分,牛震運稱之為《初并天下令》,是與嬴政‘令丞相、御史曰之‘令相對應(yīng)。此時‘議帝號詔尚未形成,‘令字的使用十分準確。此詔頒布之前,《秦始皇本紀》中除篇首幾句介紹秦始皇身世和秦王政十八年(前229)‘始皇帝母太后崩一句特例之外,皆稱嬴政為‘秦王。在‘議帝號詔中,嬴政仍被稱為‘王。但在《秦始皇本紀》‘議帝號詔后的文字中,皆稱嬴政為‘始皇。實際上,在頒布‘議帝號詔的同時,其中的規(guī)定即已經(jīng)生效。因此,詔書最后的批答之處,已經(jīng)改用‘制曰一詞。在其后的‘除謚法詔中,也使用了‘制曰一詞。此外,‘議帝號詔中嬴政仍自稱‘寡人,緊隨其后的‘除謚法詔,也已改稱為‘朕:制曰:‘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謐。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梢姡h帝號詔中的規(guī)定,立即得到了有效的實施?!闭撜哂帧皣L試復原‘議帝號詔”,在“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文后補“昧死言”字樣,曾磊:《關(guān)于秦始皇“議帝號”詔中的“制曰可”》,“秦統(tǒng)一及其歷史意義”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2015年。也是合理的。
三、“西帝”“東帝”故事
《史記》卷五《秦本紀》記載了公元前288年秦王稱“東帝”,齊王稱“西帝”的史事:“(秦昭襄王)十九年,王為西帝,齊為東帝,皆復去之?!薄妒酚洝肪?《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12頁?!妒酚洝肪硭娜囤w世家》:“(趙惠文王)十年,秦自置為西帝。”《史記》卷43《趙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816頁?!妒酚洝肪硭乃摹段菏兰摇罚骸埃ㄎ赫淹酰┌四?,秦昭王為西帝,齊湣王為東帝,月余,皆復稱王歸帝?!薄妒酚洝肪?4《魏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853頁?!妒酚洝肪砥叨娥盍袀鳌罚骸罢淹跏拍?,秦稱西帝,齊稱東帝。月余,……而齊、秦各復歸帝為王?!薄妒酚洝肪?2《穰侯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325頁。齊王和秦王雖然很快就分別放棄了帝號,這一事件透露的政治文化信息依然值得治史者關(guān)注。
《史記》卷四六《田敬仲完世家》對于此事記載較為詳細:“(齊湣王)三十六年,王為東帝,秦昭王為西帝。蘇代自燕來,入齊,見于章華東門。齊王曰:‘嘻,善,子來!秦使魏冉致帝,子以為何如?”蘇代建議“明釋帝以收天下”,“于是齊去帝復為王,秦亦去帝位。”《史記》卷46《田敬仲完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898~1899頁。然而,我們又看到“秦為西帝,燕為北帝,趙為中帝”之說。據(jù)《史記》卷六九《蘇秦列傳》,蘇代又曾經(jīng)建議燕王使辯士說秦王提出“并立三帝”的設(shè)想:“秦為西帝,燕為北帝,趙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韓、魏不聽則秦伐之,齊不聽則燕、趙伐之,天下孰敢不聽?”《史記》卷69《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270頁。蘇代建議齊王“釋帝”,又設(shè)計“并立三帝”的外交格局,而兩種意見,都尊秦為“西帝”。這是符合當時秦據(jù)有強勢地位的實際,也符合秦王對“帝”的名號的追求。
所謂“秦自置為西帝”,齊王曰“秦使魏冉致帝”,可知“西帝”“東帝”名號的出現(xiàn),原本是秦人的政治設(shè)計。而“秦為西帝,燕為北帝,趙為中帝”之說,不過是蘇代拾秦人唾余。通過秦始皇“其議帝號”指令及“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的最終擇定,可知秦執(zhí)政集團高層對“帝”字的看重。
從秦昭襄王到秦始皇,都對“帝”這一來自“上古”的崇高“位號”深心記念,滿懷向往。這種心態(tài)是雄圖在胸的反映,也充分體現(xiàn)了一種對于“成功”以及將這種“成功”傳于“后世”的政治自信。
四、“義兵”與“圣德”宣傳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當年,即在詔書中正式以“皇帝”身份發(fā)布政令。實證信息較多的是秦始皇廿六年“法度量”詔:“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薄胺ǘ攘?,則不壹”斷句從熊龍新見。參看熊龍:《秦始皇廿六年詔書斷句別議》,“秦統(tǒng)一及其歷史意義”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2015年。秦始皇東巡刻石亦有在新占領(lǐng)地區(qū)發(fā)布政治宣言的意義。有學者注意其中“特別強調(diào)”“皇帝”名號,體現(xiàn)“確立帝國權(quán)威的意味非常強烈”。論者輯得秦始皇刻石文字中“皇帝”名號宣示共18例,其中廿八年嶧山刻石2例,廿八年泰山刻石2例,廿八年瑯邪刻石8例,廿九年之罘刻石4例,卅二年碣石刻石1例,卅七年會稽刻石1例。曾磊:《關(guān)于秦始皇“議帝號”詔中的“制曰可”》,“秦統(tǒng)一及其歷史意義”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2015年。
“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議帝號”建議“王為‘泰皇”時說:“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36頁。指出統(tǒng)一事業(yè)的實現(xiàn),是通過軍事手段和戰(zhàn)爭方式,即所謂 “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傲x兵”之說又曾為劉邦所用?!妒酚洝肪?《高祖本紀》:“漢王項羽相與臨廣武之間而語。項羽欲與漢王獨身挑戰(zhàn)。”“漢王數(shù)項羽““罪十”,又曰:“吾以義兵從諸侯誅殘賊,使刑余罪人擊殺項羽,何苦乃與公挑戰(zhàn)!”(第376頁)《史記》卷92《淮陰侯列傳》載韓信語劉邦曰:“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于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強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第2612頁)也說到“義兵”。又如:“成安君,儒者也,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第2615頁)《史記》卷97《酈生陸賈列傳》:“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保ǖ?692頁)可知秦漢之際,所謂“義兵”作為戰(zhàn)爭正義性的宣傳方式已經(jīng)深入人心??疾爝@一現(xiàn)象,不妨理解為秦帝國政治宣傳實現(xiàn)的某種成功。與“義兵”類似的說法,見于東巡刻石。如之罘刻石:“大圣作治,建定法度,顯箸綱紀。外教諸侯,光施文惠,明以義理。六國回辟,貪戾無厭,虐殺不已?;实郯П姡彀l(fā)討師,奮揚武德。義誅信行,威燀旁達,莫不賓服。烹滅強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極?!逼鋿|觀曰:“圣法初興,清理疆內(nèi),外誅暴強。武威旁暢,振動四極,禽滅六王。闡并天下,甾害絕息,永偃戎兵?!睍淌瘜懙溃骸扒厥ヅR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恒常。六王專倍,貪戾慠猛,率眾自強。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shù)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內(nèi)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⑨《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49~250、261,242、244~245、247、249~250、252、261~262頁。這些文字,其實都可以理解為“興義兵,誅殘賊”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傲x兵”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的作用,寫作“義誅”或“義威誅之”。有學者指出,“義兵”被秦統(tǒng)治者作為“對政治道義的宣示”,作為“秦統(tǒng)一合理化宣傳策略”,“強調(diào)了兼并戰(zhàn)爭的所謂正義性”,于是“從政治倫理方面將統(tǒng)一事業(yè)合理化”。論者亦將這種宣傳與“賈誼認為秦為了實現(xiàn)統(tǒng)一而施行非仁義的政策具有特定歷史階段的合理性”進行了比較。崔建華:《秦統(tǒng)一合理化宣傳策略的形成及改進——以“初并天下”詔為中心的探討》,《人文雜志》2015年第11期。
“義兵”之說頻繁見于《呂氏春秋》,出現(xiàn)凡14次。如《呂氏春秋·蕩兵》:“古圣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義兵之為天下良藥也亦大矣?!薄肮胖ネ跤辛x兵而無有偃兵”語重復兩次。④⑤⑥⑦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校釋》,學林出版社,1984年,第383~384、393~394、401、413、431頁?!秴问洗呵铩ふ駚y》言“當今之世,濁甚矣,……世主恣行,與民相離,黔首無所告愬?!倍傲x兵至,則世主不能有其民矣”。④《呂氏春秋·禁塞》:“取攻伐者不可,非攻伐不可,取救守不可,非救守不可,惟義兵為可。兵茍義,攻伐,救守亦可。兵不義,攻伐,救守不可。”⑤《呂氏春秋·懷寵》又說到兼并戰(zhàn)爭中“義兵”“得民”,“民服若化”情形:“義兵至,則鄰國之民歸之若流水,誅國之民望之若父母,行地滋遠,得民滋眾,兵不接刃而民服若化?!雹蕖秴问洗呵铩ふ撏酚盅浴傲x兵”之“隆”,“義兵之勝”。⑦
與“義兵”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義”是秦政治文化更高等級的目標,也是秦人政治宣傳自我標榜時常用語匯。如秦始皇瑯邪刻石:“圣智仁義,顯白道理?!碧┥娇淌骸按罅x休明,垂于后世,順承勿革?!敝房淌骸盎实勖鞯?,經(jīng)理宇內(nèi),視聽不怠。作立大義,昭設(shè)備器,咸有章旗?!本岢觥傲x”與“大義”的道德口號。之罘刻石又言“外教諸侯,光施文惠,明以義理”?!妒酚洝?,中華書局,1959年,第245、243、250頁。胡亥對于趙高非法取得地位的建議,曾有“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語,以為加上“不孝”“不能”,“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保ā妒酚洝肪?7《李斯列傳》,第2548~2549頁)可知“義”對于最高權(quán)力接遞的意義。子嬰說:“丞相高殺二世望夷宮,恐群臣誅之,乃詳以義立我?!保ā妒酚洝肪?《秦始皇本紀》,第275頁)也指出“義”和“立”的關(guān)系。對于“義”的推崇,在秦漢之際仍然可以看到顯著的社會影響。例如“義帝”尊號的確立。《史記》卷16《秦楚之際月表》:“諸侯尊懷王為義帝。”(第776頁)《史記》卷8《高祖本紀》:“天下共義帝,北面事之。”(第370頁)所謂“義理”語義,或許可以結(jié)合“圣智仁義,顯白道理”文句予以理解。
當然,秦始皇時代執(zhí)政合法性宣傳中最響亮的語匯是“德”?!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說,秦始皇東巡,“立石頌秦德”“刻石頌秦德”“立石刻,頌秦德”。如:“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薄坝谑悄瞬⒉R詵|,過黃、腄,窮成山,登之罘,立石頌秦德焉而去。”“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十二歲。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爆樞翱淌膬?nèi)容中,有直接標榜“德”的文字。如:“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彪S從重臣“與議于海上”,刻石言:“今皇帝并一海內(nèi),以為郡縣,天下和平。昭明宗廟,體道行德,尊號大成。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jīng)。”之罘刻石自詡“奮揚武德”“義誅信行”,又說:“宇縣之中,承順圣意?!薄俺B毤榷?,后嗣循業(yè),長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誦圣烈,請刻之罘?!薄暗隆迸c“圣”的配合引人矚目。碣石刻石也寫道:“皇帝奮威,德并諸侯,初一泰平。”會稽刻石出現(xiàn)了“德惠”的說法:“皇帝休烈,平一宇內(nèi),德惠脩長?!庇盅裕骸笆サ聫V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⑨“圣德”一語也被直接使用。秦二世東巡,“到碣石,并海,南至會稽,而盡刻始皇所立刻石,石旁著大臣從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焉。”刻石文字為:“皇帝曰:‘金石刻盡始皇帝所為也。今襲號而金石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丞相臣斯、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請具刻詔書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請。制曰:‘可?!雹冖蔻撷狻妒酚洝肪?《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67、254、254、239、252頁。進行了“盛德”宣傳。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nèi),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雹谥芮喑颊f到“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的這番話,可以看作秦始皇“成功盛德”的注解?!妒酚洝肪戆似摺独钏沽袀鳌酚浭龃耸?,寫作:“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宮,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頌稱始皇威德?!薄妒酚洝?,中華書局,1959年,第2546頁。參看王子今:《“秦德”考鑒》,《秦文化論叢》第9輯,西北大學出版社,2002年。
有學者指出:“平定天下后,秦始皇在詔書里追述攻滅六國的歷程,也只是說:‘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除了贊頌祖宗神靈的保佑外,并沒有提到‘上天的任何作用。在著名的瑯邪臺刻石中,他甚至直接指斥古代的五帝三王,假借鬼神,欺騙民眾。”論者據(jù)此以為,“秦始皇是不講‘天的,他的天下是靠武力打下來的,統(tǒng)一天下靠的是他的雄才大略和勇將猛士。這是事實,但這個事實卻不能構(gòu)成帝國政治的合法性基礎(chǔ)。所謂‘馬上得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那么,權(quán)力是誰授予的呢?合法性從何而來呢?我認為,從春秋戰(zhàn)國到漢武帝時代,一直都在摸索建立一個怎樣的政治體制,并且為這種政治體制奠定思想和理論亦即合法性基礎(chǔ)。漢武帝基本完成了這個建構(gòu)。所以,我更愿意強調(diào)武帝時代的建設(shè)性,經(jīng)過百余年的摸索(從秦始皇統(tǒng)一開始),到漢武帝時代,才基本完成了統(tǒng)一帝國的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文化的建構(gòu)。漢武帝一生的功業(yè),大約包括三個方面:一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今按:《漢書》卷6《武帝紀》:“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保ㄖ腥A書局,1962年,第212頁)《漢書》卷56《董仲舒?zhèn)鳌罚骸巴泼骺资?,抑黜百家?!保ǖ?525頁)諸如興太學、改正朔、建封禪等文化事業(yè);二是‘外攘夷狄,開疆拓土,包括收兩越、擊匈奴、通西域、開西南夷等對外軍事、外交活動;三是‘內(nèi)修法度,立法建制,包括行察舉、削王國、改兵制等政治、軍事措施,以及經(jīng)濟上一系列改革??梢哉f,那是一個創(chuàng)制的時代?!濒斘髌妫骸遏斘髌嬲勄貪h帝國的形成》,《東方早報》2015年10月11日。確實,“武帝時代的建設(shè)性”尤其值得肯定。漢武帝時代“統(tǒng)一帝國的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文化的建構(gòu)”的完備性穩(wěn)定性顯然實現(xiàn)了更高層次上的成功。不過,論者似乎并沒有明確回答秦始皇執(zhí)政時期“權(quán)力是誰授予的呢”“合法性從何而來呢”這樣的問題。
對于“天”的崇拜,以為“天下大定”是“上天”的作用,當時的秦人可能確實未必認同,按照李斯的說法,此“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⑥對于通常以“天”作為符號的自然力的崇拜,當然是秦社會意識的基本背景。但是執(zhí)政階層是否喜歡以“天”作為宣傳的習用語匯,是另一回事。
五、“黔首”的態(tài)度:“天下無異意”
“秦初并天下”時政治文告中的執(zhí)政合法性宣傳,最有力的可能是“黔首”的態(tài)度。秦帝國執(zhí)政集團的能力自信可能也主要體現(xiàn)于此。
李斯說:“今海內(nèi)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shù)也?!雹咔厥蓟尸樞翱淌骸吧限r(nóng)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摶心一志?!庇钟小扒装矊帯薄绑O欣奉教”“莫不受德,各安其寧”語。同篇又自稱“憂恤黔首,朝夕不懈”?!妒酚洝肪?《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45頁。之罘刻石說統(tǒng)一事業(yè)在于“振救黔首”,統(tǒng)一成功,于是“宇縣之中,承順圣意”。其東觀又有“黔首改化,遠邇同度”語?!妒酚洝肪?《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49~250頁。碣石刻石也有“庶心咸服”“天下咸撫”“莫不安所”等文字。⑩會稽刻石也可見如下內(nèi)容:“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jīng)。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黔首修絜,人樂同則,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同篇又有“黔首齋莊”語?!妒酚洝肪?《秦始皇本紀》,第261~262頁。天下“太平”之政治預期的依據(jù),是“黔首”們“承順圣意”,“各安其寧”“莫不安所”?!扒住钡膽B(tài)度并非僅僅是消極被動的“奉法”“順令”,所謂“摶心一志”,所謂“天下無異意”,是強調(diào)了民眾的判斷、立場和態(tài)度的?!胺睢薄绊槨迸c“安”,指出了社會對新政體、新權(quán)力、新“法”“令”即政治文化新形式的普遍認同。這當然只是宣傳文字。秦帝國政治宣傳的這種方式,體現(xiàn)出在執(zhí)政理念的表面層次對社會“意”“志”的看重。
“黔首”,又寫作“眾”。如之罘刻石:“皇帝哀眾,遂發(fā)討師,奮揚武德?!被?qū)懽鳌袄枋薄H珥偈淌骸暗貏菁榷?,黎庶無繇,天下咸撫?!雹冖堋妒酚洝肪?《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49、252,254,283頁。
秦始皇刻石文字對民意的樂觀判斷以及周青臣“進頌”,博得“始皇悅”的“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諸語,②很可能也是在一定程度上符合秦統(tǒng)一初年相當數(shù)量的民眾的心理傾向。
秦王朝短促而亡的直接原因是民變。民眾暴動推翻了空前強大的帝國。雖說“天下苦秦久矣”,《史記》卷8《高祖本紀》載劉邦謂沛父老語,第350頁?!妒酚洝肪?8《陳涉世家》載陳勝曰,第1950頁。但是“久”可能是相對的?!扒爻醪⑻煜隆睍r,黔首“摶心一志”與“天下無異意”,或許確是部分歷史真實的反映。按照賈誼《過秦論》的說法,當時“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④
秦的政治傳統(tǒng)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愛惜民力的弊端。秦穆公時,由余參觀宮室積聚,即曾感慨:“使鬼為之,則勞神矣;使人為之,亦苦民矣!”《史記》卷5《秦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129頁。但是另一方面,體現(xiàn)出行政意識有所進步的成書于秦地的《呂氏春秋》中對“民心”的重視,也應(yīng)當引起我們關(guān)注?!秴问洗呵铩ろ樏瘛罚骸跋韧醣仨樏裥模使γ?。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币\取政治成功,必須“先順民心”,“深得民心”。“凡舉事,必先審民心然后可舉。”⑦⑨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校釋》,學林出版社,1984年,第479、1270、844頁。這已經(jīng)是比較開明、比較成熟的政治理念?!秴问洗呵铩び妹瘛酚种v了以“義”“用民”的道理,特別提出了“用民”不得當,可能導致亡國的警告:“不得所以用之,國雖大,勢雖便,卒無眾,何益?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其民不為用也?!庇謴娬{(diào):“用民之論,不可不熟。”⑦這樣的認識,秦帝國的執(zhí)政階層不可能沒有接觸到。帝國建設(shè)的輿論準備,就此應(yīng)當是有深層次考慮的。而行政操作中對“民”的重視,在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中確實也可以看到實證。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審智(知)民能,善度民力,勞以之,正以橋(矯)之?!薄袄粲形迨А敝校耙辉灰娒瘢ㄙ疲┌剑ò粒保弧叭慌d事不當,興事不當則民指”。又有“除害興利,茲(慈)愛萬姓”等內(nèi)容,而且譴責“苛難留民,變民習?。ㄋ祝钡刃袨?。又言:“與民有期,安騶而步,毋使民懼?!薄懊裰冉蹋弦辔泸湣?,“安而行之,使民望之?!碧貏e強調(diào):“地脩城固,民心乃寧。百事既成,民心既寧,既毋后憂,從政之經(jīng)?!币嘤小安粫r怒,民將姚去”的警告。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281、283~286、288頁。
《呂氏春秋·慎大》記載伊尹對桀的批評:“不恤其眾,眾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積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雹帷懊裥摹斌w現(xiàn)了“上天”的傾向。循《泰誓》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思路,可知“民”“民心”,民眾意志與“天”的關(guān)系。由此理解所謂“秦始皇是不講‘天的”,“沒有提到‘上天的任何作用”等觀點,也許會有新的認識。或許秦始皇、李斯們確實認定“天”與“上天”崇拜“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因此,其他政治文化元素在秦執(zhí)政者的習用語匯中取代了“天”與“上天”。
六、“宗廟”權(quán)威:益陽兔子山秦二世詔與子嬰“宜為王如故”
秦人以為最高行政權(quán)力之合理取得并得到合法保障,最重要的條件之一,是宗廟的認可。李斯說:“今海內(nèi)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神靈”是上古社會崇拜對象,秦人尤重之。“畤”的設(shè)置,即作為祠祀“神靈”的地點?!妒酚洝肪?《秦本紀》:“(秦襄公)祠上帝西畤。”司馬貞《索隱》:“畤,止也,言神靈之所依止也。亦音市,謂為壇以祭天也。”(第179頁)《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上泰山,立石,封,祠祀。”裴骃《集解》:“服虔曰:‘增天之高,歸功于天。張晏曰:‘天高不可及,于泰山上立封禪而祭之,冀近神靈也。瓚曰:‘積土為封。謂負土于泰山上,為壇而祭之。”(第242~243頁)《史記》卷8《高祖本紀》:“止戰(zhàn)好畤。”裴骃《集解》:“孟康曰:‘畤音止,神靈之所在也?!保ǖ?68~369頁)周青臣進頌:“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nèi),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秦始皇則歸功于“宗廟”,除前引“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外,又稱“賴宗廟,天下初定”。②《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36~239、247頁。
秦始皇瑯邪刻石又寫道:“今皇帝并一海內(nèi),以為郡縣,天下和平。昭明宗廟,體道行德,尊號大成。”②所謂“昭明宗廟”“尊號大成”,可能宣示執(zhí)政權(quán)力向“宗廟”明白報告,得到認可的政治程序。
秦二世胡亥得到帝位繼承權(quán),據(jù)《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記述,“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惡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上病益甚,乃為璽書賜公子扶蘇曰:‘與喪會咸陽而葬。書已封,在中車府令趙高行符璽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臺。”“高乃與公子胡亥、丞相斯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賜公子扶蘇者,而更詐為丞相斯受始皇遺詔沙丘,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公子扶蘇、蒙恬,數(shù)以罪,賜死?!薄妒酚洝罚腥A書局,1959年,第264頁?!妒酚洝肪?7《李斯列傳》有更詳盡的記載,第2548~2552頁。北京大學藏成書年代可能于西漢早期的竹書《趙正書》記載,“昔者秦王趙正出游天下,至白人而病,病篤,喟然流涕長太息,謂左右曰:‘吾忠臣也,其議所立。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頓首言曰:‘今道遠而詔期(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后。王曰:‘可。王死而胡亥立。……”趙化成:《北大藏西漢竹書〈趙正書〉簡說》,《文物》2011年第6期。似乎胡亥即位符合秦始皇遺愿。然而趙高語胡亥曰:“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史記》卷87《李斯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552頁。陳勝策劃起義時說:“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扶蘇以數(shù)諫故,上使外將兵。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期望“為天下唱,宜多應(yīng)者”?!妒酚洝肪?8《陳涉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950頁??芍敃r胡亥執(zhí)政的合法性在民間“百姓”中也有所質(zhì)疑。湖南益陽兔子山出土秦二世文告:“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遺詔,今宗廟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當除定者畢矣。元年與黔首更始,盡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將自撫天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縣賦援黔首,毋以細物苛劾。縣吏亟布。”背面文字:“以元年十月甲午下,十一月戊午到守府。”《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出土秦二世胡亥“奉召登基”的官府文告簡牘》,光明網(wǎng),http://life.gmw.cn/2013-11-24/content_9584484.htm。就這一文書,已經(jīng)有學者發(fā)表過論文,大致均認為秦二世胡亥即位的不合法性是確定的。吳方基、吳昊:《釋秦二世胡亥“奉召登基”的官府文告》,簡帛網(wǎng),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025;孫家洲:《〈史記·秦始皇本紀〉研讀新知》,中國秦漢史研究會第十三屆年會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成都,2014年;《兔子山遺址出土〈秦二世元年文告〉與〈史記〉紀事抵牾釋解》,《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3期;《朱紹侯九十華誕紀念文集》,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本文不討論秦始皇遺詔真?zhèn)螁栴},我們以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秦二世元年十月“天下失始皇帝”之后這一重要文告中有關(guān)“宗廟”諸文字的意義。所謂“今宗廟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是所謂“朕奉遺詔”的重要補充,顯然被發(fā)布者看作可以消減甚至祛除對于“遺詔”之“疑”的重要信號。其中“宗廟吏”,鄔文玲以為應(yīng)讀作“宗廟事”,其說有據(jù)。又提示我們,“秦二世元年的重要政治活動之一,即是對廟制進行改革,尤其是進一步提升始皇廟的地位和祭祀規(guī)格。”以為“此即簡牘文告所云‘宗廟吏(事)”。論者指出據(jù)《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秦二世元年有詔令群臣議定尊始皇廟等事宜”:鄔文玲:《秦漢簡牘釋文補遺》,“秦漢史研究動態(tài)暨檔案文書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
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趙高為郎中令,任用事。二世下詔,增始皇寢廟犧牲及山川百祀之禮。令群臣議尊始皇廟。群臣皆頓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雖萬世世不軼毀。今始皇為極廟,四海之內(nèi)皆獻貢職,增犧牲,禮咸備,毋以加。先王廟或在西雍,張守節(jié)《正義》:“西雍在咸陽西,今岐州雍縣故城是也。又一云西雍,雍西縣也?!敝腥A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史記》標點仍作“西雍”(中華書局,2013年,第334~335頁)。今按:聯(lián)系甘肅禮縣的考古發(fā)現(xiàn),此“西雍”應(yīng)作“西、雍”?;蛟谙剃?。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自襄公已下軼毀。所置凡七廟。群臣以禮進祠,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实蹚妥苑Q‘朕。”②④⑤《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66~267、271、275、275頁。
現(xiàn)在看來,因“始皇廟”“帝者祖廟”“先王廟”稱謂不同,這一舉措是否即兔子山秦二世文告之“宗廟事”,似乎還可以討論。所謂“宗廟事”,似乎宜于結(jié)合較寬廣的政治崇拜傳統(tǒng)和國家權(quán)威信仰的意識背景予以理解。
秦二世時代面對“關(guān)東群盜并起”,②“諸侯并起叛秦”《史記》卷5《秦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第221頁。的形勢,趙高所謂“宜為王如故”,以放棄帝號的形式承認了對于“天下”執(zhí)政權(quán)力的喪失?!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記載,趙高指使閻樂逼殺秦二世胡亥,“閻樂歸報趙高,趙高乃悉召諸大臣公子,告以誅二世之狀。曰:‘秦故王國,始皇君天下,故稱帝。今六國復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為帝,不可。宜為王如故,便。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嬰為秦王。”④這一政治轉(zhuǎn)折,也要經(jīng)過“宗廟”的認可。
趙高擇定子嬰為秦王,“令子嬰齋,當廟見,受王璽。齋五日,子嬰與其子二人謀曰:‘丞相高殺二世望夷宮,恐群臣誅之,乃詳以義立我。我聞趙高乃與楚約,滅秦宗室而王關(guān)中。今使我齋見廟,此欲因廟中殺我。我稱病不行,丞相必自來,來則殺之。高使人請子嬰數(shù)輩,子嬰不行,高果自往,曰:‘宗廟重事,王奈何不行?子嬰遂刺殺高于齋宮,三族高家以徇咸陽?!雹葳w高“令子嬰齋,當廟見,受王璽”的安排,以及所謂“宗廟重事,王奈何不行”的責難,子嬰“今使我齋見廟,此欲因廟中殺我”的疑慮,都說明“宗廟”對于最高權(quán)力確定的特殊意義。從這一角度理解秦始皇所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賴宗廟,天下初定”,以及瑯邪刻石“昭明宗廟,體道行德,尊號大成”等政治宣言的意義,或許可以對“宗廟”于執(zhí)政合法性的作用有更深刻的認識?!白趶R”認可對于執(zhí)政合法性確定的意義,有西漢史例。如霍光迎立昌邑王劉賀入長安,27日廢。丞相張敞等向皇太后的報告中說:“陛下未見命高廟,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保ā稘h書》卷68《霍光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945頁)雖仍然使用“陛下”稱謂,卻以“未見命高廟”明確否定了其作為皇帝的基本資質(zhì)。
趙高案李斯獄,責以“謀反”之罪。李斯于獄中上書自陳,以歷數(shù)七條罪狀的形式表白“有功”,其中即包括:“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薄妒酚洝肪?7《李斯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561頁。可知李斯以丞相職任,曾經(jīng)負責“修宗廟”的營造工程。秦統(tǒng)一之后“立社稷,修宗廟”,應(yīng)是政治建設(shè)的重要內(nèi)容?!白趶R”對于維護執(zhí)政權(quán)力的威勢,因此也可以得到說明。
盡管對于“宗廟”的重視和崇拜已見于上古時代不同政治實體的表現(xiàn),但是統(tǒng)一后建立的秦帝國有關(guān)“宗廟”于執(zhí)政合法性之作用的意識是空前濃厚的?!白趶R”的意義超越了宗族的規(guī)模,也超越了血緣權(quán)力與地緣權(quán)力相結(jié)合的邦國的規(guī)模,而成為統(tǒng)一大帝國的居于最高位置的“神靈”的象征。這個新的強大帝國的行政管理,出現(xiàn)了在“天下”范圍內(nèi)以郡縣制全面貫徹為標志的中樞行政與地方行政的嶄新關(guān)系?!白趶R”對這一政權(quán)有支持、保障和護佑的作用。
當然,“宗廟”對執(zhí)政權(quán)力的認可,可能是秦人自我看重的特定政治文化要素,應(yīng)當很可能有益于破除或消解類似“諸公子及大臣皆疑”以及“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甚至導致“為變”危局等不安定因素,但未必可以對六國故地“吏、黔首”們形成強有力的實際的心理影響。這是研究秦史、秦政治史、秦區(qū)域文化史和秦地方行政史時應(yīng)當予以注意的。然而,當時秦王朝執(zhí)政集團的相關(guān)政治表現(xiàn),可以理解為皇族宗廟祭祀成為國家祭祀的制度史的先聲。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