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構 樹
構樹留給我的印象很淺淡,像水痕,倏忽不見。
構樹的葉子像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形似手掌,葉子的“指縫間”有很深的凹陷,靠近葉柄的部位最寬大,然后均勻地向末端過渡,越來越窄,末端很尖。構樹葉子是灰綠的顏色,不是碧綠,不是嫩綠,它的葉子不想太出眾。構樹葉子表面有一層較長的絨毛,摸上去很綿,跟棉花一樣綿。
構樹葉子最常見的用途,是喂豬。
我常常光顧構樹。誰讓它的葉子又寬大又密集呢?一棵構樹的葉子足夠一頭豬的晚餐。我放學回家,提了籃子匆匆出門,豬的晚餐還沒著落,在等著我呢。見了構樹我是不可能手下留情的。構樹的葉子容易采摘,很快就可大功告成,何樂而不為?
我見構樹,約在十歲前后。構樹這兒一根,不遠處,又是一根。樹與樹之間保持著應該保持的距離,距離才能產生美。構樹距村子不遠,卻也不是太近,生長在陰涼的坡地上,村莊卻在山腳下。構樹周圍雜草叢生,構樹慣于跟身邊的物種和平共處。構樹覺得應跟人這種動物保持適度的距離。構樹是對的。我后來就很少見到構樹了。在我的家鄉(xiāng),不知構樹是否已滅絕。這種可能性太大了??磥?,跟人的距離,構樹保持得還不夠遠。
我見到的構樹都不高,比少年時期的我高不了多少。是不是構樹只能長到這么高?還是,在人或牛羊的反復蹂躪下,構樹沒機會長得更高一些?
構樹皮可以造紙。紙叫構紙。我見過的構紙都是小方塊,不大。這種簡單的造紙工藝我沒親眼看見過,但我聽說過。童年或少年時,在附近的村子里,偶爾還有人這么造紙,然后拿到集市上出售。因為造構紙的人不多,構紙往往供不應求。
構樹造出來的紙跟構樹葉子一樣,也是毛茸茸的,可能是紙漿不均勻,工藝不精湛,紙面顯得很粗糙。構紙是否用來寫字?估計是可以的。后來知道,構樹就是做宣紙的原材料。但我家鄉(xiāng)無人做出精美的宣紙來,在構紙上寫字的人,我亦未曾遇見過。
家鄉(xiāng)人造出來的構紙,不是用來寫字的,最普遍的用途是做蠟燭芯兒。
蠟燭是祭祀或上墳的必備品,少不了它。
自制蠟燭有一系列準備工作。先要預備竹子,晾干,再挑選粗細均勻的竹子刮干凈,截成大約五寸的竹棍,擱在熱鍋里熬一熬,去掉殘存在竹棍里的水分,再把構紙卷在竹棍上,就能“灌蠟”——在熬熱的蠟湯里蘸。蠟湯是蜂蠟、菜籽油和水的混合物。熬好的蠟湯要晾到微熱才可“灌蠟”。“灌蠟”時,把卷上了構紙的竹棍,在蠟湯里蘸三四次即可。蘸的過程也有講究,要“快進快出”——構紙既能粘上浮在蠟湯表面的油和蠟,又不至于粘了水?!肮嘞灐蓖戤?,把蠟燭擱在支架上晾涼,就算大功告成?!肮嘞灐庇玫牟俗延褪墙瘘S色,蜂蠟也是金黃色,構紙的吸水性很好,蜂蠟和菜籽油的混合物均勻地糊在構紙上,黃澄澄的,恰似黃金,蠟燭看上去格外精美。
蠟燭是給神靈或祖先預備的祭品,馬虎不得。
一晃幾十年。
在家鄉(xiāng),我已經找不到構樹了,連構紙也看不到了。蠟燭仍是少不了的,離不開的?,F在鄉(xiāng)親們都用買來的批量生產的蠟燭,不再動手做蠟燭了,圖的是省事,方便。
一斑可窺全豹。科技就這么日復一日地蠶食著人的思想和行為,也是日復一日地有了更為廣闊的市場,隨之而來卻是,那種古樸之美,那種內心堅守,必將一天天地,消耗殆盡。
花花饃兒
有一種草,我們叫它“花花饃兒”。
“花花饃兒”匍匐在地,叢生的枝條,簇生的葉片,開細小的粉紅色花。“花花饃兒”葉子圓形,葉脈非常顯眼地從中心向邊緣部位散發(fā)出去,葉柄細長,形似荷葉,但不如荷葉那么大。“花花饃兒”的葉子只有銅錢那么大?!盎ɑx兒”是一種可以用來喂豬的草,我常常捋下它的葉子來,帶回家,喂給豬吃。
“花花饃兒”遍地都是,曬不死,踩不死。在水分充足的環(huán)境中長得蓬蓬勃勃,在干旱瘠薄的土壤里,也能夠郁郁蔥蔥?!盎ɑx兒”的根比成年人的手指還粗,也深,有一尺多深。根極為柔韌。牛羊騾馬都吃它的葉子,但怎么用力都拔不出它的根來。葉子被牲畜吃了或被我捋走了,要不了多久,就會長出新葉子來。它的枝條,也是如此。因為總是反反復復不停地再生,葉子就顯得不一致:有深綠的,有嫩綠的,有大也有小。“花花饃兒”的枝條常常也是疙疙瘩瘩的,不那么勻稱,是扭曲的形狀。“花花饃兒”讓我覺得,你盡管蹂躪它好了,折磨它好了,但你休想弄死它。它的生命力真是太頑強了。
“花花饃兒”開完了花,就在花托部位,長出我所說“花花饃兒”來。“花花饃兒”其實是這種草的種子,是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把它的種子叫成了“花花饃兒”,接著又把這種草也稱做“花花饃兒”。“花花饃兒”是種子的總稱,它的種子約有十粒,每粒芝麻一般大,工工整整地圍攏成圓形,比最小的紐扣,還小。我們這些打豬草的孩子,常常因為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卻因還在打豬草,未能按時回家吃晚飯,已經餓得受不了了,就把即將飽滿卻未完全成熟的種子,小心翼翼地,掐下來,吃掉。但“花花饃兒”太小了,味道也淡淡的,仿佛不能充饑,卻只能使饑餓的肚腹,更加饑餓。
“花花饃兒”本來不是草的名字,是饃的稱謂。
“花花饃兒”是童年時期,過年或過生日時,鄉(xiāng)親們給子女做的一種饃?,F在已經見不到了,無人做了?!盎ɑx兒”這個名字里藏著愛憐的滋味,也飽含母性的溫情。我想,最初給饃取這個名字的必定是母親。那么,誰給草這么取的名?我認為不是成年人,必定是孩子。這么說是因為,用“花花饃兒”稱呼一種草,透漏童心,顯出童趣,給草取名,就有了天真的意味,也暴露出難以掩飾的俏皮,吻合兒童心理,符合兒童身份。
饃是故鄉(xiāng)常見的面食,多用玉米面等粗糧做成,很少的一部分是用白面(小麥面)等細糧做出來的。我童年時,由于生活困難,粗糧吃得很多,一日三餐,餐餐是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都吃它。用粗糧糊弄饑餓的腸胃是一種習慣,更積累出長久的對細糧的期盼。不想念細糧還真由不得我。
“花花饃兒”比常做的饃小了許多,只有拳頭那么大?!盎ɑx兒”用白面做成,形似棒槌,表面有菜刀刻出來的工工整整的菱形花紋?!盎ɑx兒”不是給一家人吃的,是特定地,給孩子做的。給某個孩子或家里全部的孩子做“花花饃兒”,要么是過生日的時候,要么是過年的時候?!盎ɑx兒”,似乎不是饃,是一種點心。吃的時候,不約而同,都是一小塊一小塊地,在仔細品嘗,不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頤。吃“花花饃兒”的孩子,享用了母親的疼愛,有一種優(yōu)越感,未吃的孩子,在眼神里,在表情中,難免生出艷羨,也藏著不被重視的一絲絲失落。我童年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多個子女,因為拮據,比如過生日的時候,不能給全部孩子每人做一個“花花饃兒”,是常有的事,我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僅僅是母親的無奈,卻不是母愛的偏頗。
用“花花饃兒”稱呼這種草,對它喜愛的程度,已不必我饒舌。
荊 稍
荊稍,即荊,別的地方好像叫紫荊,但家鄉(xiāng)人從不這么叫。紫色的荊稍也不是沒有,但在我的家鄉(xiāng),極其罕見。荊稍是落葉灌木,粗可一握,高可過人——但一般不會長到那么粗,那么高。除非有人專門護著它。通常情況下,荊稍不會享有如此優(yōu)待。但也不是沒有被人護著的,比如生長在墳旁的,就約定俗成,不會被人砍割。我清楚地記得,不知誰家墳頭長了一棵荊稍,干如大腿般粗,比人還高,如傘,仿佛逝者的守衛(wèi)。
荊稍匍匐于地面時,就常常被家畜掠食其嫩葉新枝,因而枝條曲折,且常常旁生側枝。荊稍皮略呈灰綠色或灰白色,個別略含淺淺的紫色,葉子掌狀分裂,葉柄細長,開藍紫色小花,大小如米粒,喇叭形。秋天,荊稍結出大小如麻籽的果實,黑褐色,極硬,仿佛不是果實,是一粒粒鐵砂。
家鄉(xiāng)的山坡上,溝溝坎坎上,荊稍極多,極為常見。開花的時間,遠遠望去,大片大片的紫色云霞盤踞在山腰山頭,仿佛老舊而灰暗的大山換穿了新衣,煥發(fā)了青春。
荊稍木質堅硬,多旁枝,無刺,新枝直而柔韌,某些地方,據說,人們將荊稍的枝條拿來編筐和籃之類的生活用具,我的家鄉(xiāng)有的是更好使的竹子,鄉(xiāng)親們從不這么做。
荊稍在我家鄉(xiāng),不是無用之物。
最常見的是當柴燒。割了枝條,甚或直接連根挖出來,晾干即可。荊稍的主根比主干還粗,但很淺,也脆,極易挖下,也實惠,但總有挖不干凈的側根,留在了泥土里,這些未被挖出來的根是不死的,到了下一年,又會冒出新的枝條來。
夏天,蚊子常見,非常討厭。那時沒有蚊香,沒有滅蚊藥,有蚊帳,但普通人用不起蚊帳。到了晚上,蚊子“群魔亂舞”,要么睡不著,要么一覺睡醒,全身上下都是蚊子叮咬后隆起的疙瘩,奇癢難熬,撓撓不是不可以,但撓得輕了不管用,重了,就血肉模糊,甚至會感染。
荊稍更為常見的,是用它帶新鮮葉子的枝條“捂煙”,驅蚊。我童年時,家家戶戶都這么做。不知是誰的發(fā)明?!拔鏌煛焙芎唵危卜奖?。吃了晚飯,母親常常吩咐我:“割一捆荊稍來,你再去玩?!蔽夷靡话宴牭叮ジ钋G稍。荊稍不遠,割起來也方便,五分鐘就行。睡覺前,母親拿一把干麥草擱在火盆里,把火盆擱在睡房的空地上,點燃麥草后,立即把我割回來的荊稍捂在火上,用石頭之類的壓好,不讓火燃燒起來,而是捂出濃濃的煙霧,即可。一切做好,母親關了門窗,把濃煙全部關在屋子了。然后,一家人都躲出去。等火燃盡,等屋子里的濃煙緩慢地散逸盡凈,就匆匆忙忙進屋,關了門,也不點燈,脫衣睡覺。蚊子蹤影全無,果然能夠睡個安穩(wěn)覺。
小時候,我恨荊稍。這都是因為,父親常常會預備一根細長的荊稍枝條,作為鞭打我的工具,不用體罰我時,一根預備下來的荊稍枝條,又成了驅趕家畜的棍子。荊稍棍子柔軟、有韌性,用了很久還不折。它怎么這樣柔韌呢?我恨它。后來我就不恨它了。后來,父親預備的荊稍棍子終于折了,他想抽我,卻苦于沒有合適的用具,父親四下里尋找,弟弟知道父親找的是什么,他小時候,用來對付我的壞心眼很多,他也常常跟我鬧別扭。這時,弟弟就會不失時機而又自告奮勇地跟父親請命:“我給你弄根棍子去?”父親并不想抽我,他很疼愛我,做出找棍子想要抽我的姿態(tài)來,不過是嚇唬我,他常這么裝裝樣子。但弟弟都這么說了,父親就不好只裝裝樣子了。得到父親的允許,弟弟一眨眼功夫就將一根細長而勻稱的棍子交在父親手中。這棍子,要么是石榴樹的枝條,多半卻是荊稍的枝條。父親不抽我?guī)紫?,看來是不行的了。父親抽我時,弟弟就在一邊壞笑,還故意地,顯得樂不可支。好在棍子只會抽疼我,卻不至于把我弄傷。等到弟弟犯了錯,該他受罰的時候,弟弟就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來,父親故意不理他,讓我也去弄一根棍子來,說是要抽弟弟,我這時卻已喪失了“復仇”的興趣,對弟弟的敵意也已消失了。我不恨弟弟了,就不聽父親的話,不去折棍子。
我不聽使喚,父親反而更高興。
出現在父親和弟弟眼里的,是一個稱職的哥哥,更是一個豁達的哥哥。未曾跟我那樣遭受皮肉之苦,弟弟當然心存感激。弟弟明白,我是以德報怨。父親走后,弟弟就來巴結我,討好我。讓我體驗到了感化的力量,更體驗到一種從未體驗的幸福。
我已堅信,跟懲罰比起來,感化是一種更有效的教育方式。
蒿
在鄉(xiāng)下,蒿很常見,遍地都是。
最討厭的是水蒿。水蒿很像艾草,或者,水蒿就是艾草——如果它們是兩種植物,我至今也未弄清它們之間的差別,它們很有可能是同一種植物。
每年到了端午,母親都讓我去折一些艾草來,插在門框上,說是為了避邪。我去折回來的往往都是水蒿,母親只能親自跑一趟了。
水蒿可以長到三尺多高,喜陰濕,水邊很常見,水田里也多。我鋤草,總是鋤不盡水蒿,把根挖斷了,搗碎了,它還不死,過幾天又蓬蓬勃勃地,在破碎的根上長出胖綠的新芽。給莊稼鋤草,得把水蒿遺留在地里的根全部挖出來,扔出去。水蒿根特別發(fā)達,像在地下編織了一張看不見的網,它的根,常常出現在想不到的很遠的地方。而且,無論根是否裸露在外,水蒿都能很快萌發(fā)。仿佛水蒿在跟人玩一場生存游戲,取勝的一方,也往往是水蒿,不是鋤草的我。
還有一種蒿,我們叫它黃蒿。黃蒿長在山坡上,水邊不可能看到它。
黃蒿也能長到三尺多高,叢生。春天里,數十個纖細的枝條從看似枯死的根部萌發(fā)出來,大家齊頭并肩,共同生長,很有大家庭的意味。
第三種蒿,我們叫它攢蒿子。攢蒿子的葉子黃色,背面灰白色,有絨毛。也有一些綠色在葉子上呈現,但綠色似乎不是主色調,而是陪襯。為什么不叫它黃蒿呢?攢蒿子才是黃色的嘛!攢蒿子長不足一尺,叢生,枝條比黃蒿還細,也生長在山坡上。
我的家鄉(xiāng),到了盛夏,常常兩三個月,一滴雨都不下。山坡上的草曬死得差不多了,黃蒿和攢蒿子依舊活著,一眼望過去,除了它們,山坡上就沒有活著的草了。
無論哪一種蒿,生命力都很頑強。
蒿們仿佛百姓。你想滅掉也好,不管不顧也好,它們都要盡可能地在生它的那塊土地上,千方百計活下去。
你說它們死乞白賴非要活著,也無任何不可。
尊貴如人,或輕賤如草,誰又不為盡可能地活著而絞盡腦汁呢?你瞧不起的那些事物,你跟它們的差別,往往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大,甚至,你還不如它們——你只是沒有覺察到這些、體會到這些。
豬婆項
“豬婆項”是一種草。是把它寫成“豬婆項”呢,還是“豬婆行”,或者“豬脖項”?其實是無所謂的。從意義上講,我得寫成“項”才對,從讀音上說,寫成“行”更為準確。在打算寫這篇短文之前,我是頗費躊躇的,但我最終選擇了“項”這個詞。
“項”是方言的發(fā)音,應讀為hàng,“婆項”即“脖項”,即脖子,脖在家鄉(xiāng)方言里,讀pó,豬婆就是豬。“豬婆行”是豬婆和脖項兩個詞語組合之后的簡稱,說白了,無非是“豬的脖子”而已。
本來是一種草,卻叫成了這么一個名字,這是鄉(xiāng)親們用詞語的比喻義來命名的一種方式。這種命名方法在我家鄉(xiāng)的方言里是比較常見的,我認為,也是比較準確的。
方言其實是一種博大精深的地域文化遺存,是很有研究價值的,很多人不愿意對它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因為太麻煩太瑣碎了。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是這么“得過且過”的。這是題外話,不提。
“豬婆項”是一種叢生的枝繁葉茂的野草,開紫色的花,枝條極嫩、極脆,有明顯的分節(jié),葉子極綠,厚而多汁。我寫它是因為,在我的童年或少年時代,一旦得了空閑,就得給豬“尋草”,即打豬草,“豬婆項”是豬最喜歡吃的一種草,我們這些鄉(xiāng)下的孩子,也喜歡“尋”它。為了找到它,我們常常漫山遍野跑,再危險的懸崖峭壁我們也敢爬上去,就為了把它弄回家去,喂給豬吃。這是因為,找到一株“豬婆項”后,除了小心翼翼地留下它的根讓它繼續(xù)生長,以備我們以后再次光顧之外,我們都覺得,找它也是很實惠很劃算的事情,大一些的“豬婆項”,一叢就是半竹籃,小的,三五叢也可以裝滿一竹籃,比弄其他的野草簡單省事得多。我們給豬“尋草”,一般就帶一只竹籃子,找到那么幾叢,就可以完成任務了,就可以多擠出一些時間來,在野外美美地“瘋”上一陣子了。小孩子的性格,多半是精力過剩,卻又很不耐煩,往往,“豬婆項”就成了我們“尋草”時的最佳選擇。
“豬婆項”生長在荒涼、干旱、瘠薄的山坡上,它旁邊的草也好,灌木也罷,都是一副營養(yǎng)不良“慘淡經營”的苦模樣,“豬婆項”卻在這些草木之中,仿佛鶴立雞群,格外地蔥蘢。在那樣艱苦的環(huán)境里還能夠生長得非常茂盛,還能夠把一生經營得如此蓬蓬勃勃的,我覺得,這既是一種能力,更應該是一種品德。
這也是我寫這篇短文的初衷。
毛樣毛樣
野生的谷子,鄉(xiāng)親們并不叫它狗尾巴草,通俗的稱呼是“谷莠子”。
“谷莠子”頂部抽出來的穗子毛茸茸的,豐滿而不粗魯,格外惹人喜愛,小鳥想要采食也不是那么方便的事情。它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當然是不行的,沒有誰會護著它,它只能自己想出辦法來,保護它自己。
小孩子給“谷莠子”起的名字是“毛樣毛樣”。
“毛樣毛樣”的前面一個“毛”字,聲調是陽平,后面一個“毛”字的聲調,是去聲,用家鄉(xiāng)的方言說出來,顯得俏皮,跟孩子們的天性非常吻合。
這個名字好,我很喜歡。
城里的孩子是谷子,是被細心地呵護在莊稼地里的;鄉(xiāng)里的孩子,就是谷莠子,是“毛樣毛樣”,他們漫山遍野,見縫插針,遇見土地就能生長,他們不計較所扎根的土壤是滋潤、豐腴,抑或干旱、瘠薄。他們跟“毛樣毛樣”一樣,生長得往往比莊稼地里的谷子,還要好些。
酸酸蔓兒
“酸酸蔓兒”的枝跟針一樣細,葉也小,與孩子的指甲一般大小?!八崴崧麅骸敝θ~簇生,匍匐在地,一抓一大把;“酸酸蔓兒”的葉子永遠都是淺綠色,從來不碧綠,它知道分寸?!八崴崧麅骸鄙L在墻角或石下的陰暗潮濕的縫隙里,或灌木的下面,它得到的陽光很少?!八崴崧麅骸边x擇的地方,從來不扎眼——它不想引人注目。
“酸酸蔓兒”不是野菜,是草,但可以吃。
我小時候打豬草也嫌棄它,它太細小了,不值得我花費精力。
嘴里有了異味兒,覺得不舒服,我就隨手摘幾片“酸酸蔓兒”的葉子,放在嘴里嚼嚼,異味兒立刻就沒有了。
“酸酸蔓兒”的味道,當然是酸的。
黑葉子樹
黑葉子樹的葉子,并不是黑色的。作為一棵樹,它的葉子當然是綠色的,但它的葉子太綠了,綠得都發(fā)黑了,長出來不久的新葉,很快就成了那樣。估計也是因為如此,人們才叫它黑葉子樹的吧。
黑葉子樹的葉子,抻展、壓平,跟棗樹的葉子大小差不多,也是好看的卵形。但它的葉子很特別,不像別的樹葉那么柔軟,它的葉子很硬。我還不曾見過比它更硬的葉子,它的葉子似乎也是木質的。黑葉子樹已經把自己武裝到葉子了。它的葉子邊沿,長有堅挺的木質硬刺,刺長三至五毫米,長短不一,因為葉子表面凹凸不平,刺也是不規(guī)則地朝任意的方向張開著,就算我小心翼翼,卻難以接觸它的葉片。也是因為如此,它的葉子,一直長得很好,任何野獸、昆蟲,都不食用它,也不曾弄壞了它。不僅如此,黑葉子樹的葉子,長得還很密集,它們彼此呼應,團結一心,全心全意保護著樹,不給任何動物留下可乘之機?!拔也幌雮δ悖阋矂e想招惹我!”仿佛黑葉子樹用它的葉子一直這么無聲地,警告著。
在人面前,黑葉子樹用葉子來自衛(wèi)的方法,就有點兒小巫見大巫了。所以,在附近的山坡上,也有黑葉子樹,但都不高,不大,一般長到人這么高,手臂那么粗,就給人砍回家,當成了柴,燒了。黑葉子樹卻還活著,它又得苦心經營很多年,然后再被人砍掉。
黑葉子樹成長得異常緩慢,就跟沒有長似的,今年看它,它是那么高,那么粗,明年看它,它還是那么高,那么粗。黑葉子樹仿佛只活著,不長大。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幾年之后,十年之后,你終于看出它跟幾年之前或十年之前,有了些許的不同:它終于稍稍地,高了一些,也粗了一些。
黑葉子樹從它的少年時代起,就活得異常從容,它讓我頓悟:慢從來就不是一種狀態(tài),而是一種心態(tài),甚或,是一種境界。黑葉子木的材質非常堅硬,是我見過的最為堅硬的木柴。說它是木柴而不是木材,是因為黑葉子樹常常被鄉(xiāng)親們砍來,當柴燒了,而不是當作木材,打成家具什么的。偶見用做家具的,那材質真是好得沒法挑剔,堅硬是肯定的了,不變形也是肯定的?;y扭曲、精細、纖毫畢露、活靈活現,不得不嘆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由深褐和淺褐兩種顏色隨意混搭起來的紋路,素雅、光滑、潔凈、富于變化,常常構成意料之外的精美圖案,漂亮得讓人口服心服,且往往妙到毫顛。記得我家曾有一張小方桌,桌面就是黑葉子木,可惜那張桌子在大約二十年前,因為其他構件的極度殘損,讓父親拆解了,廢棄的構件大多當了柴燒,桌面卻被父親藏起來,說要留做它用,但也一直未見派上什么用場,后來我就忘了它的存在了,亦不知其所蹤。
黑葉子樹,村莊附近的山坡上,常能見到,但都不高,不大,更不醒目。
黑葉子樹,也有長得很大的。
至今我還記得,小時候,在一處懸崖峭壁上,有一棵樹,一年四季都蔥蔥蘢蘢的。我因沒到樹下去過,不知它是什么樹,就想當然地認為,它是一棵柏樹。我這么想不是沒有道理,在那樣的地方,只有柏樹有可能長得這么大,這么雄偉,還這么綠。它從不落葉。
這棵樹,我假如處在合適的位置,一抬頭就可望見他。它那么突兀,那么顯眼,也是那么與眾不同,讓人過目難忘,印象深刻。
這棵黑葉子樹距離村子不算太遠,卻也不能說近。
這是“恰好”的距離。再遠一些,人們就看不見它了。它還存在著,是因為它想被人看見、看到,它不想遺世孤立。所以我才會說,它選擇的,是“恰好”的距離。
這是它現在還活著的理由,也是我記得它更會想起它的必要條件。
它在接近山頂的位置,而村莊,卻在遙遠的山下。它在懸崖上,沒有通往它的路,也就不會被砍伐。誰要是鐵了心跟它過不去,非要把它砍掉,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付出的代價卻過于高昂:你得先修一條通往山頂的路,再花費很大的氣力砍倒它,你還得花費很多的人力,把它搬運回家??蛇@么做,付出跟獲得就遠遠不成正比了。
活在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與位置,別人就不想傷害你了,也不值得大動干戈,去傷害你。這是我那時候的想法。
我現在仍然這么想。
沒根蔓兒
蔓在這里讀wàn,蔓兒、蔓蔓子,都是家鄉(xiāng)常見的方言稱謂,泛指藤蔓。
沒根蔓兒,理應是一種藤本植物。據鄉(xiāng)親們說,它是沒有根的,到底是不是這樣,我至今沒有搞清。又說,它就是何首烏,那么,它就不是藤本植物,而是草本植物了,但它到底是不是何首烏,我至今仍然沒搞清。所以,我在這里就不叫它何首烏,而是沿用鄉(xiāng)親們取的名字,叫它沒根蔓兒。
它真的沒有根嗎?沒有根,它怎么活?對小時候的我來說,沒有根卻還活得那么好,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據說,沒根蔓兒的“身體”依靠著它所纏繞的植物、并靠汲取它們的養(yǎng)分而活著,我不信。我下定決心要搞個明白??墒牵易罱K沒有搞明白。不是我太粗心,也不是我不用心,而是我刨根究底很多次,卻依然沒有找到它的根。盡管這樣,我還是不信鄉(xiāng)親們的說法。我固執(zhí)地認為,是沒根蔓兒的根,太細了,太小了,太不引人注目了,我這才沒有找到它、發(fā)現它。但我對我的想法,從那時候起就產生了懷疑: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也許就有這種叫做沒根蔓兒的植物,沒有根,卻還活得蓬蓬勃勃的,我又如之奈何?如果它真是汲取所纏繞的植物的養(yǎng)分而活著,也不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驗槲覐奈纯匆娝p繞在枯死的植物上。
沒根蔓兒的蔓兒,是粉紅色的,表面有許多斑點,這些斑點是不是它用來吮吸的嘴呢?它的蔓兒直徑約為二毫米,粗細非常均勻,末端跟其余的部位一樣粗,不會更粗,也不顯得細了多少,在我認為的接近根的位置,依然還是同樣粗細。它自始至終都這么粗。它的蔓兒,看似晶瑩剔透,摸上去卻疙疙瘩瘩、凹凸不平,怪。沒根蔓兒也開花,開什么樣的花我已經記不得了,總之不大,形如米粒,好像也是粉紅色的。它也有葉子,葉子也不大,跟花瓣差不多大。它的花瓣和葉子都是肉質的,雖細小,但過分地肥厚。
沒根蔓兒通體無綠色,估計不能進行光合作用什么的。那么,它是一種植物嗎?我表示懷疑。我的植物學知識非常有限,不知道怎么給它下結論。
它的蔓兒真多,真密集,縱橫交錯,循環(huán)往復,結成厚厚的繁復的網絡。它的蔓兒纏繞在荊棘等有刺或較為高大的植物上,壓得它們搖搖欲墜,雖未倒伏,卻也似乎達到它們所能承受的極限了。
沒根蔓兒的蔓兒,隨便用手一折,或用指甲一掐,就干干脆脆地,斷了,它從不藕斷絲連。據說,將它掐下來的蔓兒,隨便扔到一棵什么樹上,沒根蔓兒很快就會在這一棵樹上,繼續(xù)生長起來,發(fā)展壯大起來。我曾這么嘗試過,但很久之后,我卻忘了去親眼驗證這種說法到底對不對。這么做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不長記性。后來我長大了,也想再一次驗證驗證的時候,卻很難有緣看見它了。但我知道,沒根蔓兒一定還在某個我沒有看見的地方,存在著,活著,且把它的生命,經營得蓬蓬勃勃的。
沒根蔓兒在我的家鄉(xiāng),很常見,在距離村莊不太遠的山坡上,??梢姷健?/p>
我常常想,沒根蔓兒沒了自己的用來汲取的根,就只能依靠別的草木而存活了。
一種植物這么活,無可厚非。
人沒有自己的根不行。
瓦 松
在鄉(xiāng)下,有些老房子的壽命是極其久遠的,有五十年了?六十年了?恐怕還不止。有八十年了?九十年了?也不是沒有可能。興許還要更大膽地揣測,才會接近事實的真相。誰知道呢?誰記得呢?鄉(xiāng)下人往往連自己活了多少歲都給忘掉了,問他的年齡,你要極具耐心地等他掐了指,細細推算。誰又會在乎一座老房子的年齡呢?
這樣的老房子搖搖欲墜,隨時打算倒下去、不起來了??晒志凸衷冢此で冃蔚梅浅柡Γ褐有绷耍ㄏ裾镜锰?,終于累了)、屋脊陷了(跟駝背老人的腰相反)、檐角耷拉著(沒精打采的)、瓦碎了好幾處(不是給人打碎的,是它自己老得銹蝕了,破碎了,陽光刀劍一樣刺入室內,鋒芒畢露),卻是偏偏不倒伏、不躺下、不歇菜。它在經年累月地跟歲月抗衡的過程中,造就了它自身內在的奇妙平衡。像個老得看似毫無用處的老人,你要是真覺得這樣的老人毫無用處,哪就錯了:隔一天或幾天,你在村頭或巷尾碰見了他,居然看見他背著一捆柴禾,非常“危險”地,回家去了。
這樣的老房子,當然也是有用的,所以不會拆除。
有什么用呢?
鄉(xiāng)下天寬地闊,閑置的空地比比皆是,用不著拆了老房子,它占的位置也不大,用得著排擠它嗎?
住不了人了,就給牲畜來住;牲畜也不敢住了,就讓零零碎碎的破爛什物來住;什物怕丟了,還可以當草房子,讓麥草之類的來住。要是連草也不能遮蔽了,就讓它表面上空著,讓記憶和往事來住?!嬖诘?,就是合理的。
屋頂上一直地,一直地,還住著瓦松呢。
舊房子的瓦溝里,時間長了,會積聚塵埃,塵埃積聚久了,也就成了極少的土壤。這么一點點少得可憐的土壤里,會長出一種植物來,有人說它是瓦松,我不知道這個稱呼對不對,我覺得對,所以,我也就叫它瓦松了。
要等一所新房子積攢起足夠扎根的塵土,這些塵土還不能被雨水沖刷掉,瓦松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等到這一天啊。如果我是瓦松,恐怕等得頭發(fā)掉光了,胡須也白了。
在一幢破敗的老房子的頭頂上生長得精精神神的,就是瓦松。
瓦松的枝(或葉?)是圓柱形的,很胖,簇擁在主干上,灰綠色的,也很密集。一般,瓦松“身高”約五寸,“腰圍”在三寸左右。
瓦松在瓦溝里,這兒一棵,那兒一棵,這兒一簇,那兒一簇,健康、豐腴,星羅棋布。瓦溝里,在雨后的那幾天,偶爾可見別的草,也可看到青苔,但它們都撐不了多久,接二連三的驕陽曬下來,屋頂上就沒有別的,只有瓦松了。
瓦松是怎么跑到屋頂上去的?不知道。它肯定有它自己的辦法,不足為外人道也。
瓦松為什么要到屋頂上生活?
你問我,我問誰去?
山坡上,也有瓦松。但山坡上的瓦松被大大小小的雜草和灌木遮蔽起來了,在這些或高大或霸道的植物底下,瓦松的郁悶無處發(fā)泄,連瓦松的身體,也是不易被看見或發(fā)現的。這也許就是瓦松非得去屋頂上安家落戶的原因吧?
無人種植瓦松,瓦松是自己長出來的。無人給瓦松澆水、施肥,瓦松只喝雨露,似乎用不著肥料。更主要的是,瓦松特別特別耐旱,地上的植物們,一大半也都給曬死了,瓦松在屋頂上,依然活得挺滋潤,它肥胖的枝葉極易儲存水分,也似乎,它不許體內的水分蒸發(fā)掉。
為了到房頂上居住,瓦松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準備好了。
“我也存在著,活著?!蓖咚蓪鲆曀娜耍@么說。
瓦松的目的,達到了。
它活得很好?!@,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