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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31 15:32:50魏思孝
文學港 2016年2期
魏思孝
1
王東是在?；勐蒙缫姷降泥嵐τ?。在走進302房間之前，王東先在旅館前臺接受了老板娘?；鄣谋P問。對話簡單直接，用牛慧的話來講，這只是例行公事，諸如什么人來干什么此類的問話她每天要說上百遍都不止，當然這是以前。由于靠近遠近聞名的勞務市場，?；圻@個低端旅社生意火爆了七八年，全是大通鋪，一個床鋪一晚十塊錢，每晚都被勞力們擠滿。即便不是市里新建醫(yī)療中心旅社在遷拆范圍內，牛慧也早有關門歇業(yè)的打算。自從四月中旬勞務市場搬走，旅社的生意凋敝已有半年。若不是聞訊即將拆遷，?；垡汛蛩銓⒙蒙缳u掉。
旅社所在的三層小樓早些年是當?shù)刈詠硭畯S的辦公樓，閑置多年后水廠的員工李瑞強買下改造成旅社，名為瑞強旅社。瑞強旅社開門營業(yè)的第三年，經人介紹?；酆屠钊饛娊Y為夫妻。由于李瑞強是二婚，婚禮一切從簡，沒有大擺宴席。牛慧雖是頭婚，但在三十五的年紀嫁為人婦也沒計較太多。李瑞強的第一任妻子黃小英在旅社營業(yè)的第一年死于胃癌，這出乎大家的意料。黃小英原本身材豐腴胃口極佳，玉米面的粥能喝三大瓷碗，也從未有過胃疼的毛病。如果非要在黃小英的身上找出點毛病，那就是她的脖子上有道明顯凸起的疤痕，尤其是在夏天，隨著外界溫度的提升，疤痕愈加鮮紅，如同熟透的西紅柿皮。黃小英是疤痕體質，但這和胃癌有什么關系呢，眾人不解。在生命的尾聲，黃小英體重銳減至三十公斤，躺在竹席上，腦袋顯得格外的大，目光被深陷的眼窩囚禁。一開始李瑞強還按時給黃小英擦拭身體，而由于她特殊的體質，稍用力便皮開肉綻，傷口愈合后傷疤持續(xù)生長凸起。觀感上，全身布滿疤痕的黃小英，膨脹了些許。疤痕生長帶來的刺癢，使得李瑞強不得不用竹刷給黃小英止癢。這樣的后果是，黃小英的身上總是流血不斷。令人費解的是，骨瘦如柴的黃小英為何血液如此的充沛。
為了照顧妻子，李瑞強請假在家，旅社也暫時歇業(yè)。李瑞強總覺得這樣的日子沒多久了，黃小英虛落的身體有目共睹，醫(yī)生最樂觀的估計也不認為她能活過這個夏天。所以黃小英剛病倒的那陣子，李瑞強呵護備至任勞任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偷偷抹過眼淚。但久而久之，黃小英遲遲不死，李瑞強感到疲憊，難熬的日子似乎沒有盡頭。疾病中的黃小英喜怒無常，時而破口大罵，時而又痛哭流涕對李瑞強表示歉意。有天傍晚，李瑞強給黃小英喂食西瓜汁，剛喝了一小口，黃小英便嘔吐不止。黃小英懷疑李瑞強要存心害死自己，邊咒罵邊穿衣服要離家出走。李瑞強站在一旁，目睹著黃小英操作著骨骼畢現(xiàn)的身體，勉強坐在床邊，毛毯堆積在私處，她手臂支撐著試圖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幾番努力之后，她埋頭嚶嚶哭了起來。這場面，讓李瑞強想起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的二戰(zhàn)時期在納粹集中營里的猶太人，和眼前的黃小英別無二致，認清現(xiàn)狀，對命運低下頭。李瑞強在想什么呢，他多么希望黃小英有足夠的力氣走出這個家門，消失在夜色中。
婚后多年，黃小英沒給李瑞強留下個一兒半女。黃小英患病之前，李瑞強對此頗有微詞，等她死后，他有些慶幸，讓孩子過早品嘗失去母親的痛苦多少有些殘忍。黃小英是在深秋死的，用李瑞強的話講，可算是熬過來了。但時間一長，患病期間的煎熬日子逐漸淡忘，腦子里想到的都是老婆身體康健時的點滴。比如，黃小英廚藝不錯。李瑞強每天下班后，只需動筷子。而現(xiàn)在呢，李瑞強極少在家做飯，在外面隨便吃點。從前李瑞強滴酒不沾，自從老婆死后，他有了酗酒的毛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喝酒睡不著。一開始李瑞強以為是床的問題，黃小英就是死在這張床上，他躺在上面，身體發(fā)軟，卻難以入睡。后來他把床劈爛一把火給燒了，但情況照此，感謝酒精，李瑞強得以入睡。李瑞強時常自責，沒有好好照顧黃小英，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大半年的時間而已，怎么就那么缺乏耐心呢，甚至還冒出過要殺死她的念頭。
和認識黃小英的途徑一樣，?；垡彩鞘烊私榻B給李瑞強的。愛情暫且不提，兩個人在一起無非是居家過日子。接觸幾次后，李瑞強覺得牛慧人不錯，心善少話。只是身為會計的牛慧，言行舉止過于緩慢，這和黃小英恰好相反，大概是職業(yè)所致，會計講究的就是心細謹慎。除了酗酒這一點，牛慧對李瑞強也算滿意。剛交往的時候，李瑞強信誓旦旦地說要戒酒，但至死他的酒也沒戒掉，說他死在酒上面也合適?；楹蟮纳?，平淡無奇，牛慧話不多，李瑞強因為酗酒回到家倒床就睡。牛慧從單位辭職經營旅社，基本上，兩個人一直處于半分居的狀態(tài)。至于性生活，李瑞強沒想到?；墼谌鍤q的高齡仍是處女。一方面是?；鬯枷雮鹘y(tǒng)，二是，?；凼切岳涞?。?；垭m然皮膚黝黑，但身材高挑。長久的性壓抑，讓李瑞強對?；垲H有興致，但幾次下來，發(fā)現(xiàn)?；蹖Ψ渴潞敛粺嶂?，甚至說排斥也不為過。每次?；鄱际窃谌淌埽热蝗绱?，后來李瑞強也不再勉強。只是每個月初和月中，牛慧都主動找李瑞強，算是盡下妻子的責任。而李瑞強這邊，因酗酒，性這塊也衰退了。
談到李瑞強的死。?；塾浀媚翘焓俏逶鲁?，按照慣例當天晚上兩人行房。早上李瑞強上班途經旅社，在旅社大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一會。旅社洗澡間的噴頭壞了兩個，李瑞強說下班回來換上。市南邊的工業(yè)園鋪設自來水管道，李瑞強去指揮施工，他站在四米深的溝邊指揮著下面的工人，突然腦袋栽下去撞在管道上，顱骨凹陷性骨折。李瑞強因公殉職，單位賠償二十萬，這筆錢放在世紀初可不是小數(shù)目。再說?；?，那年當真是諸事不順，先是丈夫死掉。雖說有二十萬的賠償金，對于一個生性節(jié)儉的女人來講，生活足夠無憂。半個月后，一對外地父母攜七歲女兒來旅游，入住瑞強旅社。需要說明的是，旅社改造成大通鋪是后來的事，當時還是以標準間為主。第二天早上外地夫婦找到?；郏f女兒失蹤了。那年頭，監(jiān)控探頭尚未普及。三人分頭在旅社尋找，最終在鍋爐房后面煤堆旁的一處塌陷的大坑里發(fā)現(xiàn)了女孩。不幸的是，女孩已溺斃多時。這個坑以前是自來水廠的蓄水池，廢棄后在坑上面鋪設了木板又涂抹上水泥。時間一長木板被腐蝕，在煤堆的重壓之下，坍塌了。牛慧給了小女孩父母二十萬，對方不同意，將旅社堵了十幾天。無奈之下，?；塾帜贸鑫迦f塊。
原本牛慧打算把旅社轉出去，但出了這事，沒人愿意接手，沒有辦法她只好硬著頭皮干下去。瑞強旅社更名為?；勐蒙纾柚鴦趧帐袌?，牛慧審時度勢將旅社改造成大通鋪，生意火爆不在話下，只是相比過去辛苦很多。這幾年，?；垭m說雇了兩個人幫忙，但自己仍免不了起早貪黑，皺紋增多皮膚松弛也是對歲月尊重的體現(xiàn)。略有閑暇時，牛慧不免捫心自問，這樣活著究竟為了什么。當然這種有關人類的終極問題，是沒有明確答案的，或者說答案俯拾皆是?，F(xiàn)在的牛慧，四十多歲，依舊單身，或者說是寡婦更為貼切。
若說男性，在?；鄣闹車⒉蝗狈?，親朋好友熱情介紹暫且不提，單說在旅社居住的那六七十號渾身散發(fā)著雄性特征的壯勞力，其中不乏對老板娘垂涎已久的。尤其是在夏天，這些只穿著一件松垮內褲的古銅色漢子，將?；郯渲校瑫r不時送上幾句色情玩笑。只是他們有所不知，?；凼切岳涞?。普通的勞力多少有自知之明，對?；垡仓皇沁^嘴癮，不會有實際行動。再者說從經濟角度考量，對?；郢I殷勤遠不如去兩條街之外找個暗娼來得痛快。前些年有個河北工頭倒是看上了?；?，個頭不高但身體敦實，平日沒事幫忙打掃衛(wèi)生。一天夜里借著酒勁還摸過?；鄣钠ü?，但突然有天這人就走了，據(jù)跟著他一起來的老鄉(xiāng)說是家里有急事回去了。但此后，這人再也沒出現(xiàn)。
在旅社離別是最常見的，每天都會有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也有老面孔突然消失。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小偷小摸的事時而發(fā)生，安裝監(jiān)控后有所收斂。自從?；垌憫呷胱”仨毶矸葑C登記后，每年轄區(qū)民警都來抓幾個嫌疑人回去，罪名強奸搶劫不一而足。住客之間打架斗毆更是家常便飯，理由諸如打牌耍賴借錢不還等。自從改名為?；勐蒙绾螅磕甓疾辉趺聪?，但起碼沒有像之前那樣死過人。但在去年，發(fā)生了一起命案，一同出來打工的兩個同鄉(xiāng)，其中一個用水果刀把另外一個人捅死了。那幾天恰好?；垡驗槟懩已鬃≡?，聽服務員小玲講，血噴得到處都是。殺人的那家伙當時嚇懵了，癱坐在地上，警察把他帶走時，他也一句話也沒說。出事的那個房間，后來成了儲物間。
現(xiàn)如今，經營旅社的日子快走到盡頭。?；坌睦锒嗌儆行└吲d，單說拆遷款，按照政府下發(fā)文件所寫，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無兒無女的?；燮鸫a不用擔心養(yǎng)老的問題了。但她怎么也沒料到，自己被人給綁架了。下手的居然是住客鄭功宇。想到這里，?；蹏@了口氣，平復下心情，端坐在椅子上，她的后背有些癢，可是兩只手被捆綁著，她只好挪動身體，摩擦椅背。王東見此情景，問她怎么了。牛慧說，后背有些癢。王東走過去，將手伸進牛慧的衣服里撓癢。?；塾行┖π?，急忙說可以了。王東并未就此罷手，而是繼續(xù)了一會。怎么說呢，王東對牛慧有些好感。王東也感到詫異，若不是親眼看到?；?，他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喜歡上這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稱得上人老色衰的女人。他所看重的不是?；鄣耐饷玻钦w散發(fā)出的氣息，真是難能可貴。不過也不排除王東是長久不接觸異性，是饑不擇食。
陳述完這些年的經歷，?；塾行┛诳?，她向王東提出喝水的要求，并馬上得到滿足。鄭功宇聽得有點累了，他說，你說這么多有什么用啊，錢在哪呢。?；壅f，我沒錢啊，拆遷款又沒下來，你聽誰說我有錢了。王東盯著鄭功宇，看他作何回答。
2
鄭功宇給王東打手機的時候，王東沒聽出他的聲音，他沒存鄭功宇的手機號，也早有此生不復相見的念頭。當時王東正站在立交橋上抽煙，四周嘈雜，得知對方是鄭功宇后，他立刻掛掉手機。隨后，鄭功宇給王東發(fā)了條信息，內容為，我在清田路與創(chuàng)業(yè)大道交叉口的?；勐蒙?，302房間，有急事。王東決定前往，是因為當時他打算在抽完煙后從立交橋上跳下去。兩年沒聯(lián)系的鄭功宇在此時出現(xiàn)，除了巧合之外難道不更是天意嗎，給王東一次活下去的機會。而鄭功宇口中的急事，也吸引著王東去一探究竟。懷著這種復雜的心情，王東出現(xiàn)在牛慧旅社的302房間。
兩年不見，雙方不管外貌和境遇都無多大的變化。鄭功宇見到王東表現(xiàn)得十分熱情，急忙從床上跳下來，拉拽著他坐下。這一系列動作，是顯而易見的殷勤。王東屁股剛貼到床邊立刻甩開鄭功宇，站起來，問他有什么急事。鄭功宇遞出煙，王東沒接。鄭功宇說，都兩年了，你還生氣嗎，你過得怎么樣。王東頓時暴怒，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呢。鄭功宇說，關心一下你啊，不然你讓我說什么，都兩年沒見面了。王東不耐煩，你趕緊說你有什么事，六點半是最后一輛末班車。
昨天身為快遞員的王東剛被辭退，起因是丟了個包裹，并沒有證據(jù)表明是他監(jiān)守自盜。但鑒于王東有入室盜竊的案底，被辭退也是情理之中。半年前當王東前來應聘快遞員時，因其特殊背景未被錄用。這本是王東幾個月來數(shù)十次應聘失敗中再普通不過的一次，但內心積蓄已久的委屈此刻迎來了爆發(fā)，一向不善言辭的他面對經理徐大姐聲淚俱下。比較體面的說法是，正處孕期的徐大姐母愛泛濫了。王東得到了這份工作，并兢兢業(yè)業(yè)干了半年。王東甚至猜想，若不是徐大姐正在休產假，她會相信自己的清白。而事實，王東的確沒拿包裹。但這已不重要。
兩年前，壽光某塑編廠的職工王東正在談一場地位懸殊的戀愛，對方的身份是曹村村支書的女兒。王東在車間工作，工作繁重不說，薪水少得可憐。反觀質檢員曹蓉，坐辦公室，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每天只需上午和下午去車間視察兩次。能有這份清閑的工作，多虧了曹蓉有個村支書的父親。塑編廠建在曹村的地界，村支書在貪腐之余給自己的女兒找份工作是舉手之勞。需要聲明一點，是曹蓉主動追求的王東。而王東一開始對這個衣食無憂的胖姑娘沒非分之想，但架不住對方長時間的追求。何況每天都吃曹蓉親手做的營養(yǎng)早飯，也怪不好意思的。由于是外出務工，王東住工廠宿舍，身邊有個姑娘的陪伴，也不壞。曹蓉雖然外表并不出眾，但不缺乏追求者，而她只喜歡王東一個人，全都因為王東有張英俊的臉。曹蓉的父親反對女兒戀愛，更準確一點，是反對和外來務工人員王東交往。對于女兒的婚事，父親早有打算，鎮(zhèn)派出所長的小侄子是政治聯(lián)姻的首選。而王東這邊呢，之前他對曹蓉的家庭有所耳聞，但再怎么厲害也不過是個村支書而已，他不禁聯(lián)想到自己那偏遠山村的村支書，和普通村民沒什么區(qū)別。錯誤的估計使得當王東出現(xiàn)在堪稱曹村標志性建筑物的三層樓的大莊園內，竟下意識想要跪倒在地親吻下泥土。沒見過世面的王東端坐在富麗堂皇的客廳，連口水都不敢吞咽。曹蓉的父親正眼都沒瞧他，便坐上奔馳車出門赴宴。王東看著拴在鐵籠子里對其犬吠不止的藏獒，終于膽怯地認清一個事實，這條狗吃的比自己要好。
之后，曹蓉還邀請過王東，都被他回絕了。一是雙方的家庭背景懸殊過大，再者說王東不想再看到曹蓉父親那張吃屎一般的臉。而曹蓉的父親私底下派人找王東談過話，要他離自己的女兒遠一點。令人遺憾的是，并沒有出現(xiàn)用錢收買這一幕，這倒讓王東有些許的失落。幾天之后帶著受傷的自尊和對曹蓉絲毫的不愧疚，王東來到臨淄尋求發(fā)財?shù)臋C會，并在一次同鄉(xiāng)的聚會中認識了鄭功宇。此時的鄭功宇因化工廠的一次安全事故肝部受損，但公司拒絕繼續(xù)承擔治療費用，而后又在賠償上存有分歧。鄭功宇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兩人初識時，鄭功宇總是叫囂著要報復社會。王東本想去化工廠上班，但被鄭功宇勸阻。處在人生的低谷的他們，決心一起干點發(fā)財?shù)氖?。思來想去，只有偷盜這條路。起初王東不同意，但招架不住鄭功宇伶牙俐齒。鄭功宇雖然不是慣偷，但也順手牽羊過幾次，有經驗。
作案地點定為老城區(qū)的教師家屬樓是基于以下幾點，1.監(jiān)控探頭少。2.退休教師有退休金和兒女不同住且因為年齡大身體耳朵不好使。3.四層的樓房便于攀爬，就算失足落下也不致命。盡管如此，在偷完東西撤退的時候，王東失足從三樓掉下，小腿骨折。鄭功宇見狀奪過他手里偷來的財物自己跑了。凌晨三點，王東拖著受傷的腿步行了十多米，在路燈下面，他看到一塊白森的腿骨穿破皮膚暴露在外。他不敢再挪動半步，而120總是占線，他又打給鄭功宇，對方已關機。怎么說呢，王東感到自己像個被丟棄的垃圾。
用動物來形容鄭功宇這個人，老鼠最為貼切。鄭功宇腦袋向前探出，眼神飄忽不定對四處充滿警惕。他健談且語速極快，令旁人捉摸不透哪句是真的。如同現(xiàn)在，在鄭功宇的質問下，王東感到胸口發(fā)悶。
王東啊，這兩年來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搞清楚，你當時怎么想到要打110求助呢，你不知道自己是在犯法嗎。你把我供出來我不怪你，警察的手段我們都清楚，換做是我被逮住，我也會把你供出來的?？擅髅魇悄愠鲑u了我，怎么你還對我這么大的恨呢，出來之后都不聯(lián)系我，我可是一直把你當成兄弟的。你自己說說，我以前對你怎么樣，再說了我們都是接受改造的人了，不說整個人脫胎換骨靈魂受到洗禮了吧，起碼對人生有更透徹的理解，你看我，雖然你對不起我，我還是把你當朋友，主動找你來敘舊，我為什么要這樣呢，因為我真的把你當朋友。
面對鄭功宇表現(xiàn)出來的真誠，王東壓抑住內心的怒火，他用因過于激動而顫抖的雙手點上一根煙，說道，我打給110是因為120打不通，而你他媽的拿著東西自己跑了。我腿都斷了，我寧肯坐牢也不想變成殘疾人。你拿我當朋友，虧你還有臉說，撇下我自己跑了，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還站在你面前和你說話，沒拿刀砍死你，是因為我為你這種人渣再去坐牢不值得。鄭功宇一臉詫異看著王東，你腿摔斷了？我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跑得太急摔倒了，我當時幫你拿東西，是為了讓你快點趕上來。你給我打手機我沒接是因為我的手機沒電了。原來你一直以為我撇下你自己跑了，誤會啊，我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嗎，我怎么可能做這種對不起朋友的事，我可是那種如果自己摔斷腿也不會拖累朋友的人。再者說了，你被抓了，對我有什么好處嗎，一點好處也沒有啊，而且我不是沒過幾天也被逮進去了。王東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找不到你，還以為你是偷到值錢的東西自己私吞了。王東說，以前的事不談了，你這次找我什么事。鄭功宇笑起來，拍著王東的肩，兄弟，我們就要發(fā)財了。王東說，我不會偷東西了。鄭功宇說，不是偷東西，是綁架。王東轉身走向門口，鄭功宇拽住他，等我把話說完好不好。王東問，我就不明白了，你找我干什么呢，我長得不像好人嗎。鄭功宇忙說，你還不明白嗎，我這是幫你，本來這事我單干綽綽有余，喊你一起完全是因為我把你當兄弟。王東說，你要真把我當兄弟，事成之后你給我一筆錢，這不更好。鄭功宇指著王東，你變了，變得總想著不勞而獲，這樣不好。王東甩開鄭功宇的手，你就不怕我揭發(fā)你。鄭功宇說，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關于計劃鄭功宇已經進行了周密的安排，聽完后，王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角色完全是多余的，他感到疑惑，或許正如鄭功宇所言，他只是在幫自己一把。既然王東同意加入，鄭功宇決定分派給他一些事。比如讓王東將?；壑品?。目前旅社只有鄭功宇這一個住客，而因生意不景氣牛慧已將之前的服務員辭掉。一切跡象表明，這是非常簡單的任務。想到會和牛慧有親密接觸，王東心情有些激動，他忙問，什么時候行動。鄭功宇說，晚一會，萬一有人來住店呢。王東說，把旅社門關上，這樣就沒人來了。鄭功宇說，你怎么突然這么著急呢。王東反問，我著急嗎？沒有啊。這時，鐘告從北邊的一張床鋪底下鉆出來，他一只手脫下褲子，一只手端著臉盆，朝臉盆里撒尿。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王東嚇壞了，他趕忙抓起板凳扔過去。鐘告被飛來的板凳嚇得跳起來，尿撒了一地。鄭功宇攔住王東，誤會了，自己人。鐘告手持臉盆，表情羞怯地說，我實在憋不住了。
3
今年夏天鐘告從報社辭職，作為一個對文學懷有敬意的青年，他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繼續(xù)干下去。趨炎附勢的主編暫且不提，鐘告所負責的晚報副刊上的文章早已被與各級領導交好的女性所瓜分，文筆幼稚內容矯情，報紙每天準時送到鐘告的辦公桌前，他將其視為糞便唯恐避之不及。在煎熬了三個月后，鐘告向主編遞交了辭職申請，附有一封輕度抑郁癥的病例。主編對鐘告進行了挽留，并建議他換家醫(yī)院看看，因為在他看來鐘告的精神很正常，怎么會輕度抑郁呢，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未免太小題大做了。主編擺出促膝長談的架勢，并許諾申請給鐘告提高工資待遇，說編輯室這么多人最器重他，如果他能耐住性子在報社再干上七八年熬到自己退休的話，升職為副主編簡直是水到渠成。有一點鐘告可以肯定，主編的這番話他對編輯室的每個人都講過，這是職場中常見的馭人之術，就拿上個星期剛入職的女大學生小蔣，便在私底下對鐘告復述了主編對她說的這席話。出于友善，鐘告沒有揭穿，時間久了，小蔣自然會明白。但主編對小蔣的態(tài)度還是讓鐘告頗感意外，之前的同事要不就是男的或者是年老色衰的異性，主編好色的這個特點沒有機會進行展示。小蔣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局面，鐘告對其印象不好，或許是剛大學畢業(yè)不經世事的緣故，她做事有些天真，但同時在權勢面前又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屈服。剛開始有幾個男同事還對這個姿色不錯的小蔣有過非分之想，沒幾天他們紛紛意識到自己必將在和主編的競爭下一敗涂地。從主編辦公室出來，鐘告恰好碰到小蔣，她穿著粉色的短裙，雙手捧著的書本因重量過大擠得乳溝過于明顯。點頭示意后，鐘告突然覺得小蔣和主編很合適。
憑借工作這幾年的積蓄，鐘告并不著急再找份工作。一向性格溫和生活按部就班的鐘告，意識到自己這三十年過得太乏味，考慮其他的因素太多，并沒真正為自己而活。缺少女人當然是其中一個方面，這兩年他很明顯感覺到性的渴望在逐年走低，以前不經意間和女性發(fā)生肢體上的接觸，都能立刻想入非非，現(xiàn)如今他總是刻意回避。鐘告感到自己在被生活緩慢閹割，隨之而來的是心理上的焦慮，他時常在想自己的人生定位，畢竟到了三十歲的年紀，名利這種東西已不做太多考慮，他本身也不是主動爭取機會的人。在家庭方面，父母都在老家，鐘告是在這上的大學，畢業(yè)后找到工作留在這里。前些年父母還催促他結婚生子，去年他的弟弟有了孩子，父母忙著照看孫子，對他已經不抱希望。鐘告決定放平心態(tài)專注于一件事，是否有成果暫且不提，主要是消耗余生。作為曾經的文學青年，鐘告決定提筆寫東西。在報社的這些年，他筆耕不輟，但基本都是工作所需的假大空之文，價值無幾?；蛟S是多年的工作習慣所致，辭職后的鐘告完全找不到書寫的感覺，硬寫出來的都令人汗顏。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挫敗感使得鐘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精神恍惚，對自我的否定讓他一度厭世。不過還好，他終于找到了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多年的報社工作經歷將鐘告鍛煉成了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和記錄者，他把創(chuàng)作瞄準有關底層民眾的紀實文學。
鐘告和他的第一個記錄對象鄭功宇是在勞務市場認識的。之所以選擇鄭功宇，一是兩人年紀相仿，二是鄭功宇這個人性格外向樂于表達。說實話，第一次見面，鄭功宇夸夸其談的樣子讓鐘告印象深刻，換做平時他討厭這號人，但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當鐘告亮出報社的記者證，并支付一千塊錢的勞務費后，鄭功宇欣然同意。當然，他不知道鐘告的記者證已經作廢。鐘告要做的是真實記錄鄭功宇的生活，酒足飯飽后，鄭功宇將打算綁架?；鄣氖潞捅P托出。
按照事先約定，鐘告應當一直躲在床底下。對鄭功宇來講，局面有些棘手。鐘告記者的身份并不能讓王東放下戒備，他決定退出這次綁架。鐘告說，你們就當我不存在，我不會打擾你們，更不會報警。邊說他邊彎下腰，要重新鉆到床底下。幸好鄭功宇及時拽住他。王東轉身要走，鄭功宇用另一只手拽著王東。三個人動作停止，仿佛鐘告和王東是對正在鬧情緒的情侶。鄭功宇指著鐘告，他是作家，他在為我寫自傳，我得癌癥了，活不了多久了。鐘告吃驚地說，真的嗎，怎么沒聽你說過呢，什么癌。鄭功宇，這事以后再說。王東笑起來，你繼續(xù)編，你不當作家太可惜。鄭功宇蹲下，兩只手捂住臉，整個人抽搐起來。鐘告拍著他的肩膀，你別哭了，快九點了，我們還是先綁架吧。鄭功宇站起來，擦了下眼淚，看著王東，兄弟，如果你不想干，我不會勉強你的，其實我也不想干，我只是想給父母留下點養(yǎng)老錢。沉默片刻，王東說，我去把?；蹘н^來。
鄭功宇走到?；鄣拿媲?，解開她手上的繩子，牛大姐，我住在你這邊也有一個多月了，上周你包的水餃，還給我送來了一盤，說實話我挺感謝你的，綁架你呢，我也不是針對你，主要是我真的缺錢，你看我冒了這么大的風險，你怎么著也要拿出點來吧，這不光我一個人，還有我兄弟呢，我這兄弟可沒我這么好的脾氣，你別看他長得挺秀氣的，他身上還背著一條人命呢。王東說，別聽他的，綁架你是他的主意。鄭功宇回頭看著王東，你能不能閉嘴。王東說，你這是綁架，說這么多沒用的干什么呢。鄭功宇說，對癌癥患者能不能有點耐心，我這不是在要錢嗎。?；壅f，小鄭，你急用錢的話，大姐可以借給你，但你不能干這事啊。鄭功宇忙說，你能借給我多少。王東說，不是綁架嗎，怎么改成借錢了啊。鄭功宇說，你別說話了行不行。他隨即看著?；?，能給我多少。?；壅f，多了沒有，幾千塊錢我還是拿得出來的。鄭功宇說，我們兩個人分，有點少。你借給我，我可不打算還。?；壅f，我也沒指望你還。鄭功宇說，那行。王東走過來，用繩子將牛慧重新綁上。他說，不行，幾千塊錢留給你父母有什么用呢。鄭功宇說，得癌癥是我騙你的，幾千塊還不用還，我覺得值，而且我相信牛大姐的人品，她是不會報警的。?；埸c頭，對，我不報警，都認識這么長時間了，為了幾千塊犯不著。王東看著?；?，你這人也太軟弱了吧，你這樣的話，等你拿到拆遷款他還會回來的，就他這張滿嘴沒句實話的人，你能相信他嗎。鄭功宇一把推開王東，你給我滾開，你到底和誰一伙的。這時，鐘告在床底下哈哈大笑。?；垡汇叮l啊。鐘告出來，蹲在地上捂住肚子，繼續(xù)笑。王東拿出手機對鄭功宇說，你等著，我這就給110打電話。說著他走出房間。鄭功宇沖出去，王東，你給我回來。?；鄱俗谝巫由?，看著大笑不止的鐘告，她感到后背奇癢難耐便對鐘告說，喂，先別笑了，趕緊過來幫我撓撓背吧，我快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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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思孝
1
王東是在?；勐蒙缫姷降泥嵐τ?。在走進302房間之前，王東先在旅館前臺接受了老板娘?；鄣谋P問。對話簡單直接，用牛慧的話來講，這只是例行公事，諸如什么人來干什么此類的問話她每天要說上百遍都不止，當然這是以前。由于靠近遠近聞名的勞務市場，?；圻@個低端旅社生意火爆了七八年，全是大通鋪，一個床鋪一晚十塊錢，每晚都被勞力們擠滿。即便不是市里新建醫(yī)療中心旅社在遷拆范圍內，牛慧也早有關門歇業(yè)的打算。自從四月中旬勞務市場搬走，旅社的生意凋敝已有半年。若不是聞訊即將拆遷，?；垡汛蛩銓⒙蒙缳u掉。
旅社所在的三層小樓早些年是當?shù)刈詠硭畯S的辦公樓，閑置多年后水廠的員工李瑞強買下改造成旅社，名為瑞強旅社。瑞強旅社開門營業(yè)的第三年，經人介紹?；酆屠钊饛娊Y為夫妻。由于李瑞強是二婚，婚禮一切從簡，沒有大擺宴席。牛慧雖是頭婚，但在三十五的年紀嫁為人婦也沒計較太多。李瑞強的第一任妻子黃小英在旅社營業(yè)的第一年死于胃癌，這出乎大家的意料。黃小英原本身材豐腴胃口極佳，玉米面的粥能喝三大瓷碗，也從未有過胃疼的毛病。如果非要在黃小英的身上找出點毛病，那就是她的脖子上有道明顯凸起的疤痕，尤其是在夏天，隨著外界溫度的提升，疤痕愈加鮮紅，如同熟透的西紅柿皮。黃小英是疤痕體質，但這和胃癌有什么關系呢，眾人不解。在生命的尾聲，黃小英體重銳減至三十公斤，躺在竹席上，腦袋顯得格外的大，目光被深陷的眼窩囚禁。一開始李瑞強還按時給黃小英擦拭身體，而由于她特殊的體質，稍用力便皮開肉綻，傷口愈合后傷疤持續(xù)生長凸起。觀感上，全身布滿疤痕的黃小英，膨脹了些許。疤痕生長帶來的刺癢，使得李瑞強不得不用竹刷給黃小英止癢。這樣的后果是，黃小英的身上總是流血不斷。令人費解的是，骨瘦如柴的黃小英為何血液如此的充沛。
為了照顧妻子，李瑞強請假在家，旅社也暫時歇業(yè)。李瑞強總覺得這樣的日子沒多久了，黃小英虛落的身體有目共睹，醫(yī)生最樂觀的估計也不認為她能活過這個夏天。所以黃小英剛病倒的那陣子，李瑞強呵護備至任勞任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偷偷抹過眼淚。但久而久之，黃小英遲遲不死，李瑞強感到疲憊，難熬的日子似乎沒有盡頭。疾病中的黃小英喜怒無常，時而破口大罵，時而又痛哭流涕對李瑞強表示歉意。有天傍晚，李瑞強給黃小英喂食西瓜汁，剛喝了一小口，黃小英便嘔吐不止。黃小英懷疑李瑞強要存心害死自己，邊咒罵邊穿衣服要離家出走。李瑞強站在一旁，目睹著黃小英操作著骨骼畢現(xiàn)的身體，勉強坐在床邊，毛毯堆積在私處，她手臂支撐著試圖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幾番努力之后，她埋頭嚶嚶哭了起來。這場面，讓李瑞強想起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的二戰(zhàn)時期在納粹集中營里的猶太人，和眼前的黃小英別無二致，認清現(xiàn)狀，對命運低下頭。李瑞強在想什么呢，他多么希望黃小英有足夠的力氣走出這個家門，消失在夜色中。
婚后多年，黃小英沒給李瑞強留下個一兒半女。黃小英患病之前，李瑞強對此頗有微詞，等她死后，他有些慶幸，讓孩子過早品嘗失去母親的痛苦多少有些殘忍。黃小英是在深秋死的，用李瑞強的話講，可算是熬過來了。但時間一長，患病期間的煎熬日子逐漸淡忘，腦子里想到的都是老婆身體康健時的點滴。比如，黃小英廚藝不錯。李瑞強每天下班后，只需動筷子。而現(xiàn)在呢，李瑞強極少在家做飯，在外面隨便吃點。從前李瑞強滴酒不沾，自從老婆死后，他有了酗酒的毛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喝酒睡不著。一開始李瑞強以為是床的問題，黃小英就是死在這張床上，他躺在上面，身體發(fā)軟，卻難以入睡。后來他把床劈爛一把火給燒了，但情況照此，感謝酒精，李瑞強得以入睡。李瑞強時常自責，沒有好好照顧黃小英，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大半年的時間而已，怎么就那么缺乏耐心呢，甚至還冒出過要殺死她的念頭。
和認識黃小英的途徑一樣，?；垡彩鞘烊私榻B給李瑞強的。愛情暫且不提，兩個人在一起無非是居家過日子。接觸幾次后，李瑞強覺得牛慧人不錯，心善少話。只是身為會計的牛慧，言行舉止過于緩慢，這和黃小英恰好相反，大概是職業(yè)所致，會計講究的就是心細謹慎。除了酗酒這一點，牛慧對李瑞強也算滿意。剛交往的時候，李瑞強信誓旦旦地說要戒酒，但至死他的酒也沒戒掉，說他死在酒上面也合適?；楹蟮纳?，平淡無奇，牛慧話不多，李瑞強因為酗酒回到家倒床就睡。牛慧從單位辭職經營旅社，基本上，兩個人一直處于半分居的狀態(tài)。至于性生活，李瑞強沒想到?；墼谌鍤q的高齡仍是處女。一方面是?；鬯枷雮鹘y(tǒng)，二是，?；凼切岳涞?。?；垭m然皮膚黝黑，但身材高挑。長久的性壓抑，讓李瑞強對?；垲H有興致，但幾次下來，發(fā)現(xiàn)?；蹖Ψ渴潞敛粺嶂?，甚至說排斥也不為過。每次?；鄱际窃谌淌埽热蝗绱?，后來李瑞強也不再勉強。只是每個月初和月中，牛慧都主動找李瑞強，算是盡下妻子的責任。而李瑞強這邊，因酗酒，性這塊也衰退了。
談到李瑞強的死。?；塾浀媚翘焓俏逶鲁?，按照慣例當天晚上兩人行房。早上李瑞強上班途經旅社，在旅社大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一會。旅社洗澡間的噴頭壞了兩個，李瑞強說下班回來換上。市南邊的工業(yè)園鋪設自來水管道，李瑞強去指揮施工，他站在四米深的溝邊指揮著下面的工人，突然腦袋栽下去撞在管道上，顱骨凹陷性骨折。李瑞強因公殉職，單位賠償二十萬，這筆錢放在世紀初可不是小數(shù)目。再說?；?，那年當真是諸事不順，先是丈夫死掉。雖說有二十萬的賠償金，對于一個生性節(jié)儉的女人來講，生活足夠無憂。半個月后，一對外地父母攜七歲女兒來旅游，入住瑞強旅社。需要說明的是，旅社改造成大通鋪是后來的事，當時還是以標準間為主。第二天早上外地夫婦找到?；郏f女兒失蹤了。那年頭，監(jiān)控探頭尚未普及。三人分頭在旅社尋找，最終在鍋爐房后面煤堆旁的一處塌陷的大坑里發(fā)現(xiàn)了女孩。不幸的是，女孩已溺斃多時。這個坑以前是自來水廠的蓄水池，廢棄后在坑上面鋪設了木板又涂抹上水泥。時間一長木板被腐蝕，在煤堆的重壓之下，坍塌了。牛慧給了小女孩父母二十萬，對方不同意，將旅社堵了十幾天。無奈之下，?；塾帜贸鑫迦f塊。
原本牛慧打算把旅社轉出去，但出了這事，沒人愿意接手，沒有辦法她只好硬著頭皮干下去。瑞強旅社更名為?；勐蒙纾柚鴦趧帐袌?，牛慧審時度勢將旅社改造成大通鋪，生意火爆不在話下，只是相比過去辛苦很多。這幾年，?；垭m說雇了兩個人幫忙，但自己仍免不了起早貪黑，皺紋增多皮膚松弛也是對歲月尊重的體現(xiàn)。略有閑暇時，牛慧不免捫心自問，這樣活著究竟為了什么。當然這種有關人類的終極問題，是沒有明確答案的，或者說答案俯拾皆是?，F(xiàn)在的牛慧，四十多歲，依舊單身，或者說是寡婦更為貼切。
若說男性，在?；鄣闹車⒉蝗狈?，親朋好友熱情介紹暫且不提，單說在旅社居住的那六七十號渾身散發(fā)著雄性特征的壯勞力，其中不乏對老板娘垂涎已久的。尤其是在夏天，這些只穿著一件松垮內褲的古銅色漢子，將?；郯渲校瑫r不時送上幾句色情玩笑。只是他們有所不知，?；凼切岳涞?。普通的勞力多少有自知之明，對?；垡仓皇沁^嘴癮，不會有實際行動。再者說從經濟角度考量，對?；郢I殷勤遠不如去兩條街之外找個暗娼來得痛快。前些年有個河北工頭倒是看上了?；?，個頭不高但身體敦實，平日沒事幫忙打掃衛(wèi)生。一天夜里借著酒勁還摸過?；鄣钠ü?，但突然有天這人就走了，據(jù)跟著他一起來的老鄉(xiāng)說是家里有急事回去了。但此后，這人再也沒出現(xiàn)。
在旅社離別是最常見的，每天都會有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也有老面孔突然消失。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小偷小摸的事時而發(fā)生，安裝監(jiān)控后有所收斂。自從?；垌憫呷胱”仨毶矸葑C登記后，每年轄區(qū)民警都來抓幾個嫌疑人回去，罪名強奸搶劫不一而足。住客之間打架斗毆更是家常便飯，理由諸如打牌耍賴借錢不還等。自從改名為?；勐蒙绾螅磕甓疾辉趺聪?，但起碼沒有像之前那樣死過人。但在去年，發(fā)生了一起命案，一同出來打工的兩個同鄉(xiāng)，其中一個用水果刀把另外一個人捅死了。那幾天恰好?；垡驗槟懩已鬃≡?，聽服務員小玲講，血噴得到處都是。殺人的那家伙當時嚇懵了，癱坐在地上，警察把他帶走時，他也一句話也沒說。出事的那個房間，后來成了儲物間。
現(xiàn)如今，經營旅社的日子快走到盡頭。?；坌睦锒嗌儆行└吲d，單說拆遷款，按照政府下發(fā)文件所寫，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無兒無女的?；燮鸫a不用擔心養(yǎng)老的問題了。但她怎么也沒料到，自己被人給綁架了。下手的居然是住客鄭功宇。想到這里，?；蹏@了口氣，平復下心情，端坐在椅子上，她的后背有些癢，可是兩只手被捆綁著，她只好挪動身體，摩擦椅背。王東見此情景，問她怎么了。牛慧說，后背有些癢。王東走過去，將手伸進牛慧的衣服里撓癢。?；塾行┖π?，急忙說可以了。王東并未就此罷手，而是繼續(xù)了一會。怎么說呢，王東對牛慧有些好感。王東也感到詫異，若不是親眼看到?；?，他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喜歡上這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稱得上人老色衰的女人。他所看重的不是?；鄣耐饷玻钦w散發(fā)出的氣息，真是難能可貴。不過也不排除王東是長久不接觸異性，是饑不擇食。
陳述完這些年的經歷，?；塾行┛诳?，她向王東提出喝水的要求，并馬上得到滿足。鄭功宇聽得有點累了，他說，你說這么多有什么用啊，錢在哪呢。?；壅f，我沒錢啊，拆遷款又沒下來，你聽誰說我有錢了。王東盯著鄭功宇，看他作何回答。
2
鄭功宇給王東打手機的時候，王東沒聽出他的聲音，他沒存鄭功宇的手機號，也早有此生不復相見的念頭。當時王東正站在立交橋上抽煙，四周嘈雜，得知對方是鄭功宇后，他立刻掛掉手機。隨后，鄭功宇給王東發(fā)了條信息，內容為，我在清田路與創(chuàng)業(yè)大道交叉口的?；勐蒙?，302房間，有急事。王東決定前往，是因為當時他打算在抽完煙后從立交橋上跳下去。兩年沒聯(lián)系的鄭功宇在此時出現(xiàn)，除了巧合之外難道不更是天意嗎，給王東一次活下去的機會。而鄭功宇口中的急事，也吸引著王東去一探究竟。懷著這種復雜的心情，王東出現(xiàn)在牛慧旅社的302房間。
兩年不見，雙方不管外貌和境遇都無多大的變化。鄭功宇見到王東表現(xiàn)得十分熱情，急忙從床上跳下來，拉拽著他坐下。這一系列動作，是顯而易見的殷勤。王東屁股剛貼到床邊立刻甩開鄭功宇，站起來，問他有什么急事。鄭功宇遞出煙，王東沒接。鄭功宇說，都兩年了，你還生氣嗎，你過得怎么樣。王東頓時暴怒，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呢。鄭功宇說，關心一下你啊，不然你讓我說什么，都兩年沒見面了。王東不耐煩，你趕緊說你有什么事，六點半是最后一輛末班車。
昨天身為快遞員的王東剛被辭退，起因是丟了個包裹，并沒有證據(jù)表明是他監(jiān)守自盜。但鑒于王東有入室盜竊的案底，被辭退也是情理之中。半年前當王東前來應聘快遞員時，因其特殊背景未被錄用。這本是王東幾個月來數(shù)十次應聘失敗中再普通不過的一次，但內心積蓄已久的委屈此刻迎來了爆發(fā)，一向不善言辭的他面對經理徐大姐聲淚俱下。比較體面的說法是，正處孕期的徐大姐母愛泛濫了。王東得到了這份工作，并兢兢業(yè)業(yè)干了半年。王東甚至猜想，若不是徐大姐正在休產假，她會相信自己的清白。而事實，王東的確沒拿包裹。但這已不重要。
兩年前，壽光某塑編廠的職工王東正在談一場地位懸殊的戀愛，對方的身份是曹村村支書的女兒。王東在車間工作，工作繁重不說，薪水少得可憐。反觀質檢員曹蓉，坐辦公室，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每天只需上午和下午去車間視察兩次。能有這份清閑的工作，多虧了曹蓉有個村支書的父親。塑編廠建在曹村的地界，村支書在貪腐之余給自己的女兒找份工作是舉手之勞。需要聲明一點，是曹蓉主動追求的王東。而王東一開始對這個衣食無憂的胖姑娘沒非分之想，但架不住對方長時間的追求。何況每天都吃曹蓉親手做的營養(yǎng)早飯，也怪不好意思的。由于是外出務工，王東住工廠宿舍，身邊有個姑娘的陪伴，也不壞。曹蓉雖然外表并不出眾，但不缺乏追求者，而她只喜歡王東一個人，全都因為王東有張英俊的臉。曹蓉的父親反對女兒戀愛，更準確一點，是反對和外來務工人員王東交往。對于女兒的婚事，父親早有打算，鎮(zhèn)派出所長的小侄子是政治聯(lián)姻的首選。而王東這邊呢，之前他對曹蓉的家庭有所耳聞，但再怎么厲害也不過是個村支書而已，他不禁聯(lián)想到自己那偏遠山村的村支書，和普通村民沒什么區(qū)別。錯誤的估計使得當王東出現(xiàn)在堪稱曹村標志性建筑物的三層樓的大莊園內，竟下意識想要跪倒在地親吻下泥土。沒見過世面的王東端坐在富麗堂皇的客廳，連口水都不敢吞咽。曹蓉的父親正眼都沒瞧他，便坐上奔馳車出門赴宴。王東看著拴在鐵籠子里對其犬吠不止的藏獒，終于膽怯地認清一個事實，這條狗吃的比自己要好。
之后，曹蓉還邀請過王東，都被他回絕了。一是雙方的家庭背景懸殊過大，再者說王東不想再看到曹蓉父親那張吃屎一般的臉。而曹蓉的父親私底下派人找王東談過話，要他離自己的女兒遠一點。令人遺憾的是，并沒有出現(xiàn)用錢收買這一幕，這倒讓王東有些許的失落。幾天之后帶著受傷的自尊和對曹蓉絲毫的不愧疚，王東來到臨淄尋求發(fā)財?shù)臋C會，并在一次同鄉(xiāng)的聚會中認識了鄭功宇。此時的鄭功宇因化工廠的一次安全事故肝部受損，但公司拒絕繼續(xù)承擔治療費用，而后又在賠償上存有分歧。鄭功宇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兩人初識時，鄭功宇總是叫囂著要報復社會。王東本想去化工廠上班，但被鄭功宇勸阻。處在人生的低谷的他們，決心一起干點發(fā)財?shù)氖?。思來想去，只有偷盜這條路。起初王東不同意，但招架不住鄭功宇伶牙俐齒。鄭功宇雖然不是慣偷，但也順手牽羊過幾次，有經驗。
作案地點定為老城區(qū)的教師家屬樓是基于以下幾點，1.監(jiān)控探頭少。2.退休教師有退休金和兒女不同住且因為年齡大身體耳朵不好使。3.四層的樓房便于攀爬，就算失足落下也不致命。盡管如此，在偷完東西撤退的時候，王東失足從三樓掉下，小腿骨折。鄭功宇見狀奪過他手里偷來的財物自己跑了。凌晨三點，王東拖著受傷的腿步行了十多米，在路燈下面，他看到一塊白森的腿骨穿破皮膚暴露在外。他不敢再挪動半步，而120總是占線，他又打給鄭功宇，對方已關機。怎么說呢，王東感到自己像個被丟棄的垃圾。
用動物來形容鄭功宇這個人，老鼠最為貼切。鄭功宇腦袋向前探出，眼神飄忽不定對四處充滿警惕。他健談且語速極快，令旁人捉摸不透哪句是真的。如同現(xiàn)在，在鄭功宇的質問下，王東感到胸口發(fā)悶。
王東啊，這兩年來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搞清楚，你當時怎么想到要打110求助呢，你不知道自己是在犯法嗎。你把我供出來我不怪你，警察的手段我們都清楚，換做是我被逮住，我也會把你供出來的?？擅髅魇悄愠鲑u了我，怎么你還對我這么大的恨呢，出來之后都不聯(lián)系我，我可是一直把你當成兄弟的。你自己說說，我以前對你怎么樣，再說了我們都是接受改造的人了，不說整個人脫胎換骨靈魂受到洗禮了吧，起碼對人生有更透徹的理解，你看我，雖然你對不起我，我還是把你當朋友，主動找你來敘舊，我為什么要這樣呢，因為我真的把你當朋友。
面對鄭功宇表現(xiàn)出來的真誠，王東壓抑住內心的怒火，他用因過于激動而顫抖的雙手點上一根煙，說道，我打給110是因為120打不通，而你他媽的拿著東西自己跑了。我腿都斷了，我寧肯坐牢也不想變成殘疾人。你拿我當朋友，虧你還有臉說，撇下我自己跑了，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還站在你面前和你說話，沒拿刀砍死你，是因為我為你這種人渣再去坐牢不值得。鄭功宇一臉詫異看著王東，你腿摔斷了？我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跑得太急摔倒了，我當時幫你拿東西，是為了讓你快點趕上來。你給我打手機我沒接是因為我的手機沒電了。原來你一直以為我撇下你自己跑了，誤會啊，我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嗎，我怎么可能做這種對不起朋友的事，我可是那種如果自己摔斷腿也不會拖累朋友的人。再者說了，你被抓了，對我有什么好處嗎，一點好處也沒有啊，而且我不是沒過幾天也被逮進去了。王東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找不到你，還以為你是偷到值錢的東西自己私吞了。王東說，以前的事不談了，你這次找我什么事。鄭功宇笑起來，拍著王東的肩，兄弟，我們就要發(fā)財了。王東說，我不會偷東西了。鄭功宇說，不是偷東西，是綁架。王東轉身走向門口，鄭功宇拽住他，等我把話說完好不好。王東問，我就不明白了，你找我干什么呢，我長得不像好人嗎。鄭功宇忙說，你還不明白嗎，我這是幫你，本來這事我單干綽綽有余，喊你一起完全是因為我把你當兄弟。王東說，你要真把我當兄弟，事成之后你給我一筆錢，這不更好。鄭功宇指著王東，你變了，變得總想著不勞而獲，這樣不好。王東甩開鄭功宇的手，你就不怕我揭發(fā)你。鄭功宇說，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關于計劃鄭功宇已經進行了周密的安排，聽完后，王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角色完全是多余的，他感到疑惑，或許正如鄭功宇所言，他只是在幫自己一把。既然王東同意加入，鄭功宇決定分派給他一些事。比如讓王東將?；壑品?。目前旅社只有鄭功宇這一個住客，而因生意不景氣牛慧已將之前的服務員辭掉。一切跡象表明，這是非常簡單的任務。想到會和牛慧有親密接觸，王東心情有些激動，他忙問，什么時候行動。鄭功宇說，晚一會，萬一有人來住店呢。王東說，把旅社門關上，這樣就沒人來了。鄭功宇說，你怎么突然這么著急呢。王東反問，我著急嗎？沒有啊。這時，鐘告從北邊的一張床鋪底下鉆出來，他一只手脫下褲子，一只手端著臉盆，朝臉盆里撒尿。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王東嚇壞了，他趕忙抓起板凳扔過去。鐘告被飛來的板凳嚇得跳起來，尿撒了一地。鄭功宇攔住王東，誤會了，自己人。鐘告手持臉盆，表情羞怯地說，我實在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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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鐘告從報社辭職，作為一個對文學懷有敬意的青年，他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繼續(xù)干下去。趨炎附勢的主編暫且不提，鐘告所負責的晚報副刊上的文章早已被與各級領導交好的女性所瓜分，文筆幼稚內容矯情，報紙每天準時送到鐘告的辦公桌前，他將其視為糞便唯恐避之不及。在煎熬了三個月后，鐘告向主編遞交了辭職申請，附有一封輕度抑郁癥的病例。主編對鐘告進行了挽留，并建議他換家醫(yī)院看看，因為在他看來鐘告的精神很正常，怎么會輕度抑郁呢，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未免太小題大做了。主編擺出促膝長談的架勢，并許諾申請給鐘告提高工資待遇，說編輯室這么多人最器重他，如果他能耐住性子在報社再干上七八年熬到自己退休的話，升職為副主編簡直是水到渠成。有一點鐘告可以肯定，主編的這番話他對編輯室的每個人都講過，這是職場中常見的馭人之術，就拿上個星期剛入職的女大學生小蔣，便在私底下對鐘告復述了主編對她說的這席話。出于友善，鐘告沒有揭穿，時間久了，小蔣自然會明白。但主編對小蔣的態(tài)度還是讓鐘告頗感意外，之前的同事要不就是男的或者是年老色衰的異性，主編好色的這個特點沒有機會進行展示。小蔣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局面，鐘告對其印象不好，或許是剛大學畢業(yè)不經世事的緣故，她做事有些天真，但同時在權勢面前又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屈服。剛開始有幾個男同事還對這個姿色不錯的小蔣有過非分之想，沒幾天他們紛紛意識到自己必將在和主編的競爭下一敗涂地。從主編辦公室出來，鐘告恰好碰到小蔣，她穿著粉色的短裙，雙手捧著的書本因重量過大擠得乳溝過于明顯。點頭示意后，鐘告突然覺得小蔣和主編很合適。
憑借工作這幾年的積蓄，鐘告并不著急再找份工作。一向性格溫和生活按部就班的鐘告，意識到自己這三十年過得太乏味，考慮其他的因素太多，并沒真正為自己而活。缺少女人當然是其中一個方面，這兩年他很明顯感覺到性的渴望在逐年走低，以前不經意間和女性發(fā)生肢體上的接觸，都能立刻想入非非，現(xiàn)如今他總是刻意回避。鐘告感到自己在被生活緩慢閹割，隨之而來的是心理上的焦慮，他時常在想自己的人生定位，畢竟到了三十歲的年紀，名利這種東西已不做太多考慮，他本身也不是主動爭取機會的人。在家庭方面，父母都在老家，鐘告是在這上的大學，畢業(yè)后找到工作留在這里。前些年父母還催促他結婚生子，去年他的弟弟有了孩子，父母忙著照看孫子，對他已經不抱希望。鐘告決定放平心態(tài)專注于一件事，是否有成果暫且不提，主要是消耗余生。作為曾經的文學青年，鐘告決定提筆寫東西。在報社的這些年，他筆耕不輟，但基本都是工作所需的假大空之文，價值無幾?；蛟S是多年的工作習慣所致，辭職后的鐘告完全找不到書寫的感覺，硬寫出來的都令人汗顏。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挫敗感使得鐘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精神恍惚，對自我的否定讓他一度厭世。不過還好，他終于找到了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多年的報社工作經歷將鐘告鍛煉成了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和記錄者，他把創(chuàng)作瞄準有關底層民眾的紀實文學。
鐘告和他的第一個記錄對象鄭功宇是在勞務市場認識的。之所以選擇鄭功宇，一是兩人年紀相仿，二是鄭功宇這個人性格外向樂于表達。說實話，第一次見面，鄭功宇夸夸其談的樣子讓鐘告印象深刻，換做平時他討厭這號人，但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當鐘告亮出報社的記者證，并支付一千塊錢的勞務費后，鄭功宇欣然同意。當然，他不知道鐘告的記者證已經作廢。鐘告要做的是真實記錄鄭功宇的生活，酒足飯飽后，鄭功宇將打算綁架?；鄣氖潞捅P托出。
按照事先約定，鐘告應當一直躲在床底下。對鄭功宇來講，局面有些棘手。鐘告記者的身份并不能讓王東放下戒備，他決定退出這次綁架。鐘告說，你們就當我不存在，我不會打擾你們，更不會報警。邊說他邊彎下腰，要重新鉆到床底下。幸好鄭功宇及時拽住他。王東轉身要走，鄭功宇用另一只手拽著王東。三個人動作停止，仿佛鐘告和王東是對正在鬧情緒的情侶。鄭功宇指著鐘告，他是作家，他在為我寫自傳，我得癌癥了，活不了多久了。鐘告吃驚地說，真的嗎，怎么沒聽你說過呢，什么癌。鄭功宇，這事以后再說。王東笑起來，你繼續(xù)編，你不當作家太可惜。鄭功宇蹲下，兩只手捂住臉，整個人抽搐起來。鐘告拍著他的肩膀，你別哭了，快九點了，我們還是先綁架吧。鄭功宇站起來，擦了下眼淚，看著王東，兄弟，如果你不想干，我不會勉強你的，其實我也不想干，我只是想給父母留下點養(yǎng)老錢。沉默片刻，王東說，我去把?；蹘н^來。
鄭功宇走到?；鄣拿媲?，解開她手上的繩子，牛大姐，我住在你這邊也有一個多月了，上周你包的水餃，還給我送來了一盤，說實話我挺感謝你的，綁架你呢，我也不是針對你，主要是我真的缺錢，你看我冒了這么大的風險，你怎么著也要拿出點來吧，這不光我一個人，還有我兄弟呢，我這兄弟可沒我這么好的脾氣，你別看他長得挺秀氣的，他身上還背著一條人命呢。王東說，別聽他的，綁架你是他的主意。鄭功宇回頭看著王東，你能不能閉嘴。王東說，你這是綁架，說這么多沒用的干什么呢。鄭功宇說，對癌癥患者能不能有點耐心，我這不是在要錢嗎。?；壅f，小鄭，你急用錢的話，大姐可以借給你，但你不能干這事啊。鄭功宇忙說，你能借給我多少。王東說，不是綁架嗎，怎么改成借錢了啊。鄭功宇說，你別說話了行不行。他隨即看著?；?，能給我多少。?；壅f，多了沒有，幾千塊錢我還是拿得出來的。鄭功宇說，我們兩個人分，有點少。你借給我，我可不打算還。?；壅f，我也沒指望你還。鄭功宇說，那行。王東走過來，用繩子將牛慧重新綁上。他說，不行，幾千塊錢留給你父母有什么用呢。鄭功宇說，得癌癥是我騙你的，幾千塊還不用還，我覺得值，而且我相信牛大姐的人品，她是不會報警的。?；埸c頭，對，我不報警，都認識這么長時間了，為了幾千塊犯不著。王東看著?；?，你這人也太軟弱了吧，你這樣的話，等你拿到拆遷款他還會回來的，就他這張滿嘴沒句實話的人，你能相信他嗎。鄭功宇一把推開王東，你給我滾開，你到底和誰一伙的。這時，鐘告在床底下哈哈大笑。?；垡汇叮l啊。鐘告出來，蹲在地上捂住肚子，繼續(xù)笑。王東拿出手機對鄭功宇說，你等著，我這就給110打電話。說著他走出房間。鄭功宇沖出去，王東，你給我回來。?；鄱俗谝巫由?，看著大笑不止的鐘告，她感到后背奇癢難耐便對鐘告說，喂，先別笑了，趕緊過來幫我撓撓背吧，我快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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