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儀
讀完一本小說,人們常有一問“究竟”的習(xí)慣。如果恰好找到了滿意的答案,便能舒一口氣,大有原來如此、豁然開朗之感;如果答案一時沒有得到破解,通過反復(fù)推敲,也能大體琢磨個究竟出來;然而,對于亨利·詹姆斯(1843—1916)的小說《螺絲在擰緊》來說,通讀或細讀之后,隨便斂個話題,想一尋究竟,恐怕就沒那么容易了。思前想后,似乎總也找不到恰當?shù)拇鸢?,卻又心有不甘,終至魂牽夢縈,恐怕這就是詹姆斯意欲留給讀者的“思念效應(yīng)”吧!
小說開篇耐人尋味,吊足了讀者的胃口?!拔摇痹谝淮尉蹠绣忮肆说栏窭?,后者聲稱要講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已被記錄在冊,塵封在道格拉斯倫敦寓所一個上了鎖的抽屜之中。它是由當年親歷了這個駭人故事的女教師記錄下來,在臨終前將其手稿托付給道格拉斯的。欲聽講述,頗費周折,需由道格拉斯把鑰匙寄給仆人,由仆人將稿件取出郵寄過來,方能使其得以面世。兩天之后,手稿如期寄抵,“我”終于聆聽了道格拉斯的誦讀。
接下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我”根據(jù)道格拉斯的誦讀所做的筆錄;而文中的敘述者“我”則是那個已經(jīng)去世了二十余年的家庭女教師。女教師本是一名鄉(xiāng)下窮牧師的女兒,她正欲奔赴布萊莊園,擔任教職。她的雇主,也就是小說中的男主人,遠在倫敦,委托她教導(dǎo)、看護居住在鄉(xiāng)下祖屋里雙親早逝的侄兒邁爾斯和侄女弗洛拉。這份工作的薪酬相當優(yōu)厚,只是有一項條件聽起來苛刻而古怪,就是無論莊園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都必須獨自面對,一力承擔而不能煩擾雇主。初次謀職、未諳世事的姑娘在面對雇主時心如鹿撞,因為此前她從未見過如此英俊倜儻、出手闊綽的單身男士,興許出于對成熟男性氣息的迷戀,抑或是對自己未卜前途的憧憬,她勇敢地接受了這份工作。
初到布萊莊園,一切都顯得恬靜而和美——古風(fēng)盎然的鄉(xiāng)村宅邸、宛若天使的小弗洛拉、超凡脫俗的小邁爾斯、和善的女管家格羅斯太太以及彬彬有禮的仆人,所有的一切都讓她心生錯覺,就像是坐在一艘漂流不定的大船上“莫名其妙地掌著舵”。
然而,好景不長,來自邁爾斯學(xué)校的勸退信,打破了女教師內(nèi)心的平靜。接著,她在散步的時候又遇到了鬼。之后,她把自己的經(jīng)歷講給女管家格羅斯太太,在她的幫助與辨認下,女教師逐漸確認了鬼的身份是彼得·昆特。她從格羅斯太太口中得知昆特是個十惡不赦的家伙,曾與前任家庭女教師杰塞爾小姐有不正當關(guān)系。杰塞爾由于懷了昆特的孩子,被遣送回家,很快死于難產(chǎn)。昆特也由于酒后失足,不慎跌倒而死于非命。
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昆特和杰塞爾的鬼影頻繁現(xiàn)身,縈回在兩個孩子的身邊,意欲控制兩個孩子的意志。為了不讓鬼魂腐蝕孩子的心靈,也為了使自己能夠出色地完成工作,贏得男主人的好感,女教師勇敢地承擔起了保護兩個純真小生命的重任。
就這樣,一場爭奪孩子的戰(zhàn)斗在女教師和鬼魂之間打響??善婀值氖?,在整個布萊莊園里,只有女教師一個人能夠看到鬼。一天午后,女教師與弗洛拉在湖邊玩耍,此刻,杰塞爾的鬼魂出現(xiàn)了。女教師認定弗洛拉也看到了卻假裝不知,由此猜忌女孩兒與鬼之間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后,兩個孩子在夜間合伙搞的一出惡作劇,更是讓女教師加深了疑竇,再聯(lián)想起那封來自邁爾斯學(xué)校的勸退信,她更加確認兩個孩子絕非想象中那般天真和單純,她推定他們一定是在與鬼魂進行秘密的交往。
女教師的敏感多疑、旁敲側(cè)擊逐漸讓兩個孩子不勝煩擾,他們時不時地表露出反叛之心,意欲掙脫女教師的擺布。一天,女教師找不到弗洛拉,她帶著格羅斯太太到湖邊尋找,果然發(fā)現(xiàn)鬼魂杰塞爾與弗洛拉在此再度“約會”。女教師歇斯底里般地催促女孩兒承認杰塞爾的存在:“她在那里呀,你這個小可憐——在那里,那里,那里,你看見她,就像看見我一樣清清楚楚!”然而,弗洛拉根本不承認,她對被“蒙蔽了眼”而看不到鬼魂的格羅斯太太哀號:“我什么人都沒看見。我什么東西都沒看見。我從來都沒見過……把我?guī)ё?,把我?guī)ё摺盐覐乃磉厧ё?!”恐懼與狂躁導(dǎo)致弗洛拉病重,格羅斯太太只好帶著她離開了布萊莊園。
如同上了扣的螺絲,愈擰緊愈較勁,愈較勁愈擰緊一樣,起伏跌宕的故事終于逼近了高潮。格羅斯太太和弗洛拉離開之后,女教師和邁爾斯得以獨處,她讓他坦白在學(xué)校里的“劣跡”,恰逢此時,昆特的鬼魂再度顯現(xiàn),三方終于得以正面交鋒。幾近崩潰的女教師以驚人的勇氣,從昆特手中“贏回”了邁爾斯,邁爾斯終于完完全全地屬于了女教師,然而他“小小的、流離失所的心臟,已然停止了跳動”。
讀罷小說,久久無法釋懷。一系列“究竟”之問尋隨之而來,對于邁爾斯的死,女教師究竟有無罪過?書中究竟有無鬼魂?這些雖不新鮮的話題卻總是能夠輕易地攫住一批又一批讀者的心。自該書問世以來,對其解讀者便莫衷一是。有人認為的確有鬼存在,女教師大義凜然、解救孩子的行為值得稱贊;另有一些人則認為女教師是個極度變態(tài)者,所謂的鬼只不過是她的“心魔”,所有一切都是她臆想出來的,邁爾斯就是她假借愛的名義害死的。然而,在筆者看來,女教師就是一個犧牲品、一個值得同情的悲劇人物。
女教師的最終宿命其實在一開始謀求教職之時就已初見端倪。她出身卑微,年輕且沒有經(jīng)驗,受雇之前對未來即將面對的重大責任和孤苦無依的生活狀況顯然估計不足,雖也頗為躊躇,但是東家許下的薪酬遠遠高于她卑微的要求;另一方面,男主人的風(fēng)度和英姿讓女教師著迷。對女教師而言“若非夢里相逢,抑或于陳年小說中邂逅,這般人物是向來無緣謀面的”,再加上軒敞堂皇的住宅和男主人一擲千金的豪氣,這些不可抗拒的誘惑都成為女教師在再度面試時毅然點頭、簽約受雇的因素。
此外,最重要的是女教師沒能參透男主人提出的“無論出了什么事,都永生、永世不能煩擾他,大小事務(wù)由她一力承擔,好讓他全無掛礙”的條件,這個條件實則意味著男主人已將自己作為兩個孩子伯父的責任撇得一干二凈,不僅如此,通過這種“隱退幕后”的方式,男主人還牢牢地確立了自己對女教師的掌控。最后,他故意把整件事說成是女教師的施與和恩惠,還握住她的手感謝她的自我犧牲,殊不知,這一切都是他事先為女教師設(shè)好的圈套。本性善良的女教師在自愿落入圈套之后,居然還感覺自己“已然得到了回報”。
來到布萊莊園之后,女教師對男主人一直念念不忘,她時?;孟胫约耗軌蚺c男主人再度邂逅,“設(shè)若倏然間邂逅某君,倒也正如一則迷人的故事一般迷人啊”。所以,當她第一次遇見昆特的時候,幾乎貿(mào)然推定他就是男主人,直到回過神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與我面面相覷的男人絕非我先前念念不忘之人”。女教師還幻想著能夠用自己的忠誠來取悅和感動男主人。一方面女教師抱定男主人隨時都有可能來的信念,另一方面她又把男主人的疏于聯(lián)系理解成為是對自己的信任和褒揚。
置身于偌大的布萊莊園,承擔著教導(dǎo)一對小貴族的重任,受到闔府管家、仆人的尊敬,這一切使女教師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是坐在一艘漂流不定的大船上“莫名其妙地掌著舵”。這一隱喻實則昭示出女教師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當上莊園女主人的夢想。對上流社會的傾慕和意欲擺脫貧困、改寫自己命運的夙愿促使女教師也想在這個等級森嚴、壁壘重重的男權(quán)社會中尋求到一方立足之地。如果能與男主人結(jié)合,晉升為莊園的女主人,那么她就能一舉兩得——既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愛情之夢,又能在上流社會中得以安身立命。然而可悲的是,女教師與男主人見面的機緣從此畫上了句號。從此以后,男主人再未拋頭露面。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事實浮出水面:在女教師起身趕赴布萊莊園之時,男主人就已經(jīng)將她拋棄。
所幸的是,女教師在布萊莊園遇到了男主人的侄子邁爾斯。雖然邁爾斯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可是他那種“圣潔的特質(zhì)”、“超凡脫俗”和“難以形容的纖毫入微的氣質(zhì)”儼然讓女教師不可抗拒。敏感的特質(zhì)、異稟的天賦讓邁爾斯的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頗具成熟少年的風(fēng)采,他稚氣未脫的優(yōu)雅每每令女教師心醉神馳。由于男主人銷聲匿跡,女教師只能將自己的感情轉(zhuǎn)移到邁爾斯身上,似乎擁有了邁爾斯,也就擁有了男主人春風(fēng)化雨、潤物無聲般的愛。這一點可以從女教師在與邁爾斯進餐時產(chǎn)生的天馬行空的思緒中得以印證,“我們倆如此脈脈不得語,倒是宛若一對蜜月旅行中的小夫妻,身居小客棧,在侍應(yīng)生面前羞答答”?!靶》蚱蕖钡谋扔鲀叭槐┞读伺處煹男穆?。因此,當女教師意識到昆特是來尋找邁爾斯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一下子繃緊了。她非常害怕失去邁爾斯,失去自己的愛人,就如同失去那個遠在倫敦,讓她望眼欲穿的男主人一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女教師寧愿豁出性命也要贏回邁爾斯的行為,正是拼命地捍衛(wèi)自己愛情與夢想的體現(xiàn)。
總之,女教師錯誤地將自己的愛與信任寄托到男主人身上,卻沒有意識到男主人其實是一個玩弄女人的紈绔子弟。她追求愛情和夢想的強烈愿望以及自始至終不能如愿的絕望情緒最終扭曲成一種摧毀一切的力量,不僅導(dǎo)致了邁爾斯的死亡,也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了句號。從廣義層面上看,女教師飛蛾撲火、玉石俱焚般的最終一搏無非是想以一己之力沖破整個男權(quán)社會為女性設(shè)下的重重藩籬,她是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以男主人為代表的整個男權(quán)社會的不滿和控訴。
關(guān)于昆特和杰塞爾的鬼魂,雖然女教師始終抱定他們是邪惡與墮落的象征,可是筆者認為他們也有值得同情之處。首先,在與鬼魂多個回合的斗爭中,女教師總是一廂情愿地從女管家格羅斯太太的話中證實自己的推斷,那么僅憑這些話,女教師就判定二人是一對淫邪之徒,也許過于簡單和武斷。她忽略了前家庭女教師杰塞爾小姐也是受害者這一事實。回顧杰塞爾被逐出莊園、難產(chǎn)而死的可悲下場,女教師的命運又是與之何其相似!她們無一例外地都是被男主人利用和擺布的棋子。至于昆特,男主人的貼身仆人,也許正是憑借男主人的默許和縱容,才使他能在莊園里狐假虎威、作惡多端、有恃無恐。
其次,那位與女教師心有靈犀、處處暗合的女管家格羅斯太太為什么總是能夠在關(guān)鍵時刻證實女教師的假設(shè)?誰能確保她就沒有心懷鬼胎抑或是在描述昆特和杰塞爾時,戴上有色的眼鏡?興許她根本就是男主人設(shè)在女教師身邊的一個眼線,在監(jiān)視女教師一舉一動的同時一步步引導(dǎo)她誤入歧途?再興許鬼魂與兩個孩子之間也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隱情,才使得他們在死后依然郁郁不得安生,非要在布萊莊園徘徊不去?
最后,女教師已去世二十余年,她在臨終前將記錄在案的手稿托付給了故事的講述者道格拉斯,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卻是聆聽者“我”根據(jù)道格拉斯的誦讀所做的筆錄。誰能確保,在這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敘事轉(zhuǎn)換中沒有一丁點的遺失和差池,抑或是加入作為女教師傾慕者的道格拉斯或是作為聆聽兼記錄者的“我”的主觀臆斷?畢竟道格拉斯和“我”都是這個男權(quán)社會中能夠行使權(quán)利的代表,那么,他們?yōu)榕處煹墓适沦x予一些自己的感情色彩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總而言之,讀過小說《螺絲在擰緊》之后,對個中“究竟”的探討和質(zhì)詢始終盤桓于腦海,源源不斷;而答案卻總是千變?nèi)f化、意猶未盡。詹姆斯不愧是一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字字珠璣、步步為營的心理描寫,總是讓讀者的心也像擰緊了的螺絲一樣,始終不肯松懈。然而,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非要較個真,尋個究竟出來,原來“究竟”已懸于字里行間,這就是閱讀和解讀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