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
四季
薺菜
春天到來的第一件事,是煮薺菜水。薺菜是學名,方言里是叫“地菜”的。三月三,地菜煮雞蛋,在我的故鄉(xiāng)是必吃的食物。我母親說薺菜可以“祛風”,把冬天積攢的寒風驅(qū)走,春天才好正式地來。
和那些蓬勃旺盛的野菜不同,薺菜有一種孤苦的氣質(zhì)。薺菜冒尖的時候春還很早,冬寒未盡,地上也沒有綠起來。它們零落地長在背陰的路旁、潮濕的墻根下,細細的綠莖,稀疏的三角形葉子,幾點碎雪般的白花開在頂上。與肥碩油綠的植物相比,自有一分瘦弱纖細的美。
母親在大學里做教務工作,我念書的小學在校園另一側(cè)。每天放學以后,我總是獨自一人,穿著雨鞋,拿一柄傘,懶散地穿過校園到她辦公室去寫作業(yè),一路走一路無所事事地甩著傘抽打路邊花草。唯有薺菜例外。我從不欺負它們,盡管向隅而生,它們也從不做出可憐的樣子。我長久地站在被雨水潤濕的墻根下盯著它們出神,以至于離開故鄉(xiāng)十多年后回憶起南方的春天,腦海中第一個浮現(xiàn)的便是它們細嫩、堅忍的模樣。
盡管薺菜在當季的市場上隨處可見,價格低廉,但愿意為它掏錢的人并不多。因為實在太易得了,所以即使只需五毛錢,人們也覺得吃了虧。薺菜煮雞蛋據(jù)說是楚地風俗,可以祛風濕,治頭痛、腿腳痛,做法很簡單。先煮幾只白雞蛋,趁熱剝殼,放在瓷碗里。在小孩子眼中,剝好的白雞蛋又圓又大,被燈泡一照,瑩白如玉、熠熠生輝,每一只都得雙手捧住才行;瓷碗放在高高的飯桌上,必須踮一踮腳才能一覽全貌,又顯得望塵莫及。接著就煮薺菜水,一小把淺綠的薺菜,一兩勺紅糖,有時候加兩顆紅棗,和白雞蛋一起放在牛奶鍋里煮。有的人家喜歡放姜絲,我們家是不放的。煮不多一會兒,湯水就變成了清淡的棕色,像一碗加水過多的板藍根,連著白胖的雞蛋也染上了淺淺的棕。
說起來薺菜水味道并不怎樣。薺菜本身有一種清苦的余韻,因為加了紅糖,又有一種溫暖的微甜。喝起來既像喝中藥,又像喝飲料,叫人捉摸不透,反而能哄得小孩子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水煮蛋本也是小孩子討厭的食物,然而薺菜水里的雞蛋又有不一樣的玩法:雞蛋臥在水中浮起一個白肚皮,像一個游泳池里平躺的胖子。用白瓷勺子摁著一上一下,像玩一個水中不倒翁。我雖然討厭吃水煮蛋,但一來好奇寡淡的蛋白會不會變成湯水那種又苦又甜的奇怪味道,二來好奇藏在里面的蛋黃會不會也染成了棕色,于是不知不覺之間,這些平時不愛吃的東西就都下了肚。
這些樂趣原本早已遺忘。直到三十歲過,看小女玩鬧,把蓮藕片片穿在手指頭上當戒指,才忽然憶起將水煮蛋當做白胖子的玩法來。人長大之后會失去許多獲得快樂的本事,總不信,竟也是真的。
薺菜在各地有許多種吃法,這是離家之后才知道的。北方人用它剁碎了包肉餡餃子,上海人用它做“菜肉餛飩”,還有裹在春卷里油炸的方法,并不只有煮水一種。薺菜的模樣也并不全如我腦海中那般孱弱,離了城市,在田間地頭,它們原是生機勃勃的,不開花的時候也有翠綠寬闊的葉子。如此說來,這一點回憶,也不十分真了。
粽子
薺菜煮蛋和其他時令小食一樣,一年中也就吃上一兩回。吃過這個,意味著春天來了,小孩子可以開始撈蝌蚪、養(yǎng)蠶、用茉莉花編手環(huán)。直到春日將盡,下一個與吃有關的節(jié)日才會到來。
大概因為三閭大夫在湖南投的江,所以湖南人包起粽子來理直氣壯。暮春時一場傾盆大雨過后,街巷和菜場里便會突然冒出許多賣粽葉的鄉(xiāng)下人。他們戴著斗笠坐在路邊,面前擺兩只籮筐,一把把束好的粽葉一半裝在籮筐里,一半像孔雀開屏那樣攏成扇形,鋪在圓圓的竹篾簸箕上。粽葉被新雨淋過,油亮挺括,神采奕奕。葉子是論張賣的,價格便宜,買得多了還可以再討一張。端午前那些清麗多雨的日子里,每天都能看到過往路人舉著新買的粽葉回家,長長的、硬朗的一疊,好像一片翠綠的劍。
包粽子前的第一件事是泡糯米。新糯米要提前用清水泡一夜,不然蒸的時候一不容易熟,二不容易入味。第二天糯米泡軟,準備好粽葉、紅棗、粗白棉線、竹筷、勺子,全家動員,母親主打,姐姐幫忙,我搗亂,父親坐享其成。粽子有許多種包法,三角形、枕頭形都有,我家只會包三角形;也有許多種不同風味的餡料,豆沙、紅棗、蓮子、咸蛋黃,我家只放紅棗。大概因為其他材料準備起來太麻煩,操作起來又考驗技術(shù)。我母親是萬事謹慎力求穩(wěn)妥的性格,所以每次都只做紅棗棕,要么就什么也不放,吃的時候蘸白糖。
包粽子雖不復雜,也有新手熟手之分。熟手包出來的粽子飽滿不溢,新手包出來的要么尖角上漏米,要么里面散開,不夠緊湊。我們家里包粽子,娭毑手藝最好,其次是我。“娭毑”是湖南人對年長女性的稱呼,類似“奶奶”。我家娭毑并不是我的祖母,而是請了很多年的保姆,住得久了,便和一家人一樣。她會做各色民間小吃,會念“三打白骨精”的圖畫書,會猜文言字謎,還會講狐貍和鯰魚變成人的奇事。
我學娭毑的樣子包粽子。她拿起兩片修長的粽葉,左右一搭,隨手一卷,卷成一個漂亮結(jié)實的圓錐;我拿起兩片粽葉,學樣一卷,卷成一個兩頭敞開的圓筒。娭毑接過我的圓筒,改成圓錐,塞回我手里。我學姐姐的樣子加米。她舀兩勺糯米灌進粽葉包,再加兩只紅棗,用竹筷戳緊;我舀兩勺糯米,一半灑在外面,再加五六七八只紅棗,堆得小山高。姐姐接過我的小山,把多余的紅棗塞進我嘴里,把剩下的糯米戳緊,還給我。我學母親的樣子用棉線捆粽子。她把多余的粽葉一擰一折,扣住敞開的部分,一只手捏著葉子,另一只手用棉線左一繞右一繞,在半空中再翻一個滾,一只粽子便牢牢捆住了。我也把粽葉一擰一折,扣住敞開的部分,然后發(fā)現(xiàn)出了大問題:粽子太大,需得兩只手捉住,沒有第三只手來拿繩子。母親看一眼我手里隨時要逃跑的粽子,扯過繩子三兩下捆住。于是,一只十分合格的粽子就在我手里誕生了,我得意洋洋地拎著它去父親那里表功:看,我做的粽子!父親就很高興地說:“真是蠻好,快和娭毑的一樣好了?!?/p>
所以我們家做粽子,娭毑手藝最好,其次是我。
我并不覺得家里做的粽子好吃。我不愛吃紅棗,只愿意吃粽子那個三角尖尖,一口咬下去很有趣。娭毑寵我,蒸好的粽子一個個打開,把尖尖蘸了白糖給我吃。結(jié)果桌上一排粽子每一只都缺了尖角,留在那里叫大人們打掃戰(zhàn)場。
大學宿舍老四是江蘇人。端午節(jié)食堂的粽子也是紅棗的,她回來抱怨說:“一個肉粽都沒有!粽子里面沒有肉,還吃個什么鬼?!蹦菚r我才曉得粽子還有肉餡的,而且據(jù)她說月餅也是鮮肉餡的好吃(老四覺得無論什么都是肉餡的好),真是嚇我一跳。豈不是和包子一樣了?一定不好吃。后來有機會吃到五芳齋的肉粽,又嚇了一跳。咸鮮適口,油多肉滿,香氣撲鼻,真是好吃得不得了!從此以后每年端午都專門買五芳齋的粽子來吃。每每要暗自對自己說糯米不宜吃多,才能收回試圖打開第二只粽子的手。
可見,故鄉(xiāng)的食物并不一定味道最好,然而桌子上一排沒有尖尖的粽子的場景,和我“天下第二”的包粽子手藝,是無緣再見了。
南瓜
端午之后是苦夏。湖南夏天酷熱,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吃食,無非是煮來清火的綠豆湯和路邊小販推車上賣的刮涼粉。綠豆湯顏色暗沉,又不甜(據(jù)說因為糖可上火,所以不能放糖),小孩子大多不愛;刮涼粉味道濃郁,香辣爽口,但大人認為路邊攤衛(wèi)生堪憂,不準買來吃。于是,夏天只好在一個接一個漫長的午覺中稀里糊涂地溜走,等屋角出現(xiàn)幾截金黃的大南瓜,秋天便到了。
黃澄澄的大南瓜樣子很討喜,聞起來有淡淡的清香。后來市場上常見的圓圓的黃金瓜,飯店用來做“金瓜排骨盅”、小孩子用來做萬圣節(jié)南瓜燈的那種,我小時候沒有見過。家鄉(xiāng)菜市場的南瓜是最樸素的品種:長長的一大只,在半米到一米之間,外皮黃灰顏色。買的時候伸手比劃一下,“就要這么多”,攤主就拿一把長方形的小砍刀,噗地一刀下去,正好砍下那么長一截。我很喜歡看砍南瓜,但是人小個子矮,只有菜攤那么高,所以每到買南瓜的時候就急忙忙地讓大人把我抱起來:“要看砍刀,要看砍刀!”系灰黑色圍裙的攤主老婆哈哈地發(fā)笑,一面在籃子里多裝一只番茄,“給細伢子吃。”
買回家的南瓜放在屋角,屋里一整天都飄著一股清新的氣味,我對南瓜的喜歡僅限于此。實際上,我最討厭吃的就是南瓜(僅比冬瓜略好一點,冬瓜不僅不好吃,還沒有南瓜漂亮的顏色)。父親從來不下廚,只在煮南瓜的時候自告奮勇。削皮去瓤,切成大塊,加水一煮,出來一大鍋,只有最深的那只白底藍花大海碗裝得下。因為那碗只在裝南瓜的時候拿出來,于是我連帶著一并討厭了那只碗。父親煮了南瓜,興致很高地說:“南瓜是個好東西,又好做,又好吃?!蔽页砸豢?,軟趴趴,又甜又咸,簡直難以下咽。父親見狀又說:“看來你不喜歡吃放鹽的,我下次改成放糖?!庇谑堑诙胃某砂滋侵竽瞎?,我的天,那個味道真是連回憶一下都不敢。現(xiàn)在想想,父親大概并沒有多么愛吃南瓜,不過因為南瓜是難得的簡單到可以讓他一展“廚藝”、親自做給我吃的東西。
雖然南瓜不好吃,但全家合力吃掉南瓜以后的事情十分好玩:炒南瓜籽。炒南瓜籽要買稍老一些的南瓜,選中間那一段,不然瓜籽太嫩沒法下鍋。揀一個晴天掏出瓜瓤,把附在上面的瓜籽擇下來放在小竹篾簸箕里,在水龍頭底下洗涮。瓜籽和瓜瓤混在一塊,滑溜溜,黏糊糊,一面沖水一面用手扒拉,瓜籽和竹篾摩擦的聲音聽起來既粗糙又細膩。洗得差不多了,小竹簸箕換成大號圓簸箕,瓜籽平鋪攤開,放到陽臺上太陽底下曬。一連要曬好幾天,每天早晚都要撥弄翻動一回,保證徹底曬干。翻曬的工作是我十分樂意幫忙的:兩只爪子名正言順一陣亂耙,還可以不挨批評。瓜籽曬好以后就可以下鍋炒,和炒菜不同,炒瓜籽不放油。鐵鍋燒熱,倒進去干焙。炒瓜籽時混合了南瓜清香和鍋巴焦香的氣息動人心魄,聞起來遠比吃起來誘人得多。
挺大一只南瓜,辛苦好幾天,炒出來的瓜籽只有小小一碗。況且在外面買并不貴,自家做有些得不償失。和西瓜籽、葵花籽不同,南瓜籽吃起來很麻煩,用牙齒磕的時候要十分輕柔小心,不然就會整個碎掉,磕出了裂口,還得用手仔細剝開。不過南瓜籽有米色的外殼、青灰色的仁,清雅柔和,論好看,又是其他瓜子所不能比的。加上還可以鋪在炒米糕和堅果酥上做輔料,就更討人喜歡。
吃完南瓜籽,秋風就涼了。秋風一涼,陽臺上小竹籠里的蟈蟈叫聲就一天不如一天。和春天池塘里撈來的蝌蚪一樣,我始終不知道這些童年里出現(xiàn)過的小動物們最后都去了哪里,好像季節(jié)一過它們就自行消失了一樣。等蟈蟈也在某個清晨忽然失蹤,做辣椒蘿卜的時候就來了。
蘿卜
冬天是最好吃的季節(jié),天氣越冷,好吃的越多。農(nóng)閑時制作儲備食物,這一點上,人和松鼠沒有多大差別。湖南人愛做臘魚、臘肉,一排排油汪汪地吊在屋檐下;糍粑、年糕,一塊塊沉甸甸泡在水盆里;腌菜、酸菜,一壇壇圓滾滾地蹲在墻角邊。家里大人是醫(yī)生,知道腌制食物不利健康,因此我家是不做壇子菜的,辣椒蘿卜除外。蘿卜不屬于綠色蔬菜,故而腌制無妨,何況這是小孩熱愛的重口味下飯菜,有了它,干掉一大碗米飯不在話下。
初冬大白蘿卜上市的日子,母親便挎上最大的一只竹籃,去菜市場挑選最重、最水的新蘿卜。肥碩的蘿卜滿滿地塞在籃子里,左手換右手,要很費力才能提回來。如果我得到允許跟著去,回家的時候也可以分到一只小些的蘿卜抱在懷里,一路上歡喜又小心,好像抱著巨大的人參。后來在課本里學到“滿載而歸”這個成語,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我們捧著蘿卜回家的畫面。
白蘿卜買回家洗干凈,切去頭尾,水淋淋地放在灶臺上。菜板菜刀準備就緒,捉過一只白胖的蘿卜,豎著一刀剖到底——嘩!蘿卜噌地炸開,滿溢的汁水脆生生地濺起,真是大快人心。接著就是菜刀翻飛,噌噌噌,嘩嘩嘩,蘿卜被豎著片成鞋墊模樣的片。一只蘿卜片完,把片片疊在一起,依縱向切成章魚觸手般的條狀。需得注意頂頭處不可切斷了。切好的蘿卜須片片好像京劇老生掛在唇上的胡子,不妨趁大人不注意偷一片長的,叼在嘴里去嚇唬院子里的小孩,善哉善哉。
整筐蘿卜切完,規(guī)??捎^。一家人找出所有的晾衣架,把蘿卜片一片片地掛上去,懸在陽臺上風干。一只衣架可以掛十來條,遠看像曬著滿陽臺的魷魚干。我不記得晾蘿卜要晾多久,只記得要問很多次“曬好了嗎”,大人才終于說一句“差不多了,再過幾天”。過幾天便搬來三五只棕色壇子,打開新買的鮮紅色剁辣椒醬,一層蘿卜干、一層辣醬地塞進壇子里。蘿卜曬干以后變成皺巴巴的淺黃色,規(guī)模也縮小了很多,想想當時那么大一筐,如今竟然能塞進這么小的幾只壇子里,便總疑心是院子里的烏鴉和麻雀偷吃了我的蘿卜,心中憤憤不平。
“麻雀吃得辣嗎?”我問。
“麻雀怎么吃得辣,麻雀是吃谷米的。”娭毑說。
她一面說,一面將辣醬和蘿卜壓得嚴嚴實實,澆上香油,把碗倒扣在壇口,再在周圍注上清水,隔絕空氣。聽了娭毑的回答,又親眼見了層層保護措施,相信麻雀這一回偷不到蘿卜了,一顆心才放下來。
又要等許多時日。一開始還記得每天問“可以吃了嗎”,后來漸漸連問也忘了。直到鞭炮聲漸漸密集起來,新年要來了,某一天的早上,白粥旁邊突然出現(xiàn)一只小碗,里面鮮紅油亮、香辣撲鼻的,正是朝思暮想的蘿卜干。終于可以吃了!撲過去趴在桌面上,伸手揪出一條放在嘴里,好脆,好辣,滿臉滿手都是辣椒油?;鹚俪酝暌粭l,嘴唇和額頭都紅了,但是不能停下。一停下,那股辣就能翻江倒海地把人掀翻,只能繼續(xù)吃下去,一條接一條,不給辣喘息之機。連吃數(shù)條之后,終于滿臉燒紅額頭冒汗,再忍不得片刻了,張大嘴“啊——”地叫著在屋里轉(zhuǎn)圈狂奔,揭開冷水壺的蓋子咕咚咕咚灌一氣。灌一回,跑一圈,如此折騰數(shù)次,才終于把辣壓下來,那碗蘿卜干是不敢再吃了,眼睜睜地瞪著看。
這么一想,湖南人吃辣還真是從小培養(yǎng)。我那時不過三五歲年紀,能吃這么辣的食物,比我現(xiàn)在本事還大些。娭毑走后,家里不再做辣椒蘿卜干,外面買的成品總有一股酸味,而且軟趴趴并不爽脆,買過幾次以后也不再買。那幾只壇子倒是在的,后來成了我學美術(shù)時畫靜物的道具,畫了壇子的一幅畫還得過獎。壇子總歸好畫,畫不出來的是壇子里曾經(jīng)飄出的混合了剁椒和香油氣息的誘人氣味。
我并沒有多少回憶故鄉(xiāng)的資格。既不生于江南(回憶故鄉(xiāng)風物的文章里面,絕大部分都是江浙人寫的,他們的故鄉(xiāng)確比別處的要美些),也沒有什么田野經(jīng)驗。我長在城市里,生活無非家和學校兩點一線,所向往的鄉(xiāng)土生活從沒有真切地到來;成年離家之后,四處輾轉(zhuǎn),對故鄉(xiāng)感情愈發(fā)淡漠,毫無懷念。及至中年,書架上忽然摞起各種回憶故土的書籍,夙夜難眠時,便是相伴一宿的良藥。故鄉(xiāng)是一張面目模糊的畫,縱然有綠的薺菜、白的粽子、黃的南瓜、紅的蘿卜,然而終究沒有輪廓。我們這一代人,故鄉(xiāng)是找不到的,家是回不去的,所擁有的無非四季里細弱的回憶,一蓑煙雨任平生而已。
水怪
父親講得最好的故事之一,是關于青蛙的。
“下放在農(nóng)村,沒有好東西吃,幾個醫(yī)生聚在一起想辦法打牙祭。夏天晚上,最容易弄的是青蛙?!备赣H語調(diào)輕緩,眉目生動,神情飛回星光螢火下的水田,聽取蛙鳴一片。
捕蛙只需兩件物事:竹簍和手電筒。三五個人挽起袖子、褲腿,腰間掛著寬進嚴出的窄頸竹簍,手里攥著沉甸甸、用兩節(jié)2號電池的大號手電,快步走過田埂,徑往蛙聲響亮處去。青苗茂密,月色朦朧,青蛙藏身禾底石旁,本不易發(fā)現(xiàn),但它們鼓腮聒噪,把自己暴露得一清二楚。
捕蛙不同于其他捕獵,無需追擊,不用搏斗,甚至連誘餌也不必。一來青蛙本身沒有爪牙,傷不了人,二來逃脫時雖然相當能跳,卻有致命弱點讓它邁不開腿。捕蛙人赤腳下到水田里,借助月光看清獵物位置,然后輕輕靠攏,舉起手電對準青蛙雙眼,猛地擰亮開關——就像走夜路時迎面而來車輛的遠光燈足以把人閃懵一樣,被強光手電突然襲擊的青蛙呆立當場,大嘴微張,啞口無言,兩只圓鼓的眼睛茫然失措,一動不動地等著被捕蛙人揀起、扔進竹簍。
“青蛙為什么不跑?”我問。
“眼睛照花了,不知道往哪里跑?!备赣H說。
如此這般,手到擒來,不多時便能裝滿一簍,在腰間蹦跳不止。捕蛙人心滿意足地扯葉子抹干凈腳底淤泥,屋前空地上已經(jīng)生起火來。宰殺青蛙的過程十分迅速:從竹簍里撈出一只,用左手摁在案板上,右手一刀剁下去,將將斬下頭來。這一刀力道恰到好處,喉部的皮膚并未完全斷開,依舊連著,這樣一來青蛙便被釘在了案板上。這時用左手揪住青蛙后頸背上的皮膚,往下一拽,整張青蛙皮就被完整地剝了下來,像脫襪子一樣。熟手為之,動作一氣呵成,行云流水。月明星稀,幾簍青蛙足夠年輕醫(yī)生們吃一頓燒烤消夜。青蛙本是科研中常用到的實驗動物,科研人員下放農(nóng)村,寫實驗報告的手變成水田里捕蛙的手,實驗對象成了盤中餐,固然是無奈的事,但父親關于青蛙的回憶總是快活的。每當講起,臉上便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愉快。
青蛙在城市里也容易買到。每到夏天,菜農(nóng)們在自家田里、塘邊捉了青蛙,用網(wǎng)兜裝著到集市上賣。青蛙肉嫩,撒鹽烤吃鮮美無比,用花椒油炸香辣撲鼻,如果有紫蘇那就最好,先用香蒜爆炒,再用紫蘇葉和青椒加水略煮,又香,又辣,又鮮,山林河湖的鄉(xiāng)野氣息撲面而來,是我童年最愛吃的菜。青蛙肉最多的地方是大腿,然后是小腿肚子上掛著的那一塊。身子瘦小,前肢細碎沒肉,肩胛部位有兩片薄薄的軟骨,此外脊椎兩側(cè)的肌肉可以略微塞塞牙縫,唯有胸腹部那塊皮肉因為較薄,尤其容易入味,掀下來吃味道很好,每每吃得兩只手咸津津的,欲罷不能。因為吃過許多,我對青蛙的解剖結(jié)構(gòu)都十分熟悉了,父親很高興,常指著盤子里的森森白骨補充講解。他還曾將清蒸魚的眼球取下,教我認眼球結(jié)構(gòu),或者拿著雞胗、豬肚講解胃的消化原理。他一直希望我能繼承衣缽做一名醫(yī)生,可惜最終沒有如愿。
每年夏天總能吃到幾次青蛙,這樣的好日子并未持續(xù)到我小學畢業(yè)。一來人們聽說青蛙生在水邊,愛長寄生蟲,而且高溫烹飪也未必能盡除,買的時候多了幾分猶豫;二來青蛙利薄,不宜養(yǎng)殖,農(nóng)閑捕蛙無法批量供應,市場上開始流行更上檔次的高級替代品——養(yǎng)殖牛蛙。牛蛙是九十年代興起在菜場上的明星,人們新奇地議論:“一只牛蛙要一塊錢還不止”,“據(jù)說一只就有一斤,跟一只雞差不多”。父母在家中好奇地談論了多次,最終母親狠下心來買了幾只,深灰黑色,好像兩塊巖石。因為花了大價錢,全家都有些焦躁。十分重視地買回來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做,個頭太大,像青蛙那樣炒是不行的。母親并不是一個灑脫的人,反復擔心做得不好會毀了昂貴的原料,想來想去,決定切成小塊,用剁椒蒸熟——這是她平時做排骨的方法,用在水產(chǎn)上,自然不好吃。萬分期待地夾了一筷子到嘴里,結(jié)果大失所望,味道和肉質(zhì)都遠不如廉價青蛙。這唯一一次吃牛蛙的經(jīng)歷,雖然談不上愉快,印象還是深刻的。再過幾年,牛蛙的風頭過去,便也從市場上銷聲匿跡了。
到北方以后,和新認識的北方朋友講起青蛙的美味,對方一副驚訝又嫌棄的表情。原來他們那里黃土高坡,只有上得席面的黃河鯉,絕沒有這些“泥洞石縫”里的妖怪。但青蛙在我的家鄉(xiāng)并不是奇怪的食物,除了青蛙,我們還吃黃鱔、貝殼、螺螄、泥鰍、甲魚等等,當然也吃魚、蝦、蟹。我們那里有河有湖,水網(wǎng)密集,吃水產(chǎn)是我們的習慣。而且不同于沿海城市吃海鮮講究白灼原味,河鮮土腥氣重,往往要加辣椒、紫蘇去味,有的還要與香料共同熬煮,做出來鮮辣可口,是尋常人家下飯的好菜。
我愛吃的另一樣“妖怪”是鱔魚。鱔魚的模樣很可怕,深棕黃色像條小蛇,滑溜溜分不清頭尾。菜市場有專門賣鱔魚的攤位,活殺現(xiàn)賣,地上總是一攤深紅的血。小孩子不知道害怕與殘忍,覺得剖鱔魚的過程有趣,遠遠近近圍著看。只見圍著臟圍裙的攤主從水盆里抓起一條黃鱔,高高揚起手臂到半空,然后啪地一聲將黃鱔頭用力甩在案板邊上,一招斃命。剛剛還快如閃電的黃鱔瞬間成了案板上死氣沉沉的一條,攤主拿起鐵錘,將黃鱔用專門的長釘釘在案板上,然后飛快地抓住身子一撕,一條完整的鱔魚肉就撕了下來,只剩被釘在案板上的頭和下面掛著的一串內(nèi)臟。案板不是平放在桌上,而是斜著立起的,本意是方便血水流入下面的盆里,看上去卻像故意把活剮的現(xiàn)場展示給人看。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這樣高效又專業(yè)的收拾鱔魚的方法,令人目瞪口呆。
鱔魚的湖南做法和青蛙類似,也是青椒炒,加紫蘇葉去腥。炒鱔魚很好吃,很下飯,我記得在幼兒園唯一一次主動要添飯,就是因為那天中午有青椒炒鱔魚。要求添飯的小朋友排了長長一隊,我一共吃了三碗。成年離家許多年后去到滬上,得知上海人弄鱔魚的做法是響油鱔糊,弄成細細的一條條,甜甜的。據(jù)說這個菜做起來很麻煩,館子里吃一盤,價格挺貴。我向來喜歡上海菜,唯獨這一樣不太接受,鱔魚怎么能做成甜的呢!在上海的朋友聽了也很生氣,說,黃鱔怎么能和青椒一起炒呢!我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吃過鱔魚,傳說養(yǎng)鱔魚的過程中要放藥才長得肥,家人也就不敢再吃。過了最初想念得厲害的那幾年,如今竟然也不饞這一口了。
與鱔魚差不多的是泥鰍,不是細細的炸得酥脆、當做零食的那種小泥鰍,而是肥肥白白、足有二十公分長一條的大泥鰍。大泥鰍是并不常見的菜色,市場上也少見,那一年不知道為什么冒出來一些賣的。母親心血來潮買了兩回,還專門問賣家打聽了做法,說是要燒湯,鮮嫩賽過蛇肉。
泥鰍樣子有些兇,身體粗壯,還有兩條囂張的長胡子。泥鰍煮湯講究活著下鍋,不能提前開膛剖肚。但它們愛鉆泥洞,肚子里往往滿腔泥沙,得先在加了生姜的清水里養(yǎng)兩天,把肚子里的泥吐干凈才行。泥鰍的滑溜勁兒,沒有親手抓過的人難以想象,想要把它們一條條捉住扔進鍋里是絕不可能的事。無論你把手握多緊,它都有本事從你的指縫間溜走;如果你欲擒故縱,那更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從掌心消失了。何況泥鰍腮邊長須硬得很,硬抓的話幾乎一定要刺破手,疼上好幾天。對付這個難題,母親的方法十分干脆:換過幾次水后,把整盆清水和泥鰍一起倒進鐵鍋,蓋上鍋蓋,壓上磚頭,開火活燉。燉出來的湯是灰白色的,果然大鮮。
然而我總對那鍋泥鰍湯心有余悸。一條條完整的泥鰍在湯鍋里若隱若現(xiàn),用勺子攪動時跟著上下擺動,似乎還在水中暢游,叫人不敢下手。畏手畏腳地讓大人捉了一條肥的放在碗里,大著膽子學大人的模樣整條拎起,一縷縷撕著背上雪白的脊肉吃,直到露出脊骨,再轉(zhuǎn)過去吃肚子。一條泥鰍吃完只剩中間一副骨架,就像動畫片《貓和老鼠》里被湯姆貓吃過的魚骨頭。
泥鰍我只吃過這兩回,第二年還想再吃,母親說市場上沒有尋著賣的了。大約是利潤低微,養(yǎng)殖不便,便沒人再做這門生意。聽說泥鰍還有一種著名的吃法,就是和豆腐一起燉。水溫升高,泥鰍怕熱,紛紛鉆進豆腐里,燉好以后湯鍋里只有一塊整的豆腐。這種烹飪方法想想都覺得怪異可怕,叫人一點食欲也沒有。而且我一點不覺得這種吃法有什么巧妙之處,無非是從捉弄泥鰍當中獲得一些殘忍的樂趣罷了。
“妖怪”里也有貴的,比如甲魚。甲魚是高級水產(chǎn),大補,尋常見不著。九十年代初,如果誰下海掙了大錢,留在原單位拿死工資的舊識們就說“某某頓頓吃甲魚”,好比過去貧農(nóng)揣測地主天天吃雞。我讀小學,常聽父母說到甲魚二字。母親買菜回來說:“今天看見賣甲魚的了,那么點點大,一百多塊一斤,不知道有什么好吃!”早上起床找不到拖鞋,父親會說:“你把甲魚弄到哪里去了?”因為湖南方言里“甲魚”和“腳魚”同音,所以也就成了鞋子的代稱。管鞋子叫“腳魚”,真是一件滑稽的事。
如此這般,“甲魚”常掛嘴邊,卻從沒有真的吃下肚去過,成了一種與尼斯湖水怪媲美的神秘物種。彼時通貨膨脹,物價飛漲,鄰里之間熱門的談資是哪家銀行的定期存款利息高。膽大的人開始炒股,謹慎的人也不甘心把錢存銀行,卡著報紙上公布的國庫券發(fā)行日期排隊買國債。我父母在大學教書,本來是令人羨慕的鐵飯碗,忽然之間世界變成造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海鮮酒樓夜總會,進口汽車BP機,天價高級貨越來越多,甲魚便宜時沒有抓緊吃一口,之后便愈發(fā)吃不著了。
住在樓上的陳會計是個胖胖的時髦女人,在糖果煙酒貿(mào)易公司做事,時常透露一些“內(nèi)部消息”。她告訴我們,銀行要在某天開售利率高達14%的存款,名額有限。父親是愛惜羽毛的知識分子,下海經(jīng)商這樣的事他做不出來,炒股票也不是他能冒的險,只有把對抗通脹的希望放在銀行。到了開售那一天,他中午一下班便冒雨牽著我去存錢。兩個人打著傘,急匆匆地從坑洼不平的菜市場抄近道,深一腳淺一腳,雞飛狗跳,捉在網(wǎng)兜里的甲魚被扔在濕漉漉的地上,伸出半個尖腦袋,兩只綠油油的暗淡眼珠打量過往路人。
“死掉了嗎?”我問。
“怎么會。甲魚騙人的。你媽生你的時候,別人送了我們兩只,家里沒有冰箱,只能暫且養(yǎng)在廚房水池里,第二天再殺??此鼈儼胨啦换畹臉幼樱聬炈懒?,就沒把網(wǎng)兜扎緊。第二天一早磨好刀去看,水池里只有一副空兜子?!备赣H說。
銀行門口人跡寥落,“熱烈慶祝本行開通高息儲蓄業(yè)務”的大紅標語濕漉漉地掛在雨中,大廳里一個人也沒有。父親到柜臺前去存錢,我打著傘在一旁走來走去。
“14%那個早就放完了?!惫衽_后面的人說。
“不是今天才開始嗎?”父親問。
“是的,八點鐘上班,六點鐘就有人排隊,半個小時就放完了……哎,小孩不要在屋里轉(zhuǎn)傘!搞得到處是水?!?/p>
柜臺后面的人突然提高聲調(diào),大家都嚇一跳。我停下手里嗖嗖飛轉(zhuǎn)的傘,四下望一望,沒看到哪里有水。父親回頭看我一眼,又轉(zhuǎn)回身去,沉默片刻,對柜臺里面說:“那就辦普通五年定期吧。”他從公文包里拿出薄薄一個信封遞進窗口,隨后傳來機器數(shù)錢的聲音。
父親將紅色的新存折打開給我看,指著名字一欄說:“看,你的?!卑盐冶У较ドw上,又說:“不要擔心以后沒有錢讀書,爸爸給你存好了?!?/p>
我們從另一條好走些的路回家,不必再趕時間穿過菜場。我悶悶地頂著傘走了半截,抬起頭來問:“甲魚呢?”
“跑了啊。就在前一天夜里,兩只甲魚鉆出網(wǎng)兜,從下水道跑了?!备赣H說。
“然后呢?”我憂心忡忡。
“誰曉得。”父親說。
無法想象從幽暗的下水道鉆進去是怎樣的經(jīng)歷,必定充滿令人戰(zhàn)栗的恐懼;而比艱險的過程更毛骨悚然的,是下水道前方未知的去向。如果是現(xiàn)代住宅完善的下水系統(tǒng),這條陰森潮濕的管道必然通往污穢封閉的化污池,甲魚們斷無重見天日的可能,但父母當時住的是筒子樓,下水管道暴露在外且并不密封,我曾親眼見過里面跳出一只蛤蟆來。如此推斷,它們倆九死一生、曳尾涂中也并非全無可能。
我不由自主地去想它們的選擇和命運。最初覺得逃亡之路兇多吉少,骯臟慘烈,一旦踏上便不能回頭,還不如在原地坐以待斃。但倘若真是如此,第二天清晨便只有引頸就戮一種結(jié)局。沒有勇氣孤擲一注的人,只怕也沒有勇氣坦然面對斷頭臺。刀鋒寒光,一樣是嚇人的。與其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還不如豁出去投奔那一線生機。
我們回到家里,母親已經(jīng)做好午飯,有小炒青蛙吃。舌頭卷著纖細透白的腿骨,我含糊不清地說:“青蛙眼睛被手電筒照花了,腿又沒有瘸,一樣可以跑?。 ?/p>
“青蛙哪里知道。手電一照,它看不到出路,就以為自己動不了了。實際上只要隨便往旁邊一跳,到處都是活路。手電一開,人的眼睛也是花的,何況周邊都是黑漆漆的水田,又沒帶網(wǎng)兜工具,哪里還抓得到?閉著眼睛都能跑脫?!贝笕苏f。
如此說來,還是甲魚高明許多。
過冬
冬天要吃甜的,軟的,熱乎的,黏黏的。第一好吃果飯,第二好吃糍粑。其實糍粑更好吃一些,不過因為果飯只有年三十晚上能吃到,以稀為貴,所以排在前頭。
果飯在別的地方叫八寶飯,只在我們那里叫果飯,因為用的是果脯。世界上所有的果脯都是從北京來的,盒子上一概寫著“北京果脯”四個紅字。送果脯給我的叔叔阿姨們一手遞盒子,一手摸我的頭:“好好讀書,長大了考到北京去?!蔽覉远ǖ卣f好,在長輩們的一片喜樂中接過盒子,暗下決心:去北京,做果脯。
果脯盒子是廉價硬紙做的,正面是透明玻璃紙,露出里面紅的櫻桃、綠的青梅、橙的杏干、黃的桃肉、棕的蜜棗、紫的葡萄干、白的冬瓜糖,花花綠綠,很哄小孩子喜歡。然而作為一個膽大心細的小孩,我并沒有那么好哄,用不了多久就知道那些花花綠綠中看不中吃,真進了嘴總有莫名其妙的怪味道,干巴巴,不像零食,倒像塑料。尤其櫻桃,看著最漂亮,湊近了一聞,一股眼鏡店里烤鏡框的煤油燈氣味撲鼻而來。真正好吃的,只有冬瓜糖一樣。
冬瓜糖有十二分的甜。果脯這東西,本身就是新鮮果肉加上白糖一起熬煮再烘干而成,有些高級的品種還要在外面再裹一層蜂蜜。糖里加蜜,蜜里調(diào)油,圖的就是一個甜字。冬瓜肉質(zhì)酥松,熬煮時吸收糖分堪比海綿吸水,烘干之后糖全部沉淀在瓜肉里,一口咬下去,甜到飛天。
然而做果脯的人并不知道冬瓜糖最好吃,所以一盒果脯里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塊。大人們又規(guī)定不到做果飯那天不準打開盒子,看得見,摸不著。好在世上最不怕困難的就是小孩,我捧著那只扁扁的盒子,就像捧著一只彈珠游戲機,往左偏偏,往右倒倒,輕輕甩,慢慢搖,經(jīng)過不斷努力,總有一塊冬瓜糖會被晃到靠近角落的位置。趕緊找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用手指在玻璃紙上捅出一個小洞,小心翼翼地把冬瓜糖勾出來。只要足夠輕巧,通常不會被大人發(fā)現(xiàn)。如是這般每日一塊,不多久便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到真正做果飯的那天,盒子里只剩下一小半果脯,別說冬瓜糖,就是其余種類,但凡略好吃一些的,也都找不見了。
“哎呀,怎么只剩這么點了?”娭毑看看我,“是不是老鼠偷掉了?”
“嗯,老鼠偷掉了?!蔽铱隙ǖ攸c點頭。
沒有人繼續(xù)追究老鼠的事。娭毑把泡好的糯米篩出來,裝到大海碗里滿滿一碗,拌上熱豬油、熬好的糖水,噴香油亮。
“今年的果飯,哪個來擺花色呢?”她問。
“我我我!”盡管屋里只有我一個小孩,我還是十分著急,生怕這個差事被人搶走。
于是娭毑又拿出一只空海碗,搬出一盤提前浸好的紅棗、湘蓮,和剩下那些果脯湊在一起,也能湊夠擺圖案要用的材料。圖案并不直接擺在糯米上,而是擺在空碗的碗底。我擺得很認真,一面擺一面講解創(chuàng)作意圖:“這是一朵花”、“這是一個五角星”、“這是月亮”。擺好之后如果自己不滿意,還要重新來一遍。
“再不下鍋就來不及了!晚上要吃不上了!”母親在廚房里喊。這句話宣告創(chuàng)作的結(jié)束,糖油糯米扣進鋪了果脯的碗里,上鍋蒸熟,要吃的時候再反扣進另一只碗。這么一來一回的兩次倒扣,像變魔術(shù)一樣,變出了一座香甜五彩的小山,果脯嵌在糯米里,像飯上開出來一朵花。南方人過年不吃餃子,果飯便是壓軸戲,然而經(jīng)過大魚大肉的輪番轟炸,到果飯登場時小孩子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肚皮。娭毑用筷子扒下一小塊給我:“乖呀,怎樣吃一口。吃了這一口甜,才算正式過了年?!?/p>
糍粑是冬日里的另一樣好東西,不甜,但香。吃糍粑的季節(jié)在生煤爐之后。南方冬天沒有暖氣,天冷之后要在屋里生一只煤爐。大單位有專門的藕煤廠,小小幾間平房擠在院墻邊的角落里,平時常年冷清,只有入冬之后才熱鬧起來。職工們推著借來的小推車一車一車地把藕煤運回家,一塊一塊碼放在樓道、儲藏室、陽臺,像北方人碼放越冬的大白菜。
我們的煤爐放在客廳。冬天夜里吃過晚飯,一家人圍著爐子看電視,黑白電視機里放的不是《西游記》就是《紅樓夢》。孫猴子嗖一下從水面上躥到半空中,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林妹妹柳眉微蹙,鳳目含嗔,細嫩的手指滑過腮邊,帶著眼神往旁邊一落,落進了多少人的心。我才幾歲光景,覺得黛玉眉目修長,腮尖臉窄,和孫猴子也差不太多,稱之為“女猴子”。無論男猴子還是女猴子,都能叫一家人盯著電視目不轉(zhuǎn)睛。只有我對電視興趣不大,被娭毑抱在膝蓋上坐著,四下張望,眼睛隨著爐子上銀灰色的煙筒高高爬到天花板,轉(zhuǎn)一個彎,又長長地通到窗戶外面涼臺上去。煙筒是入冬后一截截拼裝起來的,開春時又要一截截拆下,有一年煙筒拆得晚,伸到窗外去的那一截管道里被雀鳥做了窩。母親系著圍裙站在凳子上,踮起腳去看避風港里的新窩,兩只沾滿煙灰的手黑乎乎地叉在腰間,為難道:“難怪這幾天總是聽見窗戶底下鳥叫。這又怎么辦?留到這一節(jié)不拆?”
想起這件不知猴年馬月的事,坐在膝蓋上發(fā)呆的我忽然認真起來:“娭毑,煙筒里有麻雀窩?!?/p>
“哪里會有麻雀窩?”娭毑專心致志盯著電視里的猴子。
“有的,在窗戶外面,涼臺上那里。媽媽看見了。”
“媽媽天天燒藕煤,要是管子里有麻雀,熏熟了給你吃?!?/p>
“真的有,真的有,聽見叫了?!?/p>
我著急地想從娭毑身上扭下來,好爬上凳子指鳥窩給她看。但她只是把我抱得更緊,歪過脖子不讓我擋住她看電視的視線:“乖呀,外面沒得麻雀,麻雀不敢到陽臺上來做窩?!?/p>
“來過的!”
“什么時候來過?從來沒有的事呀?!?/p>
大人們?nèi)绱撕V定,令我對自己的記憶起了懷疑;大人們又如此敷衍,讓我不肯善罷甘休。最后她們只好轉(zhuǎn)移話題:“等下烤點糍粑?!?/p>
凍得冰涼的糍粑從陽臺上拿進屋子里,小孩巴掌大小一只,圓圓的,扁扁的,硬邦邦,摸起來有一點粗糙的手感。娭毑用火鉗把爐子捅旺,蓋上厚重的黑鐵爐盤,糍粑一只只在爐盤上擺成一圈。我便不再糾纏麻雀窩的事,大人們也得以繼續(xù)看電視里的男猴子或者女猴子。爐盤上的糍粑兀自升溫,冰冷生硬的一個凍砣子慢慢軟下來,不一會兒工夫,朝上的一面漸漸鼓起,再鼓起,然后忽然裂開一道縫,滾燙的米香瞬間溢出,這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早已軟糯一片,只有外面四分五裂的殼子還在勉強支撐。用火鉗夾起翻過來一看,貼著爐盤的那一面已經(jīng)被燙出了焦黃的紋路。大人把烤好的糍粑挪到一旁散熱,我忙著把它們挨個吹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摸來摸去。終于有一只不那么燙了,立刻用兩個指頭捏起來捧在手心,兩只手來來回回地倒騰。目睹一塊塊鐵石心腸、里外冰透的硬疙瘩變得溫暖火熱的過程,確是令人鼓舞的奇跡。
烤糍粑不加白糖、不用佐料,沒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但口感質(zhì)樸、香氣淳厚,叫人欲罷不能。記憶中有一次電視里放《聊齋》,書生去尋小姐,發(fā)現(xiàn)小姐家的府第變成了破屋廢園,驚惶之中,一尾白狐從柴門沖出。這情景把我嚇了一跳,放聲大哭,家人趕緊關了電視哄我。回想起來其實沒什么可怖的鏡頭,不知怎的,嚇得我糍粑都掉了。
糍粑要水養(yǎng),平常放著過不了幾天就會長出霉點,泡在清水中卻可以很長一段時間不壞。湖南糍粑當中,湘西糍粑最大,吃的時候要用刀切,吃法也很多。除了火烤,還可以用醪糟水煮,或者油煎拌白糖,樣樣都好吃。然而糯米食不易消化,家人不準小孩子多吃,吃完一只,再要,就不給了。于是撅嘴生氣,免不了扭來扭去一陣鬧,嘰里咕嚕一頓哭,非攪得大人看不成男猴子翻筋斗女猴子葬花。娭毑嘆一口氣,將我打橫抱在懷中,腦袋靠在她胸口:“乖呀,娭毑給你講個兒歌?!?/p>
“不要講兒歌?!?/p>
“這個兒歌好聽的。月亮粑粑,里頭坐個爹爹;爹爹出去買菜,里頭坐個奶奶;奶奶出門繡花……”
“繡了一個糍粑!”
“哪里繡了糍粑,繡的是荷花呀?!?/p>
娭毑攏一攏臂彎,把懷里的小人兒抱得緊些,算了,不講兒歌了,給你猜個謎語。遠看肥頭大耳,近看骨瘦如柴。得的什么病?火燭攻心。吃的什么藥?防風紙殼。乖曉得謎語打的是什么東西?遠看肥頭大耳,就是又圓又胖,近看骨瘦如柴,就是只有幾根竹條條。得了什么病,火燭攻心,就是里面點了一根火燭。吃的什么藥,防風紙殼,防風就是防風,中藥的名字,紙殼呢就是止咳,不咳嗽。里面點個火燭,外面糊層紙殼,是燈籠呀。謎語打的就是燈籠。燈籠做什么用?夜里走路照亮。正月十五放花燈,好多樣式,可以掛著看?;羯线€要寫謎語,給別人猜。寫哪樣謎語呢?這個謎語呢,好多人猜不出:遠看肥頭大耳,近看骨瘦如柴……娭毑的銀發(fā)整齊地用黑色細卡別在耳后,干凈的灰布衣服下面是柔軟塌癟的胸口。把臉靠近她的脖頸,聞著熟悉的混合了身體、衣服、被褥、爐火味道的獨特氣息,身體輕了,眼皮重了。
乖呀,閉眼睛。
娭毑頭發(fā)怎么不黑?
乖呀,娭毑頭上落了灰。
落了灰。
乖呀,給你講書。孫猴子跟他的師傅走到山上,沒有飯菜吃,肚皮餓,孫猴子就去摘桃子,跟師傅講好不要亂跑。結(jié)果桃子摘回來,師傅已經(jīng)坐在地上吃起盒飯來了。乖呀,閉眼睛啊。哪里來的盒飯呢?一看,旁邊一個老婆婆,送來的盒飯。孫猴子一看發(fā)了火,金箍棒打下去,把老婆婆打到地里。盒飯沒有吃成,師傅還肚餓,孫猴子又去摘桃子,跟師傅講好不要亂跑。結(jié)果桃子摘回來,師傅已經(jīng)坐在地上吃起清湯米粉來了。哪里來的清湯米粉呢?一看,旁邊一個老爺爺,送來的米粉。孫猴子發(fā)了火,又是一棒打下去,把老爺爺打到地里。米粉沒有吃成,師傅還是肚餓,孫猴子又去摘桃子……翻來覆去四五遍,孫猴子摘了許多桃子,娭毑臂彎里的小人兒就沒有響動了。小腦袋仰著,小胳膊小腿軟著,屋里只剩下爐火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細碎響聲。
彼時我三五歲,娭毑六十七八歲,于我至親。每逢月底母親給她發(fā)了薪水,我們兩人坐在床上數(shù)錢,她總拿出一張簇新的十元放在一旁,說:“給乖仔留起,到北京讀大學用?!蔽艺f:“好?!彼终f:“去不去北京都可以,有沒有出息都可以,只經(jīng)?;貋斫o娭毑看看。”我說:“只有北京有果脯,其他地方?jīng)]得。”娭毑嘆一口氣:“北京遠呀?!?/p>
逐年逐月,她回鄉(xiāng)時間漸長,來家日子漸少,到我學齡上,終于趁我熟睡一去不復返。我大鬧一場,非要下樓去追。于是也真的下樓去追了,一直追出院子,追到院門邊的藕煤廠,親見僻靜的水泥路上空無一人。垂下眼睛不做聲。這下信了?大人說?;厝グ伞4笕苏f。雖然死了心,還是不甘愿,又在原地站許久,才默默低了頭跟在大人后面回家去。這一路上便不再吵鬧,唯愿余生里能做先行告別的人。
此后我們不再做果飯這樣麻煩的食物,也不再包粽子、烤糍粑、曬蘿卜、炒瓜子,好像她這一走,所有的年都過完了,童年也宣告結(jié)束。及至成年,江湖輾轉(zhuǎn),便如雪夜獨行,風霜難免。好在那一爐明亮的火焰仍在心頭,守著心口一點光,便不畏懼看似永無盡頭的冬夜。
在娭毑走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只在離開故鄉(xiāng)前見過她一次。我定要去鄉(xiāng)下尋她,父母想了許多辦法才找到地址,一家人坐了很久的車輾轉(zhuǎn)鄉(xiāng)間。舊屋昏暗,檐下漏水,她坐在竹椅上,前面一片青翠禾田。
“娭毑,我要到北京去了啊,去讀書?!?/p>
十年未見,她已逐漸失去記憶,不再知道北京是哪里,說:“吃了飯再走吧?”
她沒有一個在世的親人。自那次相見至今,又已十余年,情深緣淺,終于再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