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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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當代群體性行動的演進邏輯——基于國家與社會關系視角的考察
陳 杰
摘 要:我國當代群體性行動的演進邏輯可以區(qū)分為兩種類型:群體性行動的整體演進邏輯與個體演進邏輯。前者是指所有群體性行動的整體發(fā)展趨勢,后者指單個群體性行動的演變軌跡。就群體性行動而言,我國國家與社會關系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面相:整全性國家-碎片化社會與碎片化國家-碎片化社會。整全性國家對碎片化社會的包容性掌控決定了群體性行動的整體演進邏輯,而碎片化國家與碎片化社會之間的多維互動決定了群體性行動的個體演進邏輯。
關鍵詞:群體性行動;整全性國家;碎片化國家;碎片化社會;整體演進邏輯;個體演進邏輯
本文將采用國家-社會兩分法分析群體性行動的演進邏輯,這基于以下兩個理由。首先,在群體性行動的演進過程中,國家和社會是兩個最重要的行為主體。群體性行動是由社會發(fā)起和推動的,社會理所當然是其演進過程中的重要主體。至于國家,由于其強勢地位,在群體性行動的演進中則扮演著關鍵性角色?!案鞣N社會矛盾轉化為官民矛盾,是改革開放條件下我國帶有一種規(guī)律性的政治現(xiàn)象?!保?]比如,本來是民眾與民眾、社會與市場、員工與老板、拆遷戶與開發(fā)商之間的糾紛常常演變成民眾與政府、社會與國家的矛盾。其次,與以往國家社會關系理論中的市民社會模式、法團主義模式不同,本文提出了一個新的國家-社會關系框架,即國家-社會關系呈現(xiàn)出兩種面相:整全性國家-碎片化社會與碎片化國家-碎片化社會。整全性國家對碎片化社會的包容性掌控決定了群體性行動的整體演進邏輯,而碎片化國家與碎片化社會的多維互動則決定了群體性行動的個體演進邏輯。這里做出的群體性行動的整體演進邏輯和個體演進邏輯之間的區(qū)分,以往很少被人注意和提及。實際上兩者不是一回事。前者是指群體性行動的整體發(fā)展趨勢。比如,在過去三十年我國出現(xiàn)了三波群體性行動,分別于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由大學生和知識分子發(fā)起,于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由下崗工人和抗稅農民發(fā)起以及自21世紀以來由居住環(huán)境受到污染和土地房屋產權受到侵害的居民發(fā)起[2]。后者是指單個群體性事件的演變軌跡。比如,有的群體性行動獲得成功,有的則遭到失敗;有的在發(fā)動之初即告結束,而有的則在持續(xù)很長時間后才得以平息。
與改革開放之前相比,今日的國家已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鄒讜所言的“全能主義”[3]國家已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隨著分權化改革的實施和制度化進程的推進,中國權力結構呈現(xiàn)出“碎片化”、“分權化”的一面,但是仍然部分保留著以往全能性和總體性的痕跡,因而同時呈現(xiàn)出統(tǒng)一性、完整性、集權性的一面。本文把前者統(tǒng)稱為“碎片化”,而把后者統(tǒng)稱為“整全性”。也就是說,今日的中國呈現(xiàn)出兩種面相:碎片化的國家和整全性的國家。正如黃宗智所言,中國“改革的國家體制其實既是一個分權的體制,也仍然是一個中央集權的體制;它是兩者微妙結合的體制”[4]。
先看整全性的一面。整全性不僅僅指政權的統(tǒng)一性和完整性,因為任何國家,無論單一制的還是聯(lián)邦制的,都具備這種統(tǒng)一性和完整性;也不僅僅指集權性,因為某些單一制國家也具有集權性的特點。不過,無論美國式的聯(lián)邦制國家,還是法國式的單一制中央集權國家,地方都是相對獨立的政治實體,有著自己相對獨立的權力基礎與合法性來源,其與中央的關系依靠法律調整,中央對地方的政治控制即使存在也非常微弱。但在中國,中國共產黨以其先進性及巨大的革命和建設功績而獲得了“卡里斯瑪”權威(即超凡魅力型權威),成為中國唯一的執(zhí)政黨。依靠這種巨大的權威,黨不僅可以有效地掌握政權,而且可以全面地管理社會。雖然改革開放以來,黨和國家逐漸退出了對社會的全面控制,但對政權的控制始終沒有放松。由于每一級政府都有著黨的組織并受其領導,所以中央不僅可以依靠法律約束地方,也可以通過黨內部的組織系統(tǒng)和意識形態(tài)實現(xiàn)對地方的強有力的政治領導。黨的意識形態(tài)紐帶雖然現(xiàn)在有所弱化,但強大的組織紐帶仍然有效地保留著。通過堅持和強化黨管干部的原則,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政權仍然保持著高度團結和強大的生命力。所以,即使出現(xiàn)了碎片化趨勢,但是因為黨中央和上級黨組織牢牢掌握著任命、提拔、調動、獎懲干部的權力,這種碎片化也是整合性的碎片化(integrated fragmentation)[5]。
另一方面,國家也確實存在碎片化的現(xiàn)象。政府機關專業(yè)化獲得一定程度的發(fā)展,從權力性質看,立法機關、司法機關、行政機構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分工,分別具有了相對的獨立性;從行政機構內部看,各部門都必須履行自身的職責,并相應地形成了自己的利益要求和政策考慮,按照“觀點取決于位置”的邏輯行事。政府政策往往是各部門討價還價、集體協(xié)商的產物,最低限度要征詢各部門的意見,適當照顧它們的利益和要求。這是橫向的碎片化,李侃如把其稱為“碎片化的權威主義”(Fragmented Authoritarianism)[6]。除此之外,還存在著縱向的碎片化,蘭迪則將其稱作“分權化的權威主義”(Decentralized Authoritarianism)[7]。自改革開放以來,地方政府由于分權化改革而“獲得了制定政策并采取與北京發(fā)表極不相同的戰(zhàn)略的權力”[8]。有人把這種分權稱為中國式的聯(lián)邦制、財政聯(lián)邦制或行為聯(lián)邦制。在這里,國家的“全能性”、“總體性”似乎消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國家的“碎片化”、“分權化”,以至于有學者認為,“像其他許多國家一樣,中國不再是一體化的龐然大物,而變成了由截然不同的角色組成的一堆雜亂無章的東西?!保?]
與國家相比,中國社會只有一種面相:碎片化。中國共產黨革命成功后,建立起了一個鄒讜所言的全能主義國家,其特點是國家權力覆蓋了一切,全面、深入地管理著整個社會。社會消融于國家之中而不見蹤影。改革開放后,國家逐漸從社會生活領域中退了出來,一個嶄新的社會破土而出。然而這個社會不但十分弱小,而且被所有制差別、城鄉(xiāng)差別、地區(qū)差別、收入差別等分割開來,處于碎片化狀態(tài)。不僅精英與大眾之間存在著對立,而且大眾內部也存在著分化。其中人數最多的兩個群體——農民和工人之間因為戶籍制橫亙著一條巨大的鴻溝。即以農民、工人內部而論,農民大多仍然從事著一家一戶的經營模式,像馬克思所說的口袋中的馬鈴薯,停留在缺乏有機聯(lián)系的狀態(tài);而工人因其不同的特征又進一步分割為國企工人和非國企工人,正式工與臨時工,熟練工人與非熟練工人等等。這種碎片化狀態(tài)因為獨立的社會組織的缺乏而變得更加嚴重。盡管存在工會、婦聯(lián)、青年團等群眾性組織,但它們更多的是貫徹黨和政府的政策。近年來,非政府組織開始大量涌現(xiàn),但其職能范圍、運行都存在著較大的限制,遠遠不能承擔將社會組織起來的任務,以致被人稱為“政府建立的非政府組織”。人們處于原子化的狀態(tài),無法形成有組織的強大力量,缺乏與國家議價的能力。
在某些方面和領域,碎片化的社會遭遇的是整全性的國家,在另一些方面和領域,碎片化的社會則與碎片化的國家進行互動。與此相應,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也就呈現(xiàn)出兩種面相:整全性國家-碎片化社會與碎片化國家-碎片化社會。在前一種情況下,碎片化的社會無疑將被整全性的國家所主導,而在后一種情況下,碎片化的社會將有壓過碎片化國家的可能。
如上文所述,我國是一個整全性的國家。這個整全性的國家,借用某些西方學者的話說,既是“權威主義”的,又是“溫和”[10]、“有彈性”[11]的。我國當然不是西方學者所言的“權威主義”國家,但她在以下三個方面與“權威主義”國家存在類似之處。首先,我國存在著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這與在全能主義政治形態(tài)下社會完全被國家吞沒不同,因而為群體性行動的產生提供了前提條件。其次,我國的公眾政治參與和民意輸入制度還不夠完善。這為群體性行動的發(fā)生制造了誘因。最后,我國政府對群體性行動擁有強大的掌控能力。與一些西方國家常常受到民意的裹挾并且只能按照法律應對群體性行動不同,我國為群體性行動設置了界限并保留了對其進行終極處理的權力?!皽睾汀薄皬椥浴眲t表現(xiàn)在國家對群體性行動的正面激勵上。據此,可以把影響群體性行動演進過程的因素歸結為五個方面:前提、誘因、正面激勵、界限設置、終極處理。如上所述,這五個方面的因素都與國家有關,它們或是國家無意釋放的,或是國家主動設置的。因此,在群體性行動的發(fā)生演進過程中,國家才是起著主導作用的一方。社會雖然是群體性行動的發(fā)動方,但由于其碎片化狀態(tài)而處于弱勢地位??梢园褔遗c社會在群體性行動上的這種關系概括為整全性國家對碎片化社會的包容性掌控。正是這種包容性掌控為當代中國群體性行動的發(fā)生發(fā)展設置了整體性、統(tǒng)一性的權力背景和制度環(huán)境,決定了其整體演進邏輯,不因地區(qū)不同而有所差別。
(一)群體性行動產生的前提
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的推進,我國全能主義政治逐漸退潮,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開始出現(xiàn),這為群體性行動的發(fā)生提供了前提條件。群體性行動是民眾獨立的行為,沒有相對獨立的民眾及其活動空間,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改革開放之前,國家通過城市的單位和農村的人民公社,掌握了幾乎所有的資源,不但全面地支配著人們的政治、經濟活動,而且深入地控制著民眾的日常生活。人們高度依賴于和從屬于集體,既沒有機會也沒有資源發(fā)起群體性行動。改革開放啟動了去集體化和市場化的進程,使得單位制大為萎縮,人民公社制最終解散。人們從集體的束縛中掙脫出來,獲得了獨立的地位、資源和發(fā)展空間。這為群體性事件的發(fā)生設置了前提條件。
(二)群體性行動產生的誘因
我國民意輸入制度的不暢構成了群體性行動的誘因。集體行動研究的傳統(tǒng)社會心理學視角認為,是社會變遷造成人們心理失調和行為失范從而導致集體行為的發(fā)生。的確,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遷和轉型已造成一些嚴重的問題,比如貧富懸殊、環(huán)境污染、官員腐敗等等,引起民眾廣泛的不滿,也催生了民眾的各種利益要求。但是,社會變遷并不必然導致群體性行動的出現(xiàn)。在中國,群體性行動之所以產生,其關鍵誘因在于我國的政治參與和民意輸入制度還不夠完善。對民眾的利益和要求,“中國的列寧主義政體仍處于嚴重不敏感和缺乏反應的狀態(tài)”[10]。雖然也有人認為,中國政府有時會對民意“超級敏感”[12],但這種敏感只是一種事后敏感。一定意義上,制度化利益表達渠道的缺乏促使民眾以群體性行動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訴求和不滿。
(三)有利于群體性行動出現(xiàn)的正面激勵
國家對群體性行動的正面導向和積極回應使社會看到了開展群體性行動的機會,并提高了他們對成功的期望,這構成了群體性行動的正面激勵。為了進行國家建設、發(fā)展市場經濟、迎合時代潮流、開展對外交往、維護國際形象的需要并防止地方政府濫用權力,中國出臺了數量繁多的法律法規(guī),其中很多都宣示了民眾應該享有的權利。這種對民眾權益的承諾還頻繁地出現(xiàn)在黨和政府的政策、領導人講話和新聞評論中?,F(xiàn)代媒介技術的發(fā)展則使這些信息更容易為廣大民眾所知曉。而隨著和諧社會理念和科學發(fā)展觀的提出和實施,國家越來越傾向于采用柔和的手段回應民眾的要求。這些都激勵著社會成員從事群體性行動以滿足自己的要求。
(四)國家對群體性行動的界限設置
我國在政治上為群體性事件設置了界限。我國“領導人一致認為,批評和異見不僅十分必要而且極其重要,但是有一條‘紅線’卻必須遵守,即,一切旨在推翻共產黨領導和破壞國家統(tǒng)一的行為必將受到鎮(zhèn)壓。[13]”但對經濟性、分散性的集體行動則持容忍的態(tài)度。社會的碎片化狀態(tài)決定了其無力對抗國家的壓制,無力進行政治性、總體性的抗爭行動。現(xiàn)階段民眾也沒有進行有組織政治抗爭的意愿,他們關心的是經濟利益,而且對國家尤其是作為國家象征的中央政府仍然保持著高度認同。因此,目前的群體性行動是分散化的、地方性的和經濟性的。
(五)國家對群體性行動的終極處理
面對碎片化的社會,整全性的國家強大無比,無論通過讓步還是壓制的方式都足以抵擋、消化和解決任何群體性行動。
以上五個方面的因素共同決定了群體性行動的整體演進邏輯。其中前三個因素決定了群體性行動必然發(fā)生,第四個因素決定了群體性行動會局限在經濟性和地方性層面,而第五個因素則決定了任何群體性行動都將和都能得到平息。由于前四個因素始終沒有發(fā)生實質性變化,因而經濟性、地方性的群體性行動也就持續(xù)不斷,又由于第五個因素的存在,因而任何群體性行動在出現(xiàn)之后終究會平息。
國家的碎片化和社會的碎片化意味著,在某個具體的群體性行動發(fā)生后,除了作為行動發(fā)起方的民眾和應對方的基層與地方政府(以下簡稱地方政府)外,社會公眾和高層與中央政府(以下簡稱高層)也有可能主動或被動介入進來。地方政府可能會努力獲得高層的支持,甚至會爭取社會公眾的理解。而民眾同樣會在爭取社會同情和支持的同時盡力獲得高層政府甚至中央政府的關注。碎片化國家與碎片化社會之間的多維互動由此形成。在這種互動與角力的過程中,雖然地方政府在組織、資源、話語等方面往往占有優(yōu)勢,但并不必然贏得最后的勝利。在很多場合,民眾確實可以通過利用政府內部分歧和爭取社會同情而壓倒地方政府,實現(xiàn)自己的要求。
這種分歧,如上文所述,既存在于同一級別政府的不同職能部門之間,也存在于不同級別的政府之間。特別是高層與基層政府的層級差別,為民眾爭取和利用前者的支持來抵制和壓倒后者提供了機會。高層為了政權的長治久安比地方政府更關注民眾對其的合法性認同[14]。雖然地方政府被賦予了解決群體性行動的權力和責任,并在實際上承擔了對絕大部分群體性行動的處理,但高層在覺得有必要時會介入和干預。在多數情況下,群體性行動往往被認為是民眾維護自身權益的無奈選擇和正當舉動,很容易引起社會公眾的同情,因此對其進行壓制無疑會損害政權的合法性。當受壓民眾對高層造成足夠的合法性壓力時,就可能導致其介入群體性行動的處理。即使沒有這種介入,有時地方政府對這種介入的預期也會導致其對民眾做出讓步。
(一)群體性行動中的民眾行為邏輯
雖然民眾在權力結構上與政府相比是弱勢的一方,但在面對權力侵害時并不是無能為力、無所作為的。合法性是國家政權得以存續(xù)的基礎,其實質是民眾對國家權力正當性的認可、接受和服從。合法性的流失最終會導致國家政權的崩塌。所以,任何國家,只要有起碼的理性,都會注意維系和鞏固這種合法性。正因為如此,民眾可以通過制造“合法性壓力”的方式迫使政府做出讓步。當然,政府可以對民眾進行壓制,但這只是暫時掩蓋壓力,而沒有真正緩解壓力。制造壓力的具體方法包括集體上訪、靜坐、示威等。民眾實施這些行為不是要與政府對抗,而是為了表明其在某個問題上與政府存在異議,希望引起政府的關注,并預示如果政府不加以正視和公正處理就將失去民眾對其的合法性認同甚至會遭到民眾的反抗。起初,壓力常常是直接對準作為群體性行動處理方的地方政府做出的。在中國,某種意義上講,雖然地方政府的權力實質上是由上級和中央授予的,但他們畢竟也會看重其在治下民眾心目中的形象,且其在實施某些政策時離不開民眾的支持。加之,隨著我國政治文明建設的進步,民意在地方政府官員的考核和升遷中分量逐漸加重。所以地方政府不可避免地會感受到民眾實施的壓力。但如果其基于其他考慮而漠視這種壓力甚至以鎮(zhèn)壓方式應對壓力,除非被其嚴厲的態(tài)度和措施所震懾,民眾一般會進一步將行為升級,力求擴大社會影響和獲得更廣泛的關注,以擴大事態(tài)的嚴重性,加強對政府施加的合法性壓力。當事態(tài)引起高層注意并達到其不能坐視不管的程度時,他們就會介入群體性行動的處理,并常常做出有利于民眾的裁決,需要說明的是,這要視群體性行動的性質。當然,不同群體在制造合法性壓力的能力上各不相同,其主要取決于以下因素:群體性行動參與者的規(guī)模和不滿程度、資源的動員、策略的采用等。
(二)政府對群體性行動的應對邏輯
可以把中國地方政府應對群體性行動的方式歸結為兩種:讓步和壓制。讓步意味著政府滿足民眾的訴求,而壓制意味著拒絕民眾的要求。當然,實際上單純的讓步和純粹的壓制都是非常少見的。這里所說的讓步是指以讓步為主以壓制為輔的應對方式,而壓制則是指以讓壓制為主以讓步為輔的應對方式。對于地方政府而言,無論做出讓步還是進行壓制,都面臨著種種約束和限制,都存在一定的風險。如果選擇讓步,當然可以消除民眾制造的合法性壓力,但這往往意味著資源和利益的讓渡、政策的改變、甚至政府人事的變動等[15],這往往是地方政府不愿看見甚至無力承擔的。然而壓制又有可能激化矛盾,導致群體性行動升級,以至引起上級政府的干預和責任追究。最終做出何種選擇,取決于地方政府面臨的客觀形勢及其對選擇后果的主觀判斷和預期。
(三)群體性行動的個體演進邏輯
群體性行動的個體演進過程和結果取決于作為行動參與方的民眾與作為行動處理方的政府之間的互動??梢悦癖娭圃斓暮戏ㄐ詨毫Φ拇笮∽鳛闃藴?,把一個充分完整的群體性行動分為循序漸進的三個階段:發(fā)動展開期、事態(tài)擴大期、極化失控期。在第一個階段,民眾與地方政府都處于原子化狀態(tài),但政府因其結構、資源而處于優(yōu)勢地位,因而對民眾掌握著很大的主動權,有著比較大的伸縮空間。在這個階段,民眾行為是溫和、有序的,保持在相當有限的范圍內,給政府造成的合法性壓力比較小,也往往因此得不到政府的應有重視。地方政府依據客觀形勢和主觀判斷,分別做出讓步或壓制的選擇。它們有可能平息群體性行動,也可能導致其升級。在第二個階段,民眾開始更廣泛地動員社會力量,并在國家內部尋找同盟,力求突破原子化狀態(tài)。在這一階段,民眾給政府制造的合法性壓力越來越大,如果此時政府還不愿讓步,也必須積極行動起來,一方面加強內部團結,另一方面分化民眾,以阻止其進一步行動。否則就會進入第三個階段。在這個階段,群體性行動進入極端化狀態(tài),引起了廣泛的社會同情,或造成了較大的社會影響,并最終導致高層的介入。此時地方政府已無力掌控局勢,失去對群體性行動的處置權。高層在組織調查的基礎上根據群體性行動的具體情況作出處理決定。這樣,我們就可以得到群體性行動個體性演進的五種模式。模式A1是指在發(fā)動展開階段即被政府以讓步方式平息的群體性行動。模式A2是指在發(fā)動展開階段即被政府以壓制方式平息的群體性行動。模式B1是指在事態(tài)擴大階段才被政府以讓步方式平息的群體性行動。模式B2是指在事態(tài)擴大階段才被政府以壓制方式平息的群體性行動。模式C0是指在極化失控階段因為高層的介入而平息的群體性行動。如表1所示:
表1 群體性行動演進階段
每一種模式都對應著無數個具體的群體性行動。當然,一些群體性行動由于發(fā)展過于迅速以至于很難分出三個階段的界限,而另外一些則長時間停留在某個階段而沒有實質性進展。不過,一般而言,每一起群體性行動都可以在這五種模式中找到與自己接近的模式。
群體性行動在西方學界往往被稱為集體行為或社會運動,其早在19世紀末期就成為西方社會學和政治學領域的重要研究議題。迄今為止,關于群體性行動的研究在西方已經發(fā)展為一個獨立、成熟的學科,并產生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就群體性行動的產生和演進而言,西方學界對之分析比較深透、概括相對嚴整、富有啟發(fā)而又產生較大影響的理論框架有三個。它們分別是斯梅爾塞的價值累加理論[16]、梯利的動員模型[17]和麥克亞當的政治過程模型[18]。本文正是借鑒了上述理論框架中的合理因素并結合中國群體性行動的實際狀況展開論述的,并力圖將宏觀考察與微觀分析結合起來,希望既能從總體上展現(xiàn)我國當代群體性行動的發(fā)展趨勢和總體狀況,又能從個體層面揭示群體性行動的具體演進軌跡。當然,本文提供的仍然是一個抽象的理論框架,而不是典型意義上的經驗研究,目的在于為后續(xù)的經驗研究啟發(fā)思路并提供理論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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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eveloping Logics of Collective Actions in Current China:—From the State-society Perspective
Chen Jie
Abstract:The developing logics of collective actions in current China include two types:the whole developing logic and the individual developing logic.The former is the whole trend of all collective actions,and the latter is the evolving course of individual collective action.As far as collective action is concerned,the state-society relation in current China assumes two kinds of appearances:total state-fragmented society and fragmented state-fragmented society.The total state's soft manipulation of fragmented society determines the whole developing logic of collective action,and the interaction of fragmented state and fragmented society determines the individual developing logic of collective action.
Key words:collective action;total state;fragmented society;whole developing logic;individual developing logic
收稿日期:(2015-12-05;責任編輯:朱世龍)
中圖分類號:D0-05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2095-042X.2016.01.00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公民參與涉政網絡事件的有序性研究”(14AZZ015);安徽財經大學2015年度校級科研項目“我國當代群體性行動的演進邏輯——基于國家與社會關系視角的研究”(ACKY1573)。
作者簡介:陳杰,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安徽財經大學思政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