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精神與中國文化

韋佳妤 姚源清

編者按：在中國歷史上，士大夫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其不僅主導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價值觀和主流思想，更形成了豐富燦爛的士大夫精神文化。如何理解士大夫精神？士大夫精神與當下社會有何關聯(lián)？記者就此采訪湖南大學教授朱漢民。

從“大夫士”到“士大夫”

當代貴州：“士大夫”作為中國古代獨特的社會階層和群體，如何理解其含義？他們的職責是什么？

朱漢民：“士大夫”其實包含了兩個詞：一個是士，一個是大夫。在西周，士、大夫均是指貴族階層，但戰(zhàn)國以后，士已經成為社會中的平民階層并逐漸發(fā)展成為讀書人的泛稱，而“大夫”則是官員的泛稱，“士大夫”合起來就是身兼知識分子與行政官僚兩重身份，所以英文將其翻譯為“學者—官僚”。學者的職責是從事文化知識的創(chuàng)新與傳播，官僚的職責則是在行政事務管理，因此，士大夫需要承擔文化創(chuàng)造、行政管理的雙重職責。另外，士大夫還具有承擔社會教化等其他職能。

需要指出的是，在早期的文獻典籍中，傳統(tǒng)的說法是“大夫士”而非“士大夫”，因為西周封建制貴族的等級序列依次是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其貴族身份是分封而來，并且世襲，決定身份的是血緣關系的親疏遠近。直到戰(zhàn)國時期，大夫演變?yōu)楣倭朋w系中的一個職位，并且他們中的多數(shù)由是由士上升而來，因此才有“士大夫”的稱號。

從“大夫士”到“士大夫”，反映了一個重大的變化：大夫士強調血緣決定社會等級，而士大夫的社會地位更多是靠文化知識、道德修養(yǎng)和能力才華獲得。

當代貴州：中國士大夫與西方貴族有哪些區(qū)別？

朱漢民：應當說，士大夫是由平民通過努力奮斗而上升為社會精英的群體。兩千多年來，所有的讀書人都可以通過讀書、科舉考試進入到官僚隊伍，經歷的就是由士到大夫一個后天奮斗的過程，他們本身沒有經濟與政治特權，所以他們往往具有知識改變命運的崇文精神。

而西方貴族非常講究“血統(tǒng)”，他們因貴族血統(tǒng)而擁有不同于平民的經濟特權和政治特權。歐洲中世紀的貴族，除了長子繼承爵位以外，其他兒子只能做騎士，因此，西方中世紀的貴族往往有一種騎士精神。而且西方的貴族還有一個特點，如果國與國打仗，貴族必須親自出馬，因為貴族掌握的特權必須靠武力來維持，所以西方貴族有一種尚武的精神傳統(tǒng)。

可見，中國的士大夫和西方的貴族有非常重要的區(qū)別。士大夫作為中國本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獨特的社會階層，他們從事社會管理、文化創(chuàng)造、社會教化等多種社會職能，具有社會精英的精神氣質，他們的生活地位與出生無關，其文化特質也與貴族不一樣。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他們形成了一種特有的士大夫精神，成為中國思想文化、精神理念的創(chuàng)造者與主導者。

“士志于道”的士大夫精神

當代貴州：如何解讀士大夫精神？其核心和基礎是什么？

朱漢民：士大夫階層的形成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大夫精神的核心奠定階段也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春秋戰(zhàn)國時期，“道”是士大夫精神的核心，由此產生了“士志于道”的士大夫精神。也就是說，你作為一個士應該有所追求。按照孔子的說法，士來到這個世界，其人生目標就是“道”，所以他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而這個“道”就是包括文化理想和社會理想的一套價值體系。

為什么要以“道”作為士大夫精神的核心、基礎？這與春秋戰(zhàn)國時代士人的社會焦慮與文化焦慮有關系。士大夫作為一個精英階層，他自己愿意對社會承擔責任。孔子對紛亂的世界有非常強的社會焦慮，他說：“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笨鬃诱J為如果天下無道，社會秩序混亂，在這樣的情況下，士大夫必須站起來承擔社會責任，重建社會秩序，成為“道”的社會秩序維護者和價值承擔者。

當代貴州：歷經了兩千多年不同時期的發(fā)展，士大夫精神還有哪些表現(xiàn)形態(tài)？

朱漢民：士大夫精神是一個歷史的建構過程，經歷了漫長的演變，也創(chuàng)造、形成了十分豐富的精神文化。春秋戰(zhàn)國以后，我想主要從魏晉、唐宋、明清三個時期來談，展現(xiàn)士大夫精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的特點。

魏晉是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急劇變革的時代，同時也是士大夫的個性解放、個體自覺的時代。兩漢建構起來的“天人感應”、君權神授的思想體系面臨崩潰，面對人生無常，士大夫產生了強烈的“生命焦慮”，他們在詩歌、哲學中表達了對生命短促、命運無常的感嘆。如何從“生命焦慮”中走出來成為追求率性自由的士大夫精神的動力。因此，這個時期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士大夫精神，即“率性自由”的士大夫精神。東漢士大夫那種追求道德節(jié)操，以死抗爭的“匹夫抗憤，處士橫議”的精神看不到了，率性自由的個體人格精神得以發(fā)展。

到了唐宋時期，中國的政治社會結構發(fā)展巨大的變革，士大夫如果僅僅具有“率性自由”的精神，那他們作為社會精英是有嚴重缺陷的。為了彌補這種缺陷，北宋初開始，士大夫們普遍倡導一種新的理想人格和士大夫精神，即所謂的“圣賢氣象”。什么叫圣賢氣象？用張載的名言概括，即“為天下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梢娫谒未看蠓虻氖ベt氣象里面，是一種強調社會責任感，他們強調以天下安泰為己任，追求“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士大夫精神。于此同時，他們也特別注意追求“孔顏樂處”的人格自由和精神境界。

明清之際，社會動蕩不安，歷史急劇變化。許多士大夫認識到，只講圣賢氣象，很容易脫離實際而空談心性，因此必須要有豪杰精神，提倡經世致用思想，才不會出現(xiàn)亡國亡天下的慘痛歷史。經過強烈的反思和批判后，他們提出了“圣賢兼豪杰”的士大夫精神，即把圣賢的道德理念與豪杰的經世事業(yè)結合起來，王船山、黃宗羲、顧炎武就是其中的代表。這個轉變很大，一直影響到清代中晚期，乃至影響到近代。如晚清主張經世致用的魏源，以及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一批湘軍將領，在他們身上，這種圣賢兼豪杰的士大夫精神都得到了繼承和弘揚。

從士大夫精神中汲取營養(yǎng)

當代貴州：士大夫精神在當下有何現(xiàn)實意義？

朱漢民：一百多年前，科舉制度廢除，作為社會階層的士大夫不再存在。但是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士大夫精神仍然存在。像孫中山、黃興、蔡鍔這樣一批近代著名政治人物，他們身上都有很強烈的士大夫精神力量，其本質就是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精神的體現(xiàn)。另外，近代中國出現(xiàn)那么多的科學救國、軍事救國、實業(yè)救國，也與士大夫精神有關?？梢哉f，士大夫精神傳統(tǒng)一直貫穿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對整個中華文明的的創(chuàng)造、延續(xù)和發(fā)展，對當時社會秩序的建設，均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當代中國社會正處于轉型時期，迫切需要社會精英能夠發(fā)揮更加重要的積極作用，而士大夫精神又恰好能夠為當代中國精英提供思想力量、文化資源。因此，無論是從文化傳播還是現(xiàn)實需要來說，士大夫精神都有其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當代貴州：在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背景下，如何對士大夫精神進行汲取和轉化？

朱漢民：從士大夫精神中合理汲取營養(yǎng)，繼承其優(yōu)秀的精神資源，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要有承擔文化使命與社會責任的精神。士大夫立志于道，就是主動承擔社會責任、文化使命。他們提出的“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士大夫精神，仍然值得敬仰和學習。二是要有追求人格自由和自尊的精神。只有堅持自己的獨特個性、自由思想，才可能做出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思想、文化藝術成就，并且表達出個體獨立自由、不盲從外在權威的精神人格。三是要有既執(zhí)著又超脫的精神。宋明士大夫既承擔起“以天下為己任”的救世濟國責任，又追求孔顏樂處，努力將社會憂患與身心自在結合起來，實際上就是一種既執(zhí)著又超脫的精神。當代精英階層應該在堅持社會責任、憂患意識、道義情懷的同時，保持自我個體的身心自在、平和心境。四是要有既追求理想又關懷現(xiàn)實的精神。也就是說，要將道德精神、文化理念與事業(yè)開拓、現(xiàn)實功利結合起來。這種士大夫精神應該為當代中國精英所迫切需要。

應該說，無論哪個階段，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士大夫精神都可以成為中國當代社會精英的寶貴精神資源。

（責任編輯/姚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