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勇
一
順治五年,一場秋雨淅淅瀝瀝下了十余天,失修的西城墻在雨水的浸泡和炮火的攻擊下轟然倒塌。也在這一天,閩浙總督陳錦率領著六萬清軍
攻破了明朝軍民堅守六年的建寧城。
在被俘的人群中,一位少年高昂著頭顱,攙扶著另一位負傷的少年,他步履蹣跚,灰頭垢面,但目光依然堅定,大義凜然,和其他俘虜?shù)臒o助和灰暗反差極大。在清軍的俘虜營中,那位負傷的少年開始發(fā)燒,時而驚恐地大叫,時而喃喃地說著夢話??粗傺僖幌⒌男珠L,少年沖著帳外大聲吼道:“給一碗水,我兄長快不行了!”帳外的軍士比他的聲音還大,回了一句:“喊個鳥,再喊老子宰了你!”
少年不懼怕刀光劍影,不懼怕沖鋒陷陣,但當他的手足瀕臨死亡的時候他感到了無限的恐懼,他開始號啕大哭,畢竟他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他的哭聲立即得到了其他俘虜?shù)捻憫蠹叶紴樽约旱拿\抽泣、悲傷,頓時俘虜營哭聲四起,軍士們開始忙碌起來,大聲呵斥著俘虜,還有人拿槍刺看著不順眼的俘虜,這個局面更加混亂。一個長官過來訊問,軍士向他匯報了剛才的一幕,長官毫不猶豫,命令將兩個少年拖出去殺了。士兵領了命,如狼似虎地將兩位少年拖出了營房。正在此時,四個軍士一個仆人一個丫鬟護衛(wèi)著一位華麗的夫人遠遠走來。夫人的隨從丫鬟小跑過來說:“夫人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長官趕緊上前向夫人一五一十地匯報了詳情。夫人走到兩位少年跟前,細細打量了這個臉上還掛著淚水的少年,她竟對這位從未謀面的少年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這位夫人在一瞬間就作了一個決定,她命令將傷者抬去治療,又讓仆人帶少年去洗漱更衣,然后帶到后帳。
少年茫然地看著這位素昧平生的夫人,不知所措。
陳錦的大帳設在建寧府衙。少年曾經(jīng)走進過這個府衙。當時,府衙內(nèi)到處還是明朝的旌旗,建寧城的王祁大人穿戴整齊,和守城將士共商護城大計。而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旗幟變了,人變了,連人身上的衣服也變了。少年穿過前堂被帶到后府,那位夫人已經(jīng)端坐在堂前。夫人見了煥然一新的少年,用和藹的目光又一次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問少年:“哪里人氏?年歲幾何?”少年見她不像旗人,也不畏縮,大聲道:“江蘇武進人氏,年方十五,姓惲名壽平,字正叔?!狈蛉擞謫枺骸澳憧稍x書?”少年微微一笑,答:“若不是清狗來犯,我今年應該參加鄉(xiāng)試了!”旁邊的仆人斥道:“大膽狂徒,怎敢如此無禮!”說著就是一個耳光。夫人站起來指著仆人道:“好你個大膽的奴才李進忠,我在這里詢話,哪有你說話的份?給我滾出去!”李進忠悻悻而去。
惲正叔捂著臉恨恨地看著李進忠的背影,然后“呸”了一口血水。夫人走下堂用手帕擦拭少年嘴角的血,然后又細細端詳少年。此時,帳外喊道:都督駕到!話音剛落,陳錦已到后堂,一進來就拉著少年上下打量,少年又開始不知所措了。都督微微頷首,然后哈哈大笑,笑完了說,怎么讓少爺站著?快賜座!正叔被都督和夫人弄糊涂了,惶恐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樣的命運。
都督又向他問了許多問題,問他都讀什么書、有何喜好,問他父母兄弟的情況,問他什么時候參加的王祁隊伍,正叔一一作答。
最后,都督說:“我和夫人成婚多年,身邊沒有一男半女,夫人見你聰明伶俐,又有些緣分,想收你為義子,你意下如何?”正叔先是一驚,沒有想到這夫婦二人會有這樣的想法,他沉思片刻,站起身來抱拳道:“我乃大明臣民,都督貴為清將,正叔自幼讀孔孟,雖不精通大義,然人之氣節(jié)尚存,承蒙都督夫人抬愛,恕難從命?!倍级铰犃舜笈俺绲澏家炎钥O于煤山,明朝君不明理,奸臣當?shù)溃瑲鈹?shù)已盡,從堯舜禹開始,皇帝都是新舊交替,改朝換代是必由之路。你年紀輕輕,不知道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難道也想為崇禎陪葬不成?”正叔聽了如此一番話就不再言語了。夫人說:“老爺莫生氣,正叔也是一時想不通,讓他回去再斟酌斟酌。”都督揮袖讓人帶下去,他才發(fā)現(xiàn)怎么不見仆人李進忠,平時這種事都是他干的。夫人把剛才一幕告訴了陳錦,都督一聽又怒了,讓親兵喚李進忠進來,一頓訓斥,李進忠連忙磕頭認罪才免了皮肉之苦。
在軍醫(yī)的治療下,正叔兄長的病情日益漸好,兄弟還能每天見面。一日,正叔把陳錦都督收他為義子的事向兄長說了,兄長思忖片刻之后,輕輕拍著正叔的肩膀說:“兄長的這條命是夫人給的,且不說國家大事,單對你我兄弟,都督是宅心仁厚,你不看那些不降的士兵全都被殺了。你我隨父抗擊清軍五年有余,大明還是亡國了,單憑我們兄弟定然是無力回天,如今又和父親失散,已經(jīng)無家可歸。所幸夫人對你憐愛有加,在這里你還可以繼續(xù)學畫,為兄知道作畫對你異常重要,依愚兄之見,還是暫且應允了都督夫婦,以后再從長計議?!?/p>
正叔看著遠方的山巒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正叔還是聽從了長兄的意見,最終成就了陳錦夫婦的心愿。那天,建寧府張燈結彩,大擺筵席慶賀都督喜收義子,正叔的心里是復雜的,他骨子里愛國的一腔熱血無處潑灑,現(xiàn)在又成了大清都督的義子,反清復明成了一個永遠實現(xiàn)不了的夢想,不知不覺中兩行淚水滑落。
在建寧府還有一個人不高興,那人便是仆人李進忠。李進忠年齡長正叔五歲,卻心術不正,自從那天被訓斥后,前天又因為準備宴席砸爛了一個盤子,陳錦抽了他兩馬鞭。其實李進忠一直想做陳錦的義子,但夫人嫌棄他年紀大了些沒有應允,陳錦也發(fā)現(xiàn)此人平時表面上唯唯諾諾,心里似有隱晦,正叔的出現(xiàn)讓陳錦對李進忠更加厭惡。只是鑒于跟隨自己多年而沒有打發(fā)到軍隊里,但正因為陳錦沒有趕走身邊這個小人,才惹來了殺身之禍。這是后話。
二
光緒三十一年,三十五歲的張勛伯終于保舉了知縣,分布山東。在上任的路上,張勛伯感慨萬分,想他自幼飽讀詩書,卻屢試不第,萬般無奈之下入行伍進淮軍,幸得淮軍將領聶士成賞識,憑著他的機智聰慧、上下逢迎才有了這次保舉的機會,也算他在淮軍這十年沒有白辛苦。想到此,一股豪情溢于全身,狠狠抽了馬屁股一鞭,戰(zhàn)馬長嘶一聲,奮蹄疾奔。
一到山東他就拿著聶士成的舉薦信去找山東巡撫袁世凱,結果求見了三次都因袁大人公務繁忙沒能見上,張勛伯萬般無奈之下只能住在濟南府的一家客棧里等待召見。一日,百無聊賴的張勛伯和幾個隨從在客棧玩牌九,小二進來說,樓下巡撫差人來了,要見張老爺。張勛伯急忙下樓拜見,差人也不多言,告之庚時到袁府,巡撫大人要召見,張勛伯謝過差人,欣喜萬分。
庚時,張勛伯在客廳見到了這位中國歷史上的傳奇人物袁世凱。張勛伯自我介紹:“小人張廣建,小字勛伯,安徽合肥人氏,光緒二十九年跟隨聶大人麾下,今受聶大人差遣前來拜見袁大人?!痹笕酥t遜隨和,這讓張勛伯始料未及。看了聶士成的信,袁大人竟向張勛伯抱拳說:“聶兄信上說賢弟是曠世奇才,失敬失敬!”張勛伯受寵若驚,慌忙站起說:“感謝巡撫大人抬愛,勛伯愿在大人麾下肝腦涂地,在所不辭!”袁大人設宴款待了勛伯,席間,勛伯對時局進行了細致分析,對光緒帝的命運堪憂,對梁啟超、康有為的維新變法進行了大膽的評價,對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也談了他自己的看法。當然,張勛伯也很聰明,他閉口不談對慈禧的看法,他知道袁大人和慈禧是有交情的。袁大人聽了勛伯的一席話頻頻點頭。談了約莫兩個時辰,勛伯才起身告辭,并奉上了一幅華碞的精品字畫作為見面禮。袁大人觀后甚是滿意,收起字畫才說:“你且在平陰縣赴任,如不出我料,朝廷可能會有大的變故,你可隨機而動?!眲撞忠淮问难缘┑┑刂x過了袁大人,次日即去赴任。
正如袁大人分析,三年后,光緒和葉赫拉拉氏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相繼死去。年僅三歲的宣統(tǒng)繼位,攝政王開始主持朝政。攝政王一上任就表露出誓殺袁世凱,這對袁大人極其不利。
經(jīng)過三年的歷練,張勛伯已經(jīng)是山東布政司。一個小小的平陰縣令肯定滿足不了張勛伯的欲壑,布政司一職也只能帶來一時的歡愉。張勛伯清醒地認識到,清政府在一個三歲孩子的統(tǒng)治下,必然是外侵內(nèi)亂,攝政王和袁大人斗只是飛蛾撲火,革命黨只是一時氣候,中國的統(tǒng)治還要依靠北洋軍。北洋軍惟有袁大人說了算,只要抓住袁大人這個靠山,張勛伯不愁飛黃騰達。
張勛伯憑著袁大人這個靠山,又憑著自己善于拉攏逢迎,已經(jīng)是山東赫赫有名的人物,雖然不能點石成金但也能夠呼風喚雨。他把山東的吳炳湘、吳鼎元、聶憲藩、張樹元等一大群官員籠絡在麾下,伺機而動。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張勛伯以為時機已到,便寫信給袁大人想獨立山東省,隨信還捎去了他在山東各地搜刮的白銀兩千五百兩、古玩字畫一箱。袁大人很快回信,叮囑切不可輕舉妄動,一切要聽從指揮。張勛伯只好作罷。
這一等就是整整三年,這三年對張勛伯大人是漫長的,對生活在內(nèi)憂外患、水深火熱中的中國勞苦大眾更是漫長,今天是今天的政策,明天又是明天的稅賦,社會治安極其混亂,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民亂兵患,老百姓苦不堪言。張大人收足了稅賦,就開始借北洋軍的名義訓練自己的軍隊,在吃不飽飯的年月里,張大人的軍隊是解決溫飽的好去處,所以一個魚目混珠的加強旅就組建起來了。隨著張勛伯勢力的不斷擴大,山東巡撫胡建樞對張大人也要惟命是從,實際上他已經(jīng)是山東的土皇帝了。此后月余,張勛伯就順理成章地接任了山東巡撫一職。
張大人除了在政權上不遺余力地包攬,還大量收購散落在民間的稀奇珍寶、古玩字畫,甚至不惜盜挖古墓。他收羅豢養(yǎng)了一大批三教九流的人物,有古玩店的、典當鋪的、盜墓的等等,分散到山東各地為他收購古玩字畫。這幫人只要打聽到哪里有東西,就會軟硬兼施,連騙帶哄;要么就設計陷害,強取豪奪。收藏古董的都是些鄉(xiāng)紳土豪和有錢人,雖然有一定的勢力,但一聽是巡撫張大人差來的人,也就乖乖相讓。有幾個不識時務的,最后不但失了寶貝,還弄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蓬萊縣有一個叫藝古齋的古玩店,老板姓柳,五十出頭,年輕的時候隨父親在全國各地販賣古董,此人好學,對古董鑒賞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執(zhí)著和偏愛,多少年在古董行當摸爬滾打,煉就了他出類拔萃、不同凡響的鑒定水平,特別是一雙火眼金睛,不管仿得多像的贗品都逃不出他犀利的雙眼。古董界的人經(jīng)常重金請他長眼,據(jù)說多少年來沒有走過眼。遇到這樣的人才,這幫人也不敢馬虎,請示張大人如何處理這個特殊人物。張大人一聽大喜,雖然他收羅了些鑒定古玩字畫的人物,但能敵過這位柳先生的真還沒有,所以他決定請柳先生到府上一敘。張大人早就做好了打算,此人一旦為他所用,那就再好不過;一旦不從,就奪其家財,然后治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滅之。
柳先生乃何等聰明之人,他給兒子安排了店鋪的事,并告訴妻兒,他此去可能又要過漂泊不定的日子,但生命和衣食無愁。依依惜別之后,帶兩卷字畫隨差人去濟南見張大人。
一行四人在去濟南的道上,到處是流亡的老百姓,強盜趁機開始大肆搶掠,完全是一種無政府、無秩序狀態(tài),真正的天下大亂了。四人從蓬萊到濟南走了十余天,到張大人府上后,柳先生并沒有見到山東巡撫張大人。管家說,大人已于十天前進京了,安排我等善待柳先生。
三
1960年,那是餓死人的年代。在甘肅會寧縣城,閣樓胡家老小八口堅定自若地生活在餓得人想吃人的歲月里。胡家自若是因為他們有吃的,每當夜深人靜,是胡家一家吃飯的時候。從秘密的地窖里拿出麥子,在鐵鍋里炒熟了,一人半碗麥子,就聽見牙齒咀嚼麥子的聲音。最小的胡曉天還不到兩歲,劉氏既要自己填飽,還要嚼碎了喂兒子,所以她的嘴最忙。一家人誰都不說話,孩子們也習慣了這種生活,也不敢嬉鬧。父親說了,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了,別人知道了就會來搶。所以孩子們在那個歲月里就學會了守口如瓶。
胡家人就這樣小心翼翼地度過了三年饑荒。幾年之后鄰居們還常常議論,那時候半夜能聞見炒麥子的香味,另一個會馬上揶揄,挨餓的人鼻子比狗還靈,一定是餓瘋了,做夢都想炒麥子呢。胡家掌柜的胡大壽微微一笑走開了。
胡大壽的麥子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在很早以前,胡大壽的父親就在家里挖了一個秘密地窖,存了二十麻袋小麥。那時候二十麻袋小麥也不是一般家庭能購置得起的,他是用家里的古董字畫換的。別人想換,家里還沒有那些玩意兒。胡家有,并且很多,足足兩大柜子。二十幾年過去了,終于在這個時候用上了。胡家是清朝乾隆時候的大戶,祖上位居四品,在這個縣城里顯赫一時,到胡大壽這一代,家道已經(jīng)中落得差不多了,但閣樓胡家當年的榮耀仍然是劫后余生的老爺子們曬太陽時的重要話題。這些老爺子常常會說到胡大壽的太祖父胡極。胡極是京城的從四品官員,到底是什么職位這些曬太陽的老爺子們也眾說紛紜,有些說是戶部侍郎,有些說是監(jiān)察御史,為這個老爺子們爭得面紅耳赤,至于什么官職已經(jīng)無法考證,縣志上也沒有記載胡極這個人。在這幫老爺子中惟有一人是這么說的,說胡極根本就沒當官,胡極天性極高,滿腹經(jīng)綸,但他生性高傲,不謀仕途,一直在隴西鞏昌府汪家做教師。隴西汪家在金元明清四朝七代為官,顯赫一時。由此推斷,胡家的古玩字畫來自汪家更可信。
胡大壽的父親胡忠也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收購了這二十麻袋麥子。
會寧縣和定西縣交界的地方,有個村莊名叫新街。村上有個紳士姓韓,博學多才,且家資豐厚,喜歡古玩字畫。不知在什么地方打聽到會寧胡家祖上留有些名家字畫,韓紳士專程到會寧縣城找到胡大壽的父親胡忠。胡忠也讀過私塾,所以兩人極能談得來,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你來我往便成了朋友。一天,韓紳士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提出要欣賞胡家收藏的字畫。胡忠雖然不喜字畫,但也深知祖上留下兩大柜字畫的價值,當時時局混亂,日本人的飛機正在甘肅上空轟炸,胡忠覺得留在家里的字畫也不安全,遂向韓紳士提出聯(lián)系一個下家想出手的意思。韓紳士說:“只有看了東西才能聯(lián)系買家,這樣才能物有所值?!眱扇艘慌募春?。
韓紳士在胡家欣賞胡極收藏的字畫用了整整一天,兩大柜書畫全部看完了,并且還挑出了百余卷,一直到掌燈時分,韓紳士意猶未盡,問胡忠:“再沒有了嗎?”胡忠有些詫異地看看韓紳士,茫然的搖搖頭,韓紳士好像有些失望。
他們把挑出來的字畫按姓名寫在一張紙上,韓紳士吹了吹未干的墨跡,揣在懷里,然后押了一口茶。
“我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韓紳士問。胡忠有些詫異地說:“先生請講!”
韓紳士說:“我早年間聽說,你家有惲正叔的十二扇屏,是大幅同屏,分開是十二幅荷花,各有意境,合在一起又是一幅整體的荷花意境,紅木架子??捎写耸??”胡忠大為吃驚:“韓先生真是信息靈通!實不相瞞,的確有過惲壽平的十二扇屏,設色絹本,工筆兼寫意,沒骨畫法?!表n紳士睜大了眼睛問:“東西何在?”胡忠笑笑說:“先生莫急,聽我慢慢說來。民國四年,我們家來了一位姓柳的先生,說是來收購字畫的。那時候我家還算殷實,所以我父親不愿出手,但柳先生連著十幾天天天來,死纏硬磨非要看看我家的字畫,父親磨不過他,還是讓他看了,包括惲壽平的十二扇屏。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卸了紅木架子,畫都卷了放在柜子里,拿出來的時候只有十一幅。其他的東西他都沒看上,就對這十二扇屏來了興趣,他堅持要買,我父親堅決不賣,最后他兇相畢露,招了一幫窮兇極惡的人,丟下五十個現(xiàn)大洋,就要搬走東西。趁著這個當口,我趕緊去報官,縣丞的秘書和我父親有交情,他告訴我,這些人是省長張廣建派來的人,得罪不起,要活命就趕緊把東西給他們,不要為了些身外之物丟了性命。我趕緊跑回家把情況告訴了父親。父親沮喪地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一幫人在亂七八糟的雜物里搬走了紅木架子,在柜子里找見了惲壽平的畫。其實有心賊的柳先生早就知道畫的存放處,但找了還是只有十一幅,翻遍了我家的所有地方都沒有找見另一幅,他們就開始逼問我父親,父親被打得滿地翻滾。鄰居們聽見動靜都團在了大門外,最終這幫人還是沒有找見,便悻悻而去。
四
惲正叔一直以義子的身份跟隨著閩浙總督陳錦。僅一年時間,清軍勢如破竹消滅了大部分的反清勢力,詔安、南靖、平和、漳州還在作困獸之斗,除了鄭經(jīng)還在東南沿海一帶和陳錦周旋,其他的人都已經(jīng)留起了象征大清臣民的辮子。陳錦深諳兵法,有一支訓練有素的水軍在海上和鄭成功開始了持久戰(zhàn)。
順治八年初春,清廷催促陳錦在入冬之前拿下鄭經(jīng),但陳都督認為還不到時機,正在寫上奏的折子,這時惲壽平端一杯涼茶進來,陳錦放下毛筆和這位義子聊了起來。
“聽夫人說,你還能寫丹青?”
“以前跟叔父學過幾日,不成體統(tǒng)?!?/p>
“好,這里有筆墨紙硯,你畫上一幅,讓為父一觀。”
惲壽平說:“請義父命題!”
陳錦看了一眼屋外池塘的荷花,“就蓮花如何?”
“叔父英明,正叔學畫就是從蓮花啟筆的?!?/p>
轉眼間,一幅水墨荷花就呈現(xiàn)在陳錦的眼前:陳錦驚嘆不已:“惟妙惟肖呀,正叔我兒真是奇才呀!”
陳錦呷了一口茶,緩緩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說:“目前戰(zhàn)事緊張,朝廷要為父在入冬之前拿下鄭經(jīng)。以為父之見,要這么打,必敗無疑,到時候為父可能戰(zhàn)死,”惲壽平想阻止義父,但陳錦舉手阻止了他。
“讓我說完。自古將軍都以戰(zhàn)死疆場為最大的榮譽。如果我一旦有個意外,望你能送我骸骨至我的家鄉(xiāng)安葬,善待你義母,我陳錦也就不枉此生了?!痹掃€沒說完,惲壽平的眼睛已經(jīng)噙滿了淚水。
這幾年陳錦經(jīng)常出征在外,雖然沒有和義父促膝交談,但他還是逐漸改變了對陳錦的態(tài)度,對義父的為人處世很欽佩。幾年來,惲壽平一直潛心讀書畫畫,對政治不聞不問,那種亡國的仇恨已在他心里慢慢隱去。惲壽平跪倒在地說:“義父對我兄弟二人有再造之恩,正叔一定盡全力報答!”陳錦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了他的肩膀,點了點頭說:“下去忙吧?!?/p>
半月之后,陳錦的奏折批了下來,順治對陳錦極為不滿,認為他貽誤戰(zhàn)機,還派了監(jiān)軍前來督戰(zhàn),務必要在入冬前活捉鄭經(jīng)。陳錦不敢怠慢,接連取得了幾場戰(zhàn)役的勝利,連續(xù)拿下了江陰、涇縣、舟山三縣,殲滅張肯堂、劉世勛、阮進等人。雖然戰(zhàn)功卓著,但鄭經(jīng)以大海為屏障,依然穿梭在金門和福建之間,陳錦著實拿他沒有辦法。
一日,戰(zhàn)事休整,陳錦回家,夫人丫鬟前來侍奉。陳錦因為拿不住鄭經(jīng)脾氣正火,見誰都沒有好言語,結果,李進忠打來的洗腳水太燙,被陳錦一頓踢打,惲壽平趕緊換了一盆才算平息。
翌日,夫人安排要選兩個人去軍營侍奉陳都督,這段時間都督要隨船去海上打仗,女眷不方便,要兩個男丁,李進忠和一個叫安城的人被都督帶到了船上。
轉眼已到了仲夏。一日都督的大軍在舟山休整,李進忠和安城兩人到岸上補充日常用品。舟山有一家很有名的酒樓,喚作“燕來新社”,主要以烹制當?shù)氐难喔C為主,在周邊縣州富有盛名,都督安排要為他帶上一份秘制燕窩。老板聽了是都督要燕窩,命廚師精心細作,并為李進忠沏了明前龍井,一副討好的笑臉,李進忠也自我陶醉地在大廳里踱著步。這時候門里走進一個氣度不凡、雍容華貴的少年,隨身跟著兩個彪形大漢,此人身高七尺,眉宇間透著英武之氣,老板趕緊上前打理。
三人落座后,點了一桌的吃喝,出手很是闊綽,老板更不敢怠慢,惟命是從。少年看見了在大廳里自信踱步的李進忠,悄問老板此人的來歷,老板如實說了,少年端了一杯酒,細細端詳了李進忠一番,慢慢呷下,計上心來。
少年邀請李進忠同桌共飲,李進忠欣然答應,幾杯酒下肚,在少年的教唆下,李進忠將自己的身份全盤托出,在酒精的麻醉和少年的繼續(xù)教唆下,李進忠已經(jīng)不能自持,壓抑了很久的不滿、抱怨、牢騷像決堤的洪水一瀉而下,最后竟破口大罵陳錦陳都督。李進忠的這個狀態(tài)正中少年下懷,他誘導李進忠繼續(xù)說下去。
最后,李進忠在微醉的情況下,答應了少年的條件,五十兩黃金是李進忠?guī)纵呑佣嫉貌坏降呢敻?,他答應了取陳錦的項上人頭作為條件。
仲夏末日,戰(zhàn)事日益緊張,鄭經(jīng)隨軍圍攻海澄,陳錦率軍增援,被鄭軍阻擊于漳州灌口,陳錦進退兩難,兩軍膠著十余日,陣前小將陳澤到鄭經(jīng)帳前獻計。
“我已收賣陳錦的一名內(nèi)侍,喚作李進忠,我在舟山將其收買,現(xiàn)在可為我用?!?/p>
鄭經(jīng)聽了大喜,應允可試之。
還在“燕來新社”,陳澤和李進忠在一間雅間密談著,安城在外面放風,李進忠已經(jīng)收買了安城。安城起初很害怕,但人總是經(jīng)不起金錢的誘惑,還是和李進忠同流合污了。酒足飯飽之后,李進忠和安城去了對面的怡紅院,已經(jīng)闊綽的李進忠要了怡紅院的頭牌一邊蘭,好一番逍遙快活。
李進忠心里很清楚,如果一旦計劃失敗,他必定被碎尸萬段,所以該享受的他要抓緊享受。
在船上有海風吹著比在陸地上涼爽許多,陳錦站在甲板上眺望著遠方,若有所思,這時候李進忠拿著披風給陳錦披上說:
“老爺,海上風大,回去早點歇著吧?!?/p>
陳錦突然問道:“你跟老夫幾年了?”
李進忠心里一驚,連忙答:“七年有余?!比缓缶o張地看著陳錦。
陳錦淡淡地說:“時間過得真快呀!”然后緊了緊披風回到了臥艙。李進忠端上了下了藥的菊花茶,陳錦一口氣喝了大半,然后倒頭就睡。三更時分,李進忠再次來到陳都督的床榻跟前,這次不是端茶倒水拽被子,他惡狠狠地抽出了一把匕首,沒有一點的眷顧、沒有一點手軟,僅僅幾下就割下了陳錦的頭顱,用準備好的舊衣服包了,和安城兩人跳下海游向了陳澤準備好的小船上去了。
五
勛伯張廣建這次進京,并沒有想到會留在京城,并且一呆就是三年,在袁世凱一手遮天的政局下,張勛伯輕易地就成了順天府尹。
在山東等待的柳先生接到書信通知,讓即日赴京侍奉左右,就這樣,柳先生又一次收拾行裝和其他幾人趕赴京城。
張勛伯在京城供職可不像在山東可以隨心所欲,他得時時提防各種政客,所以他經(jīng)常住在府衙料理事務,新買的大宅子住了一幫食客和幕僚,由總管統(tǒng)一管理,該干什么大家都清楚。只有柳先生來了半個月了,仍沒有事干。一日實在無聊,便向管家告假說去趟琉璃廠,管家應允。
民國時候,琉璃廠和潘家園已經(jīng)是富有盛名的古玩市場了,清朝的八旗子弟、遺老遺少在沒有俸祿的日子里,大肆變賣著祖上留下的古董玩意。已經(jīng)民國了,八旗子弟的日子當然不好過,但他們的架子不倒,吃飯必須要上八個碟子四個碗,沒盛的就盛咸菜、窩頭,泡一壺濫得不能再濫的大紅袍,就這樣悠然自得,八旗的那份榮耀還在,滿人的那份自尊猶存。
潘家園要比琉璃廠更有神秘的色彩,京城的行內(nèi)人都叫它“鬼市”,八旗子弟們好面子,變賣家業(yè)本來就是件很丟人的事,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就更加難堪,所以八旗們都在天黑之后把古董拿到潘家園兜售,提個昏暗的燈籠,讓買家看不清自己的面容,維護著他們可憐的自尊。在鬼市,還有宮里的太監(jiān)和宮女把皇家的東西偷出來交易,當然還有盜墓賊、江洋大盜、小蟊賊、制假者等一長串見不得陽光、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在買進賣出。
柳先生是行家,來回幾趟就能看清楚整個市場的行情,當然他還能準確無誤地給每件玩意斷代、估價,這就是他的能耐,要不堂堂的順天府尹張廣建大人會好吃好喝養(yǎng)著他,還不遠千里讓他到京城來?
連續(xù)幾日柳先生都在這兩個地方轉悠。管家是個有心計的人,暗中派了人監(jiān)視,但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一日,張廣建得閑在府上召見各位幕僚,獨獨缺了柳先生,管家趕緊將柳先生的行蹤向府尹詳細匯報,張府尹聽了微笑點頭。正說著,柳先生進了大廳,一進門就跪在地上行禮,府尹連連說:“罷了,罷了,都民國了,不興這套了?!辟n了座,府尹問:“聽說先生這幾日在琉璃廠和潘家園轉悠,可淘到什么好玩意?”柳先生面露喜色說:“大人英明,小人真為大人瞄了件好東西!”
“哦,說來聽聽?”
柳先生說:“前天傍晚在鬼市看見一幅惲正叔的山水條幅,我看應該是四條屏。賣畫之人是個太監(jiān),雖然他化了妝,但我從他的聲音里就能聽出來。此畫明顯是宮里的東西,是精品中的精品,上有乾隆、嘉靖、咸豐三位皇帝的印璽,乾隆爺還題了跋。我問他是否是四幅,他矢口否認。這種人故意賣單張的。收藏字畫的人就講究個全幅全張的,等你收購了其他三幅,第四幅就是天價了。行內(nèi)話說,找失群的東西要花百倍的價?!?/p>
府尹對這件東西感了興趣,就問:“那你打算怎么辦?”柳先生謙虛地說:“小人無計可施了,正要求教大人?!?/p>
張廣建是何等人,豈能錯過惲壽平的山水四條屏?他捋了捋胡子,計上心來。
柳先生按照府尹大人的計謀花了半年的時間,費了不少的口舌,當然也花了不少的現(xiàn)大洋,終于搞來了三幅,另一幅太監(jiān)怎么也不肯出手,故意急柳先生。太監(jiān)知道柳先生越急價格就會越高。太監(jiān)細聲細氣地說:“失群的東西就是這么值價。”柳先生氣得真沒折轍但柳先生打聽到太監(jiān)是乾清宮的執(zhí)事,只要知道他的出處就好辦了。
張廣建雖然是府尹,但他是民國的府尹,不是大清國的府尹,要他進宮去找惲壽平的另一吊畫還真有些難,本來他打算等太監(jiān)高價要出手時,帶幾個人一搶了事,但太監(jiān)現(xiàn)在還壓著火候,急也白急。但機會還是很快來了,溥儀要去東北了,宮里亂成一團,太監(jiān)終于壓不住了,約了柳先生出手,還沒站穩(wěn)當,幾個如狼似虎的大漢將太監(jiān)一頓飽打,邊打邊罵:“你敢偷宮里的東西,饒不了你!”
奪了東西揚長而去。柳先生假裝蜷縮在一旁,等那些人走了問太監(jiān):“你得罪什么人了?”太監(jiān)惡狠狠地看了看柳先生說:“你給灑家玩陰的?啊呸!”一口濃痰糊在了柳先生臉上。太監(jiān)還想和柳先生廝打,柳先生倉皇逃了。
惲壽平的御覽山水四條屏轉眼已經(jīng)掛在了內(nèi)閣大臣段祺瑞的書房,因為順天府尹張廣建獻了這幅珍品,段祺瑞大為高興。以前他知道像張廣建這種人只會攀附在袁世凱身邊,但沒想到勛伯也是識事務的俊杰。所以,在對北洋軍授銜的會議上,段祺瑞對張廣建的功勛大肆吹捧,內(nèi)閣會議上的議員很反常地全票通過,最終將一枚陸軍上將的勛章很隆重地授給了張廣建。
張廣建不但籠絡段祺瑞,還對在京城的內(nèi)閣成員都進行賄賂,包括外務大臣梁郭彥,民政大臣趙秉鈞,度支大臣嚴修等等。私下和馮國璋、黎元洪、曹汝霖都有交往。張廣建的外事活動還是被袁世凱察覺,袁世凱雖然不是信不過張廣建,但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民國三年,袁世凱像當年那樣,給心腹張廣建分析了全國的形式后,毅然決定派張廣建任甘肅省民政長兼甘肅都督。
張廣建知道,除了袁大總統(tǒng)說的西北邊陲重鎮(zhèn)需要自己這樣的人才外,還是他過度親密其他人導致的后果。按照京城的規(guī)矩,府尹大人要離職,下屬官員都要來送行,送行的人不免要送些這樣那樣的禮物。張廣建在府上專門候著,下屬們一看這架勢不去都不行。
也不是張廣建非要貪財,按袁大總統(tǒng)的部署,要他把在山東的那支部隊帶到甘肅,主要是遏制馬占鰲的回民軍隊。那可是一個旅,沒現(xiàn)大洋怎么填飽這千十號人的肚子?張廣建一面派親信去山東調(diào)兵,一面自己舉家向蘭州進發(fā),相約清明時在蘭州會合。
六
胡忠用祖上留下的一百多幅字畫換了二十麻袋小麥和一千多元國民黨的紙鈔,當時也是一個財主的資產(chǎn)了。這是他和韓紳士秘密的交易,胡忠在家里修了秘密的地窖儲存小麥。這些小麥是在三九寒天特殊加工過的,據(jù)說這樣凍過的麥子不起蟲,五十年都不會霉變。
胡忠小心翼翼地生活在那個動蕩的年月里。不管是軍閥奪土匪搶還是紅軍征,胡忠都沒有失掉一粒糧食,那是幾輩子人活命的保障,他不敢馬虎。難怪他的孫子胡曉天后來說他爺爺是為二十麻袋小麥愁死的。幾年之后,胡忠得一場瘧疾,人很快就不行了,臨終之時交代兒子胡大壽,二十麻袋小麥不能向任何人說,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決不能動用,說完就一命嗚呼。胡忠三周年祭日的時候,中國人民解放軍進駐了會寧縣城。一天都不差。
胡大壽遵照父親的遺愿,在最困難的時候用那些小麥養(yǎng)活了一家人,也許他此生就是為完成胡家這個使命而來的,任務完成了就撒手人寰。料理完胡大壽的喪事,胡曉天開始整理家里的雜物。家里的這個大柜子放在那里不知多少年了,上面一層厚厚的污垢,右邊的角上還破損了,胡曉天聽奶奶說是民國九年地震砸的。進入八十年代,江浙一帶做家具的人布滿了全中國,新型的大立柜、高低柜成了人們的新寵,胡曉天覺得這個柜子既老又丑,他想利用柜子的木材做個大立柜,剩下的木頭還可以做個茶幾。請來的木匠圍著柜子看了半天,說:“可以,做兩件綽綽有余,余下的我看還能做兩把小椅子。收拾收拾明天動工?!庇辛祟~外的兩把椅子,胡曉天歡喜地趕緊給木匠遞紙煙。
胡曉天開始收拾柜子里的雜物、瓶瓶罐罐,收拾完后按木匠的吩咐要把柜子抬到院子里拆開。胡曉天叫了兩個鄰居,還有他妹妹和母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到院里。胡曉天投了個抹布擦試干凈了,圍著柜子轉了半天,他就琢磨,這個東西放了一百年了,木質還這么緊密,紋路還這么清晰,的確是件不俗的東西。這時候胡曉天的母親手里提著一件衣服,讓胡曉天試試,說是胡曉天父親穿過的一件夾衣。胡曉天聽了夾衣兩個字,突然打了一個激靈,他在擦柜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后面的擋板出奇的厚,胡曉天沒有顧上打理母親,把胳膊伸進柜子量了一下,又在柜子外面量了一下,足足錯了有半拃,胡曉天一下子就興奮了起來,他關了大門,找來了錘子、鏟子。母親手里拿著衣服不解地看著兒子。胡曉天拿著工具卻無處下手,柜子都是用暗鉚套的,沒有下鏟子的地方。他又圍著柜子轉了兩圈,心想上面也許可以打開。他又搬了個凳子,因為柜子高兩米五左右,不踩著凳子夠不著。等掃了上面的灰塵,胡曉天一眼就看見了上面的機關。胡曉天從上面抽出了在夾層的立抽屜,里面裝了六幅畫,還有其中一幅就是惲壽平的絹本荷花。
胡家人有守口如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所以這件事沒有任何的風吹草動,只可惜了那個雞翅木的大柜子,被江蘇的木匠拉去打家具了。其實木匠都是認識木頭的,等把油漆好的家具抬到家的時候,胡曉天根本就沒有在乎是不是他的木頭做的,他的注意力在那兩個元寶上了。
八十年代是改革開放初期,人們的思想正在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下日益覺醒、日益復雜。二十出頭的胡曉天因為父親離世早,已經(jīng)擔負了操持家庭的重擔,和他一樣的同齡人大部分都已經(jīng)結婚了,也是因為家庭拮據(jù)的原因,胡曉天連個對象都沒有。有了這兩個元寶,娶個媳婦應該不成問題的。在胡曉天眼里,銀元寶的價值遠遠超過那幾幅畫。也難怪他會這么想,他受到的教育有限,十六歲就上山下鄉(xiāng),初中也沒上兩天,更何況經(jīng)歷了文革洗禮的人們,對于這些專政的屬于牛鬼蛇神的東西不敢抱有什么希望。胡曉天親眼目睹了大批的字畫和書籍被焚燒的場面,在他的意識里,只有黃貨和白貨能換錢。長期生活在計劃經(jīng)濟下的胡曉天只能有這樣的見識。
胡曉天有了白貨免不了對未來的一番憧憬。當然最先考慮的還是自己的終身大事,當時娶個媳婦有幾百塊就夠了。胡曉天在工程隊當民工,一個月掙四十六元,除了一家的生活之用,能存下的最多十五元,靠這個錢娶媳婦要等到猴年馬月,所以他必須趕緊出手那兩個白貨,只有出手了才能早一天娶上媳婦。
胡曉天到縣上的供銷社去問一個銀元寶能賣多少錢。那個戴黑邊眼鏡的人可能在文革中被整怕了,一聽元寶兩字就一哆嗦,然后就站端正了,向掛在墻上的毛主席像用普通話說:“堅決不要牛鬼蛇神的東西,堅決割資本主義尾巴……”旁邊過來一個人,笑盈盈地說:“你不用管他,他是從江蘇下放到會寧的,神經(jīng)有些問題,文革時候嚇的?!焙鷷蕴焖闪艘豢跉猓蛦柺赵獙毑?。那人還是笑盈盈地說:“這東西你應該去銀行交?!焙鷷蕴觳琶靼子辛税棕浺膊灰欢ê贸鍪帧5姐y行,人家說按克收,一克一毛一分錢,然后就伸手要東西稱。胡曉天沒拿東西,只是打聽打聽行情,銀行的人白了他一眼,收回了手說:“你沒事找事呀!”再也不搭理他了。胡曉天悻悻地出了門,他看見了那個在供銷社見過的戴黑邊眼鏡的人。胡曉天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不像神經(jīng)病人的眼神,因為那人在盯著胡曉天專注地看,還向他笑了笑,點了點頭。
回到家,胡曉天算了一賬,五十兩是兩千五百克,能換二十幾張大團結,不簡單,再加上自己存的一百多就可以娶媳婦了,胡曉天一陣興奮。這時候有人敲門,是母親開的門,母親就喊曉天。他出了門看見那個戴黑邊眼鏡的人,吃了一驚。那人看見了胡曉天的驚訝,趕緊說:“你別怕,我沒病,能讓我進屋談談嗎?”還是用較標準的普通話。胡曉天無措地看著那人進了房間。
七
在鄭經(jīng)的大帳里,李進忠和安城提著陳錦的人頭喜滋滋地等著他們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然而鄭經(jīng)看著帳下的李進忠卻一言不發(fā),思忖許久之后,講了一番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大道理。賣主求榮的下場歷來都好不到哪兒去,鄭經(jīng)還是決定斬了兩人。李進忠和安城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鄭經(jīng)派人將陳錦的頭顱送到清軍的軍營,軍營因為無主一片混亂。惲壽平也從來沒有經(jīng)歷這樣的事,只是陪著義母流淚。幸虧清廷很快就派了主持軍務的統(tǒng)帥,并對陳錦都督的親屬加以撫恤。新都督在軍營里操辦了陳錦的喪事。按照陳錦的遺愿,尸骨要送到家鄉(xiāng),惲壽平是義子,這個任務理所當然由他完成。吉日吉時,轅門三聲炮響,都督的靈柩浩浩蕩蕩向陳錦的家鄉(xiāng)南京出發(fā)。
行了數(shù)日,靈柩途徑靈隱寺,陳夫人是吃齋念佛之人,靈柩所經(jīng)寺廟她都要燒香超度丈夫,靈隱寺這樣的百年大寺更不能不去。丫鬟攙扶著夫人,惲壽平緊隨其后。在大雄寶殿的臺階上,一個上了年紀的俗家弟子正在專注的清掃,惲壽平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又仔細看了看,天啊,這不是日夜思念的父親嗎?手里的香表撒落在臺階上,他渾然不知,三步并作兩步撲上前去,哽咽著喊了一聲父親。那人一看,這正是自己的次子正叔。兩人抱頭痛哭。
在禪房里,父子二人相互訴說著失散之后的經(jīng)歷,當惲壽平的父親聽說了兒子已經(jīng)是陳錦的義子之后,久久地沉默,惲壽平趕緊跪下請求父親責罰,父親連忙扶起兒子,嘆息道:“大勢已去,憑我們父子豈能回天!滿清政府也不是我們料想的那樣荒蠻無道,他們崇尚儒家思想,除了讓漢人留辮子,其他還是沿用崇禎皇帝的舊制,家鄉(xiāng)武進的人還給為父捎來了清廷的詔書,對崇禎年取得功名的人繼續(xù)可以任命。為父雖然也是崇禎六年的貢生,但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的痛楚之后已經(jīng)心灰意懶。一群在馬背上的蠻夷能做到如此,也算是不易,我們一家還都在人世才是幸事。你兄雖在福建軍營,但也是衣食無憂。你叔惲向去家鄉(xiāng)收租,不日也到杭州。你先去送你義父的靈柩,到時候我們再作打算?!?/p>
父親一番話讓惲壽平陰沉的情緒漸漸晴朗起來。
靈柩到達陳錦的家鄉(xiāng)后,陳錦的叔侄們隆重地安葬了大都督陳錦。當然這也是清廷的意思,肯定還有收買人心的成分在里面,還賜了白銀和綾羅綢緞。等一切都辦完了,惲壽平就向陳夫人辭別。夫人也不忍讓正叔離開,好一番母子情長。其實即使惲壽平不走,陳錦的侄子們也不會容他。
惲壽平回到靈隱寺和父親叔父會合后,他們立即收拾行裝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時下是順治十一年的深秋,天高云淡,花草樹木已經(jīng)不再翠綠,一個失群六年的游子終于回來了?;叵胨麖氖q就隨父在浙、閩、粵幾省漂泊,后來參加王祈的抗清隊伍,再到被俘虜忍辱負重給陳錦當義子,嘗盡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現(xiàn)在終于回到家鄉(xiāng)可以安定下來,心中充滿對未來的希冀。
惲壽平的父親和叔父,都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才子。父親惲日初是當時很有名的理學家劉宗周的高徒,早年加入復社,那是一幫文人墨客成立的反清社團。叔父惲向惲道生則是山水畫的高手,其風格大氣磅礴,自成一派,求畫者絡繹不絕。惲壽平在家中跟父親讀書學詩,跟叔父學畫,每日都與復社的丹青、詩書高手交流,其樂融融,學到了許多的學問。
寒暑交替,轉眼已是五個春秋。在叔父的悉心指導下,惲壽平的詩書畫已經(jīng)日臻成熟,被行內(nèi)人士認可和肯定,在江浙一帶已經(jīng)很有名氣。惲壽平畫山水取黃公望筆法,于荒率中見秀潤,他所畫的《靈巖山圖卷》名噪一時。此卷構思精巧,近觀細膩不亂,遠看高曠清淡,尖毫勾皴,濃墨點樹,浸潤宋元諸家,吸取王蒙山水畫的長處,實乃精品上作。叔父將此畫傳與復社的高人欣賞,眾人皆驚嘆正叔的奇思妙想和繪畫造詣。次年春天,惲壽平和王翚王石谷結識,兩人惺惺相惜,相見恨晚,游歷山水,品茗傾談,切磋畫藝,甚為投機。
惲壽平不僅畫作出眾,風格獨具,在父親的引導下,他還兼工詩書,題句清麗流暢,詩格脫俗超逸,為“昆陵六逸”之冠。書法學唐代褚遂良,自成一體,被稱為“惲體”。惲壽平詩詞清新,書法俊秀,畫筆生動,時稱“三絕”,名盛一時。惲壽平和王翚的作品相互題寫了題跋,讓彼此的作品都錦上添花。
后幾年,父親叔父相繼去世。惲壽平安葬了父叔后,生活拮據(jù),遂開了“甌香館”開始了賣畫生涯。惲壽平雖然不像石濤、八大兩位朱氏后裔寄恨于畫,但他崇尚氣節(jié),誓不應科舉。為了生計,變賣書畫也不向權貴低頭。在賣畫生涯中,惲壽平在其甌香館中結識了唐宇昭、莫云卿、莊子純、楊兆魯、笪重光、毛先舒、諸匡鼎等一時名流,相互切磋,共同唱和,這讓他的畫作水平突飛猛進。
一日,惲壽平正在畫一幅《空谷來客圖》的山水畫,這時候好友王石谷前來拜訪,進來就仔細端詳這幅畫了一半的畫,然后就拿起筆一番修改。因為兩人關系非同一般,客氣就見外了,所以王石谷也不客氣,刷刷幾筆,《空谷來客圖》瞬間就惟妙惟肖了。惲壽平看了又看,感嘆不已地說:“空谷兄乃山水繪畫之高手,即使正叔辛苦一生也不及王兄半點領悟?!?/p>
這件事深深刺激了惲壽平。此后,惲壽平一洗前習,獨辟蹊徑,專攻花鳥書畫,他從明代沈周、孫隆等人的作品中吸取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再參考畫史文獻資料,創(chuàng)造“仿北宋徐崇嗣”的沒骨花卉畫法,更以徐崇嗣為宗,兼取各家之長,橫加研習,開創(chuàng)了沒骨畫之先河。惲壽平所畫花卉,很少勾勒,以水墨著色渲染,用筆含蓄,畫法工整,明麗簡潔,天趣盎然。此后惲壽平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花鳥作品,《紅梅山茶圖》、《梅竹圖》、《玉堂富貴圖》、《桃花圖》、《三友圖》、《梧軒圖》、《蓼汀漁藻圖》都是上乘作品。惲壽平畫荷花堪稱一絕,沒骨荷葉柔美秀雅,人們爭相求購,然惲壽平性情孤傲,遇知己索畫即可得,否則,雖出高價,也不屑畫一花片葉。
康熙二十八年,惲壽平用將近一年的時間創(chuàng)作了通屏《蓮花十二媚》的屏風,十二幅畫合在一起是一幅大型的荷花圖,有花有水、有鳥有蟲,分開之后又各有立意,獨立成章??胺Q曠世奇作,許多人出重金購買,都被謝絕,
次年,惲壽平在屈辱、勞碌、曲折、貧寒中走完悲涼的一生。因為成婚晚,他去世的時候,兒子惲念祖年方五歲。幸得王石谷、董珙、鄒顯吉等老友相助才得以入土為安。
八
三月的甘肅蘭州一片蕭瑟,張廣建心事重重地住進了武都路的都督府衙。第二天他的一個混成旅就駐進了蘭州市,原任的甘肅長官趙惟熙知道張廣建是個狠角色,表現(xiàn)得唯唯諾諾,沒敢動用賬務上一個銀元,交接了相關事務,帶著隨從灰溜溜地回老家了。
張廣建進駐蘭州之后,憑借著他武器精良的混成旅,既拉攏當?shù)氐泥l(xiāng)紳土霸,又打擊與他對立的馬安良等小股軍閥勢力,反對者均被革職查辦,安排自己的同鄉(xiāng)親信,混成旅的旅長李明和就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甘肅開始實行軍閥暴政,濫征稅賦,征收鴉片走私販運稅,到處搜求名畫古玩。張廣建還起用前清的封建余孽,恢復舊禮制,為袁世凱復辟打基礎。一時間甘、青、寧人民生活在了水深火熱之中,人民困苦,怨聲載道。
柳先生為了給張廣建表功,先后在敦煌、酒泉、張掖等古鎮(zhèn)搜刮古玩字畫,還是用在山東的卑鄙手段,為得到別人的東西,不惜冤獄陷害,甚至殺人滅口,可以說是不擇手段。
一日,柳先生一行到古鎮(zhèn)隴西郡,下面的人按柳先生的吩咐都分頭去打探消息去了。柳先生到任何地方去必先找來地方志閱讀,縣衙的人一看是省上來人,匆匆拿來了同治年編修的隴西縣志,柳先生住在驛館里慢慢品讀起來。隴西縣有一汪姓大戶,從金朝開始為鞏昌便宜總帥,一直到清乾隆年,歷仕四朝,蔭職封爵,代代為官,這樣的官宦人家在全國也是鳳毛麟角。柳先生對汪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柳先生預感到在隴西一定能找到張省長喜歡的東西。
隴西汪家的確是代代為官的大戶。汪家大院經(jīng)過了一百多年風雨侵蝕依然巍峨屹立,柳先生敲門拜訪,一進院子卻是一派蕭條。院子中央有一個石砌的臺子,上面卻空缺著,大戶人家院子的這個臺子一般都是放太湖石之類的?;▓@周圍的綠筍石所剩無幾。一名穿著邋遢的婦女問柳先生何事,柳先生問主人何在,婦女沒有再說話指了指上房的門,就去了廂房。柳先生進了房門,看見床榻上側臥著一人正在吸鴉片,見有人進來就轉過身子問:“先生何事,是收東西的嗎?”
柳先生一看就明白了,說:“我知你們汪家是大戶,奇珍異寶肯定有。我看了看放在外面的東西,還沒有我能瞧上的?!蹦侨俗屑毚蛄苛肆壬?,然后翻身下床,整了整衣領說:“先生需要哪方面的?瓷器、古畫還是其他?”柳先生笑了笑說:“有什么就盡管拿出來,錢有的是。”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了一袋嘩嘩作響的大洋。大煙鬼一看現(xiàn)大洋眼睛都亮了,說:“先生到這邊屋里說話?!?/p>
在西廂房的地下室里,柳先生看了汪家的藏品顯得很失望,也許是已經(jīng)被人挑選過了,也許是柳先生太見多識廣,反正沒幾樣東西能讓柳先生滿意。見大煙鬼這樣熱情,柳先生還是挑了兩個龍泉窯的花瓶和幾幅明代進士的字畫。
再到上房,柳先生從袋子里倒了約二十個大洋在桌子上,大煙鬼也不討價還價趕緊攬到自己的口袋里。柳先生說:“沒想到顯赫一時的汪家也不過如此?!贝鬅煿砺犃擞行﹤械卣f:“汪家戶大,子嗣也多,各房都有各房的寶貝,不過現(xiàn)在都敗落了。我這大房都到這個田地了,唉!”說完長嘆了一聲。柳先生說:“你知道,我尋的是曠世奇寶,一般的東西也入不了我的眼睛,你可曾聽祖上有什么好東西?”大煙鬼想了想說:“遠的不知道,只聽我祖父說,他的祖父當時在京城為官,在雍正爺手下官居二品,顯赫一時,告老還鄉(xiāng)時,雍正爺賜了好多宮里的奇珍異寶。據(jù)說有一幅惲藍天的大幅畫作,非常珍貴,分開是十二幅小畫,上面還有康熙爺?shù)念}跋?!绷壬缾翂燮疆嬜鞯膬r值,趕緊追問東西的下落,大煙鬼接著說:“我的那個先人告老還鄉(xiāng)之后,帶來的好東西的確不少,包括院子的太湖石也是那次帶來的,只可惜我用它換了煙土了?!比缓笥质且宦晣@息。
沉默了一會,大煙鬼又說:“聽說,老先人帶來了一個教書先生,好像是甘肅會寧人,姓胡,叫什么忘了,反正和我的先人很要好。這個胡先生在我家好多年,一直教育我們汪家的子孫,先人見他的功勞卓著,就把惲壽平的畫送給了胡先生。”大煙鬼吸了吸鼻子又說,“這也是祖父口傳下來的,真不真實誰知道呢?!?/p>
柳先生信了。先生對惲壽平的畫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結。他寧可信其有也不愿信其無,帶著他的人專程去了會寧。本來他是不打算到會寧的,這個地方算不上古鎮(zhèn),歷史上當官的人也極少,但他聽了大煙鬼的這個故事,卻執(zhí)意要去一趟會寧。
會寧城很小,一會兒的工夫就打聽到了胡家的底細。胡家的確有一位叫胡極、在康熙四十五年中二甲第四十一名進士的人,當時在京城官居從四品,在鞏昌汪麟手下為侍郎。胡極雖有滿腹經(jīng)綸,卻不諳為官之道,喜歡傳道、授業(yè)、解惑。汪麟見他這般不喜官道也不怪罪,很少給他安排事務,主要讓他教授自己的幾個孩子。告老還鄉(xiāng)時,奏請皇上也讓胡極還鄉(xiāng),皇上欣然準奏。
這些消息與大煙鬼說的一致,所以更堅定了柳先生的判斷。柳先生也的確沒有判斷錯誤,他在胡家連哄帶騙帶搶,得到了人們一直傳說的十二扇屏,但可惜卻少了一幅。柳先生并不死心,準備在會寧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失群的那幅。但這時候張廣建從省城捎來了信,讓他們一行人馬上回蘭州。柳先生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急匆匆趕到蘭州,一去才知道,袁世凱死了。張廣建頓時失去了靠山,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著步子,他已經(jīng)往京城派了好幾撥人去打探消息,急召柳先生回來,就是挑一批古玩字畫運往京城去打點關節(jié)。柳先生將在會寧的收獲告訴了張廣建,問要不要把這幅東西也帶到京城。張廣建細細觀看了這十一幅畫后驚嘆不已,連說神來之筆,單幅作品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可惜就是活生生缺了中間的第六幅,如神龍無珠,通屏的效果顯示不出來了。遺憾之余,最后決定還是留在自己的身邊。
九
黑框眼鏡的人進了屋子就開門見山地說:“讓我看看你的元寶,我出的價保證比銀行的高!”胡曉天一聽就明白了,原來這人不傻,今天一直都在跟蹤他。胡曉天就拿出了那兩個元寶,一個上面鏨刻有“萬歷十一年庫銀”字樣,一個上面刻“四十五年五月,禹州范智”。那人說:“銀行是不是一個值二百多?”胡曉天一聽此人對行情是非常了解的,點了點頭。那人說:“我給你三百,行不?”胡曉天強壓著激動的心情,點了點頭,這時候他已經(jīng)興奮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還是送上門的。黑框眼鏡掏出一個手帕包著的錢包,點了六百元,手帕里就剩毛票了。就問:“還有什么東西?我非常喜歡字畫!”胡曉天太激動了,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多錢,一激動就說還真有幾幅字畫。那人一聽就高興地說:“趕快拿出來讓我看看,我給你估個價,免得上了別人的當?!焙鷷蕴煊X得有道理,雖然母親一直在給使眼色制止,但胡曉天已經(jīng)有些忘乎所以了。
六幅畫全都展開了,黑邊眼鏡的眼睛亮了。高其佩的一幅八尺立軸《鳶飛魚躍圖》,王翚的《清泉蒼松圖》、《老媼尋仙圖》,唐宇昭的《歸隱來兮》、莫云卿的《金玉富貴圖》,此五幅全是清代前三朝的裱工,裝裱的綾子都是上乘的蘇杭貨,畫軸很重,一看就知道是紅木的。還有一幅絹本未裝裱卷成一個筒,邊子已經(jīng)有些破損。黑邊眼鏡慢慢展開,一幅沒骨荷花翠鳥圖展現(xiàn)在眼前。黑邊眼鏡的眼睛在原來發(fā)亮的基礎上又睜大,他沒有想到在會寧這個地方能看見傳說中的《蓮花十二媚》其中的一幅,手開始微微顫抖,但他還是馬上鎮(zhèn)靜了下來,抬頭看了一眼胡曉天,發(fā)覺胡曉天根本沒有注意他的變化,而是數(shù)著手中的“大團結”。他沒有看胡曉天的母親,但她卻恰恰發(fā)現(xiàn)了黑邊眼鏡激動的神情。他讓母子兩人拽著畫,遠觀近看,高瞅低瞄,前后左右看得非常仔細。畫的右上角題詩一首:“蒲塘日夜風,未許紅衣改。香露灑荷珠,留與誰人采?!睙o落款,鈐印惲壽平、正叔兩方。
黑邊眼鏡反復看了幾幅畫后,就開始說話了:“兄弟,我看你也是個實在人。這些畫我都想要,你開個價,但我目前沒有那么多錢,但你放心,對我不公正的待遇馬上要落實政策,一落實我就馬上回江蘇老家,我會湊足錢來取畫,你看如何?”胡曉天聽了沒了主意,把臉轉過去看母親,母親也一臉的茫然不知所措。黑邊眼鏡看到他們母子難為的樣子,就說:“我看你們也沒主意了。這樣吧,你們好好商量一下,我回頭再來,但你們一定要保密,我目前還必須是個神經(jīng)病人,拜托了!”說完就拿了兩個元寶走了。母子兩人好像在夢里一樣傻站著,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干什么、說什么。
胡曉天后來去打聽了黑邊眼鏡的來頭。他姓惲,單字一個輝,江蘇武進人,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原在武進縣第一中學任教,是最年輕的語文老師。那時候他年輕氣盛,剛直不阿,在學術上常常發(fā)表一些偏激的見解,又因為寫了幾篇書畫的評論文章,標新立異,讓老八股們大跌眼鏡,特別對宋徽宗的瘦金體和畫作大肆宣揚。毛主席最高指示“三反五反”之后,很快就成了眾矢之的,其代價,就是被下放到甘肅省會寧縣最偏遠的土高鄉(xiāng)下鍛煉。他在反復的批斗游行中終于明白了許多事,體會了世間的人情冷暖。在一次鮮血淋漓的武斗中他終于忍受不了這種折磨,成了神經(jīng)病,以后就瘋瘋癲癲、冷暖不辨、生熟不分,有人說是真瘋了,有人說是裝的,眾說紛紜。一個在會寧工作的江蘇老鄉(xiāng)有一次下鄉(xiāng)到土高,見他可憐,動了惻隱之心,拖了關系把他調(diào)到了縣供銷社。一個江南水鄉(xiāng)來的孱弱書生,在干旱的大西北會寧鄉(xiāng)下一呆就是十年,那需要怎樣的堅強和韌性,可想而知。此人聰慧博學,對字畫鑒定很有造詣,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
胡曉天和母親商量的最終結果是不出售。胡曉天的母親那天發(fā)現(xiàn)了黑邊眼鏡的細微變化,她以她的直覺和閱歷分析,這幾幅字畫的價值遠遠超過了那兩個元寶,到底能值多少錢,以他們母子的學識是判斷不來的,既然估計不出它們的價值,就索性不出售,以不變應萬變。胡家人就有這種能壓守住東西的遺傳基因。
后來,黑邊眼鏡又來了幾次,母子兩人都是婉言謝絕。黑邊眼鏡平反了,胡曉天聽別人說補償了很多錢,他很快就要回江蘇老家了。他每天都來勸說母子兩人賣畫,他天花亂墜的游說,讓胡曉天動心了,但他母親卻一直堅持著,甚至母子之間都有了分歧。
黑邊眼鏡在來了許多回之后,也感覺沒什么希望了,央求母子再讓他看一眼。母子兩人怕有什么變故,干脆不讓看。黑邊眼鏡最后說了實話,這六幅畫都是明末清初的大畫家畫的,其中那幅沒有裝裱的是他們的先人惲壽平畫的,他想買回去帶到江蘇老家,先人的東西帶回去也是個念想。母子見他這樣情深意切的就讓看了一遍。黑邊眼鏡認認真真看了一遍之后,特別對惲壽平的那幅畫,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母子倆好不容易等他松了手,趕緊就卷了起來。黑邊眼鏡很惋惜地看著母子兩人把字畫收好。慢慢坐下,然后說:“其他幾幅你們?nèi)绻X緊張,可以出手,如果不出手就妥善保管。但如果要出手惲壽平這幅,一定要通知我!不管別人出多少錢,我都比別人多出兩成收購!”然后寫下了江蘇的地址,又留了五十塊錢,說是給他寫信的郵資。母子兩人一陣推辭,黑邊眼鏡急了,要他們母子一定要答應他的請求,要不他死不瞑目。母子倆看他急了眼,最終答應了他的請求。
十
憑著幾個老友的資助,惲念祖母子飄搖地生活在康熙盛世的光環(huán)里,即使社會環(huán)境如何好,但孤兒寡母的苦難日子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到了惲念祖弱冠之年,還沒有上私塾,惲壽平的幾個朋友合計該讓念祖讀書了,但他們幾個的日子也不好過,畢竟是幾個窮酸書生,都以賣畫為生,沒有多余的錢資助。最后大家決定說服惲夫人出售那幅《蓮花十二媚》。惲夫人是一個沒有主意的人,為了兒子能上得起私塾她也只能答應。
他們商量了一個價格,這個價格就是能養(yǎng)活他們母子半輩子的數(shù)目。然后大家分頭行動,張貼售畫的消息。一時間,武進縣甚至整個江蘇省都在傳播惲壽平一幅畫要賣五百兩銀子的消息,并且不還價。在當時,五百兩的確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天價。因為價格昂貴,雖然許多人都喜歡這幅畫,但苦于沒有經(jīng)濟實力而聞畫興嘆。
此事傳到武進知縣毛知遠耳朵里,他派人去看了那幅傳得神乎其神的《蓮花十二媚》,派去的人也是個行家,回來后向毛知縣大加推崇。毛知縣捻著胡子思忖一會,最后決定籌集銀兩購買。雖然是一任知縣,但他一年的俸祿也不過幾十兩,要籌集五百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天之后,惲念祖和母親如愿以償?shù)玫搅算y子,惲念祖終于可以體面地穿著新衣新鞋到學堂讀書了。母親特意領著惲念祖去了一趟惲壽平的墳上,告慰藍田先生的在天之靈。惲壽平的幾個老朋友也不用再接濟母子兩人。毛知縣如愿以償?shù)玫搅水嬜?,然而如此精美的作品不是像毛知縣這樣的官吏可以享用的,隨后就進了知府大人的書房,繼而又到了巡撫的手里,后來此畫又成了肅王爺?shù)男膼壑?。在康熙玄燁六十六歲大壽的禮單上,赫然寫著“惲壽平十二扇屏蓮花十二媚”。康熙非常喜歡這幅立意獨特的繪畫作品,親自題詩一首高度贊揚,并鈐了御用收藏印章。
張廣建還沒出發(fā),繼任大總統(tǒng)的黎元洪已經(jīng)派了特使到甘肅見張廣建。在會客廳,特使傳達了黎大總統(tǒng)的指示,讓張廣建交出他一個旅的兵權,隨特使回北京,另有重用。張廣建畢竟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他說:“一切聽從大總統(tǒng)調(diào)遣,只是在蘭州也置了些產(chǎn)業(yè),還有兩房太太也得妥善安置,希望特使寬限兩天!您先在蘭州玩兩天,兩天之后伯勛一定隨特使前去復命!”特使也沒有懷疑就欣然答應了。送走了特使,張廣建跌坐在椅子上,他知道黎大總統(tǒng)的這招解兵權,赴北京對他來說是兇多吉少,他和黎元洪并不交好,何去何從?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這時候家人來報,說段祺瑞的特使和旅長李明和求見。張廣建又驚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明白段總理的特使怎么會和他的旅長在一起,難道李明和已經(jīng)被策反?
沒有家人去傳喚,特使和李明和已經(jīng)進了會客廳。特使姓馮單字一個炯,張廣建認識,在段祺瑞府上見了好幾回。寒暄之后即知,目的和黎元洪的特使一樣,解兵權,赴北京。李明和與馮炯是老交識,所以也勸張廣建要認清形勢,大肆吹噓段祺瑞的實力。張伯勛淡淡的地笑著,看著自己昔日養(yǎng)的一條狗盡情地表演。他還是拿那些要處置家產(chǎn)、安置姨太太的話打發(fā)了兩位。如果前面張廣建是深深的思考,那現(xiàn)在就是艱難的抉擇,他不知道到底是黎元洪靠得住還是段祺瑞靠得住。
當他作出決定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泛白了。張廣建是聰明人,他不跟段祺瑞就會有生命之憂,如果李明和還聽他的指揮,他可能還會有其他想法,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路可走。剛吃完早點,李明和和特使就到了會客廳。李明和說:“張大人,黎元洪的特使已經(jīng)被我結果了,哈哈哈哈。”張廣建也哈哈大笑,然后說:“好,結果得好!”然后在心里又恨恨地罵了一句:李明和你個狗雜種!
黎元洪和段祺瑞的爭斗沒有停息過,黎元洪的主力軍是張勛,而段祺瑞卻在皖、浙、閩、魯、陜建立了皖系軍閥。這讓本來混亂的民國更加雜亂無章。
誰也不會想到張廣建到北京之后竟然擔任了一所女子中學的校長。雖然他沒少給段祺瑞給好處,但段祺瑞并不看好他,倒是李明和帶領著他一手建立的那支加強旅任了山東軍閥的司令。
此后張廣建基本退出了政治舞臺。后辭去了那個滑稽的校長,寓居天津,整日把玩古玩字畫,息影家園,那幅缺一吊的《蓮花十二媚》一直是他的珍愛??箲?zhàn)時期回到合肥老家,在家鄉(xiāng)興學辦教,因拒絕日偽政府的任命,遭到追殺,在逃難途中卒。
從此惲壽平的《蓮花十二媚》再沒有人見過。
胡曉天一家一直過著平淡的生活。直到胡曉天的女兒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胡曉天才開始為學費發(fā)愁。多少年不算富足的安逸生活讓胡曉天變得安于現(xiàn)狀,木訥少言。他的母親已經(jīng)八十歲了,但眼不花耳不聾,依然是這個家的主心骨。老太太看見兒子愁眉苦臉的樣子,知道是為孫子的學費犯愁,老太太說:“是時候了,老先人留下的東西就是讓后代使喚的,去給那個江蘇的惲輝打個電話,就說要賣畫了?!焙鷷蕴炻犃死咸脑捯魂囅矏?,沒有想到為了孫子老太太終于開口了,這多少年在諸多的困難面前,當胡曉天提到賣畫就會招致老太太一頓臭罵,以后就不敢再提了,甚至都遺忘了那些價值連城的字畫。胡曉天也養(yǎng)成了在困難面前自己想辦法解決的習慣,而不是老想著吃祖業(yè),這也許就是老太太的初衷。
那位戴著黑框眼鏡的惲輝從那次回去之后,又因為其他事情來過會寧三回。最近的一次是五年前,是他退休之后來的。這次老太太破例讓他看了那副讓他癡迷多年的畫,前兩次老太太都拒絕了惲輝的要求。惲輝臨行之前告訴胡曉天母子這是《蓮花十二媚》其中的一幅,是他祖先惲壽平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并講述了惲壽平艱辛苦難的一生。胡曉天的女兒在一旁聽著眼睛都紅了。最后他遺憾地說:“看來我此生得不到這幅畫了。”然后存著最后一線希望,留了他家的電話號碼離開了。
許多的事都是冥冥中注定的。胡曉天把電話打到江蘇武進惲輝的家里,接電話的人說他三天前得腦溢血去世了。胡曉天是在鄰居家打的電話,他匆匆回家告訴了母親,老太太聽了之后也不驚詫,隨口說了一句:“唉,這回讓他說中了,真是無緣得到了!好的不靈,壞的靈。咱們要另想辦法了!”
尾 聲
2002年北京蘇富比春季拍賣會上,惲壽平的《蓮花十二媚》因為缺其中的一幅,那些買家并不看好,最終以十一萬的底價流拍,但此畫的出現(xiàn)讓全國的收藏界掀起了一股尋找那幅失群畫作的熱潮。原因很簡單,拍賣會結束后,拍賣公司為了造勢特意請了一些很權威的專家對拍賣的東西進行點評,專家一致對惲壽平的畫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并且作了一個比喻,如果十二幅全了,此幅作品應該拍到一千二百萬左右。這個比喻讓那些沒有舉牌出價的買家后悔不已,也讓拍賣公司始料不及,但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等下一次了。實際已經(jīng)沒有下一次了,拍賣會完了之后,那個賣家付清了拍賣公司的各項費用,帶著畫消失了。拍賣公司的老總大罵手下的人是飯桶,財神爺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趕緊查這個人的聯(lián)系方式,這人做事很謹慎,他臨走時要回了自己的聯(lián)系地址。辦理手續(xù)的小姑娘已經(jīng)被老總罵得暈頭轉向,只記得那人姓張,是合肥人,其他就不知道了。
胡曉天的幾幅畫很快就出手了,價格趕不上拍賣會的價格,但對于過慣清貧生活的胡曉天一家,已經(jīng)足夠了。因為有惲輝的這段故事,老太太讓胡曉天把那幅惲壽平的留下了,老太太說:“也許惲輝的兒子哪天又來尋了。既然是人家先人的東西,讓他們拿去也不算糟蹋?!?/p>
兩年后,胡曉天的母親去世,已經(jīng)在北京讀研究生的胡曉天的女兒回來奔喪,并且給胡曉天講述了兩年前蘇富比拍賣會上的一幕。胡曉天一聽一千二百萬就睜大了眼睛追問消息的來源和準確性,女兒說:“我的同學就是蘇富比北京拍賣公司柳總的女兒,消息千真萬確。我還去過他們家,那個闊氣呀!聽說他爺爺是很有名氣的鑒定家,以前是一個姓張的軍閥的幕僚,那軍閥還在甘肅呆過。不過我沒有告訴她我們家有他們要找的那幅惲壽平的畫?!比缓笥值靡獾卣f,“奶奶說我們胡家的人都嘴緊,爸爸你說我做得對不對?“
胡曉天沒有聽見女兒后面的話,像得了羊癲瘋,手抖個不停。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