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柳先生是瓦城有名的前輩文士,更是我亦師亦友的忘年交。老人家十年前退休了。退了弄啥呢?沒等我替他想出辦法,他自個(gè)先想出來了,棄文從武,拜人為師,到抱龍山上練拳去了。不是義和拳,他說叫個(gè)什么大成拳。
瓦城人知道抱龍山的人很少,大多叫西山。以主城區(qū)的坐標(biāo)而論,山確實(shí)在西邊,叫西山也無不可。不料時(shí)間久了,小名取代大號,弄得天下人皆知西施而不知施夷光。
每年春秋兩季,我常到抱龍山上去。最多時(shí)一天兩次,一次迎著朝霞,一次追著夕陽,步行上班或下班。這樣,將行路與健身合二為一,累計(jì)二十余年矣。
我熟識抱龍山,就像熟識柳先生一樣。
抱龍山從早到晚人流不息:有暴走的,有漫步的,有跳繩的,有跳舞的,有蕩秋千的,有打麻將的,有掄鞭子的,有遛狗的,有吹嗩吶的,有吹胡子瞪眼的,有眉來眼去的,有摟摟抱抱的……老老少少,雄雄雌雌,都是寂寞的或不甘寂寞的靈魂。
柳先生主要是來練拳。說是練拳,可我從未見他出拳。人家影視中的武人,都是嗖嗖嗖地?fù)]拳頭,且伴以閃轉(zhuǎn)騰挪,動作快得很。你柳先生怎么搞的嘛?
柳先生白了我一眼:你懂什么?這叫站樁!
嗨,咱不鬧好不好?兩腳分開,與雙肩同寬,屈膝,站立不動,兩手像括號一樣端在胸前,也一動不動。站個(gè)什么樁呀,顯然是抱西瓜嘛。
抱西瓜就抱西瓜,柳先生脾氣好,我說什么他都不惱。
從此手機(jī)里我經(jīng)常這樣跟柳先生打招呼:今天抱西瓜了沒有?或者:正在抱西瓜?
沒想到經(jīng)常抱西瓜的柳先生竟然在抱龍山上鬧出一場“婚外戀”。戀愛的對象叫小黑。小黑愛吃花生,最好是帶殼的那種,于是先生成包成包買花生。
柳先生以前是每天去一次抱龍山,現(xiàn)在有了小黑,改成每天去兩次。老伴得知其中原委,想插嘴,哪承想只開了個(gè)頭兒,先生的眼睛便瞪得老大,喘氣都粗了。老伴嚇得一哆嗦,從此不聞不問。
小黑的家就住在抱龍山。
小黑是一只松鼠,黑松鼠。
抱龍山上有很多松鼠。棕色,黃色,灰色,黑色,都有。我??吹健2贿^我看到的松鼠,聽到腳步聲,噌一下都沒影了,精怪得很,警惕得很。
誰能想到柳先生竟然跟一只松鼠好上了呢?好到除了下雨下雪天氣,他都要來抱龍山看小黑。
抱龍山上有很多練功場,都由人工平整夯實(shí)而成。大多是橢圓形,也有近于長方形或正方形的,十幾平方米到六七十平方米不等。有的安裝了單雙杠或別的室外健身器,有的吊起了拳擊沙袋。最奢華的一個(gè),安了電燈。
柳先生師徒名下的練功場,不算最奢華,但也很上檔次。主要特點(diǎn)是面積比較大,有六十幾平方米,周邊大多是二十幾米高的柞樹和洋槐。五月槐花香,先生在樹下抱西瓜,心里香得不行不行。
我問過柳先生,你跟小黑的初戀,是怎么一種情況?
柳先生抿著嘴笑了。
柳先生喜茶,每日上山,都攜帶一大杯茶。常見的保溫杯,差不多能裝一斤水的那種。先生的茶點(diǎn),是少許炒花生之類的小食品。
柳先生來到練功場,先把保溫杯和炒花生放到一塊巖石上,然后開始抱西瓜。
連續(xù)幾次,柳先生小憩時(shí),發(fā)現(xiàn)保溫杯還在,炒花生卻沒了。
柳先生長了心眼兒,再去,他掉轉(zhuǎn)方向,沖著巖石抱西瓜。就這樣,小黑被他發(fā)現(xiàn)了。就這樣,他的花生越買越多。
柳先生跟我這樣說小黑:你說它傻不傻啊,它把花生往草叢石縫里東藏一顆西藏一顆,可剛離開,就被別的松鼠給偷了……
我聽了哈哈大笑。
柳先生師徒都認(rèn)識小黑。小黑也認(rèn)識他們中的每一個(gè)。不過奇怪的是,小黑只跟柳先生一人親近,對其他人則稍稍遠(yuǎn)之。
柳先生給我發(fā)過一個(gè)視頻,看得我心里一陣陣發(fā)熱。
柳先生坐在樹下,平伸手臂,掌上托著幾顆花生。小黑從鏡頭外闖入,一跳,跳到先生肩膀上,再沿著胳膊一躥,躍上手掌,迅速叼起一顆花生,一邊剝殼,一邊沖柳先生作揖。先生滿臉笑意。視頻的背景里,有繽紛的秋色。
隆冬時(shí)節(jié)的一天黃昏,柳先生約我小酌,地點(diǎn)定在抱龍山下的萬利小酒館。我應(yīng)邀而至。推門,看見先生將兩只胳膊平鋪在餐桌上,腦門枕著手臂,聽見門響才抬頭。
我嚇一跳。我看見柳先生的眼圈很紅很紅,還聽見他對我說:小黑不見了……
那天在酒桌上柳先生和我談的全是小黑。小黑七天前不見了,先生找了它七天,直到聽人說,前些日子有外地人專門來山上打松鼠,這才死了心。
柳先生說:小黑,八成是不在了。說完重重地嘆一口氣。
隨后柳先生喋喋說起小黑的種種逸事:小黑在柞樹上跟一對喜鵲打架,連打三天,把喜鵲羽毛薅掉好幾片,愣是把它們攆到別處安家;小黑淘氣,經(jīng)常把柳先生的提包拉鏈拉開,看看里邊裝些什么;有人跟小黑開玩笑,遞香煙給它,小黑不知何物,嚇得飛快跑掉,回頭趁那人不注意,把他整包的香煙叼上樹,撕開包裝,噼哩叭啦往下扔……
說這話的時(shí)候,柳先生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神經(jīng)兮兮的。
干了最后一口酒,柳先生說:明天開始,不站樁了,我要出拳!
接著又說:大成拳,也叫意拳,想打誰就打誰,厲害得很。
柳先生說完,在我面前使勁晃了一下拳頭。
柳先生年逾七旬,白發(fā)如霜,拳上青筋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