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峰
一位高度截癱者曾描述了這個群體的“自殺之難”:“刀、剪子拿不動,也沒人給我們。上吊又沒機會,摸電門夠不到。想絕食,但是家人又在你身邊,你忍心看他們流淚嗎?更多的時候,只能是深深地隱瞞個人情感?!?p>
4月5日,鄭州市某醫(yī)院ICU病房內,經歷了雇兇殺己的祝江(化名)躺在病床上,失去意識。
“救命!”
2015年10月11日下午,鄭州市陽光洗浴酒店服務員胡云正在樓道打掃衛(wèi)生,隱約聽到909房間傳出一聲凄厲而微弱的叫喊。
她慌忙把老板喊來,打開房門后,兩人被房間內的情景嚇傻了:一名30多歲的男青年趴在床頭,一把帶血的刀具掉落在地上,潔白的被子與床單已被鮮血染紅。
警方調查結果顯示,受害者祝江(化名)是一名高位截癱的森林公安,而行兇者“獨狼”與祝江并沒有任何個人恩怨,他只是一個拿了祝江7萬元酬金,幫其完成“自殺計劃”的殺手。
祝江很快被送入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而“獨狼”也在潛逃38天后歸案。
案發(fā)酒店位于鄭州花園路的一個叫邵莊的城中村,由于城中村拆遷改造,2016年4月中旬,該酒店已經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個架子。
近日,鄭州警方通過其官方微博“平安鄭州”通報了這起離奇的“雇兇殺己案”。該案引發(fā)了輿論熱議,也引發(fā)了社會對截癱者群體的關注。
落差
1979年,祝江生于河南省濮陽市。
高考時,懷有警察夢想的他,未能如愿考入警官院校。
犯罪嫌疑人徐俊,因涉嫌故意殺人已被逮捕。
2002年,23歲的祝江從湖南某高校信息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考入河南某高職院校任教,教授計算機課程。
在很多人看來,這樣的起點已經算不錯。但站在高校講臺上的祝江,并無心走一條講課、寫論文、評職稱的道路。他依然懷有警察夢想,立志考上東北那所警察學院讀研。
為此,在參加工作后,祝江還是每年都報考那所警察學院。連續(xù)幾年失利后,祝江做出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辭職專心考研。
他的一位同事曾透露,當時系主任勸他不要辭職,可以少給他排點課,讓他邊上班邊考研,但祝江回絕了。“有位女同事勸他,最后說急了,他面紅耳赤地發(fā)脾氣,我們就不再勸了?!?/p>
2006年,做了4年老師的祝江正式辭職,全身心備戰(zhàn)考研。
2008年,他得償夙愿,考上了那所警察學院。
因他入學時已近30歲,祝江在同年級200多人中年齡較大,被很多同學叫做“老大哥”。
2011年7月,祝江研究生畢業(yè)后,考入河南森林公安成為一名森林警察。這一年,32歲的他夢想成真。
此時,他的奮斗史是一部勵志劇,前途也被看好。但是,不久之后,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他的命運一落千丈。
2011年9月30日,祝江在與兩名同事出差返回單位途中遭遇車禍,三人均受傷。祝江傷情最嚴重,僅僅雙臂和脖子以上能動,頸椎骨折,胸椎第二個關節(jié)以下沒有了知覺。
在河南省人民醫(yī)院做完手術后,祝江轉院到鄭州大學附屬五院康復科,從此在這個醫(yī)院開始了漫長的治療過程。
因屬于工傷,祝江的工作單位負擔著他的治療和護理費用。
由于病情嚴重,開始時,他同時有三個護工,全天候護理。后來病情穩(wěn)定后,也需要兩名護工照料。
一名在祝江住院第二天就照顧他的護工曾透露,祝江一日三餐需喂食,大小便失禁,要用導尿管和隔尿墊接著。由于長期躺臥,很容易便秘,護工需要揉著他的肚子,用手把大便摳出來。雖然同時有多名護工照顧,祝江仍然患上肌肉萎縮癥,手腳變形,偶爾還會患褥瘡。
祝江每天還要做康復治療,需要護工把他從床上抱到輪椅上,再抱到康復治療機上,包括針灸、電療、按摩等七八項治療。此外,無論晝夜,祝江都需要兩個小時翻一次身,否則就會得褥瘡,并且不時要由護工給他拍背咳痰,以防肺部感染。
截癱后,祝江的自理能力幾乎喪失,這讓他難以接受現(xiàn)狀。
他就讀的那所警察學院,在校內為他募集到兩萬多元捐款,他原供職的高職學院同事們也曾專程趕到鄭州看望他。
但是,這種愛心與關懷,反倒讓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受人同情的弱者”。
性格倔強又自尊心超強的他,脾氣也越來越大,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一名護工說,祝江剛來時,還算比較配合治療,和很多康復科病號一樣,天氣好時也會被護工推出來曬曬太陽,但是后來就很少見到他出來。
越來越與世隔絕的祝江,把更多的時間精力花在了網絡世界上。由于行動不便,他只能讓護工把他抱到輪椅上,用雙手夾著鉛筆,艱難地在筆記本電腦上敲字。
祝江還注冊了天涯賬號,發(fā)帖子斥責一位曾經做過他護工的人?!案邿?0多度,護工說不用管我,說我一翻身就邪乎?!?/p>
祝江在網帖上說,護工把他抱上輪椅時,為省力不是彎腰把他放穩(wěn)一點,而是直著腰讓他順著胳膊往下滑。在下滑過程中,他的頭會別在護工的肩膀或胳膊上,這樣會導致他受傷的頸椎受力,很疼。
正在改造拆遷的都市村莊賓館。去年10月11日,“雇兇殺己”案件在這里發(fā)生。
該護工則對祝江的指責表示不滿:“寧搬千斤,不挪肉墩!高位截癱患者的身體又沉又軟,每次翻身,每次從床上抱到輪椅上,都需要非常用力。”
有網友跟帖問祝江:“為什么不換護工,為什么不與家屬溝通?”
祝江回應道:“你們不明白,在醫(yī)院是病人家屬說了算,病人是沒有話語權的。”
祝江對父母的態(tài)度,也開始越來越不好,時常會莫名其妙突然發(fā)脾氣,甚至在父母看望他時,還經常大吵大鬧。
有護工曾透露,為了照看他,他的父母曾來到鄭州租房。后來兩位老人因為還有一個身體也不好的兒子,孫子也需要照看,就回了老家。但老兩口仍每一兩個星期就坐四個多小時車來鄭州看他。
祝江在天涯上一個《沒有一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的帖子后面跟帖回復說,“最毒父母心。”“對父母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2014年12月31日,祝江發(fā)帖感慨道:“今年是2014年的最后一天,又被父母害了一年?!?/p>
網絡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也拉開了他“雇兇殺己”故事的序幕。
交易
祝江輕生的想法早有預兆。
但僅雙臂和脖子以上部位能動的他,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
在一個截癱患者QQ群中,一位河南許昌籍的高度截癱者描述了這個群體的“自殺之難”?!暗?、剪子拿不動,也沒人給我們。上吊又沒機會,摸電門夠不到。想絕食,但是家人又在你身邊,你忍心看他們流淚嗎?更多的時候,只能是深深地隱瞞個人情感?!?/p>
一位王姓護工回憶說,2015年春天,祝江曾請求一位護工把他殺掉,愿把5萬元工資存款當作酬金。該護工馬上拒絕說:“給多少錢也不干?!?/p>
自殺無力,求身邊的人幫忙又收買不通。祝江想到了互聯(lián)網,試圖通過社交平臺“雇兇殺己”。
2015年9月上旬,祝江通過QQ搜索到了一個名為 “獨狼”的網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 “獨狼”的QQ個性簽名。
兩人聊過一段時間后,祝江對“獨狼”比較滿意。
他告訴“獨狼”自己的遭遇,稱對未來生活已經絕望,邀請其幫助自殺,并愿意為此支付高額酬金。
“獨狼”爽快地接下了這個“訂單”。隨后,二人開始商談“殺人計劃”。
2015年10月10日,按照約定,“獨狼”從江蘇連云港來到鄭州,進入醫(yī)院和受害人祝江見面,兩人商量作案工具和支付酬金的方法。
2015年10月11日上午,“獨狼”佯裝成祝江的表弟,以“接‘表哥外出散散心”為由,把祝江從醫(yī)院里用輪椅推走了,此舉也沒有引起醫(yī)院方面的懷疑。
警方通報稱,視頻資料顯示,當天上午10時許,一名男子用輪椅推著受害人從江山路鄭州某醫(yī)院病房樓出來,乘坐一輛面包車來到省體育中心附近的一家交通銀行自動取款機取款,又沿途向東走到三全路一家手機店停車,該男子推著受害人進入手機店購買了兩部智能手機后,大約前行500米后又停車進入一家文具商店,購買了筆記本、水筆和一把水果刀后離開。中午11時,二人在花園路邵莊公交站附近下車,該男子推著受害人來到賓館投宿。二人乘坐電梯到達9樓房間住宿,14時許,陪同男子一個人走出房間離去,再也沒有回來。
“獨狼”分兩次取走了祝江工資卡里的7萬元。
在二人入住大約兩小時后,腹部被捅了10多刀的祝江喊出了聲——“救命”。
打掃衛(wèi)生的服務員胡云聽到后,喊來老板,見到此情此景,立即報警。
經搶救,祝江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一直處于重度昏迷狀態(tài),近乎植物人。
心理
目前,中國高位截癱群體的整體數(shù)量尚未有官方權威數(shù)據(jù)。這個群體稱自己為“不會腐爛的尸體”。近年來,他們頻頻成為一些悲劇新聞事件的主角。
2012年7月,《長江商報》報道稱,湖北省十堰市竹山縣雙臺鄉(xiāng)的高位截癱農民劉德山,臥床4年多以來,多次求親人幫其自殺。最終,其姐姐劉德芳不忍心看他活受罪,買回毒藥,在保姆楊義芝的協(xié)助下讓其喝掉,結束了弟弟37歲的生命。劉德芳和楊義芝都被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
2013年1月,《海峽導報》報道,時年60歲的福建省龍巖市新羅區(qū)雁石鎮(zhèn)大吉村農民湯道庚,高位截癱,臥床3年,不堪病痛的折磨和高昂的醫(yī)療費,在龍巖本地論壇發(fā)帖求助,希望網友教他自殺的方法,引發(fā)熱議。
據(jù)《人民政協(xié)報》報道,目前,全國8500多萬殘疾人中,重度殘疾人達2800萬人(沒有行為能力的人),占33.73%。輿論普遍認為,對重度殘疾人這個特殊人群,在身體治療外,也應該對他們的心理進行關懷。
北京煤炭總醫(yī)院ICU副主任醫(yī)師鄭山海撰文表示,并不是每一個高位截癱者都是張海迪。一個截癱患者的生活很容易變得毫無尊嚴,因為他們的吃喝拉撒都需要接受別人的“擺弄”,自己的身體也毫無隱私可言。在祝江截癱的4年中,雖然一直有人為他做生活護理,但心理上的關懷卻始終欠缺。
“他能在陪護的注視下,安然完成了雇兇的過程,就能看出,陪護他的人于他不過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编嵣胶Uf。
很多人忽視心理治療,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數(shù)額不小的治療費用。在心理疾病越來越普遍的背景下,近年來,幾乎每年都會有人大代表提議將心理治療納入基本醫(yī)療保險,但未見回應。
(綜合摘編自《中國新聞周刊》、《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