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因塵
作者駕到:哈嘍eveybody,作為買過《螢火》創(chuàng)刊號且追隨《螢火》好多年的妹坨,老段第一次上《螢火》好開森啊。這次寫了個積極向上的稿子呢,關(guān)于夢想和漂泊。老段希望大家都能像故事里的阿錯一樣,找到自己心里的那片月光。
1
從未撿到過一分錢的阿錯,竟然撿了一個人。
現(xiàn)在這個人捧著家里最大號的湯碗狼吞虎咽地吃面,二十寸的行李箱孤零零地躺在腳邊。阿錯猜測那里面連衣服都沒幾件,更別說基本的生活用品。
她意識到自己招了個大麻煩回來,卻一點趕他走的想法也沒有。
橫店的夜晚遠沒有白天那般人潮涌動,阿錯透過狹小的玻璃窗看著窗外蕭索的夜空,腦海里浮現(xiàn)出傍晚的情景。
收工后天色將晚,她去便利店買幾包零食。門口吵吵嚷嚷地進來幾個身形粗壯的中年男人,為首那人被眾人簇擁著,卻始終緊繃著臉,讓人禁不住退避三尺。
正準備去付錢的阿錯慌忙轉(zhuǎn)身坐到靠窗的休息臺前,匆促間,胳膊不慎撞到桌旁正彎腰掀泡面蓋子的某個人,一杯熱乎乎的泡面灑了那人一身。
不等那人嚷嚷,阿錯飛快地捂住他的嘴,悄悄望向門口那幾個人。幸好動靜不算大,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
男生看上去與她年齡相仿,穿著寬松的牛仔褲和柔軟的黑色毛衣,眼眸清澈,神采奕奕,此刻卻被阿錯搞得一頭霧水,兩只眼睛懵懵地看著阿錯。
阿錯尷尬地放下手,男生順著她的視線打量不遠處的那幾個中年男人,轉(zhuǎn)頭疑惑地問她:“那邊是不是宋七爺?你在躲他?”
“不是不是!”阿錯要是動作稍微慢點,恐怕男生已經(jīng)沖上去和宋七爺打上招呼了。
她生怕動靜太大引來別人注意,忙連拖帶拽地把他拉出便利店。
路上只有三五個剛收工的人,想來剛演完“死人”,臉上還掛著沒來得及洗去的“血污”殘妝,看上去有點狼狽。
阿錯確定遠離便利店后才放慢腳步,身旁的男生卻被方才經(jīng)過的幾個群演吸引了注意。
“許觀潮……你找宋七爺干嗎?”阿錯看了眼興致勃勃的男生,他的脖子上掛著演員證,藍底證件照上的少年干凈清爽。
阿錯疑惑,這個許觀潮顯然剛來橫店,怎么會認識宋七爺?
“今天剛在工會委托人辦了證,聽說明早就能去等劇組了?!毕衩恳粋€剛剛踏進橫店的年輕人一樣,許觀潮的聲音聽上去很興奮,“他們說宋七爺是這里最資深的群演?!?/p>
來到橫店的這幾個月,阿錯見多了這樣的年輕人,有的為了謀生,有的為了追星,懷揣著莫名的熱情在橫店摸爬滾打三兩個月,無一例外,最終鎩羽而歸。
“他可算不上什么演員?!彼?,伸手指了指街角的旅店,示意許觀潮,“別找什么宋七爺了,去那里留宿,玩兒幾天就回去吧?!?/p>
許觀潮不為所動,他拍拍空空的口袋,臉上露出狡黠的笑,說:“我回不去!”
明明處境艱難,男生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悲哀之色,他信心滿滿地要在橫店大干一番,那模樣像極了阿錯記憶里的那個人。
她被他干勁十足的模樣觸動,竟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收留他。
每年有成百上千的年輕人涌進橫店卻又匆匆流散,沒有人愿意一輩子待在這里,所以沒有一個人能給她答案。阿錯有一種奇怪的預(yù)感,或許眼前這個少年能告訴她,橫店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神秘力量,為何在那個人心里,她會輸給這片默默無語的土地?
2
狹窄的出租屋里放著房東的上下床,以前合租的姑娘早已離開橫店,阿錯把下鋪收拾給許觀潮,自己睡上鋪。
夜半落雨,雨滴打在窗前的塑料棚頂上,滴答聲清晰可聞。阿錯睡得淺,她點開手機,已是凌晨三點多,下鋪床簾里瀉出微弱的光亮,間歇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翻書聲。
四點半的樣子,許觀潮輕手輕腳地起床,他趴在阿錯的床邊小聲告訴她:“我先去等劇組,你再睡會兒,有工就叫你?!?/p>
阿錯明明沒有睡著,卻裝作睡眼惺忪的樣子點點頭,又往被窩里鉆了鉆。直到確定許觀潮出門走遠,她才探出腦袋。
天還沒亮,橫店的早晨已經(jīng)醒來。
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么要裝睡,只覺得心臟跳得很快,許觀潮的氣息似乎還在鼻尖。
這種被照顧的感覺真是久違了,有那么一瞬間,阿錯恍惚覺得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平靜的早晨,身邊有人輕聲告訴她,還早呢,再睡會兒。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一個陌生人身上找到了這種荒唐的歸宿感。
她翻身下床,許觀潮的枕邊放著一本書,她想起凌晨的翻書聲,好奇地翻看了書名。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喜劇之王》里尹天仇視若珍寶的那本書。
阿錯第一次在橫店看到有群演看這樣專業(yè)的書,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不小的顫動。那時的她被書名吸引,從未因此懷疑過許觀潮的來歷。
阿錯在劇組換完衣服后才看到許觀潮,他跟隨十來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被群頭領(lǐng)進組,工作人員抱出亂糟糟的一堆長褂,一群人蜂擁而上,哄搶出一件也不管合不合身就趕忙套在身上,生怕手腳慢了被別人頂替。
那天跟的是一個古裝劇劇組,阿錯演女主宮里的丫鬟,一場戲也能對上幾句臺詞,雖不是重要的角色,但也能跟組連戲,不用每天奔波于不同的劇組。
她永遠忘不了許觀潮站在人堆里看向她的眼神,明明兩個人離得不遠,阿錯能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睛,卻看不懂其中復(fù)雜的神色。
驚喜有之,詫異有之,艷羨亦有之……
來不及打招呼,阿錯便被人叫去就位,她轉(zhuǎn)頭時看到許觀潮跟隨人群被拉去集體化妝。其實算不上化妝,許觀潮演路邊的乞丐,精心清潔過的臉上被隨意抹上幾層黑灰。
或許是比許觀潮早來橫店些許日子,抑或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緣故,阿錯總?cè)滩蛔M場尋找許觀潮的身影。他第一天當群演,吃得了苦嗎?受不受得了委屈?這里的工作人員罵起人來粗鄙難聽,他能沉得住氣嗎?
半天心不在焉,等到午飯時間一到,阿錯隨意領(lǐng)了兩份盒飯就去找許觀潮。
群演們?nèi)宄扇旱囟鬃趬腔蚴峭燎鹕?,阿錯老遠就看見許觀潮一個人站在攝影棚外發(fā)呆。
她遞過盒飯,順著許觀潮的視線看過去,對面的桌子上攤放著十來個餐盒,幾個主演坐在休息椅上一邊吃飯一邊對戲。
“想吃那邊的午餐?”阿錯打趣。
許觀潮似乎還沒回過神,順口接了一句:“夢想成為那樣的人?!?/p>
阿錯愣了愣,許觀潮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片刻的尷尬很快便被一臉的坦蕩取代。他看向阿錯,用筷子隨意戳了戳飯盒,像是玩笑又更像篤定的誓言,坦然說道:“我來橫店不是為了吃盒飯?!?/p>
阿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生氣,只是看到他那種“若為橫店故,一切皆可拋”的模樣就生出一股無名怒火,她任性地奪過許觀潮手里的飯盒扔進垃圾箱,賭氣一樣甩下一句話:“那你別吃好了!”
那是孤獨的2011年,夢想兩個字還沒有那么雞湯,阿錯不相信這兩個字,她從未想過,有人會為了所謂的夢想孤注一擲。
3
阿錯虎著臉熬小米粥做晚飯,許觀潮在床邊翻箱倒柜地找東西。
“你嘗嘗這個辣椒醬?”他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小罐辣椒醬,自己只用筷子蘸了一點,就把罐子推到阿錯的碗前,獻寶似的,可憐巴巴地看著阿錯。
阿錯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像個欺凌良家婦女的惡霸,不禁笑出聲來。
她自知白天做得有點過分,所以明明不吃辣,也盛情難卻地嘗了嘗。辛辣的味道瞬間麻痹舌頭,放佛有一把火從喉頭直沖入食道,她被嗆得猛烈咳嗽,丟下筷子不愿再嘗,卻笑著對許觀潮說:“味道不錯!”
“我媽媽親手做的。”嗜辣的許觀潮說這話時,眼神格外溫柔。
對于漂泊在外的人而言,家和親人是敏感的淚腺,稍一觸碰就會忍不住淚崩。
阿錯看著許觀潮。這一年他們不到二十歲,獨自流離在外,被異鄉(xiāng)的風(fēng)沙拖拽著,風(fēng)馳電掣地成長。
阿錯忽然產(chǎn)生惺惺相惜之感,對許觀潮的感情又復(fù)雜了幾分。
白天的僵局被一小罐辣椒醬打破,阿錯終于問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那個問題,“哎,許觀潮,你為什么來橫店?”
回答她的是無限寂靜,奔波一天的許觀潮早已伏在桌角酣然入睡,明朗的眉眼此刻如春雨般平和寧靜。
阿錯不忍心打擾他,她想起白天在片場時的情景,許觀潮演乞丐蹲在墻角,因為外貌出眾太搶鏡,被主演要求換演員。他二話不說抓起地上的土就抹在臉上,那時剛下過雨,泥土潮濕,他的臉上沾滿污泥,狼狽到即便鏡頭推特寫也很難辨別出他的樣貌,而他早上出門前為了上鏡好看特意認真做了清潔。
阿錯學(xué)著許觀潮的樣子趴在桌上,許觀潮的臉離她很近,她看著他平靜的睡顏,那個人硬朗的面孔出現(xiàn)在眼前。
阿錯高考落榜后就來了橫店,沒吃過什么苦,四十元一天的群演她只當了幾天,就很幸運地被人相中當了特約。
她當然知道橫漂很難出頭,她來橫店只是為了尋找答案——她想知道,她的親生父親為什么會為了所謂的演員夢拋妻棄女,為了抓住一個角色,甚至連母親臨盆都沒陪在身邊。
母親難產(chǎn)去世后,阿錯見過父親幾次,他總是不茍言笑,唯獨塞錢給外婆時,會偷偷看一眼阿錯,眼神有一絲討好的笑意。除此之外,即便被外婆揮舞著掃帚往外趕,他依然挺直脊背,默不作聲。
許觀潮明明比父親開朗明媚得多,可不知為何,第一次看向他的眼睛時,阿錯就不禁想起父親的容貌。
那時候的她沒有想到,這世間有人相似的原因,除了血緣,還有其他更寶貴的特質(zhì)。
4
許觀潮進入橫店的第三十六天,終于說出了人生的第一句臺詞。
他演一個避讓主演車輛不慎落水的路人甲,說了一句“救命”,就搖搖晃晃跌進了人工湖。已是隆冬,湖水寒冷徹骨,沒人愿意接這場戲,只有他自告奮勇。
主演似乎不在狀態(tài),接連幾次NG,許觀潮一次次落水,等到導(dǎo)演終于喊卡時,他已經(jīng)凍得嘴唇發(fā)紫。
那天劇組多發(fā)了十元紅包,許觀潮請阿錯去路邊的餐館喝羊肉湯。結(jié)冰的頭發(fā)在溫暖的室內(nèi)漸漸融化滴水,阿錯抽出紙巾遞給他,他調(diào)皮地側(cè)過腦袋,嘴角噙著笑。
阿錯無奈地笑笑,她幫許觀潮擦拭頭上的水珠時,墻上小小的電視機里正放著星爺?shù)碾娪?,阿錯聽聲音就判斷出是那部經(jīng)典的《喜劇之王》。
“你最喜歡哪個片段?”阿錯問。
想必和阿錯一樣看了很多遍,許觀潮幾乎沒有遲疑,就笑道:“應(yīng)該是尹天仇臂上起火的那一段,他說導(dǎo)演不喊卡,他就必須一直演下去?!?/p>
阿錯怔了怔,這不是她想聽到的答案,卻的確是許觀潮會說出來的答案。
正如白天他數(shù)次落水,直到導(dǎo)演叫停,他才哆嗦著從冰冷的湖水里鉆出來,周身冒著寒氣,卻無半句怨言。
她記得導(dǎo)演當時隨口說了句“辛苦了”,許觀潮凍得僵紫的臉頰因為欣喜而微微顫抖。
他和這里的很多人不一樣,似乎在追逐著什么遙遠的東西。
阿錯回過神來時,碗里堆滿了羊肉。
許觀潮知道阿錯愛吃羊肉,把碗里的羊肉全夾給她,自己心滿意足地喝著湯水,偶爾偷偷看一眼阿錯,眼神溫柔迤邐。
那是兩人最捉襟見肘的一段日子,許觀潮一天工作八小時只賺四十塊,阿錯跟組賺得多點,養(yǎng)活自己還行,兩個人生活就顯得拮據(jù)。
她看著碗里的羊肉,鼻子一陣酸楚。
她告訴許觀潮,《喜劇之王》里她最愛的橋段是,尹天仇追出海邊小屋,對柳飄飄說“我養(yǎng)你啊”。
她說這些話時,沒有注意到許觀潮眼睛里迸發(fā)出的小小火焰,它們搖曳著,終于黯淡下去。
她看了那么多遍《喜劇之王》,竟從未想過,那時的許觀潮和尹天仇有什么區(qū)別?都是籍籍無名的龍?zhí)?,身無長物卻不甘沉寂。他們連自己都沒辦法顧周全,要有多大的勇氣和決心才能對喜歡的女生做出承諾?
她不知道,自己的幾句話會成為日后分離的導(dǎo)火索。
她不是好逸惡勞,只是像柳飄飄一樣渴望寧靜安穩(wěn)的生活,即便窮困,即便卑微,只要有人愿意庇佑她為她遮風(fēng)避雨,她便不再懼怕前路險惡。
阿錯把陽臺的花盆里種滿了朝天椒,她等著這些辣椒長成后,親手制作許觀潮喜歡的辣椒醬。
可是辣椒剛剛開花,許觀潮就離開了出租屋。
5
春節(jié)將至,很多群演紛紛回家,某個武俠劇劇組忽然進入橫店,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特約武打演員,劇組迫不得已,就委托橫店小有名氣的武替臨時調(diào)教出幾個新人。
消息一傳出來,許觀潮就躍躍欲試,畢竟這是從群演走向特約最好的一個機會。
已在橫店磨練近三個月的許觀潮在那一群群眾演員里算是佼佼者,外形出眾,敢做敢拼。他胸有成竹。
試戲的那天晚上,阿錯自己做了水煮魚等許觀潮回來慶功,一直等到飯菜涼透,許觀潮還沒有回來。
她穿上大衣想要出門去找他,卻在開門時,發(fā)現(xiàn)了坐在門口的許觀潮。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低著頭孤零零地坐在墻邊的水泥地面上。
門口瀉出的燈光讓他不自覺地抬起頭,阿錯驚愕地看到,許觀潮的臉上布滿淚痕。
她見過很多種眼淚,演員入戲后滾滾滑落的淚,嚎啕大哭的孩童的淚,外婆趕走父親后渾濁凄清的淚,他們的淚珠里宣泄著各自的情緒。
可是許觀潮的眼淚讓阿錯慌了神。他的眼淚那么沉默,好像將無數(shù)雷霆般劇烈的悲痛均藏于肺腑之間。沒有太多的情緒,阿錯看到的全是疲憊。
許觀潮的試戲因為失誤意外失利了。
此時此刻,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阿錯俯下身去抱他,右手輕輕拍打他的后背。阿錯從未覺得橫店的夜晚這樣涼,連吸進胸腔的空氣都寒氣逼人。
“不如直接去找宋七爺吧?!卑㈠e遲疑道,“我?guī)湍阏宜!?/p>
一聽到宋七爺?shù)拿郑S觀潮的眼睛里重新迸射出希望,他沒有詢問阿錯如何幫他,只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抱住阿錯。
阿錯有片刻的恍惚,她隱約覺得,許觀潮好像早就在等著她說這句話一樣。
宋七爺是這里頗具口碑的武替,雖面相冰冷,但憑著扎根橫店二十載的閱歷,眾人皆對他禮讓三分。
許觀潮真的成功被宋七爺選中,條件是必須搬出來住。
阿錯沉默地幫許觀潮收拾行李,整個過程始終如鯁在喉。
有那么一瞬間,她想問許觀潮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不必那么拼,他們就這樣平靜地生活不好嗎?為什么要去爭角色?
可她什么也沒有說。
當年她的母親愛上執(zhí)著于表演的父親,很多年后,作為女兒的她也被這樣的少年打動。
她送許觀潮出門,他拉著箱子,腳步輕盈地奔向新的人生方向。
她忽然覺得自己被命運狠狠戲弄了一把,咧著嘴輕笑:“許觀潮,以后就別回來了?!?/p>
許觀潮的腳步停滯住,錯愕地轉(zhuǎn)頭看著阿錯。
阿錯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悲哀,故作輕松地聳聳肩:“你早就知道,我是宋七爺?shù)呐畠海瑢Σ粚???/p>
也只有做父親的,才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兒和陌生少年住在同一屋檐下。
她早該懷疑,他出現(xiàn)在她身邊沒那么簡單。初來乍到的他能在便利店一眼認出宋七爺,就一定也有可能知道她是宋七爺?shù)呐畠骸?/p>
這些年來,她與七爺不相往來,她將他所有的好意拒之門外,即便生活再窘迫,也不會去找他。
可是現(xiàn)在,她為了許觀潮去求了他。
她曾在許觀潮身上看到了光,她以為他會是她最終要抵達的地方。可從她給宋七爺打電話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成了溫水中的青蛙,貪圖短暫的溫暖而忘了保護自己。
6
許觀潮真的再也沒有回過出租屋。
年關(guān)將至,阿錯出門買年貨,經(jīng)過便利店時,想起自己初遇許觀潮的畫面,忽然情不自禁地走進店中,雙腳剛踏進店門,就飛快地縮了回來。
迎面走出來的,正是許久未見的許觀潮和宋七爺。
她快速往外跑,卻被追出來的許觀潮拉住胳膊。他看向她的眼神滿是期待:“阿錯,一起過個年吧?!?/p>
她本能地想點頭,卻在看到身后逐漸靠近的宋七爺時,毫不留情地搖頭說道:“你和他過年好了?!?/p>
這段時間雖然沒有見面,但她聽了不少關(guān)于許觀潮的消息。
聽說他頗受宋七爺賞識,不僅得到七爺手把手真?zhèn)鳎€跟著七爺進了不少劇組,在很多導(dǎo)演眼前走過場。
阿錯甩開許觀潮的手。她不忍看他獨自一人摸爬滾打,是她親手把許觀潮推到父親的陣營,可當她看到許觀潮跟在父親身后來去匆匆時,還是難免覺得悲涼。
阿錯不知道,起初許觀潮真的打算通過她去接近宋七爺,不是為了出風(fēng)頭爭名利,而是為了了解一個當了二十年群演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從在便利店看到躲閃的她時,他就懷疑過她和宋七爺?shù)年P(guān)系。只是到了后來,在一日日的相處中,他連這個目的都忘了。
我不努力點怎么養(yǎng)你?這句話許觀潮一直沒有說出口。他初來橫店時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學(xué)生,日子窘迫到連遮雨的屋檐都找不到。那些艱難日子里,是她陪他度過的。他那時便暗暗發(fā)誓,往后的盛衰榮辱,他只想與她分享。
陽臺上的朝天椒已經(jīng)長出小小的果實,阿錯伸手摘了一個還沒成熟的小綠椒放在嘴里,苦澀侵占舌尖,嗆得她淚流滿面。
吃不了辣的人可能因為一時新鮮去嘗一次辣椒,可他很快就會知道自己沒辦法接受。試了一次發(fā)現(xiàn)不適合自己的食物可以當即放下,喜歡上一個不合適的人卻不行。
阿錯嘆息,什么時候要是能像放下一雙筷子一樣灑脫地把一個人放下,該有多好。
只是沒等到阿錯說放棄,許觀潮就出事了。
7
那個籌備已久的武俠劇開拍,阿錯在劇組演某個門派的小師妹,每天只需要穿著戲服,提著劍,跟在大師姐身后走走場。
許觀潮演全真七子中的一個,素色長袍,劍眉星目,搶眼程度不亞于部分主要角色,可是導(dǎo)演似乎特別忙,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惹人注目的新人。
那天的那場戲恰好三人都在場,武替宋七爺代替主演與全真七子過招。起初進展頗為順利,可很快就出了麻煩。
許觀潮像是為了出風(fēng)頭似的,脫離了原先的動作設(shè)計,步步緊逼,明晃晃的長劍眼看著就要戳進宋七爺?shù)男靥拧?/p>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是故意的。
千鈞一發(fā)之際,明知那把劍只是道具,阿錯還是本能地沖過來抓住劍身,毫不猶豫地擋在宋七爺面前。
所有人都愣住了。
現(xiàn)場眾人皆以為許觀潮也是急功近利,為了被導(dǎo)演注意,鋌而走險,讓自己的師傅難堪。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導(dǎo)演的反應(yīng)。
導(dǎo)演憤怒地咒罵幾句,臉上的怒火一覽無余。
在一片唏噓聲中,許觀潮平靜地被工作人員帶出錄影棚,臉上無半分懊悔的神色。
阿錯想起初識的那個凌晨,許觀潮開著臺燈讀《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隱約的翻書聲猶在耳畔。她知道許觀潮非池中之物,知道他不甘于當下,可是她始終不相信,許觀潮會為了微小的名利違背自己的追求。
她轉(zhuǎn)頭看著宋七爺,破天荒地想要向父親求助。
“他會不會被換掉?”阿錯像個無助的孩子,下意識地緊緊抓住父親的胳膊。
“那孩子的用心你還不懂嗎?”宋七爺?shù)穆曇粑⑽㈩澏丁?/p>
阿錯微怔,她看著自己抓住父親的手,淚如雨下。
《倚天屠龍記》里,紀曉芙把自己的女兒取名楊不悔,是想告訴所有人,她不后悔和楊逍在一起。
阿錯之所以叫宋一錯,卻是外婆為了告訴宋七爺,這一切都是一場錯,她們永遠不會原諒他。
這些年來她有意識地維持著與父親之間的僵局,人為地將父親的好意拒之門外。她知道自己能成為特約全靠父親的人脈,她卻不愿領(lǐng)情而處處躲著他。連她自己都以為,她恨宋七爺。
若不是許觀潮的出格之舉,他們父女怎么可能心平氣和地站在一起說話,她怎么能知道自己那么在乎父親,他們父女怎么能冰釋前嫌?
阿錯知道這次的角色對許觀潮而言有多重要。這世界懷才不遇的人比比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幸運到成功遇到機會,而這個機會一旦錯過,不知道又要等上多少年。
她找遍了橫店的大街小巷,處處都沒有許觀潮的蹤影。她忽然很害怕,怕他一聲不響地離開,像個出師未捷的戰(zhàn)士,孤獨敗北。
阿錯沒想到自己會在出租屋門前找到許觀潮。他坐在那只二十寸的小箱子上,看到阿錯時,露出明媚的笑,好像方才犯錯受委屈的不是他,孩子氣地問阿錯:“我能回來嗎?”
阿錯用力點頭,淚水再次模糊視線。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那么久,他們好像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只是阿錯知道,一切都變了。
8
再回出租屋的許觀潮像變了個人,進組后不再一門心思想要上鏡露臉,一有機會就過來看看阿錯。收工后也不滿場找活兒干,而是耐心地陪著阿錯做晚餐。
阿錯以為上次那件事的陰影還留在許觀潮心里,她想著多些時日或許能夠淡忘,對于許觀潮的異樣便刻意不去詢問。
晚飯時阿錯做了很多菜,她想打電話給宋七爺過來一起吃飯,卻被許觀潮攔住。
冰箱里沒有啤酒,他開了兩罐可樂,與阿錯碰了杯。
“我要是走了,你會不會陪我一起走?”整晚都異常沉默的許觀潮忽然吐出幾個字。
“你能去哪里?”阿錯還沒有嗅到離別的味道,她學(xué)著初遇時的情景,拍著空空的衣袋,玩笑道。
當許觀潮把那本書鄭重地交給阿錯時,阿錯終于感到一絲不安。她在許觀潮的示意下打開封面,扉頁上的那幾個字讓她的心深深沉了下去。
如果當初發(fā)現(xiàn)這本書時,她稍微翻動一下,就會知道許觀潮的來歷。扉頁上戳著國內(nèi)知名影視學(xué)院的章,那是學(xué)校導(dǎo)師贈給他的書。
和她不一樣,他是科班出身的名校學(xué)生,為了了解演員的生存狀態(tài),在導(dǎo)師的鼓勵下來橫店體驗學(xué)習(xí)。
他來橫店快半年了,該看的該學(xué)的都經(jīng)歷過了,現(xiàn)在他要回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地方去。
“要去多久,還會回來嗎?”阿錯亂了陣腳。
“我不知道……”許觀潮無奈地嘆了口氣,“阿錯,我還沒有畢業(yè),我還沒有成為真正的演員,我的夢想還沒實現(xiàn),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所以……”
“你只有你的夢想……”阿錯的眼淚掉了下來,她抱著膝蓋蹲在地上,像個無助的孩子嚶嚶哭泣。
錯了錯了,一切都錯了!她不該收留他,不該喜歡他,更不該想要陪著他。她以為他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卻原來他只是達達的馬蹄,是她生命里驚鴻一瞥的美麗錯誤。
她才不會跟他走!
他和她的父親一樣,是可以為夢想全力燃燒的人。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不會為她停在某個幽暗的角落,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些熾熱的理想與追求,她是擠不進去了。
她終于明白,有著神秘吸引力的不是橫店的這片土地,而是人們心中某個神圣而堅定的地方。
9
2014年,許觀潮離開橫店的第三年,演員張晉憑借《一代宗師》獲得金馬獎最佳男配角,他的太太蔡少芬在臺下捂著嘴流出幸福的淚。
這一幕被人做成動圖放在網(wǎng)上,阿錯握著手機一遍遍回看,眼眶盈著淚。
這一年,阿錯隨著劇組來到許觀潮當年讀書的城市拍攝,雖然這里已經(jīng)沒有許觀潮。
城市繁華熱鬧,車水馬龍的街頭,無數(shù)年輕人步履匆匆,他們的面容或疲憊或焦慮,但誰也沒有停下前行的腳步。
阿錯想起2012年的橫店,她想起橫店頹圮的街道和昏黃的燈光,想起低矮的出租屋和工會門口落魄的年輕人,她忽然明白了當年的許觀潮。
阿錯苦笑,那時的她沒有安全感,囿于小小的橫店不愿跟隨許觀潮進入更廣闊的世界。那時的她以為他自私自利,她以為是他辜負了他們所謂的愛情。
事實不過是,她坐在井底,以為自己看到的一小塊天空,就是一整個世界。
是她不懂許觀潮。
阿錯抬頭看著這座城市浩渺的天空,她忽然很想知道現(xiàn)在的許觀潮在哪里。
他成了真正的演員?還是繼續(xù)深造學(xué)習(xí)?抑或是走到了幕后?
無論如何,阿錯相信,現(xiàn)在的許觀潮一定還在做著自己認定的事情,他的馬蹄也一定邁上了更寬廣的道路。
劇組的同事叫阿錯就位,她放下手機,用力擦干淚痕,又借來粉撲補妝。
阿錯對著鏡子練習(xí)微笑,從今天起,她要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人類的幸福和歡樂在于奮斗,而最有價值的是為理想而奮斗。
幾千年前的蘇格拉底已經(jīng)參悟這個道理,阿錯懊悔,為什么自己直到今天才幡然醒悟?
編輯: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