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 彭林祥
語言學家的王力可謂眾人皆知,而作為文學翻譯家的王了一(王力從事文學活動時署名王了一)則鮮為人知。實際上,王力在成為語言學家之前,完全可以算一位法國文學翻譯家。從1929年開始,留學法國的王力一邊攻讀博士學位,他的譯本也源源不斷地問世。其翻譯涉足戲劇、小說、傳記、詩歌等領域。在短短三四年時間里,翻譯作品就高達200多萬字。如以翻譯數(shù)量計,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翻譯文學領域,幾乎無人能出其右者。但迄今為止,對王力文學翻譯的系統(tǒng)整理還未實現(xiàn),對其研究的成果鳳毛麟角。筆者不揣淺陋,在全面考察王力翻譯活動的基礎上,勾勒其譯作引起的批評和論爭,然后從總體上分析其文學翻譯的質(zhì)量。
一 王力的文學翻譯活動歷程
1927年夏,王力從清華國學院研究生畢業(yè)。在導師趙元任的建議和推薦下,二十七歲的王力踏上了開往法國的輪船,開始在巴黎大學學習實驗語音學。在老師李石岑的建議下,他開始利用業(yè)余時間進行文學翻譯,賺取稿費。最先問世的作品是當年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挪威作家安達西夫人(又譯溫玳瑟夫人)的小說《貧之初遇》,后經(jīng)李石岑推薦給時任《小說月報》編輯的葉圣陶。兩個多月后,譯文刊于《小說月報》第20卷第2期,稿費也很快寄到王力手中。受此鼓勵,王力的翻譯熱情大增,他的譯作源源不斷地在期刊上刊出,許多出版社也連續(xù)不斷地推出他的譯作。見下表(以問世時間為序)。
此外,他還“有幾部稿子在日本侵略軍放火燒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時候被燒毀了,記得其中有傅馬舍的《塞維爾的理發(fā)師》和《費加羅的結(jié)婚》”。還有一部《法國小說集》計劃在女子書店出版(實際上未出版)。據(jù)筆者大略統(tǒng)計,王力畢生問世的文學譯作約300萬字,完全稱得上20世紀30年代最重要的法國文學翻譯者之一。
從上兩表列舉的作品看,王力的文學翻譯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色:一是從事文學翻譯的時間比較短暫。王力從事文學翻譯的時間主要在留學期間和回國任教初期。1928年下半年起,王力開始從事文學翻譯工作,1929至1931年三年時間翻譯的作品最多。清華任教初期,他僅接受了譯《莫里哀全集》的邀請,但只譯到一冊半。隨后的四十余年時間里鮮有新的譯本問世(1981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譯本《惡之花》可算是他最后的譯作,但其大部分已在40年代已經(jīng)譯出)。在短短五六年時間里,利用業(yè)余時間翻譯并問世的譯作數(shù)量確實頗為驚人。二是在翻譯作品的體裁選擇上,主要以戲劇和小說為主。王力選擇這兩類題材,應該與獲取經(jīng)濟利益密切相關。相對于詩歌、散文而言,小說、戲劇故事性較強,在翻譯上較易,出版后的市場前景可能更好。三是以法國作家為主要翻譯對象。由于王力在法國留學,他的第一外語是法語,最方便的選擇自然是法國文學作品,這樣既可以很方便地得到法國文學作品,還可以在翻譯實踐中學習法語。盡管也譯介過挪威安達西夫人以及德國叔本華的作品,但王力都是經(jīng)過法譯本或英譯本轉(zhuǎn)譯過來的。四是王力的文學翻譯沒有經(jīng)過精心挑選。王力從事文學翻譯的初衷不同于傅雷、巴金、李健吾等翻譯家,以謀生為目的的翻譯自然不可能做到對作家和譯本的精挑細選。在王力翻譯的二十余種作品中,既有法國文學中的經(jīng)典,如《娜娜》《屠槌》《莫里哀全集》,也有大量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家作品,如博多里煦的《戀愛的婦人》、巴達一的《婚禮進行曲》等。
由于有李石岑、葉圣陶的大力推薦,他的譯作一經(jīng)脫手,很快就被啟智書局、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等出版機構(gòu)接受,譯作不愁“婆家”,王力的文學翻譯道路可謂一帆風順。特別是商務印書館這樣的大出版社,在1931年至1934年短短四年時間里為一名不見經(jīng)傳的譯者出版了14部的譯作,僅1934年就出版了12部,在商務印書館的歷史上,享這種待遇的譯者除了翻譯大家林紓之外,恐怕就只有王力一人了。經(jīng)過1934年的譯作出版高峰后,王力的文學翻譯活動急劇剎車,而原因與王力升任教授受挫密切相關,他轉(zhuǎn)而發(fā)憤研究漢語語法,寫出了《中國文法學初探》等論文,并于1935年順利地由專任講師升任教授。據(jù)《國立清華大學教師服務及待遇規(guī)程》(1932年制)規(guī)定,清華大學教授月薪一般為300—400元,最高可達500元;專任講師為160—280元;教員為120—200元;助教為80—140元。王力由專任講師升任教授,每月的薪水增加了100余元,“生活問題解決了,就專心搞我的語言學了?!本瓦@樣,王力的文學翻譯活動基本停止了。
二 王力譯文引發(fā)的批評和論爭
隨著譯作的不斷問世,王力譯作在文壇很快產(chǎn)生了反響,對于其譯作的評論也屢見報端。在這些評論文章中,嚴厲的批評不但多而且異常猛烈。
率先對王力譯文進行批評的是山東大學外文系在校學生宋默庵,他發(fā)表了《王了一譯都德的沙弗》。文章開始就對譯文表達了不滿。“知道譯者是巴黎大學的留學生,以為譯文必定很好,雖不能‘信達雅都占,至少也得忠實——‘信。不料拿來一讀,竟大失所望!急忙找出巴黎Bibliotheque Charpentier出版的原文來對照,竟發(fā)現(xiàn)了很多可笑的錯誤?!苯又?,他列舉了文中十處比較重要而顯著的錯誤,包括曲譯、與原意不符、沒有看懂而胡亂曲譯、錯譯、漏譯、譯文不簡潔以及憑空增加語句等。在他看來,這樣的譯文居然刊行于世,真是國內(nèi)文壇的恥辱!
如果說宋默庵的批評充滿了大學生的偏激,那么翻譯家馬宗融對王力的譯文發(fā)難則更多出于對同行的提醒和告誡。在批評文章《〈娜娜〉》一文中,馬宗融集中討論本書“譯得如何”。他從兩方面具體展開。一是從翻譯方法上看,他列舉了實例來證明譯文存在語序不當、在扯直或理順中又弄出不妥、對原文及上下文所傳達的作者思想未能完全體會等問題。此外,還有形容詞的任意增減以及個別字的錯譯等。二是從翻譯態(tài)度上看,他認為譯者翻譯速度過快,大大影響了譯文的質(zhì)量。“據(jù)他在本書頁末所記‘十九年十二月十三日起譯,二十年三月四日譯完一行文字看來,六七○面的文字相當不大好譯的巨著,他僅用了六十三天的短時間就譯完了,真是可驚!……在這一點上,我對于譯者的態(tài)度實在不敢表示同情?!?/p>
緊接著,馬宗融又對王力的另一譯本《屠槌》進行了批評。文章開篇便從題目入手,指出王力翻譯的錯誤,“這本譯名叫《屠槌》的Lassommoir,似乎比《娜娜》還譯得進步點,只可惜從書名就已錯起走了!”文中摘錄了譯作中的多處文字作為糾錯的例證,認為譯者“簡直不了解假借字;太為字典的注解所拘;不大能想像他所譯的話句所表現(xiàn)的情景;不注意辨別句中的成語;……有些地方在直譯意譯硬譯歪譯之外,添了一個‘猜譯”,指責王力進行文學翻譯的動機不純,一味地追求名利,“一個人譯文學書的目的:就主觀說若是為‘名或是為‘利都不妨,但就客觀說也得于社會有益,于本國文學進步有些幫助;若賣了假藥只顧得自己的名成利就,對社會,對本國文學進步卻是‘un coup d′assommoir了!”
面對馬宗融連續(xù)的指責,王力寫了《關于〈屠槌〉與〈娜娜〉的譯文》給予回應。在文中,他首先就《屠槌》這一書名的翻譯進行了申辯,“我所以不把Assommoir譯為‘酒店者,因為皇后酒店也是酒店,南唐酒家也是酒店,賣香檳酒的Taverne也是酒店,仍不能表示是下流人喝燒酒的地方,倒不如干脆就譯那字的本意,中國既沒有相當?shù)碾p關意義的字,這就算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此外,他還引用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唐敬杲所編的《新文化辭書》中已經(jīng)用了屠槌的譯名的事實來為自己辯護。對于馬宗融對自己譯書的速度和翻譯態(tài)度的批評,王力認為這是由個人習慣決定,翻譯的態(tài)度是否誠懇,這個還得讀者說了算。但是,對于王力的申辯,馬宗融再次發(fā)文進行駁斥。他舉出了大量的例子和各種字典中“Assommoir”的解釋,堅定地認為“Assommoir”應譯作“酒店”或“下等酒店”,決不能譯為“屠槌”。對于王力在回信中所引用的論據(jù),他認為辭書編者因為沒有看過原著不懂得書名才會用“屠槌”,而王先生看過原作,還要犯這樣的錯誤,實在殊不可諒。
巴金(署名余一)也加入了對王力譯作質(zhì)量的批評,與馬宗融形成呼應。在《關于翻譯》中他也對王力翻譯的《娜娜》和《屠槌》兩部譯作發(fā)表了看法??傮w上,他認為王力的譯作完全不能體現(xiàn)原文的思想藝術水準,從王力的譯文中根本看不出這兩部作品曾是轟動世界的名著,“我讀了……那兩部書,曾驚訝地疑惑過:左拉怎么會寫出這樣的作品?像王君翻譯的東西能夠是轟動過世界的名作么?”此外,巴金也對將“下等酒店”譯作“屠槌”、“萌芽”譯作“共和歷第七月”的錯誤進行了批評,認為王力不具備翻譯這樣巨作的能力。對于巴金的批評,王力在寫給《文學季刊》編輯的信中也予以了回復。他自認翻譯技巧不夠,愿虛心接受巴金就事論事的批評。但是,對于把“下等酒店”譯為“屠槌”是武斷生出的錯誤的指責,他又進行了辯解,“我始終認為LAssommoir一字有雙關意?!篱彻倘徊荒鼙磉_‘酒店的意思,而‘酒店或‘下等酒店也把原名的精彩喪失了。”而對于“萌芽”不該譯為“共和歷第七月”這樣明顯錯誤的非難,王力也極力辯解,他摘抄了一大段英譯本譯者序言,試圖證明“共和歷第七月”與這書的內(nèi)容有很大的關系,而書名就是從“共和歷第七月”中來的。
對于王力既接受批評又極力辯解的態(tài)度,巴金頗為惱怒,又連續(xù)兩次發(fā)文給予“窮追猛打”。他指出:“關于《屠槌》的譯名,無論如何,先生是犯了絕大的錯誤。我想巴黎大學教授也決不會承認先生的“屠槌”為正確的譯名,而且如果根據(jù)先生自己的解釋,R—M叢書中《屠槌》以后各篇都可以用‘屠槌來翻譯,不但這樣,外國有許多小說也可以用‘屠槌來譯了?!痹诎徒鹂磥?,即使法文“屠槌”有雙關意,但中文“屠槌”沒有雙關意,“屠槌”這個名詞,中國人實在看不懂。對王力在信中為證明自己翻譯“共和歷第七月”的正確所引用的英譯本序言的材料,巴金認為這是譯者為自己的錯誤找護身符?;負敉趿Φ霓q解后,巴金似乎意猶未盡,又寫了《再答王了一先生》再次對王力的辯護進行了頗為嚴厲的批評:“我以為譯書要不錯并不是容易的事,但錯誤不該多,而且錯就是錯,不錯就是不錯。倘使錯了不認錯,反而請幾個外國人來替自己辯護,這種態(tài)度就是壞的?!憋@然,巴金對王力知錯不改反而百般辯解的態(tài)度頗為不滿。
除了以上諸家對王力譯文的嚴厲批評和盛氣指責外,梁宗岱對王力譯文則持理解寬容的態(tài)度。他在《〈關于可笑的上流女人〉及其他》中對王力的譯文質(zhì)量及譯名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在他看來,文學翻譯一向不容易,書名的翻譯更難做到準確無誤,不讀原文憑字面意思胡亂猜測容易錯,讀懂了原文也不免會錯,就像司湯達的《紅與黑》出版了一個世紀后我們才能準確翻譯它的書名。而對于批評者的批評態(tài)度,他也給予了勸誡:“我們就要覺得一切的錯都是可以原諒的了,只要當局者不太矜持,太自是或存心拆爛污——我底意思是說,我們應該盡量批評一切譯品底謬誤,盛氣指責卻可以不必。”
三 王力譯文質(zhì)量的總體評價
王力從事文學翻譯,李石岑、葉圣陶可算是幕后推手,更重要的還在對于時常處于經(jīng)濟困窘的他找到了一條生財之道。既然譯作可以換錢,那他只有拼命翻譯,翻譯的速度自然不同于一般的譯者。在這個過程中,經(jīng)濟因素顯然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正如有論者在考察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濟生態(tài)時所說:“‘經(jīng)濟基礎對文學的質(zhì)量雖然不具有看得見摸得著的直接作用,但對數(shù)量卻有一目了然的極大推動?!比缫?930年為例,王力這一年所翻譯的作品:《討厭的社會》(3月9日譯畢)、《伯了賚侯爵》(3月30日譯畢)、《婚禮進行曲》(7月7日譯畢)、《買糖小女》(7月30日譯畢)、《愛》(8月17日譯畢)、《我的妻》( 9月18日譯畢)、《戀愛的婦人》(9月18日譯畢)、《沙茀》(劇本,10月10日譯畢)、《佃戶的女兒》(10月17日譯畢)。僅僅一年的時間里,完成了近100萬字的譯作。而這都是利用業(yè)余完成的,不得不承認王力翻譯的速度確實太快,而在這樣快的速度下,翻譯的質(zhì)量自然要大打折扣。
除了王力翻譯速度快之外,王力的法文水平也是制約其翻譯質(zhì)量的又一因素。在國內(nèi)讀書期間,王力學的是英語,法國留學前才臨時學習了法語的發(fā)音。1927年秋到巴黎后,先去上法語補習學校,直到1928年才上巴黎大學。盡管他頗有語言天賦,再加上刻苦用功,不到半年時間,他的法語不僅能聽、能講、能寫,還能閱讀法文報刊和法國的文藝作品。但是要從事法國文學的翻譯還遠遠不夠。戈寶權(quán)就曾說:“假如我們把翻譯當作一件嚴謹?shù)墓ぷ鞯脑?,那么它并不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么容易,以為你只要懂得一種外國語言,再依靠一部好的字典,就能把任何東西翻譯出來,可是事實上并不是這樣?!卑逊▏膶W作品譯成漢語,這本來就是兩種不同文化的對接,不但必須具備法語、漢語語法結(jié)構(gòu)的知識、良好的修辭基礎以及廣博的學識見聞,而且要對法國文學作品有相當?shù)恼J識和理解,對具體作家的生活、思想直到他的文體都要有相當?shù)难芯?。而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翻譯的經(jīng)驗、翻譯技巧需要長期的積累。此外,對于作品中的書名、人名、典故、事物名稱等要找到漢語中的對應詞也非易事。王力從事文學翻譯,顯然是還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條件下的倉促上陣。
在翻譯方法上,王力開始多采用直譯,“雖則我始終不曾逐字譯過,但是我永遠守著一個規(guī)律,就是:‘茍非萬不得已,還是直譯的好?!蓖瑫r他也反對歐化的譯法,“在現(xiàn)代的中國語言文字歐化成分很少很少的時候,我們先在翻譯界提倡歐化,倒反無益而有害?!宜g的劇本努力避免歐化,有時候不得已而參用一兩句歐化的話,也已經(jīng)是中國用慣的了?!被蛟S是從事語言研究的關系,王力早期的譯文在直譯和非歐化之間未能很好地融合起來,更加注重的是緊扣字詞句,努力做到一一對應,近于直譯,甚至可以說是“死譯”。如在《無可奈何的醫(yī)生》中瑪爾登口中的怪脾氣醫(yī)生:
這個偉人的神經(jīng)病比之旁的偉人還來得大些。他往往等到被人家打了,才肯承認他的本領。我預先告訴你們,除非你們每人拿一根棍子給他一頓好打,才得他供出他的真相。否則,他的怪脾氣發(fā)作的時候,他永遠不會承認他是醫(yī)生,你們絕不會達到目的的。——我們從前用著他的時候,也是這樣降服他的。(《東方雜志》第27卷第15期)
又如《沙弗》開篇這樣一段,譯文如下:
六月的一夜,在一個化妝跳舞會,狂呼,大笑,舞曲喧鬧的當中,透出這么幾句不易了解的談話。談話的乃是意大利的吹笛樂師的裝束的男子,與一個埃及農(nóng)婦裝束的女人,正坐在戴士賚先生的作業(yè)室的盡頭處,一間棕櫚樹的花廳里。(第2頁,上海開明書店1931年4月初版)
顯然,這些譯文譯得頗為生硬和晦澀,讀來難免有些拗口,個別句子令人費解。但到翻譯《半上流社會》時,他的翻譯方法有所改變,主張如果不失真相,字句可稍異同。這樣以意譯和直譯兼顧的翻譯方法,使他的譯文與上下文有了貫通,句子變得流暢通順。如在《半上流社會》中子爵夫人與奧里維葉的對話:
子爵夫人:Alors,vous me permettez que laffaire naura pas de suite?……
奧里維葉:Elle ne peut pas eu avoir
直譯為:那么您允許這件事將沒有下文么?……
她不能有這個的。
王譯為:那么您答應我了?事情不會鬧起來了?……
事情要鬧起來是不可能的。
即使遭受猛烈批評的《娜娜》和《屠槌》,這兩部小說譯文總體上還是頗為忠實流暢。如《娜娜》中,關于娜娜最后死時,尸體被放置在燭光中,帶著病理學描述的這段文字,譯本比較忠實地傳達了出來:
……娜娜獨自停留在臥房里,仰著面對著燭光。這好像一個咸肉場,一堆血液與一塊腐敗的肉丟在一個綿墊子上。許多疙瘩布滿了臉孔,一個個互相接連。她的身體變了深灰的土色,肌膚變了形狀,找不出生時的輪廓了。(第669頁,《娜娜》,商務印書館1934年1月初版)
《屠槌》中關于典型場景的描寫,能感知到譯者在對法國人生活場景頗為熟悉,讀起來語言流暢,生動活潑,極具畫面感:
這時天氣很熱,煙斗的煙升上了煤氣燈的光輝里,成為一陣輕塵,把這白氣浴著喝酒的人們,而且這氣漸積漸厚了。從這輕云里發(fā)出了一陣喧囂,聲音混雜震耳,夾著破碎的人聲,碰撞的杯聲,咒罵聲,打拳聲,鬧得天翻地覆。(第518頁,《屠槌》,商務印書館1934年3月初版)
錢臺生在《讀了〈娜娜〉以后》中說:“本書譯者王了一先生的譯筆,是非常忠實流利的。我敢把這部世界文學的巨作,推薦給愛好文學的讀者。”也有論者對《屠槌》的譯文做出了這樣的評價:“我不曾拿原文與譯文對照,但僅將這兩冊王譯《屠槌》一氣讀完之后,味嘗到一種文字上的輕松流暢是普通一本譯文里所難得遇到的?!?/p>
在接受邀請翻譯莫里哀戲劇時,王力任教于清華大學,有穩(wěn)定的薪水,經(jīng)濟上已大大改善。此時他的文學翻譯速度已大大降低,而所譯出的《莫里哀戲劇全集》(一)“不以能達原作者的文句意向為滿足,更進而顧慮到排演上的口頭語,和觀眾所了解的言語為主”,全書收錄六個戲劇可謂篇篇精品。如《斯加拿爾》中高奇伯逼迫女兒西麗拋棄愛人李禮而嫁給一個更有錢的人的對話,其譯文就頗具神韻,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西麗:怎么!我是應該永遠愛李禮的。難道你竟要我變心嗎?假使當初是我獨自選中了他,不曾取得你的同意,還可以說是我錯了;然而你自己在從前也曾勸我愛他?。?/p>
高奇伯:縱使從前你什么都答應了他,現(xiàn)在既然又有一個比他更有錢的人,你就可以不必遵守以前的諾言了。李禮固然長得很不錯,但是,你要知道,世界上一切的好處都比不上有錢更好。哪怕是最丑的人,有了錢,我們也覺得他美了幾分;如果沒有錢,其余一切都是可悲哀的。(第376頁,《莫里哀全集》(一),南京國立編譯館1935年8月初版)
正因為王譯莫里哀的譯本忠實、流暢和傳神,《莫里哀戲劇全集》(一)中的《糊涂人》《丈夫?qū)W堂》在解放后得到了出單行本的機會。195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社在出版《莫里哀喜劇選》(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初版,1981年再版)又選入了《冒失鬼》(原譯名《糊涂的人》)、《情仇》《斯卡納賴爾》(原譯名《斯加拿爾》)、《丈夫?qū)W堂》(原譯名《丈夫?qū)W?!罚┧钠ㄕ既珪话耄?,足見對其譯文頗為肯定。
總之,對王力的文學譯作要具體分析。其早期的部分譯作確實存在如宋默庵、馬宗融、巴金等批評文章中所言的諸多問題,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后來王力自己也承認其譯文存在不足:“第一是不能避免文言,第二是不合北方口語,把古語方言成分雜糅在一起,簡直不能上口。此外,甚至有語法上的錯誤?!钡笃诘淖g文,特別是到了翻譯《莫里哀全集》時,其翻譯質(zhì)量已大大提升。縱觀王力的文學翻譯活動歷程,他的翻譯速度經(jīng)歷了由快到慢的變化,翻譯方法也經(jīng)歷了以直譯為主到以意譯為主的轉(zhuǎn)變,隨著翻譯經(jīng)驗技巧的豐富,其譯文質(zhì)量總體上呈上升的趨勢。錢書曾談及翻譯中的“訛”:“一國文字和另一國文字之間必然有距離,譯者的理解和文風跟原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之間也不會沒有距離,而且譯者的體會和他自己的表達能力之間還時常有距離。從一種文字出發(fā),積寸累尺地度越那許多距離,安穩(wěn)到達另一種文字里,這是很艱辛的歷程。一路上顛頓風塵,遭遇風險,不免有所遺失或受些損傷?!睂ν趿Φ淖g作應作如是觀。
結(jié)語
學者吳宏聰就曾回憶自己認識王力的過程:“王力先生是我的業(yè)師。我在中學念書的時候曾讀過幾本他翻譯的法國小說和戲劇,以為他是一位文學家。直到1938年我考入西南聯(lián)合大學中文系時,才知道他是著名的語言學教授?!北M管作為翻譯家的王力曾頗有聞名,但是他從事文學翻譯的時間短暫,再加之后來他在語言學領域的貢獻太過突出,他早期的文學翻譯家的身份無形中被遮蔽了,現(xiàn)今許多讀者只認識語言學的王力,而不認識翻譯家的王了一,更談不上對其翻譯的研究。筆者認為,在中法文化交流上,他的譯作也應該得到應有的關注,其文學翻譯與語言學研究的關系也值得深入地探討。隨著《王力全集》的陸續(xù)問世,王力先生畢生完成近300萬言的文學譯作將會得到系統(tǒng)地收集整理。我們不必對王力年輕時的譯作吹毛求疵,他不辭辛勞地從事翻譯工作,在短短十余年時間里將大量法國文藝作品輸入中國,開啟民智,直接或間接影響了20世紀的中國文學、語言學等領域的發(fā)展,他的貢獻值得后人銘記。
【注釋】
目前筆者查閱到的只有袁良駿的《王力先生的文學貢獻》(一、二、三),文中王力的文學翻譯只作了總體上的介紹。
王力在上海南方大學讀書期間,參加了驅(qū)逐校長江亢虎運動,其間,與本校教師李石岑很熟。1928年,李石岑又來到法國?!八亲再M出國的,??繉懜遄訛榛?。起初三個月,他還跟我學發(fā)法文,進步之速,實在可驚?!保ㄍ趿艘唬骸段宜赖睦钍壬?,載《民鳴周刊》第1卷第29期,1934年11月)筆者推測,李石岑應該是在這個時候,建議王力業(yè)余時間從事文學翻譯以換取生活費。
王力:《〈糊涂人〉后記》,見莫里哀《糊涂人》,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另據(jù)譯者自己介紹,他還翻譯過《大地主》,但未見出版,估計也毀于商務印書館的大火中。
黃心勉:《女子書店的第一年》,載《女子月刊》第1卷第3期,1933年5月8日。
其間,他還翻譯了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的《社會分工論》,達30萬字。還為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萬有文庫》撰寫了《希臘文學》《羅馬文學》《倫理學》等小冊子。
王力:《懷念朱自清先生》,見郭良夫編:《完美的人格——朱自清的治學和為人》,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陳于紅:《戰(zhàn)前中國大學教師薪俸制度及其實際狀況的考察》,載《民國檔案》2009年第1期。
王力:《〈糊涂人〉后記》,見莫里哀《糊涂人》,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有意思的是,40年代中期,王力重操舊業(yè)翻譯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主要原因是聯(lián)大教授工資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只好“雕蟲”補貼家用。
宋默庵:《王了一譯都德的沙弗》,載《刁斗》第1卷2期,1934年5月。
馬宗融:《〈娜娜〉》,載《文學》第3卷2號,1934年8月1日。
馬宗融:《屠槌(?)》,載《文學》第3卷3號,1934年9月1日。
王了一、馬宗融:《關于〈屠槌〉與〈娜娜〉的譯文》,載《文學》第3卷5號,1934年11月1日。
王了一、馬宗融:《關于〈屠槌〉與〈娜娜〉的譯文》,載《文學》第3卷5號,1934年11月1日。
余一:《關于翻譯》,載《文學季刊》第1卷第4期,1934年12月16日。
王了一、余一:《關于翻譯》,載《文學季刊》第2卷第2期,1935年6月16日。
王了一、余一:《關于翻譯》,載《文學季刊》第2卷第2期,1935年6月16日。
余一:《再答王了一先生》,載《文學季刊》第2卷2期,1935年6月16日。
梁宗岱:《〈關于可笑的上流女人〉及其它》,載《文學》第4卷1號,1935年1月1日。
裴毅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濟生態(tài)》,120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張谷、王輯國:《王力傳》,39頁,廣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巴金等:《當代文學翻譯百家談》,4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
王力:《譯者自白》,見小仲馬《半上流社會》,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年初版。
小仲馬:《半上流社會》,3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年初版。
錢臺生:《讀了〈娜娜〉之后》,載《出版周刊》第84期,1934年7月7日。
大災:《〈屠槌〉》,載《出版周刊》第162期,1936年1月4日。
《〈莫里哀全集〉》,載《同行月刊》第3卷第11期,1935年11月。
王力:《糊涂人·后記》,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錢鐘書:《林紓的翻譯》,見《林紓的翻譯》,19頁,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
吳宏聰:《懷念王力先生》,載《中國教育報》2000年8月8日。
2010年5月,王力先生的親屬、學生和中華書局開始共同組織編纂的《王力全集》。2013年8月,《王力全集》開始陸續(xù)出版。
(陳穎,武漢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在站博士后;彭林祥,廣西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