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忠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內蒙古師范大學 科學技術史研究院,呼和浩特 010020)
《左傳》《國語》被劉歆竄亂的一項鐵證
——歷史年代學家劉坦之說申論
喬治忠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內蒙古師范大學 科學技術史研究院,呼和浩特 010020)
[摘要]《左傳》是否被劉歆偽造或竄亂,爭議極大,涉及《國語》一書。運用歷史年代學家劉坦對星歲紀年的研究成果,分析《左傳》《國語》內出現(xiàn)的歲星紀事,可以找到劉歆竄亂二書的鐵證。劉歆《三統(tǒng)歷》制定了十二星次的新名稱體系,是此前各種書籍文獻所無,《史記·天官書》仍采用先秦石氏“星經”的名稱,即為明證。而新的“星紀”、“大梁”等十二次名目,其思路和來源,只有劉歆才可能設定,他出于構建新學術體系之目的,加之政治投機需要,遂采取書籍文獻上作偽、摻假的行為,結果身敗名裂,這是學術史上的一大教訓。
[關鍵詞]《左傳》;星次;劉歆;劉坦
在中國學術史上,《左傳》作者問題的爭論,自唐代以來,歷久不息。其中《左傳》是否為西漢末年劉歆所偽作?或者是否經過劉歆所竄亂?聯(lián)結了對于《國語》的研討,在學術爭辯中最為激烈。這個問題,在近代涉及了中國學術史、史學史、政治史、思想史等各個層面,甚或參入政治因素,并且延伸到國外學界。主張劉歆對《左傳》做了手腳的學者,皆致力搜討《左傳》內可以證明是劉歆竄入的內容,而對方則搜求反例,并且否定《左傳》中會有所謂劉歆摻入的內容,這樣的論辯極大地推進了《左傳》研究的深化,卻遠未取得共識。當代歷史年代學家劉坦,并未著意研討《左傳》的作者問題,而在深入研究中國古代星歲紀年法的過程中,順便提供了劉歆竄亂《左傳》的鐵證,值得歷史學界引為注意。
一、傳本《左傳》《國語》內出現(xiàn)的十二星次概念
中國古人很早就觀測到木星每年所處天空的位置循序移動,約十二年運行一個周天。于是在對星空已有的四象(東方蒼龍、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二十八宿說法的基礎上,再劃分十二個星區(qū),稱為十二星次。這樣,觀察木星所在的星次,則可以紀年,木星也被稱為“歲星”,即為星歲紀年法的起始。但這里有一個問題,即歲星的行進方向與眾星宿運行方向相反,與天象的整體性觀測不大協(xié)調,因此想象出一個與歲星行進方向相反、速率一致的虛擬星體,初名之曰“太陰”或“歲陰”(后被改稱“太歲”),按十二地支困敦(子)、赤若奮(丑)、攝提格(寅)、單閼(卯)……的順序順時針運行,稱“十二辰”。當然,十二辰與十二星次是存在對應關系的。星區(qū)、星宿與地面各個區(qū)域對應聯(lián)系起來,稱為“分星”或“分野”、“星野”,星區(qū)內的天象、星象變化,則預示著下界相應地區(qū)的災祥禍福,從而演化成一種“星占”之學。因此在中國古代,天文學、歷法和紀年,往往與天人相通、天人感應的神秘說法糾纏一起。單就星歲紀年而言,由于“歲陰”(太歲)的加入,不但要觀測或推算歲星的所居星次,還要推想此年太歲所處的辰次,方法復雜化且?guī)硇聠栴},給后來干支紀年的產生提供了發(fā)展的契機。這一套星歲紀年法,都產生于戰(zhàn)國中期之后,其學說體現(xiàn)于戰(zhàn)國后期石申、甘德分別撰寫的天文星象著述①石氏、甘氏所撰書名,古文獻記載不一,一般混通言之曰“甘、石《星經》”。。但歲星運行一周天,并非正好為12年,而是11.8622年。于是經若干年之后,必然會觀察到歲星超越了一個星次,古人對此雖有覺察,但僅僅以星空“盈縮”的模糊說法敷衍解釋。直至西漢季年,劉歆發(fā)明了歲星有規(guī)律“超辰”的學說,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但他認為是經過144年超辰一次,并且將此編入《三統(tǒng)歷》和中國歷史的年譜《世經》。實際上,現(xiàn)代天文學的測算是約86年超辰一次,可知劉歆的超辰之說有很大的誤差。
十二星次的劃定,各個星次是有專門名稱的,而名目又曾經有過很大的變化,這一點十分重要,不能忽略。今傳世本的《左傳》一書,其中出現(xiàn)若干處十二星次名稱與紀事,是最應當深入剖析的歷史信息,謹將之條列如下:
《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春無冰,梓慎曰:“今茲宋、鄭其饑乎!”歲在星紀,而淫于玄枵……玄枵,虛中也。枵,耗名也。土虛而民耗,不饑何為?……歲棄其次,而旅于明年之次,害在鳥、帑,周、楚惡之。
《左傳》襄公三十年:過伯有氏,其門上生莠。子羽曰:“其莠猶在乎?”于是歲在降婁,降婁中而旦。裨灶指之曰:“猶可以終歲,歲不及此次也已?!奔捌渫鲆玻瑲q在娵訾之口。其明年,乃及降婁。
《左傳》昭公八年:晉侯問于史趙曰:“陳其遂亡乎?”對曰:“未也?!惫唬骸昂喂??”對曰:“陳,顓頊之族也,歲在鶉火,是以卒滅,陳將如之。今在析木之津,猶將復由。”
《左傳》昭公九年:夏四月,陳災。鄭裨灶曰:“五年,陳將復封,封五十二年而遂亡?!弊赢a問其故,對曰:“陳,水屬也,火,水妃也,而楚所相也。今火出而火陳,逐楚而建陳也。妃以五成,故曰五年。歲五及鶉火,而后陳卒亡,楚克有之,天之道也,故曰五十二年?!?/p>
《左傳》昭公十一年:蔡兇,此蔡侯般弒其君之歲也,歲在豕韋。弗過此矣,楚將有之,然壅也。歲及大梁,蔡復楚兇,天之道也。*以上依次見杜預:《春秋左傳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3冊,第1092-1096、1142頁;第4冊,第1316、1323、1337頁。
《左傳》昭公三十二年:史墨曰:不及四十年,越其有吳乎!越得歲,而吳伐之,必受其兇。*見杜預:《春秋左傳集解》,第4冊,第1596頁。按杜預《春秋左傳集解》注釋曰:“此年歲在星紀。星紀,吳越之分也。歲星所在,其國有福。吳先用兵,故反受其殃”。
以上所引《左傳》之文,出現(xiàn)了十二星次的名稱有星紀、玄枵、降婁、鶉火、娵訾、豕韋、析木、大梁。其中“豕韋”是娵訾(又寫作“諏訾”、“娵觜”)星次的別稱,二者為一,總之傳本《左傳》中出現(xiàn)了十二次中的七項名稱。而《左傳》昭公三十二年的“越得歲”,雖未明言星次名稱,但西晉學者杜預根據各種典籍,認為越地的分野乃為星紀,故注釋為“此年歲在星紀”。這條“越得歲”史料雖寥寥三字,但在近代以來的學術研究上,曾引起很大爭議,這里暫且存錄,后文還將涉及。
與《左傳》同是記述春秋時代史事的《國語》,也出現(xiàn)十二星次名稱,所涉史事延及上古,更為廣遠,不得不引為注意。如:
《國語·周語下》載: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
《國語·晉語四》載:文公在狄十二年……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將鞭之。子犯曰:天賜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志之。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復于壽星,必獲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
《國語·晉語四》載:……晉之始封也,歲在大火,閼伯之星也。
《國語·晉語四》載:董因迎公于河,公問焉曰:吾其濟乎?對曰:歲在大梁,將集天行,元年始受,實沈之星也。實沈之虛,晉人是居,所以興也。今君當之,無不濟矣,君之行也,歲在大火,大火,閼伯之星也,是謂大辰。辰以成善,后稷是相,唐叔以封。*以上依次見《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下冊,第138、337、342、365頁。
據上引資料,今傳本《國語》出現(xiàn)鶉火、析木、壽星、鶉尾、大火、大梁、實沈等七種星次名稱,其中壽星、鶉尾、大火、實沈,是《左傳》中沒有的,這四個星次名稱加上《左傳》內已有的七個,總計二書達十一個星次之名,于十二次稱謂的既定體系中,只差“鶉首”沒有出現(xiàn),已屬相當完備。以上羅列的十二星次資料,都是通過記述春秋時期歷史人物的言論而道出,至于這些歷史人物在春秋時期能否具備此種十二星次的知識?此種知識產生于何時?是何人將此類知識強加于春秋時期歷史人物?以上均為本文將要解析的關鍵問題,也涉及了中國古代史學史、政治文化史、文獻學史上極其的重要學術疑案。
二、劉坦所揭示的問題及相關論辯
《左傳》作者與成書時代的爭議源遠流長,不同觀點的交鋒往往呈現(xiàn)學派門戶傾向,甚至帶有政治立場的因素,因此持論情況復雜。而且多數(shù)參與論辯的學者皆自認為占有理據,不愿改變觀點。尤其自康有為發(fā)布《新學偽經考》,極力主張是劉歆偽造了《左傳》以及多種經史典籍,致使爭議不可開交,其中各方執(zhí)守成見,甚或先預定主張,再尋理據互相詰難,議論繁多卻無法取得共識。這里不能再詳細縷述各派學術名家的不同觀點,謹彰明民間學者、歷史年代學家劉坦的見解。他在研討中國古代星歲紀年的過程中,順便指出《左傳》被劉歆所竄亂這一史實。劉坦并未專題研究《左傳》的成書及其作者,僅順便發(fā)現(xiàn)劉歆對《左傳》、《國語》的摻假、竄亂。劉坦終生生活在鄉(xiāng)下,獨立研治歷史年代學,不曾與史學界各派學者有所過從,因此其結論不帶有主觀先驗性或學術派系的傾向。
劉坦(1910—1960)原名允恭,后改名郁,中年再改名坦,天津武清區(qū)王慶坨鎮(zhèn)人。幼年家貧,無力求學。9歲方從鄉(xiāng)下塾師王猩酋習讀經史。王猩酋為當?shù)孛麕?,能詩善文,并工于書法繪畫,又以研究雨花石著述聞名于世。劉坦則潛心于歷史學,由研究《史記》入手,而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紀年方法上的諸多問題,1937年就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精于歷史年代學考證的獨特著作《〈史記〉紀年考》,此時年方27歲。后又撰成《〈史記〉系年考》(未刊行)等著述,并且逐漸轉入對古代星歲紀年問題的研究。1955年8月,科學出版社將劉坦的長文《論星歲紀年》作為單行本出版發(fā)行。1956年7月9—12日,劉坦參加了中國第一屆全國自然科學史學術討論會,是惟一以鄉(xiāng)村農民學者身份參與此次會議之人。會后返回故鄉(xiāng),繼續(xù)獨自做歷史年代學研究。1957年12月,科學出版社又出版劉坦的《中國古代之星歲紀年》一書,篇幅約27萬字。1960年因病逝世,享年僅50周歲。
《中國古代之星歲紀年》是劉坦的主要著述,其書系統(tǒng)梳理了先秦石氏、甘氏、西漢《淮南子》、《太初歷》、西漢末《三統(tǒng)歷》的星歲紀年方法,析解各項歷法的要義和訛誤,進而針對史籍中載有的多處星歲紀年的定點資料,予以深入考證,辨其真義或指明虛構。其中對于漢末劉歆的《三統(tǒng)歷》與《世經》的紀年,考析尤深,所占篇幅也為最大。正是在這種研討中,劉坦獨立地發(fā)現(xiàn)了漢末劉歆竄亂《左傳》、《國語》的行為,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上文所引見于《左傳》、《國語》的歲星紀事內容。
簡要言之,古人以12年一周天的速率,不難推定某一年份的歲星位置。而無論《左傳》、《國語》內記述的春秋時人,還是撰著《左傳》、《國語》的戰(zhàn)國時人,都絕對沒有歲星“超辰”的理念。那么從《左傳》昭公十一年“歲在豕韋”計算,《左傳》昭公三十二年記載的“越得歲”,應當是歲在析木。但杜預注釋《左傳》,認為越國的分野是“星紀”,故指出“此年歲在星紀”。而劉歆《三統(tǒng)歷》在春秋魯昭公十五年,值歲星超辰一次,正好與昭公三十二“歲在星紀”吻合?!蹲髠鳌返男菤q紀年居然符合劉歆144年超辰一次的體系,即說明這不可能是《左傳》原有之文。因此,劉坦提出:
吾人對于以上《國語》、《左傳》所述春秋時代之歲星紀年,不能因其記敘為春秋當時人論述春秋當時星次,遂認為春秋時代歲星紀年之星次,即是如此。亦不能因《國語》、《左傳》作者之時代或在戰(zhàn)國,遂認為其所論述歲星紀年之星次,系戰(zhàn)國時代之歲星星次。而應根據實測歲星超辰年數(shù),校訂其與劉歆《三統(tǒng)歷》星歲紀年之一息相通,證明其為劉歆偽托,更進而追尋劉歆羼亂經史之蹤跡。*劉坦:《中國古代之星歲紀年》,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2章,第133頁。
劉坦認為:“《國語》所見有關春秋時代之歲星紀年,均出劉歆偽托,據是,所謂‘武王伐殷,歲在鶉火’者,踵其蹤跡,亦是劉歆羼入之文”*劉坦:《中國古代之星歲紀年》,第2章,第128頁。按:日本學者飯島忠夫早曾論述過《左傳》、《國語》內歲星紀年內容為劉歆之作,且他主張整部《左傳》乃劉歆偽造,與劉坦的結論不同。。
查以上所述,認定劉歆竄亂了《左傳》,乃因為其中歲星紀年體現(xiàn)了劉歆創(chuàng)建的歲星超辰理念,這系于杜預對《左傳》昭公三十二年“越得歲”的注釋,即“此年歲在星紀”,切合于《三統(tǒng)歷》中魯昭公十五年有過一次超辰的推算。而《左傳》本文并未明言此年歲星之所在,所以仍存在證據薄弱之環(huán)節(jié)。1981年,胡念貽發(fā)表長篇論文《〈左傳〉的真?zhèn)魏蛯懽鲿r代考辨》,主要觀點為:1.《左傳》原名《左氏春秋》,是一部獨立的史書,并非為解釋《春秋》而作;2.《左傳》決不是劉歆偽造;3.《左傳》成書于春秋晚期,其中有些內容是后人加入的,但總體上保持了原貌。全文既有精到的學術見解,也存在相當明顯的偏頗之論。其中反駁劉坦的論點說:
劉坦《中國古代之星歲紀年》,其中第二章第二節(jié)提出《國語》和《左傳》里面的歲星紀事為劉歆偽托。劉坦沒有進一步論斷《左傳》一書為劉歆偽作,這還比較審慎。但是,劉坦的論證也是錯誤的,《左傳》里的歲星紀事,和劉歆不發(fā)生關系。*胡念貽:《〈左傳〉的真?zhèn)魏蛯懽鲿r代考辨》,《文史》,第11輯,第13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
胡念貽先生承認《左傳》成書之后曾陸續(xù)被人摻入一些文字,而且認為“《左傳》和《國語》里面的歲星紀事不是本書的作者所寫,而是后人寫了插進書中去的”*胡念貽:《〈左傳〉的真?zhèn)魏蛯懽鲿r代考辨》,《文史》,第11輯,第24頁。,但就是否認劉歆是可能的摻假者,這真是十分執(zhí)拗的邏輯!胡文認為:劉坦引用杜預對《左傳》昭公三十二年“越得歲”的注釋來推斷其為超辰,是不能成立的,《左傳》和《國語》的歲星紀事都不存在超辰現(xiàn)象,他用注解方式提出:“據徐發(fā)《天元歷理·考證之四》說,戰(zhàn)國時越的分野在析木,這年應當歲在析木,則和《左傳》所有歲星紀事都能契合?!?胡念貽:《〈左傳〉的真?zhèn)魏蛯懽鲿r代考辨》,《文史》,第11輯,第33頁注釋53。
這種論辯之辭實際取自日本學者新城新藏《東洋天文學史研究》,是日本學界曾經爭辯的問題。查徐發(fā)其人,乃清朝康熙年間官員,他認為戰(zhàn)國時越國的分野本為析木,漢初將析木分野奪取而給予燕國,越與吳遂共為星紀分野。這樣,杜預的注釋就不符合先秦時期的狀況,即魯昭公三十二年乃歲在析木,不存在超辰問題。然而漢初為什么會采取這種改變分野的做法呢?徐發(fā)說:“漢初燕最有功,越最負固,故易之燕……理或有之。”*轉自新城新藏:《東洋天文學史研究》,沈濬譯中文本,上海:中華學藝社,1933年版,第383頁。這個“理或有之”乃是臆想和猜測,沒有任何史料根據,而且所敘的內容又張冠李戴,因為所謂“越最負固”,是南越(即今廣東一帶的政權)曾頑固地抵制漢王朝的統(tǒng)一,“越得歲”的越國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政權,為今浙江地方的東越,二者時代、地區(qū)皆不相同。漢初燕之功勛并非顯著,只是封君盧綰與漢高祖劉邦同里,從父輩即相互親近,功勞被夸大,故封為燕王,后被劉邦懷疑抓捕,逃往匈奴,死于他鄉(xiāng)*見《史記》卷九三,《盧綰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再者,朝廷通過予奪分野來獎功懲過,亦聞所未聞。因此,徐發(fā)的臆測不具有任何合理性,其動機只是為了彌合《左傳》幾種星歲紀事間的不協(xié)調現(xiàn)象,胡文將徐發(fā)的臆測看作可信的考證,亦屬無謂。新城新藏在學術上反對《左傳》為偽書,但他也表示徐發(fā)的說法不能輕信,因而另尋依據,他引證《左傳》昭公九年鄭裨灶的預言:陳國再封五十二年后,“歲五及鶉火,而后陳卒亡”,陳亡之年果然應驗*春秋末陳國滅亡之年,是個復雜的問題,《史記》之本紀、世家、表等記載參差,此處暫不具論。,“五及鶉火”排斥了超辰現(xiàn)象,故新城新藏以此否定《左傳》中帶有劉歆的超辰之說*見新城新藏:《東洋天文學史研究》,沈濬譯中文本,第434—438頁。。至此,兩種對立觀點可謂勢均力敵。但劉坦研究星歲紀年所提供劉歆竄亂《左傳》《國語》的證據,不止上文關于“越得歲”分析,而是有更確鑿的發(fā)現(xiàn),謹于下文申論。
三、劉歆竄亂《左傳》《國語》問題申論
劉歆是否有過竄亂經史典籍的行為,對立的觀點持久爭議,難得確認。例如:康有為提出劉歆從《國語》中抽出大批內容重加編輯,并摻入私貨而偽造了《左傳》,支持者如崔適、錢玄同皆為之補充了根據。而反對者引司馬遷《史記》中有“左氏春秋”書名來辯駁,但康有為、崔適等學者,早申明《史記》也被劉歆做了手腳,竄入不少與偽造《左傳》相互呼應的內容。于是問題遂復雜化,欲證明《史記》內確有后人添加的文字,這并不困難,但要確切證明某一具體內容并非司馬遷原文,則極不容易。疑信之間,只好聽憑人們任情選擇,遂成為學派分歧或門戶之爭,頗屬無奈。要之,應須發(fā)現(xiàn)一種明晰、快捷而無法做另外解釋的史實證據,方能結束僵局,突破難點。對于《左傳》、《國語》被劉歆竄亂的問題,劉坦《中國古代之星歲紀年》已經提供了明快而無可置疑的史實知識。
戰(zhàn)國后期,古代天文學有顯著發(fā)展,漸成體系,有石申、甘德各撰天學著述,俗傳稱之為“星經”。其書雖久佚,但石氏之說體現(xiàn)在《史記·天官書》與《漢書·天文志》,甘氏之說在唐代《開元占經》一書內有較詳細敘述,保存的內容都相當完整。劉坦梳理了石氏、甘氏的天文學說與星歲紀年方法,可知其中已有歲星12年運行一周天的知識,并且將星空分出十二星次,也構擬了與歲星逆向而行的“太陰”(或名“歲陰”),以太陰所在位次作為十二支紀年的根據。而十二次的名稱是監(jiān)德、降入、青章、跰踵、啟明、長列、天音、長王、天睢、大章、天泉、天皓。這里我們不必深究其名稱形成的原由,但須了解這個天學和星歲紀年的體系,一直沿用到西漢,《史記·天官書》的采用即為明證。劉坦又深入考察劉歆《三統(tǒng)歷》*劉歆《三統(tǒng)歷》載于《漢書·律歷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并且錄有劉歆撰、班固續(xù)補的《世經》。此后文還將論及。,指明劉歆雖大量沿襲以往的天文、歷法知識*張培瑜、陳美東等《中國古代歷法》指出:三統(tǒng)歷許多基本數(shù)據與漢武帝時的太初歷相同,但也有不同之處。見該書第4章第3節(jié),第295—301頁。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版。,但在名稱等形式上大肆更張,例如將虛擬的“太陰”(歲陰)改為“太歲”,將一些數(shù)據來源套上《周易·系辭》的象數(shù),以增強正統(tǒng)性和神秘感。而在星歲紀年方面,則將十二次的名稱完全改變,重新制定?!吨袊糯菤q紀年》敘述這種變化之后,且列表對照:
(載劉坦:《中國古代之星歲紀年》第29頁)
從上表可以看出,劉歆《三統(tǒng)歷》除了將原先監(jiān)德、降入、青章等十二星次名稱一一對應地更改為星紀、玄枵、諏訾等等之外,各星次內分配的二十八宿各星宿并無變動,所屬地支也依然照舊。眾所周知,王莽改制就有許多單單改動名稱的把戲,似乎改名即可圖新,而劉歆作為王莽的國師,這類改制建議應不在少數(shù),他與王莽一樣,具有通過改變外在名稱、形式來寄托內心意向的神秘化心理,對十二星次名稱的全然改換,在理念上乃如出一轍。
大多數(shù)研討中國天文學史的學者,忽視了戰(zhàn)國時期石氏天文學的十二星次名稱,把劉歆創(chuàng)始的星紀、玄枵、諏訾等名稱體系當作是戰(zhàn)國時期就固有的說法*郭沫若《釋支干》長文提出星紀、玄枵、諏訾等一系列星次名稱乃劉歆制造,前此決無。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1卷,第320-321頁。北京: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但劉坦居于信息閉塞之鄉(xiāng)下,未見到郭著,乃獨立研究所得,而且全面考察星歲紀年之源流、演化,所論更為系統(tǒng)。,新城新藏《東洋天文學史研究》即如此論述,渾然不覺其非。關于劉歆改變十二星次名目這件大事,迄今學術界知之甚少,也未重視,充滿模糊認識。十分重要的是《史記·天官書》,乃昭然地采用先秦石氏之十二星次的名稱,有如下列:
以攝提格歲,歲陰左行在寅,歲星右轉居丑。正月與斗、牽牛晨出東方,名曰監(jiān)德。
單閼歲,歲陰在卯,星居子。以二月與婺女、虛、危晨出,曰降入。
執(zhí)徐歲,歲陰在辰,星居亥。以三月居與營室、東璧晨出,曰青章。
大荒駱歲,歲陰在巳,星居戌。以四月與奎婁、胃、昴晨出,曰跰踵。
敦牂歲,歲陰在午,星居酉。以五月與胃、昴、畢晨出,曰開明。
葉洽歲,歲陰在未,星居申。以六月與觜觹、參晨出,曰長列。
涒灘歲,歲陰在申,星居未。以七月與東井、輿鬼晨出,曰天音。
作鄂歲,歲陰在酉,星居午。以八月與柳、七星、張晨出,曰為長王。
閹茂歲,歲陰在戌,星居巳。以九月與翼、軫晨出,曰天雎。
大淵獻歲,歲陰在亥,星居辰。以十月與角、亢晨出,曰大章。
困敦歲,歲陰在子,星居卯。以十一月與氐、房、心晨出,曰天泉。
赤奮若歲,歲陰在丑,星居寅。以十二月與尾、箕晨出,曰天皓。*《史記》,卷二七,《天官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標點本,第1313-1316頁。
《史記·天官書》的這些記述,有若干要點務須注意:1.《天官書》全部符合先秦以來石氏的星歲紀年體系及其十二次的名稱,唐司馬貞《史記索隱》的注釋指出“出石氏《星經》文”*《史記》,卷二七,《天官書》之注釋《史記索隱》,第1313頁。。對虛擬星體稱“歲陰”而不是“太歲”,也與劉歆《三統(tǒng)歷》星次名稱不同。2.其中因使用同音字、近音字,而與其他文獻略有不同,是乃古籍中的常態(tài)。而“敦牂歲,歲陰在午……曰開明”,不是“啟明”,則因漢景帝劉啟之名而諱改。作為私修史的《史記》本不留意避諱“啟”字,因此“啟明”被改作“開明”,似漢朝官方所為,可見當時石氏天學乃公行于世。3.攝提格、單閼、執(zhí)徐等歲陰紀年名稱,來源悠久,而劉歆《三統(tǒng)歷》則將之擯棄,此亦可區(qū)分《史記》與《三統(tǒng)歷》之不同。4.《史記·天官書》是專門記載天文學說者,司馬遷著書首要宗旨乃是“究天人之際”,倘若當時世上有如劉歆《三統(tǒng)歷》之星次名目,焉得不加記錄?這足以證明截止?jié)h武帝時,世間決無星紀、玄枵、諏訾等等十二星次名稱。
據此,不僅《左傳》、《國語》內的星紀、玄枵、降婁、鶉火等一系列星次名稱,是司馬遷之后人士竄亂,其他任何書籍出現(xiàn)上述星次名稱者,皆形成于司馬遷之后。問題很清楚,《左傳》是劉歆于西漢末提供定本、立于學官,《國語》流傳至今者也是劉歆的底本,新制定的十二星次名稱也是劉歆《三統(tǒng)歷》所首創(chuàng),傳本《左傳》、《國語》中出現(xiàn)《三統(tǒng)歷》中十二星次的系列性名稱,那么這些內容毫無疑義乃劉歆所竄入,舍此無法作其他解釋。
著名天文學家張培瑜雖然不主張劉歆偽造或竄亂了《左傳》,但他利用現(xiàn)代天文科學的運算方法進行研究,卻實際上為劉歆竄亂《左傳》、《國語》提供了旁證,其文章指出:
《國語》記載有6條歲星位置。筆者對《國語》所書歲星位置也做了考察,情況與《左傳》類似:所書位置與天象全不相符,也皆非其時觀測實錄。但有一點值得注意,《國語》所書歲星位置失天的規(guī)律與《左傳》如出一轍(考察結果也列于表1)。這不能不使人懷疑《國語》、《左傳》中關于天文歷法內容的作者或改寫者是否是同一個人所為或是兩人有著某種密切關系。
他又論斷說:“《左傳》、《國語》中特有的天象記載,凡有年代可考、可返求者,無一真實。而史實年代更久更古更遠而無考者,如伶州鳩所述伐紂天象、武王克商“歲在鶉火”,唐叔始封“歲在大火”等等這類的天象記載,恐怕也很難令人相信其有別的什么依據?!弊詈?,文章特別提出:
另一方面,太史公推古天變,極重視天運……《天官書》記載了不少天人感應的例證,甚至認為“天變”與“政治俯仰”之間最近“天人之符”……所以《史記》中也記載了不少天象,如宋襄公七年隕五石(表)、霣星如雨(世家);宋景公三十七年熒惑守心;秦始皇十五年彗星四見,久者八十日,長或竟天;漢之興,五星聚于東井;平城之圍,月暈參、畢七重;諸呂作亂,日蝕,晝晦;以及其他大量的日食、彗星資料等等。但在《周本紀》和諸《世家》中,太史公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史筆,依據《春秋》、《詩》、《書》、《禮》、《樂》、《左氏春秋》、《國語》、《世本》等等,來撰寫“兩周”歷史,卻完全沒有采用現(xiàn)存《左氏春秋》、《國語》特有的諸多天象記載中的任何一條。這是非常值得我們深思的。*以上見張培瑜:《試論〈左傳〉〈國語〉天象紀事的史料價值》,《史學月刊》,2009年第1期。
其實,不用太費力氣深思,結論已然呼之欲出了。既然《國語》與《左傳》中歲星位置錯誤的規(guī)律“如出一轍”,令人覺得似乎出于一人之手,而“究天人之際”的《史記》沒有收載其中任何一條,那么只能是司馬遷根本沒有見到過這些內容,都是西漢末劉歆所竄亂、羼入,任何他人無此學術資質和背景條件。值得深思的是《國語》中“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當今仍被當成斷代工程考訂周朝起始之年的依據之一,并且引證《利簋》的32字金文:“珷征商,唯甲子朝,歲鼎,克,昏夙有商,辛未,王在闌師,賜有事利金,用作檀公寶尊彝”,從而構成“二重證據”。然而關鍵之處是解讀“歲鼎”二字,郭沫若、王宇信等不少專家將之解釋為戰(zhàn)前的祭祀兼占測*參見《關于利簋銘文考釋的討論》,《文物》,1978年第6期載黃盛璋、王宇信之說。,是妥當?shù)?,正與克商之后“賜有事利金”符合。也有人將之解說為“歲星當空”,乃大錯特錯,將木星稱之“歲星”,最早也是戰(zhàn)國時期的觀念,多數(shù)天文史專家包括具有信古傾向學者如新城新藏,都是這樣的主張*新城新藏提出:戰(zhàn)國中葉,木星用為紀年的指標,才稱之“歲星”。見《東洋天文學史研究》,第191頁。。將《國語》內荒唐的摻假文獻捆綁對金文的謬誤解釋,用來考訂周武王克商之年,真好比兩粒毒藥毀了一整鍋菜肴。嗚呼!此“二重證據”之貽害,又何其甚也。
若有人舉出《爾雅》載有這種星次名稱來作反證,也是無效的回護,原因如下:
第一,《爾雅》成書時代問題,言人人殊,有主張出于漢代者,如梁啟超、周祖謨等,指出其書含有無法否認的漢代痕跡。但大多學者認為《爾雅》于戰(zhàn)國末年成書,因其中較多采用了《呂氏春秋》的概念和語句*參見胡奇光、方環(huán)海:《〈爾雅〉成書時代新論》,《辭書研究》,2001年第6期。,即其晚于《國語》、《左傳》。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爾雅》是一部辭書,辭書的特點是隨時被添寫、改動,這還不會像其他著述那樣被視為篡改?!端膸焯嵋吩诮榻B《爾雅注疏》時說:“大抵小學家綴緝舊文,遞相增益……觀《釋地》有鶼鶼,《釋鳥》又有鶼鶼,同文復出,知非纂自一手也。”*《四庫全書總目》,卷四〇,經部小學類,《爾雅注疏》提要。因此以這樣處于不停流變過程的辭書內容,作為文獻考訂的時間坐標,是很不妥當?shù)摹?/p>
第二,辭書的另一特征,是已經普遍流行的概念和命題,才會載入其中,除非有人能夠故意添加,無所顧及。那么《爾雅·釋天》內出現(xiàn)9個星次名稱即壽星、大火、析木、星紀、玄枵、諏訾、降婁、大梁、鶉火,是否也是劉歆羼入呢?十分可能。正是劉歆《七略》將此書置入六藝部類,附于經典,不能排除他做了手腳。但細查《爾雅·釋天》所述,遺漏三個星次,語句也顯粗率,又不似劉歆所精心炮制。古代有學者認為《爾雅》一書,“毛公以前,其文猶略,至鄭康成時則加詳”*《四庫全書總目》,卷四〇,經部小學類,《爾雅注疏》提要。按:鄭康成,即東漢經學家鄭玄(127—200年)。,說明東漢之時此書漸漸補充,顯著地擴大了內容,解說星次的內容很可能是東漢時期所攬入。
第三,或許會有人質問:假如《國語》、《左傳》中的星次紀事不是劉歆羼入,而是原先即有,后出的《爾雅》從而采錄,不是也合乎邏輯嗎?答曰:否!《爾雅》所述星次內容,確有抄錄傳本《左傳》的痕跡,但其中敘述各個星次所包含二十八宿之內的某些星宿,例如“壽星,角、亢也”,“星紀,斗、牽牛也”,“降婁,奎、婁也”,“柳,鶉火也”*《爾雅注》(鄭樵注本),卷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等等,與劉歆《三統(tǒng)歷》契合(參見上文所引劉坦的列表),那是從《國語》、《左傳》中根本得不到的知識。只能是既讀取了竄亂后的《左傳》,又直接或間接依據劉歆《三統(tǒng)歷》撰成,才會了解“壽星”、“星紀”、“降婁”究竟對應取代了原先天學體系中哪一具體的星次名稱,才會得出與劉歆主張相同的十二次之星宿分配。因此,《爾雅·釋天》中的星次內容也是從劉歆《三統(tǒng)歷》學習來的,它無法充當《國語》、《左傳》未被劉歆竄亂的證據。
綜上所述,抓住歲星紀事中星次名稱問題,是破解劉歆竄亂《國語》、《左傳》案情的關鍵,是一項使辯護者無可置喙的鐵證。劉坦提供了考訂這個重要問題的基本知識,即強調了劉歆改變十二星次名稱的史實,但他沒有將之利用于論證劉歆的竄亂行為,因其著述宗旨并不在此。盡管如此,我們仍然不可埋沒劉坦在這個問題上的貢獻。
四、劉歆竄亂經史書籍的背景與動機
上文申述了劉歆竄亂《國語》、《左傳》的鐵證,這只是一個最低限度的結論。從邏輯上推斷,劉歆做了手腳的當不止于此二書,其所作所為還應有深刻的社會背景和主觀動機。康有為以及后來許多的疑古派學者,大多將劉歆之竄亂經史指斥為諂媚王莽和助其篡位,這僅僅道出了部分的、而且是不大重要的那一部分原因,需要重新審視和研討。
西漢建國以后,逐漸重視學術文化建設,至漢文帝、景帝時期,今文經學已然興起,雖然尚未居于主導地位,但已為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基礎。漢武帝時期,遂發(fā)揚壯大,逐步成為顯學。董仲舒的學說在漢代學術史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他以改造后的儒學思想結合陰陽五行說,使用比附思維的方法構建出天、地、人及一切事物統(tǒng)合一體的哲理系統(tǒng)。其學說凝聚于天人感應的政治歷史觀念,主要主張是上天具備主宰一切的力量,君主雖然對世間臣民具有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但其合法性卻是上天授與的“天命”,并且時時受到上天的監(jiān)督。統(tǒng)治者行為違背天意,上天會以天象異常或各種災異來譴告,甚至轉移天命,改朝換代。當然,上天也會以祥瑞來表彰君主和人間的德政、善行,或以各種異象暗示人世的前程。這是十分神秘化的天人合一學說,開啟了究天人之際的無限法門。他還參照戰(zhàn)國時期鄒衍建立的各代政權演變的“五德終始”說,大加改造,創(chuàng)立了“三統(tǒng)論”歷史觀,即朝代的轉換按黑統(tǒng)、白統(tǒng)、赤統(tǒng)而循環(huán),人間政權應當從服色、正朔、禮制等方面順從之,這就將歷史的循環(huán)發(fā)展與現(xiàn)實的政治機制緊密聯(lián)結起來。董仲舒并未擯棄五行之說,在他的《春秋繁露》一書中,分別于第58篇、第59篇論述了“五行相勝”和“五行相生”,但在朝代替代上,董仲舒以“三統(tǒng)”說覆蓋了“五德終始”論,這兩種歷史循環(huán)論的共同特點,邏輯上都是認可改朝換代,而且視作符合天運、不可避免。“五德終始”與“三統(tǒng)”說在西漢學者中是并行的,但不同學人的認識有不同的偏重。
漢武帝的大肆征戰(zhàn)和大興土木,“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漢書》,卷七五,《夏侯勝傳》,第3156頁,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年版。,不僅使西漢的國勢迅速衰落,民怨沸騰更是嚴重的社會問題。漢武帝之后,根據天人感應學說和五德終始論歷史觀,思想界認為漢德已衰,預言“易姓革命”的輿論開始涌動,關注和解說天象變異、五行災祥,甚至探討禳解之方,成為顯學,大量儒者兼帶了“方士”職能。今人時常贊譽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治學宗旨,實際上在漢代董仲舒早開其端,整個西漢學界都是如此,而漢武帝之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漸漸達到走火入魔的程度。漢昭帝時,董仲舒的再傳弟子眭弘,竟然僅因聽聞某些五行變異,就委托官員上奏:“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襢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漢書》,卷七五,《眭弘傳》,第3154頁。結果眭弘與代為上奏者皆遭誅殺,但至漢宣帝即位,則將眭弘之子招任為郎官,類若平反。待到漢成帝時因災異頻仍,曾多次征詢《易》學家谷永,谷永大談亡國之徵,當然也講了不少荒誕的解救方法*見《漢書》,卷八五,《谷永傳》,第3443—3464頁。。這樣的實例不勝枚舉,是朝野上下,皆惶惶然生活在改朝換代的陰影之中。
劉向于漢成帝時校理群書,學問廣博,然而也對于漢室危亡,耿耿于懷,上奏時直言興亡之事:“王者必通三統(tǒng),明天命所受者博,非獨一姓也……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附劉向》,第1950—1951頁。他得知外戚王氏(即王莽家族)祖墳有“梓柱生枝葉”的“非常之變”,遂上封事向漢成帝進言,應警惕“國祚移于外親,降為皁隸”*《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附劉向》,第1961頁。。這固然體現(xiàn)了作為皇家宗族的劉向對漢朝廷有一片忠心,同時也不可否認其篤信五行變異和天人感應,預感到漢朝滅亡的危機。劉歆與其父劉向在學術上有同有異,《漢書·五行志》記載了他們父子的解說災變之詞,據說取自二人分別論述《洪范》五行的著述,具體看法不盡一致,而相信災異預示政治動蕩和家國興衰,則并無區(qū)別。士人承認朝代興亡的合理性與必然性,將之歸結于天命,對朝廷的作為不斷地失望。在這種思想、心理和情緒的氛圍內,一旦出現(xiàn)有“德”之人并且具備更新政治的條件,就容易被視為天命攸歸的希望之星。王莽前期的作為,使之獲得諸多的崇重,劉歆改為擁護王莽,任其國師,是合乎“天運”的選擇??涤袨楹鸵恍┮晒艑W者,一味批斥劉歆惑亂經史是出于諂媚王莽,未免過于貶低了劉歆的志趣。
劉歆學問淹通,學界共知,而其思維宏闊,學術志向高遠,超越其父劉向。漢成帝時,劉歆“受詔與父向領校秘書,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shù)術、方技,無所不究”*《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附劉向、子歆》,第1967頁。,這是他增強學問的重要契機。在此次整理國家圖書中,劉向主持撰輯《別錄》,即給每一整理過的書籍撰一提要,介紹該書的來歷及內容。隨后劉歆在《別錄》的基礎上編纂《七略》,將所有圖書劃分六大“略”,各略細分為38小類,又撰寫了總論圖書事業(yè)的《輯略》,第一次實施了系統(tǒng)的圖書分類工作。學術界皆認為劉向、劉歆創(chuàng)立了目錄學,但嚴格而言,實乃劉歆才真正創(chuàng)建了圖書目錄學,劉向《別錄》缺乏歸納分類的觀念,僅是分散無序的圖書介紹,劉歆則完成對圖書整體的把握和進行系統(tǒng)性歸類,見識更為深廣。劉向、劉歆都撰有論述《洪范》五行的著述,“發(fā)明大《傳》,著天人之應”*《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文末贊語,第1972頁。,即將天人感應、五行變異明晰地解說,對應人事。故劉歆有治亂興衰皆由天定的思想,信從“易姓革命”的理念。父子二人均精于天文星占,但劉歆形成系統(tǒng)的天文、歷法學說,非其父可比?!稘h書》贊劉歆的學術稱:“《七略》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三統(tǒng)歷譜》考步日月五星之度,有意其推本之也。”*《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文末贊語,第1972—1973頁?!度y(tǒng)歷譜》,即指《三統(tǒng)歷》以及與之配合的《世經》,這兩個文獻今載于《漢書·律歷志》,但經過了刪節(jié)*《隋書》,卷三四,《經籍志三》歷數(shù)類”,《四分歷》條注釋:“梁又有《三統(tǒng)歷法》三卷,劉歆撰,亡?!苯瘛稘h書》所載《三統(tǒng)歷》較簡略,據此知《漢書》引錄時有所刪節(jié)。,同時,班固對《世經》補上了王莽之后到東漢初的內容。
《三統(tǒng)歷》試圖建立自具特色的“究天人之際”體系,在歷法上雖基本承襲漢武帝時的《太初歷》,但采取從《周易·系辭》推衍出一系列數(shù)據,這種附會和拼湊,在古代卻顯得更為正統(tǒng)、高深。在結構上,分類論說“統(tǒng)母”、“紀母”、“歲數(shù)”、“五步”(五星運行)、“統(tǒng)術”、“紀術”、“歲術”等等,顯示宏觀概括與細致剖析相結合,層次分明,系統(tǒng)周密。而更改十二次名稱,亦收令人耳目一新之效?!妒澜洝肥切戮幍弁跏老蹬c歷史大事年譜,完成了超越《史記》譜系的系統(tǒng)性新說,遠古帝王從伏羲開始,為五德中之木德,隨后為炎帝、黃帝、少昊帝、顓頊帝、帝嚳、唐堯、虞舜、夏禹、商、周、漢……依次為火德、土德、金德、水德、木德、火德而循環(huán)。還在伏羲之后安排了共工、帝嚳之后安排了帝摯,皆以水德閏位,與周后的秦國搭配。整合傳說,煞費苦心,顯得十分周密。其中盡管不能排除如顧頡剛所揭示《世經》是為漢朝的火德、且為王莽新朝土德而設計*見顧頡剛:《五德終始下的政治和歷史》,《古史辨》,第5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83—589頁。,但其成為一個“通古今之變”的體系,則毫無疑問,其帝王系譜,至今還有頗大影響?!妒澜洝分猩婕暗拇呵飼r期歷史,引證劉歆自己竄入《國語》、《左傳》的語句,其中包括歲星紀事,藉以表明所論有正當根據,從而以售其欺,但許多內容與王莽篡位并無關聯(lián),乃是為了完善劉歆自己的大學術、大體系。他極力推重古文經學,也是試圖構建新式大學術的組成部分。漢代學派頗多,今文、古文僅為大的門類,實際研討每一經典,均存門戶之見,各尊師承,互相傾軋。劉歆提倡古文經學,但并不否定今文經學,正如漢哀帝為之辯護曰:“歆欲廣道術,亦何以為非毀哉?”*《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附劉向、子歆》,第1972頁。是其提倡古文經學的本身,目的也是“廣道術”,即建構學術大體系?!拔宓陆K始”論與“易姓革命”思想,是劉歆系統(tǒng)學說的組成部分,這種西漢早已風行的觀念,也是推動王莽逐步采取篡漢舉措的輿論工具,因此不能把王莽看成天生的陰謀家,篡位行為也是該時社會觀念所造就。劉歆與王莽的合作,是“易姓革命”理論與篡權實踐相結合,二者互動,不必簡單地歸結為劉歆對王莽的諂媚。
現(xiàn)在回到星歲紀年和十二次名稱問題。歲星的運行,是星歲紀年法產生的基礎,劉歆發(fā)明歲星超辰的觀念,盡管數(shù)據不確,無疑是個重要創(chuàng)見,迄今學界對此多所肯定。這個創(chuàng)見在天文學上具有進步意義,但用于星歲紀年,卻大為不便。歲星超辰,虛擬的太歲怎么辦?假如太歲仍然以整齊的每12年一周天運行,那么因為歲星超辰,就與太歲失去了固定的對應關系,紀年折算也相當困難和紊亂,因此,劉歆規(guī)定了虛擬的太歲同樣超辰,以保持歲星與太歲的固定對應??墒切碌穆闊╇S即產生,待到歲星、太歲超辰之年,干支或者越過一辰,或者一年兩個干支,劉坦《中國古代之星歲紀年》所還原列出的《三統(tǒng)歷》年表,就是采取一年兩個干支的方法,但這樣的紀年方法如果實行,是社會公眾難于接受的。好在王莽新朝迅速滅亡,劉歆的星歲紀年法很快廢棄,沒有遇到超辰之歲。然而歲星超辰畢竟是客觀的天象,它使星歲紀年法遇到難以處理的問題,倒逼紀年方法在東漢時甩掉了歲星、太歲,僅用六十甲子的干支紀年,簡潔方便,這可以說是劉歆的超辰理念導致了紀年方法的進步。
按說劉歆《世經》作為貫通古今的歷史年譜,在幾千年的歷史演變中,應當大加突出的歲星超辰理念,但今存《世經》之文,明確道出超辰者,只有對魯昭公三十二年“越得歲”的解釋:“歲在星紀,距辛亥百四十五歲,盈一次矣。故《傳》曰‘越得歲’……”*《漢書》,卷二一下,《律歷下》引《世經》,第1021頁。,這是在杜預之前已肯定了“越得歲”是“歲在星紀”。而僅僅這一條論述,表明劉歆在《世經》中對貫徹超辰理念不很積極,至于竄入《左傳》、《國語》的相關內容,就有更大的猶豫和糾結。第一,對歲星超辰觀念在天文學上的價值,劉歆自然明白,因而未必舍得放棄發(fā)明權,即不愿將之贈送給古人;第二,超辰之說為劉歆所創(chuàng),時人必多知曉,若公然塞入《左傳》,豈不當即暴露了摻假,反弄巧成拙?所以僅在《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羼入“歲在星紀,而淫于玄枵”,即歲星本應位在星紀,卻侵淫進入玄枵,即“歲棄其次,而旅于明年之次”,暗示歲星可以超辰。而于《左傳》昭公三十二年,僅寫“越得歲”,并不明言歲星所在位次,故意留下一層模糊的迷霧。近現(xiàn)代不同觀點的學者,在《左傳》是否具有超辰觀念和如何解釋“越得歲”問題上爭辯,只是使學術討論陷入泥淖而已。
劉歆在歲星紀事上竄亂《國語》、《左傳》,主要目的是樹立其更改十二星次名稱的依據,這個更改對于建立新的天文、歷法體系,起到刷新門面的作用?!度y(tǒng)歷》的《歲術》一章,專講十二次的新名目,條列星紀、玄枵至大火、析木等各星次包含的的星宿度數(shù),在全篇內十分顯著,占據搶眼地位,效果是改換了先秦石氏“星經”的門庭,而吸納其內容。《三統(tǒng)歷》對超辰之說的敘述,卻相當?shù)驼{,與《世經》的作法大體一致。
劉歆所定新的十二次名稱,難以一一考釋其具體的用意,但總括而言,其中有星名,如壽星、大火、實沈;也有傳說的人名和部族之名,如娵訾(豕韋)、玄枵、析木;更出現(xiàn)了地名,即大梁;另外,鶉首、鶉火、鶉尾合起來,是象征“南方朱雀”那一片天區(qū)*關于此十二星次各個名稱的一些具體解釋,見李維寶、陳久金:《論中國十二星次名稱的含義和來歷》,可資參考。載《天文研究與技術》,2009年第1期。。這些命名,體現(xiàn)天、地、人的三統(tǒng)合一理念。其中“大梁”曾是戰(zhàn)國魏國的都城名稱,而《漢書》記述說:“劉向云:戰(zhàn)國時劉氏自秦獲于魏,秦滅魏,遷大梁,都于豐?!瓭h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劉,渉魏而東,遂為豐公。……豐公,蓋太上皇父”*《漢書》,卷一下,《高帝紀下·贊》,第81頁。。據此,大梁可謂漢高祖劉邦之祖父的居地,當然也是劉向、劉歆的祖先之地。如果新定十二星次的名稱中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地名,那么選擇“大梁”,乃是隱含對劉氏宗族淵源的拳拳情結。值得注意的還有“星紀”,其含義指星宿的總紀,“言其統(tǒng)計萬物、十二月之位,萬物之所終始,故曰星紀”*(唐)瞿曇悉達:《開元占經》,卷六四,《宿次分野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是總括性的名稱,涵蓋十二星次學說的整體,《三統(tǒng)歷》正是將星紀列于首位。請看:以十一個星次分別象征天、地、人,又作一個總括性的“星紀”,這與《七略》中特立一個總論的《輯略》,在思維理路上完全一致。由此可知,這一套十二星次的新名稱,只能出于劉歆手筆,他人是想不到、做不出而且決無此等抉擇的。
劉歆立意要構建一個彌倫宇宙,包吞千古的大學術體系,學問深廣而志意高遠,但學品敗壞,并且一邊研討學術,一邊熱衷于政治投機,這些欲望促成他步入邪途。其才力再強,也終難實現(xiàn)其如意算盤,隨著政治局勢的驟變,無可奈何地遭受了覆滅的下場,身敗名裂。劉歆對于經史文獻,并無敬謹崇重之心,利益驅動,欲達目的,不擇手段。其學術上作偽、摻假的行為,自唐宋以來屢被揭發(fā),疑案重重,爭議不絕。于今所揭示之星歲紀年及十二星次名目問題,可以作為劉歆竄亂《國語》、《左傳》的一項鐵定不移的確證,壁壘已然突破,有待于繼續(xù)考論以擴大成果。劉歆的行為,至今仍須引為學術史上的鑒戒。治學的精髓在于求真、求是,不能為了某種“體系”的構建,就悍然步入作偽的歧途,因為任何制假行為,總會露出馬腳。學理昭昭,天下共識,可不敬哉!可不畏哉!
(責任編輯蔣重躍責任校對侯珂宋媛)
Note 1:San tong (三統(tǒng)),the three types of historical periods represented by black,white and red,to interpret the universe that runs cycling,originally put forward by DONG Zhong-shu,the great Confucianist in Western Han Dynasty.
A Hard Evidence for LIU Xin’s Tampering inZuoZhuanandGuoYu:A discussion supporting LIU Tan
QIAO Zhi-zhong
(School of History,BNU,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There have constant debates about whether Zuo Zhuan(i.e.Legend of Spring and Autumn Century by Zuo Qiuming;左傳)was tampered by LIU Xin (劉歆);in fact,this is related to Guo Yu(Histories of the States;國語).By sticking to the principles on ephemeris years by LIU Tan (劉坦),a folk chronologist,to analyze the Jupiter’s records in Zuo Zhuan and Guo Yu,I found a hard evidence to prove that Zuo Zhuan and Guo Yu were indeed tampered.That is,a system of twelve star order appeared in Santong Calendar(三統(tǒng)歷)1 written by LIU Xin,which,however,had not appeared in previous literatures.In other words,it can be proved that Tian Guan Shu (TheBook on Star Positions)in Shi Ji(Historical Records;史記)still used the names from Shi Shi Xing Jing(The Book of Stars;星經).The idea and origin about the new names of the twelve star order such as “Xing Ji”(星紀)and “Da Liang”(大梁)can only be found in the writing of LIU Xin,who might have probably built a new academic system for political purposes and hence tampered previous literatures.He eventually lost all his standing and reputation,a severe lesson in academic history.
Keywords:Zuo Zhuan;star order;LIU Xin;LIU Tan
[收稿日期]2015-11-12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0209(2016)03-006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