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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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蜀水筆墨萬千
——記岑學恭的畫
黃寶萍
岑學恭于1917年出生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塞北草原之城——綏遠新城(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七七”抗戰(zhàn)開始,他以弱冠之年,懷著愛國的熱忱告別家園,穿沙漠、渡大河、攀棧道、越秦嶺、入劍門,循著三國時代鄧艾走過的“陰平小道”,步行萬里抵達四川,這也是他和巴蜀結下不解之緣的開端。
1939年,岑學恭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內遷重慶的國立中央大學藝術系。岑學恭于1944年畢業(yè)后,足跡遍歷大江南北。他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步履中,腳踏實地地踐行藝術理念。在南京,他暢游龍盤虎踞的金陵勝地,徜徉于三山二水之間。1948年,他任杭州國立藝專講師,課余飽覽西子湖的湖光水色;又常與副教授汪勗予去葛嶺拜訪黃賓虹,傾聽老先生講書畫界歷史人物掌故。他和潘天壽、吳茀之兩位名家也有過從。
此外,岑學恭也師從徐悲鴻、黃君璧、傅抱石,后來更與他們結成“亦師亦友”之誼。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岑學恭因滯留武漢,無法返回杭州藝專,便重歸他魂牽夢縈的天府之國四川。在先,當抗戰(zhàn)勝利,到處彌漫著“還都”氣氛之際,岑學恭則在重慶專心致志地畫三峽和四川風光。新中國成立后,他更是無數(shù)次地游歷巴山蜀水,將長江之浩淼、三峽之險峻、岷峨之秀麗……盡收眼底;全心全力地去為巴山蜀水傳神寫情。
岑學恭先生
古代的山水畫,自來都不是單純地、客觀地照描照寫自然景物,而是畫家透過感情,傾注于山水,借助線條、水墨、色彩等藝術語言,使作品成為理想化的、帶濃厚的主觀情感的山水。岑學恭深諳其道。他以澎湃的情感,置身于三峽朝云暮雨的萬千景象中,使感情與景物交流,暢通無阻;其畫筆亦獲得了感情的生命源泉,表現(xiàn)力與日俱增,使更多的景物可以入畫。岑學恭畫山水七十載而毫不厭倦,關鍵便在于,他是帶著某種主觀感受作畫,“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給大自然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賦予生命與感情,從而使筆下的山水具有感人的魅力。這正如劉勰《文心雕龍》所形容的:“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睈翂燮絼t說:“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鑒畫者不生情?!贬瘜W恭可以說是實踐者。
同樣的題材,前人畫得再多,甚至美妙無比,現(xiàn)代人還是不嫌其多,反而繼續(xù)畫,其因在于現(xiàn)代人有現(xiàn)代人的時代精神和感情風貌。岑學恭畫三峽而不厭,可以說是充分體現(xiàn)這一觀念。山水畫畫到最后,技巧和表現(xiàn)方法往往退居為次要地位,主要的是畫出畫家的思想感情、藝術修養(yǎng)和自己對描繪對象的理解力、洞察力——整個畫面就是畫家的思想感情譜寫出來的樂曲?;钤诂F(xiàn)代的岑學恭畫的自是今朝的中國山水、現(xiàn)代畫家的心跡。
畫家在對景物寫生時,以往有關的景與情會使他產(chǎn)生聯(lián)想,這些聯(lián)想經(jīng)過發(fā)酵融入畫面,從而產(chǎn)生渾厚之美,正如王國維的名言:“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用在山水畫上,也是十分恰當?shù)?。欣賞岑學恭的作品,這點必須特別指明。唐人張璪與畢宏交談時,說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句話,道破如何獲得藝術美的奧秘。一千多年來,這八個字被反復運用,成為中國畫家亙古常新的經(jīng)典格言。我們在研究岑學恭的山水畫時,尤其需要借重它。
岑學恭作品:《窗含西嶺千秋雪》
岑學恭的藝術成就,固然可以歸功于他的勤奮——不斷在大自然中汲取經(jīng)驗;但更重要的是,他以獨特的充滿真情的眼光看待祖國的好山好水,創(chuàng)立了獨樹一格的詮釋方法和藝術風格。他的藝術歷程,無疑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再做明證。
“心源”是流動的思維,是客觀事物在頭腦中的反映;看到的無數(shù)次自然景物(造化)儲存了無數(shù)山巒形象于頭腦,也就是所謂“胸中自有丘壑”。經(jīng)過取舍、概括、抽象及典型化的山,自然不完全同于原有的山。
張彥遠說:“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薄爸で嘀?,有合造化之功?!保ā稓v代名畫記》)然而,真正的畫家并不是完全單純地描繪山水外貌或將山水簡單化,必須把握山水的精神。所以,張彥遠又說:“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氣,以形似之外求其畫?!薄耙詺忭嵡笃洚?,則形似在其間矣。”他所謂的骨氣、氣韻,以及以形似之外而追求形似之內的氣韻,是得之于畫家從“造化”中汲取的感受,也就是“心源”。造化和心源是一種由外而入內的創(chuàng)作意識,體現(xiàn)了畫家的寫實精神——先是因為“造化”而引起創(chuàng)作感受,然后才有描寫“造化”的技巧。感覺與技巧的結合,才能產(chǎn)生動人的藝術效果;不以“造化”為本,便不可能產(chǎn)生作品中的山川形象;不通過“心源”錘煉的作品,也不可能產(chǎn)生藝術魅力。
由此來看岑學恭的作品,可以得到更清楚的認識。他對“造化”三峽山水的深刻觀察是毋庸置疑的:崇偉的山勢、湍急的江水、多變的云氣等,都為他曾經(jīng)下過的苦工,做了最好的明證。因為如果不是親臨巴山蜀水,如何能夠在筆底表現(xiàn)得如此準確?然而,更引人入勝的是:岑學恭畫作里的密實山林,源源不斷地涌出濃厚情意,那是一種“身在此山中”人,汲取山水的鐘靈秀氣,然后外現(xiàn)為筆墨線條,正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力行。也因此,岑學恭的畫作不再只是精密的描寫,同時還有感人的藝術魅力;畫家的激情,使畫中景色蒙上一層濃郁的詩情詩意的光彩,讓人如臨其境。
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吳道子:“……于蜀道寫貌山水,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庇终f:“因寫蜀道山水,始創(chuàng)山水之體,自為一家?!逼渲袃纱翁崞饏堑雷右虍嬍裰猩剿攀艿絾⑹?,形成“山水之變”,以“疏體”新法開始了山水畫為水墨技巧的新天地,創(chuàng)新山水畫新風格而自成一家。
雄偉綺麗的蜀道山水,在像吳道子那樣才氣橫溢、激情蕩漾的大畫家身上,誘發(fā)出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吳道子曾二次入蜀,第一次在唐神龍年間(公元705-707)。那時他大約二十出頭,要在高手林立的唐代畫壇脫穎而出,形成風格,為時尚早。天寶年間(公元742-755)他第二次入蜀,歸來畫大同殿壁,“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畢”(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其時他六十多歲,經(jīng)驗豐富,技藝嫻熟,筆飛墨馳,已自成一家。
吳道子以降,又有許多畫家受到蜀道山水的啟發(fā)而成佳構,岑學恭正是其代表。岑學恭面對好山好水,有他的獨特體悟。
中國山水畫多采用條幅或長卷,和西洋風景畫的邊框比例大不同,這恐怕和全景的構圖思想有關。“山高則名”,要表現(xiàn)登山的全程,最好從山腳一直畫到山頂。岑學恭為了表現(xiàn)三峽風光,也多半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中堂和條幅形式,習慣用“以低求高”的表現(xiàn)手法,把三峽激流壓到最低位置,而把山巖畫到紙的最頂點,甚至紙外。這樣的構圖方式,提高了山勢,使山更加雄偉險要;壓低了水勢,尤感曲折幽深,把三峽的朝云暮雨、山色晴嵐,表現(xiàn)得更豐富、細膩,突出渾厚、磅礴的氣勢。
山水畫講究空間境界,是多角度、多點透視的。那種任意俯仰、上下左右不受拘束的自由胸懷,使畫家可以盡情抒發(fā)。岑學恭顯然充分掌握這項原則。他的三峽山水畫之所以吸引人,綜合來說,除了構圖氣勢雄偉,層次分明外,更重要的是:他在平中求奇、奇中求穩(wěn),不僅在有墨處著力,還要從空白處著眼;從整體出發(fā),注意留白。例如,在畫幅的下端,岑學恭不時表現(xiàn)碧水急流中忽隱忽現(xiàn)的點點風帆,飄忽涌進,使整個畫面更添生動、驚險的情趣。
岑學恭將山勢畫到紙的頂點,甚至紙外,讓人不禁要溯源而上,究竟畫外是否仍有絕境?而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流轉于蜿蜒曲折、崎嶇深幽的山路,都給人身臨其境的感受,讓人充分看到他“心源”的壯闊瑰麗,那真是“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的境界。
岑學恭作品:《大渡河放筏》
一幅畫作要能經(jīng)久耐看,除了構圖之外,還要講究線條和筆墨。岑學恭在筆墨和色調的處理上,運用重墨、重色,以顯示三峽的氣勢,成功地形成了強烈的個人特色。
歷代畫家總結實際經(jīng)驗,將用筆概括為“偏正曲直,輕重徐疾”八個字,把用墨概括為“干濕濃淡”四個字。畫家運用這些手段來豐富和充實自然現(xiàn)象中的生趣和變化。岑學恭深得其中精髓,在墨色的運用上已達隨心所欲的境界。他的作品,墨色干而潤澤,濕而爽朗,濃而分明,淡而見骨,構成了畫面的韻律感和黑白對比的形式美。
岑學恭在紙上潑墨、潑水,其實揮灑的更是他吞山撼月的豪邁之氣、深沉之情。雖然人們看到的是他已完成的作品,然而卻很容易感受到岑學恭落筆時的魄力氣概,沒有半點遲疑、猶豫,幾乎是胸有成竹地大膽收拾筆墨,準確地掌握筆墨的變化,淡中有筆觸、淡中有枯濕、淡中有厚薄,筆筆有交代,豐富而不單調;更重要的是在淋漓水墨中可看出岑學恭內在的涵養(yǎng)。
任何一種藝術技巧,也如同理論一樣,只有在不斷開拓新境界的過程中發(fā)展,才能繼續(xù)存在。正如石濤“筆非生活不神”之言,岑學恭將在巴山蜀水中蒙養(yǎng)的性情化為筆墨,從整體看,肆中有醇,仍保持見筆見墨的傳統(tǒng)韻味;處理則簡略,隨心所欲,一氣呵成,可謂“筆去瑣碎,墨求韻澤”,充分發(fā)揮了大塊墨色的表現(xiàn)力,確實顯出“淋漓大寫情方快”的氣概。
我們看他的《巫峽放筏圖》,上題“激流勇進”。在險峻山勢的襯托下,竹筏尤顯渺?。蝗欢?,盡管波濤洶涌,它卻一如故我,依然要乘風破浪遠行,真有韓愈“人生如此自可樂,何必局束為人羈”的飄逸胸襟。
岑學恭畫的《日日江樓坐翠微》,江畔林中小樓獨立,意境清幽,一派“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的氣韻。
岑學恭寫《三峽暮雨》,題“天欲今朝雨,山歸萬古春”。畫中煙霞氤氳,仿佛滿是水氣,雨將過,濕人衣,真是“青翠數(shù)千仞,飛來萬丈間”。
總之,岑學恭追求的是一種生氣勃勃的真實山水,處處有自然感人的氣息;“高低秀麗,咫尺重深,石尖欲落,泉噴如吼。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遠也若極天之盡”的氣勢,撼動人心。
岑學恭也好畫松,《松瀑圖》的構圖將松樹置于畫幅的右上、左下角,中央則是湍急的瀑布,可謂“白波吹粉壁,清幛插雕梁;直訝松杉冷,兼疑菱荇香”。
松的蒼勁,恰可比擬岑學恭的心境,因此他常題“青松不老春常在”“萬古長青”等句。杜甫有詩曰“絕筆長風起機末,滿堂動色嗟神妙”,直可比擬。
岑學恭的作品經(jīng)常給人開闊的想象空間。他畫《峨眉曉色》,景致絕美,使李白《峨眉山月歌》不禁映入人們腦海……
李白言:“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岑學恭描繪巴山蜀水的藝術道路,又何嘗不難?岑學恭將生命中的七十年歲月,完全奉獻給巴山蜀水;但是,換個角度看,是這些壯闊的山水,向他提供了最好的創(chuàng)作題材和靈感。
藝術的創(chuàng)造是永無止境的。藝術家如同身處一艘風浪中航行的顛簸小船,如果自足自滿、心高意傲,必然停滯不前甚或翻船,其藝術生命也自會終結。岑學恭多年的藝術生涯,仿佛他畫里的小竹筏,盡管路途遙遠,依舊是乘風破浪、一往無前。正如他自己所說:“能畫到使人嘆為觀止的境地,這是我表現(xiàn)三峽的最終希望。今后,我將繼續(xù)深入現(xiàn)實生活,努力探索,以求更完美地表現(xiàn)今朝三峽的壯麗風姿。”
岑學恭作品:《房公湖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