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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額爾赫多村

      2016-07-04 21:44:02何金
      參花(下)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棒槌金昌寡婦

      金昌狠勁抽了一口旱煙,嗆著了,吭哧吭哧咳嗽了半天,腦袋上的破草帽原本就歪戴著,給這咳嗽一震,從頭上掉下來,骨碌骨碌,骨碌到下邊的河汊子旁,差點給河套水沖走了。

      他一邊咳嗽一邊數(shù)落,爹呀,就那半口氣,你不能挺一挺,你光說了人參籽兒,老林子大了,都埋哪面坡上了,你可把我害苦了。

      金昌數(shù)落著,是沖著身旁一座墳,他爹的。墳頭長了很高的蒿草,金昌瞅著被初秋的山風吹來吹去的半黃不綠的蒿草,心里磨叨,這要是五品葉六品葉多好,馬掌子、二甲子也行,就是三花子,我也給你磕仨響頭。

      他說的都是挖參人的行話,黑話。他嘴上這樣數(shù)落,還是一揚手,把煙屁股扔到河汊子里,從石頭上站起身,沖著石碑,給墳里的爹磕了仨頭。撲拉撲拉粘在額頭上的土,拿起草棵子上的破毛筆,蘸著碗里的紅漆,為爹描碑。墓碑上的字斑斑駁駁,看不太清楚。經(jīng)他一描,很是扎眼,上寫:先考金自強之墓。

      金昌頭中午進山,在山里轉(zhuǎn)悠了大半天,中午飯都沒吃,除了用撮棍打下一口袋松塔子,用草帽扣了一只折腿兒的麻雀,別的一無所獲。他現(xiàn)在又餓又渴,原本想回村子。不知怎么,又卷了一根老旱煙,沒等抽到一半,掐了。扭頭提拉起那根撮棍兒,撿了草帽,又撅著屁股朝深山老峪里走去了。他爹墓前的草地上,撒著一溜一溜描碑的紅漆點子,像是一滴滴的血跡。

      金昌爹是放山的“山里通”,參把頭,在額爾赫多村參農(nóng)心目中,比不得挖參始祖孫良,也算是村里好把頭了。村里人說,民國二十七年谷雨那天,金昌爺爺在后溝熊瞎子崖下的紅松林里,挖到過一根棒槌。后來他把棒槌帶到了當時一度成為亞洲第一大都市的新京城,賣了不少銀子。他拿了銀子離開額爾赫多村,跋山涉水跑到幾百里外的通化縣英額布吉水庫棒槌山,又途經(jīng)金斗滿族朝鮮族自治鄉(xiāng),來到縣城快大茂鎮(zhèn)彎彎川,這兒埋著老把頭,他在墳前拜謁了孫良墓。

      彎彎川是清順治定都燕京時進出長白山的咽喉,設(shè)臺兵巡邊把守,嚴防百姓進山??滴跛氖四辏?709年)實行參票采參制后,設(shè)額爾敏和哈爾敏兩條官采人參之路,卡住了偷采。長白山民諺道:“一年跑關(guān)東,三年吃不窮?!标P(guān)東山價已超金的人參,吸引著沒有生計的貧苦百姓鋌而走險闖關(guān)東,越邊墻,奔新賓,沿蝲蛄河,逆渾江到長白山里去采參。沿這條路進長白山采參的日漸增多,清政府封禁也封禁不住,也稽查不了,就漸漸弛禁了。

      金昌也聽爹講過康熙皇帝到長白山巡視邊墻封禁之事??滴踹M到山里就迷了路,找來一位白胡子老人做向?qū)А0缀永先税阉麄冾I(lǐng)出麻魂圈子,視察了邊墻,來到佟佳江(渾江)邊。康熙見老人對山里太熟了,怕拉旗造反奪江山,叫人把他殺了。殺了之后,尸體不倒,康熙心里害怕了,有大臣說:“他向你討封呢!”這時有人報告皇帝,江邊臥牛石上有血詩??滴跄钔暄姡堑谝晃贿M山挖參的孫良,說:“朕念他是勇敢忠義之人,封他為山神爺老把頭,管理龍興之地長白山。”孫良的尸體還是不倒,康熙命人在樹下砍去一塊皮,掛上紅布,領(lǐng)眾臣跪拜:“這是山神爺老把頭的府第,請入府落座?!卑萃辏瑢O良的尸體就坐在樹下一個樹墩上了。

      這樣說金昌家原是把頭世家。孫良是皇封的山神爺,金昌爺爺拜見了他,算是朝覲了。金昌爹一世耿直憨厚,可是上了些歲數(shù),沒把持住,偷了生產(chǎn)隊的人參籽兒,民兵把他打得滿地滾,他咬死沒招,就給扔進了笆籬子。等把人抬回家,金昌爹的瞳孔就開始放大了。多虧隔壁唐寡婦的一碗獨參湯,金昌從外村跑回來,爹臨死才見了他一面。金昌俯下身,把耳朵貼在爹的嘴上。

      爹說:“昌子,參籽兒,我都埋在老林子里了……”

      金昌:“爹!哪片林子啊?”

      金昌爹沒能告訴他哪片林子,下邊的話被他帶到土里去了。

      金昌往老林子里走著,秋天的山林里已經(jīng)開始陰涼起來,身上的衣裳泛潮,涼氣浸身。頭晌兒進山的時候,他還像模像樣地用撮棍兒在草叢中探尋?,F(xiàn)在呢,他把棍子搭在肩上,有一陣都想把它扔掉不要了。山林里靜謐得沒有一點人氣,連蟲鳥的叫聲都顯得帶死不活的。他的心沉沉的,異常的寂寞像林子里的陰氣一樣籠罩著他。昔日當把頭的榮耀和神氣全都不在了,那些喊山拉幫的伙計們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

      過去單棍撮的不多,進山采參時,一般是三、五、七單數(shù)人搭伙拉幫,叫“單去雙歸”,單去怎么會“雙歸”呢?人參也頂一個人啊,預示會采到參的。入山時,采參人都帶著小米、咸菜和炊具。進山后的第一件事是選好地場,在窩風向陽的山坳里用樹干、樹皮搭個窩棚,以備居住。除了搭人住的窩棚外,還得再搭個小窩棚,這個小窩棚是用來供奉山神爺?shù)模@是挖參這行特有的規(guī)矩。因為深山老林氣候變化無常,野獸時常出沒,為了挖參順利,供奉山神是件最大的事。上山打獵、挖參、采藥的年年不斷,在長白山上留下不少窩棚、馬架子和地窨子。有些常來常往的,甚至在山上蓋起了像模像樣的房子,清一色的圓木,連皮都不剝,有的枝丫處還帶著綠葉。房間里用具一應(yīng)俱全,缸里有米,梁上有肉。采參者進得屋來,別問有沒有人,只管吃,只管住。臨走時,在灶坑里抓把灰撒在門口就行,主人就知道來過客人了。

      照山里的規(guī)矩,晚上想找地方住宿,清亮亮地喊一聲:“有亮子嗎?”如果有人回:“房上瓦,臺烘著!”那就是受到邀請了,盡可去住。這是山里慣用的黑話,問話是:“有點燈的地方嗎?”回答是:“有一間正房,炕已經(jīng)燒熱了,正等你來住呢?!?/p>

      金昌爺爺走的時候,留下個小黃本。這些挖參人的說道,都是他爺爺用毛筆字在牛皮紙本上記的。黃本皮子上寫著“額爾赫多村采參經(jīng)”。金昌爹去見老把頭孫良了,金昌就每晚捧著小黃本在燈泡底下看。他也接續(xù)著祖上往小黃本上記些什么,不是毛筆字,是藍油筆。除了“排棍”“挑桿的”,還記了“喊山”“接山”;三年生的兩個杈,叫“二甲子”;四年生的三個杈,俗稱“燈臺子”。隔壁唐寡婦來金家串門,這娘們愛嘮叨,坐在炕沿上,看著小黃本,就不說話了。她看的那幾頁上寫著:

      如果接完山以后,又發(fā)現(xiàn)看錯了,目標是一棵草而不是人參怎么辦呢?按規(guī)矩,即使是草也要挖出來拿著,這叫“喊炸山”了。有時發(fā)現(xiàn)的不是一株人參,而是一片或一簇,就按打頭的一棵是幾品葉來回答。喊完以后,把頭先用拴有銅錢的紅絨繩套在參葉上。這樣做的目的是因為人參生長在茂密的草叢中,拴上紅繩是為了醒目,便于識別。而不是傳說的那樣,說人參娃娃有遁地的本事,只有用紅繩拴住了,它才不會逃跑。

      拴完紅繩以后,把頭要在人參周圍的地上畫一米見方的框框,四角插上四個人用的索拔棍,稱之為“固寶”。其他人點燃蒿草熏蚊蟲,以便把頭集中精力挖參。挖參時先破土,然后用光滑的鹿骨釬子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挖參須子,那動作像極了現(xiàn)在的考古挖掘。把參須周圍的土摳凈后,再用青苔茅子將參拉出來。隨后,用青苔茅子、樺樹葉,摻上一些原土,把人參包起來,用草繩打成“參包 子”。挖完參要砍“照頭”,即由把頭在附近選一棵紅松樹,朝著挖參的方向,從樹干上剝下一塊樹皮后,在白茬樹干上用刀刻杠。放山的人數(shù)刻在左邊,有幾個人就刻幾道杠;右邊刻的是幾品葉參,幾品葉就刻幾道杠。這是為了使大家知道這個地方曾經(jīng)挖過人參,是人參生長區(qū)。

      人參旁邊都有毒蛇護著,人們傳說,毒蛇是老天派來保護人參的。其實,毒蛇守在參苗旁是有它的目的的。長白山里有一種棒槌鳥,紅眼珠,黃眼圈,尾巴上有花點,叫起來很好聽。采參人挖棒槌,就盯著棒槌鳥,跟著棒槌鳥走,準能找到人參,因為棒槌鳥喜歡吃人參果。蛇也知道它好這一口,就專門守在人參旁,像一根爛木頭一樣,一動不動。棒槌鳥來吃人參果,自己把自己送到了蛇的嘴邊。人參沒結(jié)果的時候,蛇不來,果落了以后,蛇也不來。采參人呢,也是沒結(jié)果的時候不來,落果后也不來。所以,就像老天安排好了似的,想挖參就得與毒蛇打交道。說起來也真有意思,棒槌鳥把采參人引到人參旁,棒槌鳥吃人參果,毒蛇吃棒槌鳥,采參人打毒蛇挖棒槌。稍有不慎就會被蛇咬死,化成一抔土,再來滋養(yǎng)參苗。這長白山里邊的事就是有意思,誰也容不下誰,誰也離不開誰。

      金昌在這一段末尾寫了一句采參人的順口溜:“都說人參是個寶,參苗卻要血來澆,根根白骨拋山崖,采參人不如一根草?!碧乒褘D看到這兒,深嘆了一口氣,還抹了幾把眼淚疙瘩。

      唐寡婦知道,采參人身上沒有不帶傷的。小傷是樹枝刮的,石頭碰的,小動物咬的,撓的,大傷就是碰上了老虎、熊。她丈夫年輕時在長白山西麓老林子里就碰上了兩只熊,讓熊把半拉臉都舔沒了,耳朵也給咬下去了。后來死在了縣醫(yī)院。

      金昌想起這個順口溜,苦笑了一下,跟自己說,我如今還真是他媽的一根草了。

      現(xiàn)在他好像是個孤膽將軍,真正成了“單棍撮”。過去進山,時常能撞見熊瞎子,還遇見過野狼。這些玩意兒現(xiàn)在都被山外蓋樓的打樁聲和活人鬧哄哄的喧囂嚇得無影無蹤了。

      他在老林子里穿梭著,那些紅松、白松、魚鱗松、落葉松,還有楊樹、柳樹、柞樹、樺樹,跟他擦肩而過。這些針葉樹種和闊葉樹種此時成了他的朋友。不知多少年了,每年都無數(shù)次探尋在這廣袤的長白山麓。那些上好的林下參種子,爹給埋到哪兒了呢?金昌早知道人參是個嬌貴玩意兒,喜散光怕強光,喜文風怕強風,喜細雨怕暴雨,喜濕潤怕旱澇,這大片大片的混交林,土壤、氣候、光照都沒說的,地肥而不腐,露重而不傷,霜重而不死,擱哪兒論,都最適合野山參生長了。他納悶,三十多年了,不出意外,它們也該頂著小紅粒兒冒出來了啊。

      林子里清透肺腑的山野氣息也沒能排解掉他心里的郁悶,望著莽莽蒼蒼的山林,金昌忽然張開大嘴喊起來了:

      棒槌!

      什么貨?

      五品葉!

      快當!快當!

      他又喊——

      有亮子嗎?

      房上瓦,臺烘著!

      這把頭喊山,和邊棍(拉幫弟兄)應(yīng)山,都是金昌自己唱的獨角戲。昨晚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發(fā)大水,還夢見了一個小娃娃。起炕時,因為老風濕腿酸疼得不行,他硬挺著進山來了。按放山的規(guī)矩,誰夢見了白胡子老頭、老太太、小娃娃、大姑娘、紅日頭、發(fā)大水、著大火,或是夢見老虎、長蟲、紅棺材,都是吉利的夢。把頭圓夢,夢到老虎就領(lǐng)著到溝塘子壓山,夢到紅日頭、大火,就去樹林或溪水邊壓山,若是夢見大姑娘、小娃娃,就到較遠的地方壓山。把頭咋個圓夢法,到啥地方壓山,誰也不能問,這是規(guī)矩。金昌的夢把他領(lǐng)到這離額爾赫多村最遠的老林子里來了。

      金昌爬過了一個矮坡,靠在一棵蒼老的柞樹上,喘著氣,一出溜,坐在了樹根底下。隨手在編織袋里掏出一瓶水,咕咚咕咚一氣喝了。又掏出一塊牛肝,剛啃了兩口,突然“撲棱”一下站起身來。他看見在他前面七八米處,一棵老魚鱗松的軀干上,綁著一根紅絨繩,他奔過去,一把攥住了繩端當啷下來的大銅錢兒。他嘿嘿笑了一下。

      好像是兩年前,這根紅絨繩,是他出山時隨意系到老魚鱗松上的。他解下紅絨繩,朝山崗上走去。他知道,翻過這道山崗,在陽坡山坳里,有個大窩棚,大窩棚旁還有一個小窩棚,他管它叫“山神廟”。這些都是自己用樹干和柳條搭建的,不知還有沒有。

      金昌老遠就看見它們了。他先跪在“山神廟”前,燃著香火,嘴里叨咕:“山神爺,老把頭啊,給俺指條明路吧。挖得了大棒槌,俺一定領(lǐng)著全村老少來拜謝您的大恩大德!”

      拜完站起身,走到大窩棚門口,他下意識低頭看了看,抬腳在草皮上劃拉一下,沒發(fā)現(xiàn)一點灶灰。

      大窩棚里,到處掛滿了灰嘟嚕。老榆樹根還趴在那里,偷伐者把它軀干搬回家打家具去了,留下了圓圓的平面,被金昌圈到窩棚中央,當飯桌用。那上面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灰。他抓把蓬草拂去灰塵,開始準備酒咬了。

      他擰開“牛二”,倒了一盅,一口抿了。撕下烤熟的麻雀腿兒,剛送進嘴里,忽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地鋪的亂草堆里,一只小腦袋伸了出來。還沒等金昌正過神來,小腦袋已經(jīng)躥出草堆,破開柴門一溜煙跑了。

      棒槌!

      金昌大聲喊著,在山林里緊追。遠遠地,他看見小腦袋長著矮矮的身材,小短腿,像個怪物,在樹林間躥。追進一片雜樹林,小矮人被倒伏的檁條子絆倒了。翻過身,小黑眼珠驚恐地看著金昌。

      “起來!”金昌說。

      小矮人猶疑地從地上站起,小黑眼珠一直沒離開金昌的眼睛。金昌哈哈笑了。

      “你個小玩意兒。”金昌一把抓住小矮人的褲襠,“哈哈,還是個帶把兒的吶。”

      小矮人盯著金昌,一點點笑了。眼里的恐懼像山坡上的春雪,也一點點融化了。金昌忽然發(fā)現(xiàn),就在小矮人躺倒的地方,一株頂著小紅粒兒的人參從灌木叢里露了出來。

      棒槌!

      什么貨?

      五品葉!

      金昌自喊自答,趕緊按倒小矮人。小矮人學著金昌,一起跪拜在人參下。拜完,金昌把“索撥棍”(采參工具)插在地上,掏出系了大銅錢的紅絨繩,拴在人參莖上“固寶”。小矮人和金昌一起,用手扒去人參周圍的雜草,開始用快當?shù)逗吐构氢F子在人參周圍慢慢挖起來。

      “蛇!”小矮人喊,他看見一條蛇趴在草叢里,是松花蛇。

      金昌說:“別叫蛇,叫錢串子?!?/p>

      小矮人:“錢串子?!蹦菞l錢串子蠕動著,鉆進了草叢。

      金昌舉著一棵帶著根土的人參,仰天道:“山神爺啊,你讓我終于找到它們啦?!彼獊砬嗵γ┳?、樺樹皮,又在上面摻了一些原土,把人參包起來,在參包子上綁了五道紅絨繩。

      在窩棚里,小矮人吃著烤熟的麻雀,又掰了一塊牛肝塞進嘴里。

      金昌:“喝口不?”

      小矮人笑了,搖搖頭?!暗??!彼÷暯辛艘幌隆?/p>

      金昌:“你叫我啥?”

      小矮人:“爹?!?/p>

      金昌酒都噴出來了。小矮人又叫了一聲“爹”,還給金昌跪下了,磕了三個頭。

      金昌淚眼漣漣:“山神爺,你賜給我個大棒槌,謝謝啦??!”

      小矮人歪著腦袋,把手合并在臉上,指了指地鋪。

      金昌說:“兒子,咱可不能在這窩棚里過夜啊。萬一半夜大熊瞎子來了,咱爺倆兒可就成了它的下酒菜啦。”

      金昌把小矮人從山里背回家的時候,都半夜了。下山時,他在他爹墳前磕了仨響頭:“爹啊,這些年,我知道你在里面一直睜眼看著我呢。這回你把眼閉上吧,你兒子找到它們啦。山神爺有眼,還賜給你個大孫子?!?/p>

      他累得不行,摟著小矮人就癱睡在炕上了。沒出三天,全額爾赫多村的人都知道他金昌在山里撿來個小矮人,大家說,這個老刮桿子(鰥夫),老來得福,山神爺派人給他養(yǎng)老送終來了。

      唐寡婦大清早就過來了,她問金昌:“老昌子,你這是擱哪兒弄來的小怪物?。俊?/p>

      金昌說:“這是山神爺賜給我的大棒槌?!?/p>

      唐寡婦說:“你可得了吧,瞅他那樣,小屁股翹翹著,短胳膊短腿的,還沒有酸菜缸高呢?!彼郎惖浇鸩亩淝靶÷曊f,“是個小侏儒。”

      金昌:“他管我叫爹?!?/p>

      唐寡婦:“啥?”

      金昌加重語氣:“他管我叫爹?!?/p>

      唐寡婦笑得不行。她直起腰:“老昌子,你擱哪兒疙瘩撿回這么個干兒子?。俊?/p>

      “窩棚。”金昌告訴了唐寡婦。唐寡婦走到小矮人跟前,摸摸孩子的臉蛋:“你多大了?”

      小矮人瞅著自己的小手,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

      唐寡婦:“咋,你才六歲呀,像個小老頭兒。孩子,你咋跑到老林子里去的啊?”

      小矮人:“小轎車?!?/p>

      金昌:“啥,小轎車?”

      他忽然記起,在去老林子的山道上,看到過車轱轆印,他還以為是馬車轱轆印呢。他好像沒發(fā)現(xiàn)馬蹄子窩。

      唐寡婦笑嘻嘻看著小矮人:“你叫啥呀?”

      小矮人搖搖頭。

      這晚,金昌摟著小矮人睡了一個踏實覺。一大早,爺倆兒被外屋地的響動弄醒了。唐寡婦把兩只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擦,扒拉一下被窩里的金昌:“昌子,我煮了二米子粥,炒了倆小菜,還有咸鴨蛋。你們爺倆兒起來吧,把早飯吃了,你不還要進山嗎?”

      金昌吃過早飯,抹了一把下巴,定定瞅著唐寡婦。

      唐寡婦:“你干啥這樣瞅我,沒見過啊?!?/p>

      金昌說:“老妹子,有個事兒,我瞞著別人,不能瞞著你啊?!?/p>

      唐寡婦:“啥事兒?快說?!?/p>

      金昌把在老林子里發(fā)現(xiàn)野山參的事跟唐寡婦說了。他說:“妹子,你說,那山參八成就是我爹三十年前種的啊?!?/p>

      唐寡婦說:“那老林子,多少年沒看見人參花了。跟你拉幫的那些弟兄,十幾年前就開始往城里跑了。不是你爹種的,那還能是誰種的?”

      金昌走到外屋地,取下房梁上的參包子。他打開拿給唐寡婦看。

      唐寡婦看了,說:“這是林下參啊,肯定是你爹當年種的。我說呢,昨晚你嘟囔著,說是今兒要起早進山。老昌子,你可要發(fā)財啦?!?/p>

      金昌嘿嘿笑著。

      唐寡婦雙手合十,望著天棚:“山神爺有眼啊,給我們老昌子派下來個參娃子?!彼粗鸩f,“人是娘生的,也是土生的。這些眼窩子淺的東西,就知道往城里跑,莊稼人離開了土地,還能有啥出息?!?/p>

      金昌咕噥著:“得把弟兄們召喚回來?!?/p>

      唐寡婦:“對,讓他們回來給你打工,給你看山林子。”

      金昌在老林子里不知怎么進了麻魂圈子,迷路了。多虧帶著小矮人,他跟在孩子屁股后頭朝深山里走,像牧童牽著一頭老水牛。晌午十分,他們終于找到了那片雜樹林子。穿過一片樺樹林,在南坡和北坡,他們發(fā)現(xiàn)了大片大片火紅耀眼的小紅粒兒。金昌眼睛都看花了,好像被正午日頭灼疼了眼。

      天擦黑,他們回到了家。背筐里裝了十幾棵山參,還采了些野果子。唐寡婦把菜端上桌,還給金昌燙了一壺酒。

      金昌喝著,剛把山里的事跟唐寡婦說了一半,忽然看見窗外有人影閃過。金昌推開屋門,看見年輕的大學生村官走了進來。她是個女的,是從黃旗鎮(zhèn)國營參廠考上來的。一進屋,她就盯上了躲在墻旮旯的小矮人。

      她說:“老金大叔,你的事,村委會都知道了。這個侏儒孩子,你打算把他怎么辦?”

      金昌說:“這個參娃子,是山神爺賜給我的。他管我叫爹。”

      村官說:“那不行?!?/p>

      金昌說:“咋不行,娃子,過來,叫爹?!?/p>

      小矮人低著頭:“爹?!?/p>

      金昌說:“你看看,叫爹沒有。”

      村官掏出手機,咔嚓,咔嚓,給小矮人拍下兩張照。

      金昌問:“你這干啥呀?”

      村官說:“老金大叔,這孩子身份不明,我得把他照片先掛到網(wǎng)上?!?/p>

      金昌急了:“你要干啥呀?”

      唐寡婦攔下金昌:“老昌子,咱聽村長的?!?/p>

      一個月后,村官又來到老金昌家,身后跟著駐村民警。民警問他:“老金大叔,這孩子,到現(xiàn)在沒人認領(lǐng)。你是什么打算,說給我們聽聽?!?/p>

      金昌說:“他管我叫爹?!?/p>

      村官說:“你是說,想認他做你的干兒子?”

      金昌點點頭,“嗯?!?/p>

      村官說:“老金大叔,您老能收養(yǎng)他,我們替這孩子先謝謝你。您老一輩子沒兒沒女,他能給你養(yǎng)老送終?!?/p>

      金昌嘿嘿笑了。

      唐寡婦站在一旁,也嘿嘿笑了。她說:“老昌子,等你見山神爺那天,讓娃子給你扛紅布幡兒,我招呼人為你‘哭九場,行吧?”

      金昌又嘿嘿笑了。

      村官說:“大叔,明天一早,你領(lǐng)著孩子,跟我去趟鄉(xiāng)民政辦,咱把該辦的手續(xù)都辦了,省得麻煩。萬一日后有什么說道,咱這也是名正言順,合理合法?!蹦┝擞盅a了一句,“唐嬸子,明天您也跟著去吧?!?/p>

      金娃的名字是唐寡婦給起的。開始她沒起這個名字,她給孩子起名叫參娃。金昌說:“不行。這孩子,他得姓金?!碧乒褘D說:“那就叫金娃?!苯鸩f:“金娃好,金娃好。”

      唐寡婦回到屋,坐在炕沿發(fā)呆。她拿起那個小物件,又縫起來。給小物件鎖完了邊兒,又拿起在燈下看,心里起了一陣酸楚。她閑下來就掛念女兒,女兒嫁到京城去了。她又想起了那段歌謠:

      好娃子,別哭了

      你爹進山挖參了

      好娃子,別哭了

      你爹挖參快回了

      ……

      她抹了一下濕潤的眼睛。走出屋,看見老昌子家的窗戶還亮著,就開門進去了。

      金昌一邊喝酒,一邊在破銅盆里燙腳。金娃趴在炕上看黑白電視。金昌瞅著唐寡婦,唐寡婦說:“我把金娃領(lǐng)我屋去?!?/p>

      金昌:“干啥?”

      唐寡婦:“你就別問了,一會兒給你送回來?!?/p>

      金昌剛擦了腳,屋門開了,一個穿著紅肚兜,腦袋上系著沖天小辮兒的男娃子跑進來:“爹!爹!”

      金昌一把抱起金娃,“哈哈,我的參娃子!誰給你扎鼓(打扮)的?”

      金娃:“我唐媽?!?/p>

      額爾赫多村,滿語的意思是“人參之鄉(xiāng)”??墒菐资陙?,村里那些強壯的挖參人都一批一批地進城去了。金昌爹要不是三十年前在老林子里埋下了山參種子,恐怕金昌也難守田園,成了都市的俘虜。

      金昌有錢了??抠u山參賺的錢越來越多,他有時候想,我要這么多錢干啥,我啥也不想要,就要老婆孩子熱炕頭??墒撬竭@么想,錢越是蹦著高兒直找他。

      淡淡的黃綠色參花兒在山林里開放的季節(jié),小村官倡導村民,家家都拿出了“老箱子底兒”,入了股,在村口蓋起了四合院式的二節(jié)樓。小村官站在大門前,她頭頂橫著“金昌參業(yè)”的大牌匾,眼前是老弱病殘的村民們。她說:“額爾赫多村的村民們,咱們金昌參業(yè)公司今天就算正式成立了。山里人,靠山吃山,靠水吃魚。往后,大家伙要抱團兒發(fā)展,能進山的進山,不能進山的,在家刷參,晾曬,反正有的是活兒干。還有,我們要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這個先不跟大家說了。一句話,咱們要向馬云學習……”

      金昌問:“馬云是哪個村的?”

      底下一陣哄笑。金娃也笑了,他的小手被金昌緊緊地攥著。

      小村官笑了:“一句話,咱們要做大做強,做成上市公司,實現(xiàn)額爾赫多村的中國夢。對了,待會兒,縣里、鄉(xiāng)里都來人,等領(lǐng)導們來了,大家一定要熱烈鼓掌。來,咱們先彩排一遍?!彼汉纫宦?,底下響起了嘩嘩的掌聲。她說:“再來一遍,這遍是把掌聲送給金昌大叔的。”又是一陣掌聲。像是給財神爺過生日,又像是年三十兒額爾赫多村爆響的炮仗。

      小村官眼睛在人群中尋找,沒看到金昌。她已經(jīng)安排了金昌講話。

      有人說:“老昌子領(lǐng)著金娃走了?!?/p>

      還有人說:“唐寡婦也走了。”

      山野刮過一陣陣夏風。唐寡婦攥著金娃的手,好像生怕他被暖風刮跑了似的。金娃和他唐媽一樣,站在金昌身后,默默地看著他。

      金昌給爹的墓碑磕了仨響頭:“爹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當年深挖地,老參地都給挖壞了,你是心疼那些參籽兒啊?!?/p>

      唐寡婦給金昌爹鞠了一躬:“他金昌爹,村里今天開會了,您老都看到了吧?她擦了擦眼淚,金娃,過來,這是你爺爺墳,快,給你爺磕頭?!?/p>

      金娃學著金昌,跪地磕了仨響頭。

      唐寡婦的女兒關(guān)金鳳和女婿從北京回來了。他們說,十一長假,哪兒也不想去,就想回來看媽媽。娘仨和隔壁的爺倆,坐在一張桌上吃了晚飯。金鳳總給金娃叨菜,唐寡婦呢,給金昌叨的菜,比給姑爺子叨的多。

      金鳳瞅了瞅身旁的小老公,回頭笑嘻嘻看著她媽:“媽,你和我金昌叔,這輩子都不容易。眼看著你們歲數(shù)都大了,要不,你們就搬到一塊兒住得了?!?/p>

      唐寡婦:“滾犢子。女婿在這兒呢,傻丫頭,瞎說啥實話?!?/p>

      金鳳撲哧笑了:“看看,我說的,是實話吧?”

      唐寡婦:“塞你的吧,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金昌笑著,看唐寡婦,看得她臉騰地紅了。

      唐寡婦正著臉,把金昌、金娃和村里成立公司的事,說給了女兒和女婿。除了金娃,誰都知道,她說這些,都是為著轉(zhuǎn)話題。

      金鳳說:“野山參,那可是咱東北最好的食材啊。媽,你知道邵逸夫不?”

      唐寡婦晃了晃頭:“不知道,哪個村的?”

      金鳳和她小老公都樂了。金鳳說:“媽,邵逸夫,他在家族里排行老六,上海人叫他‘邵老六,香港人尊稱他‘六叔。他是馳名中外的電影大王,是香港十大超級富豪啊?!?/p>

      唐寡婦一撇眼:“說這干啥呀,跟咱有啥關(guān)系?”

      金鳳說:“他活了107歲啊,知道咋活的不,吃人參,每天都吃野山參。媽,聽說沒,現(xiàn)在有參探子,長白山一有野山參下山,他們第一時間就搶購,販運到香港、澳門、臺灣,賣給誰,就賣給這些大富豪們,掙老鼻子錢了。那個說話尖尖的,香港演員曾志偉,他說六叔連尿都有人參味兒,死之前嘴里還含著人參呢?!?/p>

      唐寡婦:“你都把媽說迷糊了?!?/p>

      金鳳說:“媽,我的意思是說,咱額爾赫多村,早就該做人參產(chǎn)業(yè),不做人參做啥呀。”

      姑爺說:“金鳳說得對,人參是你們這疙瘩最大的產(chǎn)業(yè)趨勢。金昌叔,您說對不?”

      金昌點點頭,“嗯,嗯?!?/p>

      姑爺還講了明末的洪承疇。說他兵敗被清兵所獲,拒不投降。氣息奄奄之時,孝莊親自到大獄里看望他,給了他一小壺人參湯喝了。洪承疇頓時精神大振,深深謝了孝莊文皇后博爾濟吉特。

      唐寡婦瞅著金昌說:“老昌子,我這姑爺兒咋樣,有學問吧?”

      金鳳搶過話茬:“那是啊,你姑爺兒能白在農(nóng)科院讀研嗎?!?/p>

      十一過后,金鳳夫婦回到了北京,他們很快把“金昌參業(yè)”的相關(guān)資料發(fā)到網(wǎng)上。半年后,一位臺商走進了額爾赫多村。他說吸引他來的,除了這里有保護完好的原始森林,山地面積占幅員面積68%,還有大面積種植的30多年的野生參。他說他知道內(nèi)地早已把林下參籽納入到野山參的范疇。他說這次來,算是私訪,沒有驚動任何官方。他想見的兩個人,一個是金昌,另一個是那個穿紅肚兜、扎著沖天小辮、叫金娃的人參娃子。

      臺商第二次來到額爾赫多村的時候,他與“金昌參業(yè)”公司簽訂了永久性合作意向書。臺商決定讓金昌出任內(nèi)地方參業(yè)的董事長,金昌直擺手:“不行不行,我還是喜歡當把頭?!彼噶酥柑乒褘D,“她叫唐晚秋,她文化比我高,她念過鄉(xiāng)高中,讓她當董事長吧?!彼呀鹜蘩缴砼?,“我沒別的要求,給俺家金娃找個事兒做就行?!?/p>

      臺商哈哈大笑,笑得眼鏡差點掉在地上,笑完了說:“金娃嘛,我另有安排。從今天開始,金娃出任我們內(nèi)地公司的形象大使!”

      金昌參業(yè)發(fā)展得如火如荼。外村的人也都加入進來了,那些在城里打工的強壯的挖參人,一批一批地回來了,那個綽號叫“飛毛腿”的二把頭,在工地干活摔斷了腿,也被人攙著拄著拐杖回村了。

      晚上,唐晚秋給爺倆炒了四個菜,把自家的30年人參酒也捧來了。金昌喝得興起,唐晚秋手一指:“媽呀,電視里演啥呢,快看。”

      金昌的酒杯停在半空。他看見電視里在直播一個庭審現(xiàn)場:一個干部模樣的老男人帶著手銬,站在被告席上。原告席上,一個中年女人在哭訴老男人的種種罪責,大意是說:她年輕時就跟了他,給他做了20多年的情婦,后來他們有了私生子,長到五六歲,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男孩患有侏儒癥,老男人想棄掉,她死不同意??墒呛髞磉@個老男人背著她,把侏儒男孩棄掉了。這個女人還哭訴道,老男人這么多年一直欺騙她,除了她,外面還養(yǎng)著五六個情婦,云云。

      法官走到老男人面前,把一張照片拿給他看:“你看清楚,照片上這個侏儒男孩,是原告說的那個男孩嗎?”

      老男人:“是?!?/p>

      法官:“這個男孩是你和原告親生的嗎?”

      老男人點點頭。

      法官:“是,還是不是?”

      老男人:“是?!?/p>

      金昌看到這兒,把酒杯往桌上一蹾:“操他祖宗,侏儒咋的,侏儒就不是人了嗎?”

      說完,他猛的回頭,瞪大眼睛驚異地看著金娃。那時候,金娃正坐在飯桌前擺弄唐晚秋女兒上次回來送給他的一個小手機。

      (責任編輯 徐文)

      作者簡介:何金,本名金偉信,回族。1986年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系,先后在《作家》《山花》《民族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余篇。著有小說集《沉默的星空》、散文集《平民天堂》、文學評論集《傷痛與瑰麗》及長篇小說《熱雪》?,F(xiàn)居吉林省吉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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