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婭
這個身體肥胖、動作遲緩、目光呆滯的老頭坐在我爸爸對面,一言不發(fā)。我爸剝了個香蕉遞給他,想到他有糖尿病,又猶猶豫豫地拿了回來。他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懸了漫長的五六秒鐘,氣氛有點尷尬。
他就是王伯伯,我爸早年的同事。他們曾經(jīng)有兄弟般的情感,然而,在經(jīng)歷過上世紀那個動蕩的年代之后,友誼被土崩瓦解了。王伯伯是根正苗紅的積極分子,迅速跟家庭出身不好的朋友徹底劃清界限。我爸當時吃了他不少苦頭,幾十年都過去了,老爸早就脫離了當時的環(huán)境人事,工作生活還算順遂,卻依然不能釋懷。
電話是王伯伯的兒子打的,他說他父親一直對老友念念不忘,極渴望能見上一面。掛掉電話我爸心事重重,后悔沒有拒絕他。
“見什么見!他有什么臉面見我?是覺得以前害我害得不夠慘,又追殺過來了嗎……我是堅決不見他,來了我也不開門……”老爸氣呼呼地邊說邊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詳細寫著王伯伯和王大哥下榻的酒店房間號和電話,“當年我跟他關(guān)系最好,敬他如兄長,猛不丁他就把我當仇敵了,恨不能往死里整。換作他是我,我絕對不會那么做……”
老爸第一次在我面前講起這個諱莫如深的王伯伯,我卻開了小差。畢竟時日太久,類似的事情在小說里面看得多了,我只覺得是荒謬的歷史故事,體會不到仇怨。
當天下午,我便把王伯伯父子接到家。老爸顯然做足了準備,頭發(fā)一絲不亂,衣服簇新。我媽說他冥思苦想打算撰寫幾副對聯(lián)掛客廳,用以諷刺不明是非必遭唾棄的人,并夸耀一下自己的高風亮節(jié),幸好一直沒想出詞來。
其實,即便老爸能想起什么對聯(lián),王伯伯也看不懂了。他患了嚴重的糖尿病,視力不好,還有阿爾茨海默癥。我接上他們回來的路上,他問了我四遍姑娘貴姓,但他還記得我爸爸的小名,記得我爺爺送過他一支英雄牌的鋼筆。他像個剛學會講話的孩子,一路上咿咿呀呀講個不停?!昂芨兄x你們滿足我父親的心愿,他身體不好,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王大哥說得很動情。我同樣感謝王大哥如此有心,畢竟我爸也老了,如果能幫他們都打開心結(jié),何樂不為呢?
老哥兒倆見面后,王伯伯突然羞赧起來,嘴巴閉得緊緊的,倆人誰也不看誰。王伯伯盯著桌上的一個定點,老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啥也不懂,我也沒文化……”聲音非常小。每過十幾二十分鐘,他都要抖抖嗦嗦站起來去一趟洗手間,回來接著說:“我啥也不懂,我也沒文化……”我爸問他什么,他都答非所問。大部分時間里,大家都手足無措地沉默著。
任由我們百般挽留,王大哥就是不肯在我家吃晚飯,他說父親有病纏身,飲食頗多忌諱,一起吃飯都不方便。臨別時,王伯伯并無半分不舍,他似拍似拉地觸碰了一下我爸的胳膊,又嘀咕了一遍“我啥也不懂,我也沒文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切跟我接到人之前設(shè)想的場面大相徑庭。我以為他們的重逢必然很激烈、很煽情,有譴責、有懺悔、有眼淚、有擁抱,最好有誰能拿出個珍藏已久的小物件,這個小物件是兩人友誼的見證,然后兩人一笑泯恩仇,雙雙卸下了心頭的負累,開始把酒言歡……
我肯定是狗血電視劇看多了?,F(xiàn)實就是這般無趣,送客回屋后,老爸長吁短嘆了一番后,什么話都沒說。
(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