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小時管火柴叫自來火。這是各家灶房的必備品,通常擱在灶洞邊一個順手的小壁凹里,用作引火。一盒自來火兩分錢,價格頗賤,通常人家都會在洞里多備幾盒,不拘新舊,隨手取用,用盡的空盒就扔進(jìn)灶洞喂火。
不知什么時候,女伴中忽刮起一陣搜集自來火盒的熱風(fēng)。這一向隱居灶房的小小紙盒,一時成了女孩們競相搜取的愛物。
搜得的盒子用來做什么呢?
四四方方的小紙盒,加上一瓶糨糊,就可以造出各式各樣的“家具”。將兩個盒子平放,前后相粘,再豎起兩個新的,粘在兩頭,就成了一張簡易的單人床。同樣的四個盒子,一個做底,三個做面,又可造成一架落地的單人沙發(fā)。原料寬裕時,沙發(fā)的面寬均可加長,變成豪華的多人座。做柜子最費料,卻也最有意思。近十個盒子上下左右地調(diào)配,粘出柜面和柜身,每節(jié)盒子拉開即是一個天然的抽屜。又有心思活絡(luò)的,居然能調(diào)配出中空的五斗大衣柜,中間橫一根細(xì)鐵絲,作懸掛衣物之用,與真柜幾乎一般無二。就這樣,原本灰頭土臉的自來火盒搖身一變,成了女孩們建造想象中的閨房的奢侈資本。
我也投身到了這場熱鬧的游戲里。那時候,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還是可望不可即的夢想,即便只是在游戲里,這份幻想也激起了我們強烈的興趣。我開始四處搜撿自來火盒。第一目標(biāo)自然是我家的灶房。現(xiàn)成的空盒早已處理干凈,就先把用過的自來火做合并,騰出新的空盒。一日三餐,只有起火時用得上自來火,一天頂多費掉幾根,等待的焦慮自不用說。我常走到灶間的洞壁,拿起內(nèi)里的幾個火柴盒搖晃幾下,盼望能聽到清亮的窸窣聲,因為那意味著盒中自來火已用去不少,盒子也得手在即。新買的自來火,有時不會填得太滿,這又給了我靈感。有一回,三人沙發(fā)只欠一個盒子,我動了急性,把一個盒里用剩的火棍使勁塞進(jìn)幾個新盒。那段時間,媽媽用火時會念叨,如今的自來火裝得倒實惠,只是太滿當(dāng),盒口都快開不開了。
也靦著臉跑到鄰居家里去討要。有小姑娘的人家不必問了,早被搜羅干凈,須撿別的人家。推門進(jìn)屋,見了人,先乖巧地喊聲“阿娘”或“阿爺”,說明來意,也能討到一兩個。但因起步晚了,已經(jīng)落在人家后頭,要得的幾率并不高。于是又盼著去做客,到了人家里,先往灶間里溜,看有無空出的自來火盒。因為是自家親戚,也敢把壁凹里未用盡的自來火二并作一,帶走空盒子。
就這樣,我的自來火盒之家也漸漸興盛起來。從單人床、單人椅、光桌板的書桌,到大床、沙發(fā)、正兒八經(jīng)的五斗衣柜。趁著等待材料的空隙,又翻出媽媽的碎布籃子,挑選、剪裁合適的沙發(fā)墊、床單和被褥。隨著房間的陳設(shè)愈益升級,女伴中又興起了手工制衣的新風(fēng)尚。有縫紉家的女孩領(lǐng)頭,拿大人用剩的碎布料、劃粉和針錢,做起小衣裳小褲來。先是簡單的背心、筒裙和褲子,很快進(jìn)步到比較復(fù)雜的連衣裙和襯衫,最后連風(fēng)衣、旗袍也開始出手??p好的衣裝大多只有我們的小手指長短,拿細(xì)鐵絲彎成的衣架一穿,掛到自來火衣柜的橫檔上,像樣極了。
我急急忙忙地跟在人家后頭,雖則心粗手笨,卻也頗置辦起了幾套不錯的衣物,掛在衣柜里,好像掛在自己閨房里的真物,美得不行。不在家時,我把它們小心地藏進(jìn)抽屜。每天放學(xué)回到家,必先跑到樓上,從抽屜里寶貝地取出自己的全套家私,一桌一椅地排來開,樂滋滋地瞧,同時規(guī)劃著將來的擴容。
然而,女孩們對時尚追求似乎永無止境。游戲愈是壯大,大家對房間陳設(shè)的要求也不斷翻新,制衣工藝則日益精細(xì)。不甘落后的我們不得不一遍遍投入到從自來火盒到家具再到“裝修”、置物的循環(huán)中。不久,這樁游戲帶來的負(fù)擔(dān)就超過了它原先帶來的快樂。望著一天天豪華起來的居室,我們的興致卻未見增長。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再沒有從抽屜里取出這個自來火盒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