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來峰
七月的天空好似下了火,縣醫(yī)院的走廊里還是擠滿了人。
一個人影影綽綽往前鉆,遭來一聲聲抱怨。
終于,有人嘴快告到白大夫這邊,白大夫剛起身,那個身影恰到跟前,鐵塔般的身板,黑黑瘦瘦的臉膛,耳朵上架了一雙黑框眼鏡。
“又是你!又是你!不守規(guī)矩,還是那點事?”白大夫很不耐煩。
“白大夫,你再給俺看看片子!我就是不明白,他為什么……”
“出去出去!我沒有精力跟你閑扯!一連來了幾天了你!”
白大夫顯然有點兒慍怒,連推帶搡往外推大漢。大漢叫著,還是被兩個醫(yī)生給架了出去。
大漢還想往里擠,聞訊趕來的老醫(yī)生攔住了他。笑瞇瞇地說:“老牛啊!別犟了!又不是醫(yī)療事故!再說也不是在我們這邊看的??!有事你去市院!”
老牛如夢方醒,對著老醫(yī)生深深鞠躬,喃喃道:“明白,明白了!”
這里離市院有三十公里的路程,老牛不敢怠慢,一路小跑進了車站,鉆進一輛欲走還留的中巴車。
中巴車走兩步停三步,招攬著路邊的客人,磨磨蹭蹭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老牛叫道:“快走吧!走吧!熱死人了!”
忽然,老?;匚兜桨状蠓驍f自己的口氣,跟剛才自己的口氣差不多,不禁嘟囔道:“啥大夫!還醫(yī)院的活招牌呢!俺看就是個廢物!”
售票員用眼睛剜了他一眼,一揮手,車終于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了路,風從窗外滋溜滋溜直往里鉆,老牛低著頭,很快打起了盹。
老牛驚醒的時候,車到站了,隨著人流挪下車。老牛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掛了梁醫(yī)生的號,老牛的心踏實下來。父親的病是梁醫(yī)生一手看的,他知根知底,再說,腫瘤科的墻上,他的照片排第一,還是主任,水平肯定高。
可是不巧,梁醫(yī)生這里的病號比縣醫(yī)院的還多,排了一條長龍還拐著彎。老牛候了不久,恰逢中午下班,老牛心里那個急。
老牛正頹喪時,梁醫(yī)生從跟前閃過。
老??觳饺顼w般追上,叫道:“老鄉(xiāng)!梁醫(yī)生!”
梁醫(yī)生一怔,回頭笑道:“老牛?。〔粫怯謥碜≡毫税?!跟你說了,他這情況在家在這一個樣!省省吧!”
老牛舉著片子干笑著:“老鄉(xiāng)!再看兩眼,這是最后拍的片子,看看還能活多久!”
梁醫(yī)生一揮手,說:“下午吧!我忙吃飯呢!”
老牛淚要下來了,眼紅紅地叫:“梁醫(yī)生,我掛你號了!中午我請你吃燴面!”
梁醫(yī)生邊笑邊走,老牛一直追到辦公室,看著梁醫(yī)生換衣洗手。
梁醫(yī)生老家是七里鄉(xiāng)的,老牛是小冀鎮(zhèn)的,兩個鄉(xiāng)鎮(zhèn)毗鄰,難怪梁醫(yī)生對他客氣好多,換了別人早給攆走了。
看拗不過!梁醫(yī)生坐下來,拿起了片子,照了幾眼,扭頭說:“老牛!還是那句話,回家候著吧!都要走的人了!你父親也六七十了,不行,我給你再開點止疼的藥?!?/p>
老牛汗嘩啦啦地流著,漲著臉問:“醫(yī)生,我就是想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
梁醫(yī)生沉思一下說:“三五個月吧!晚期的晚期了。”
老牛突然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喃喃道:“七月一號我來問過,你也是這么說,可是可是……”
梁醫(yī)生連忙起身拉起老牛,慍怒道:“你這是做什么!神神叨叨的!”
“可是,可是我父親七月二十號早上走了!你們說能活兩三個月的,可是才二十天!二十天就走了!”
梁醫(yī)生呆了,示意老牛說清楚。
老牛坐下說:“出院后,父親該吃藥吃藥,身體還行,可那天早上,我聽見咣當?shù)穆曇簦_始沒當回事,過一會起來看見父親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很快就沒命了!”
“我對不起父親!沒照顧好他??!少活了幾個月?。∥倚睦镆恢焙苄呃?,很難過??!……”
老牛忍不住,聲音又哽咽了,身子劇烈地抽動。
梁大夫點點頭,指著一組圖片說:“老牛,莫愧疚,肝癌晚期會很疼的,你看這些照片,晚期會腹水,要每天抽水,會受好多罪!而你父親看來是死于心臟病,不知要好多少倍??!雖然少活那么三五天,可是積大德了?。 ?/p>
老牛弓著腰,抱著片子,姍姍向外邊走去。
七月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頭頂,老牛絲毫沒感到熱,剛才醫(yī)生的話無疑是一劑清新的良藥,解開了這幾天他憋在心里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