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娟
那年春天,河水湯湯,弗吉尼亞·伍爾芙寫好了絕筆信,給她親愛的丈夫。
那年春天,落紅陣陣,林黛玉寫了首《葬花吟》,給她無奈的命運。
寫小說的伍爾芙,遺書寫得有點語無倫次,卻寧靜平和,痛苦甚至“溢”出幸福來,不似“焚稿斷癡情”的林黛玉那般悲壯,亦不似吟詠“他年葬儂知是誰”的女詩人那般憂傷—
“最親愛的,我確信自己又要精神失常了:我感到我們無法再一次經(jīng)受這樣可怕的時刻。而且這一次我不會恢復了。我開始產(chǎn)生幻聽,精神無法集中。因此我要做一件看來最應(yīng)該做的事情。你給予了我可能獲得的最大幸福。任何人做得到的,你在一切方面都做到了。在這可怕的疾病來到之前,沒有哪兩個人能夠比我們更幸福。我不再能夠和它斗爭了,我知道自己毀了你的生活,沒有我你就能夠工作。我知道你會的。你看,我甚至連這封信都寫不好了。我無法讀書。我想說的是,我生活中所有的幸福都是你給予的。你一直對我無比耐心,對我太好了。我想說—這誰都知道。如果有人能夠拯救我,那個人就是你。除了對你的善良確信無疑之外,一切都從我腦子里消失了。我不能再繼續(xù)毀掉你的生活。沒有哪兩個人能夠比我們更幸福?!?/p>
大多數(shù)女人,自盡前都與愛人激烈地沖突過,在憤怒與絕望中離開這個世界。伍爾芙不同,帶著丈夫的愛,以及對丈夫的愛,她投水自盡了。那天,是1941年3月28日,她的小說《幕間》完成一個月之后。
她,有過兩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時間短暫,友好分手。第二任丈夫倫納德,由第一任丈夫介紹認識。她和她的倫納德,無夫妻生活,當然也就無子女可育,但是她的丈夫給了她寫作自由,也為她提供了出版社和印刷廠。
她這樣給丈夫?qū)戇z書,丈夫曾經(jīng)那樣給她寫情書:
“也許你就像你自己說的那樣,有虛榮心,以自我為中心,不忠實,然而,它們和你的其他品格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你是多么聰明,以至美麗、坦率。此外,我們畢竟都喜歡對方,我們喜歡同樣的東西和同樣的人物,我們都很有才氣,最重要的還有我們所共同理解的那種真實,于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p>
她的丈夫畢業(yè)于劍橋大學,饒有文才,深具慧眼,對她愛,對她護。他認為,“她是個天才”。為她,他便不同尋常。這個男人,讓我想起了宋人的一首詩:“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p>
劍橋,就是徐志摩“再別”的“康橋”,英文名為Cambridge。畢業(yè)于劍橋大學的都有誰?《唐頓莊園》的“大表哥”、勃朗特三姐妹的父親、伍爾芙的丈夫……《紅樓夢》的英譯者楊憲益與戴乃迭夫婦?不對,他們是牛津大學的畢業(yè)生。
劍橋、牛津,經(jīng)常舉辦劃船比賽,難怪我弄混。《一間自己的房間》里,伍爾芙就經(jīng)常提到“牛橋”一詞—Oxbridge,由牛津(Oxford)和劍橋(Cambridge)各截取一半連綴而成。對了,伍爾芙曾兩次到劍橋大學演講,《一間自己的房間》就來自她“婦女與小說”的主題演講。
Oxbridge滯住了我的思維,Thehours來得正好。
電影《時時刻刻》(《Thehours》),采用“三段式”講述三個不同時空女人的一生,以一天為剖面。十多年前看過的電影,我能記住的開頭便是伍爾芙自盡—她在自己的口袋里裝滿了石頭,一步步走進位于羅德麥爾的奧塞河深處。
看過《時時刻刻》這部電影,感覺不過癮,我又買了本美國作家邁克爾·坎寧安的原著來讀。
看電影《時時刻刻》,讀小說《時時刻刻》,我的“意識”卻從英美“流”回了中國。
《凌叔華傳》一書,也提到了伍爾芙。朱利安·貝爾是伍爾芙的外甥,在武漢大學任教時,得以結(jié)識中國女作家凌叔華。后來,朱利安到西班牙參戰(zhàn),死于意外伏擊。凌叔華移居英國后,伍爾芙在寫作上給予她很大的幫助。
在給母親的信中,英俊的朱利安提到陳西瀅和凌叔華:“整個下午我都和文學院院長一家待在一塊,有他的妻子,還有他6歲的女兒—非??蓯勖匀说男∨ⅰN覀冋勗挼姆绞胶茏杂伞喼笔莾?nèi)地的劍橋。”
凌叔華是誰?陳西瀅的夫人。魯迅那個著名論斷“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有說指的就是陳西瀅。
朱利安是誰?伍爾芙姐姐的兒子。只是,我還不能確定朱利安是不是瓦妮莎的兒子—傳說伍爾芙和姐姐瓦妮莎有同性戀傾向。
你要定位一個地方,必須給出經(jīng)緯度。你要確定一個人物在時代里的“坐標”,同樣必須了解人物的“縱橫”—那些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
看過《達洛維夫人》,再看《到燈塔去》。前者映射女作家和丈夫,后者暗指女作家的父母。
《達洛維夫人》,圍繞舉辦宴會,寫了達洛維夫人的一天。從早晨夫人出門買花開始—奇峰突起,到夜宴后出現(xiàn)在舊相識彼得面前結(jié)束—戛然而止。
《到燈塔去》,以“到燈塔去”為線索,寫了拉姆齊夫人的后半生。窗、歲月流逝、燈塔,是小說的三部曲,采用“長短長”的結(jié)構(gòu),既是塔燈的節(jié)奏,又是音樂的節(jié)奏。
如果說《達洛維夫人》是一天,一條線,那么《到燈塔去》就是半生,一首歌。
《到燈塔去》,象征意義明顯。燈塔,是夫人的精神之光,也是人類前行的內(nèi)心航標。到燈塔去,一個簡單的行程,用了十年,而那個愿意滿足小男孩愿望的好夫人,已經(jīng)離世。
青春不再,55歲的達洛維夫人希望通過舉辦宴會找到“意義”,宴會尾聲才意識到唯有面對內(nèi)心、說出內(nèi)心感受才能抵抗“裝腔作勢”的虛空。頭發(fā)灰白的拉姆齊夫人50歲,她同樣為青春逝去而焦慮,期待到達燈塔找到自我的“永恒”。
值得注意的是,兩部小說的女主人公,年齡都在50歲后,青春不再卻具有別樣魅力。而伍爾芙本人自盡時,是59歲。50歲,是女作家心里的一道“檻”或是女作家命運中的一道“坎”。
一個作家,分身為兩代兩位夫人;兩個夫人,詮釋了一個完整的作家。這是伍爾芙的意識流,我的“意識流”則是四個“玉”。
寶玉、黛玉、紅玉、妙玉,這四個“玉”,也許是一個人的幾種可能性—可以幻化為男身或女身,可以稱之為檻內(nèi)人或檻外人,可能尊為小姐或卑為丫鬟,可能成就愛情或紅樓一夢。
一個紅樓美夢,那是女子的桃花愛情—詩意棲居,孤標傲世。“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绷主煊竦摹耙庾R”也曾朝著賈寶玉“流”去。
桃花愛情,如花美眷。林黛玉恍然大悟:原來,那年傾情埋葬的不是桃花,而是桃花般短暫而驚艷的愛情。愛情喜劇,青睞《西廂記》里的崔鶯鶯和張君瑞,戲弄《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和賈寶玉。
一間自己的房間,那是女人的必備空間—經(jīng)濟獨立,心靈自由?!澳惚仨殸T照自己的靈魂,洞見它的深刻和它的淺薄,它的虛榮和它的寬厚?!蔽闋栜秸贻p人說話。
伍爾芙的意識流,用在小說里令人贊嘆不已。我嘗試著用到散文中,希望從無序的生活中建立某種精神秩序,這和散文的“形散而神不散”不謀而合。對文學,我變得鄭重而內(nèi)斂,當初那些膚淺與狂妄一去不復返了。
萬物復蘇的春天,伍爾芙選擇了自盡。萬念俱灰的林黛玉,選擇了絕食而亡。也許,林黛玉自盡也是帶著對賈寶玉的愛,如同伍爾芙對倫納德?
這么說,林黛玉臨終前的那句“你好—”,就是愛的囈語,而非怒斥。
伍爾芙與林黛玉,說過同樣的話,用不同的語言,一樣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