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重蔭
叔叔沒有讀過書,進學(xué)堂是一場奢侈的精神盛宴。叔叔后天的放浪形骸,多半與他的出身有關(guān)。政治風(fēng)浪如潮涌來時,做地主子女的叔叔,忍辱偷生成了第一要務(wù)。他和家人一起落泊到銀屏山的小廟里。不出半年,祖父傷口感染化膿,不治身亡。而此前不久,祖母也因病溘然長逝。叔叔跟讀書緣分盡失。
多年后談及此事,叔叔依然哽哽咽咽。
雖如此,叔叔心中依然有夢,他骨子里有很多不甘的東西,像蠕蟲一樣爬得他難受。8歲那年,叔叔靈光閃現(xiàn),舞動一把小鐮刀,砍幾根斑竹,鉆幾個小孔,削幾根竹簽,用柴火熏一下竹節(jié),使勁把竹節(jié)扳彎,很快就做成了一把玩具型小椅子。10歲那年,叔叔偷偷拿我父親的木工工具躲進柴屋一角,做木凳,做板板車,做犁地用的輕型枷擔(dān),做裝死人的小木匣子。
叔叔自負有一點小聰明,以為小小的自己出類拔萃。
幾年后,小廟破敗,父親決定帶叔叔在廟側(cè)100多米的地方,搭建三間簡易茅房,脫胎換骨過日子。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叔叔使出渾身解數(shù),扛樹、砍竹、鑿孔、打樁、搭架、蓋草、夾壁,最后敷泥。這白手起家的初始,如同一張闊大無比的素箋,容得下一個人太多的構(gòu)想,太多的涂畫,太多的激情與身體力行。叔叔建造方面的天賦,被蒙求遮風(fēng)擋雨的本能渴望誘導(dǎo)出來,像新生的筍尖一日日拱破擠壓的亂石,那份艱辛與躁動,不安與歡悅,外人可想而知。
叔叔后來去幫人放牛,在別人家里開了眼界。主人請了一位桶匠,每天要打好多水桶,逢場挑到集市上去賣,要賣好多的錢。眼看著主人的、匠人的腰包先后鼓了起來,叔叔似乎看懂了一些生財門道。尤其那匠人,整天活動在敞壩里,唏哩嘩啦,心無旁鶩地鋸樹、剝皮、劈為桶料,再用靠鉆打孔、上銷釘、紆桶把、箍桶篾、圓桶,實在讓人羨慕。叔叔飯后,總在匠人屁股后面繞,悄悄琢磨。匠人見一個邋遢小子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取笑他:想學(xué)手藝嗦,交點投師錢嘛。叔叔一聽,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連喊三聲師傅,說錢沒得,先拜師傅,有錢了再孝敬師傅。匠人見叔叔心誠,勉強答應(yīng)了收他為徒。從此,叔叔跟隨匠人去打桶了,一日三餐混飯吃。
那一年叔叔15歲。跟師傅沒學(xué)多久,叔叔很快掌握了技巧,桶打得又光溜又耐看。他試翅欲飛,想自立門戶了。師傅很不高興,說你哪個腳指拇兒動我都曉得,要分伙不要在我周圍臊,搶我的飯碗,你給老子滾得遠遠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但能力有限,叔叔滾不到哪里去,就在附近的村子里臭他的師傅。他無意搶師傅的飯碗,但停了手自己就沒飯碗了。為此,師傅討厭他,罵他沒出息,謗他的手藝,明里暗里擠兌他。
出師不利,叔叔說那時節(jié)他唯有抗?fàn)?。他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叔叔已經(jīng)不滿足于做桶匠了。他無師自通地做起了石匠、土匠、木匠、瓦匠、泥水匠,似乎一通百通,觸類旁通。叔叔已經(jīng)可以到處找飯吃。某天,他和父親合計著,把我們家的高粱桿夾壁茅房改建為泥墻瓦屋,堂屋共享,靠墻兩邊共壁。兄弟倆一人半頭,從此分家各立門戶。我們半頭呢,父親和叔叔架起墻板,自己當(dāng)筑墻師。除了挖墻泥,平地基,夯石腳,挑墻泥請人外,大半的活都是他們弟兄倆做。那時生活困難,請人吃不起白米飯,付不起工錢,修幾間土屋不容易。叔叔那頭呢,他誰也不請,獨自把活包干。他還是一個單身漢,個人說了算。
叔叔心中有了一個宏大的計劃,他得一樣一樣地來完成。這個計劃沒有嚴(yán)格的時間限定、空間約束,所以叔叔對自己即將實施的建造活動充滿了神秘感,漾溢著生機和活力。
叔叔先是對周邊的泥土作一些辨認(rèn),看哪些泥適宜筑墻和做更好的瓦。叔叔最終選定了屋側(cè)邊一個草甸上的高坎泥。當(dāng)叔叔把草蓋揭開,草香中露出鮮鮮的黃泥來,細軟而有粘性,叔叔竊喜。在屋側(cè)邊的平壩上,叔叔先準(zhǔn)備場地,他用竹木搭架撐起一個草棚,以備雨天急用,平時置放風(fēng)干的瓦坯。叔叔弄來瓦桶、瓦刀、刮刀、割繩,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然后挖出黃泥,挑到壩子里,放地面上加“佐料”、加適量水,開始煉瓦泥。他把自己當(dāng)牲口使,光腳板跳進瓦泥里使勁“煉”。這是叔叔的創(chuàng)意。瓦泥要煉到稀軟粘稠有亮度方可用。
瓦泥煉成了,叔叔會坐在矮板凳上,用瓦刀叼起瓦泥輕輕敷到瓦桶上,用刮刀繞可旋動的瓦桶勻稱刮幾遍,拿捏到位,瓦面光滑了,再用割繩切割好桶沿、瓦坯,置平地上,瓦桶一松輕輕抽出,四塊瓦坯便立在地上等待陰干,或等陽光來收割它。幾個月下來,叔叔做了大量的瓦坯,草棚下堆得沉實了,叔叔又謀劃著挖窯燒瓦。
窯址也選在屋側(cè)邊的泡沙石坎上。挖窯不僅要鋤頭、鐵鍬,還要動用鋼釬、大錘和木斗車。木斗車是叔叔發(fā)明的,用楠竹頭段熏烤紆彎做車輪,胎內(nèi)用數(shù)根楠竹簽連接在軸芯上,軸芯是他野外撿來的廢品。用松木做斗、山茶棒做斗柄??奢d重二、三百公斤。拿出愚公移山的戰(zhàn)斗精神,叔叔沒日沒夜地開挖、搬運,一個裝幾千上萬瓦坯的小窯子就在石坎上形成了。找了一個多月的柴,堆得像小山了。進入秋天,叔叔開始裝窯。按照他心中的構(gòu)想,瓦坯沿爐橋一層一層地堆疊起來,錯層式結(jié)構(gòu),可讓柴火燒透,也便于煙霧出行。燒窯講究技術(shù),燒到什么時候轉(zhuǎn)色,殺青,焌水,封窯,叔叔在外面親見過,也才敢這么大膽地嘗試。第一窯沒有燒好,現(xiàn)了黃白花紋,多燒幾窯就爐火純青了。
瓦準(zhǔn)備好了,叔叔開始拆草房,平整屋基。件件繁重又瑣碎的活,叔叔苦中有樂,干得熱火朝天。叔叔一個人挖土,運土,夾墻板,上墻筋,磕墻,在山溝里破了記錄,做得驚心動魄,做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常常引來一撥撥路人圍觀。一些人喝彩,一些人嗤之以鼻,一些人甚覺好笑。此舉有嘩眾取寵之嫌,引來不少非議。而叔叔,好似找回了久遠的自尊,彌補了過去太多太多的缺憾。然苦于底子太薄,難以形成大氣候。鄉(xiāng)村里,做個特立獨行的人是需要勇氣的。何況一直以來,父親和叔叔都因出身問題不被人待見?;蛟S,叔叔想通過個人的建造顯示人力的強大,顯示一個落泊之人在天地間的根基與造化吧。
他是那么膽大妄為,活在自我營造的氛圍里,與外界無關(guān)無涉。為此,父親常常為叔叔捏虛汗,他知道生存環(huán)境有多惡劣。
經(jīng)過近二年的折騰,流汗成溪,三間正屋兩間耳房初具規(guī)模,和我們那半頭對稱起來,叔叔總算把自己的物質(zhì)外殼強固一些了?;腥艨梢匀⑵?、生子了。然叔叔還想把外圍也包裝起來,貌似一個小小的庭院。他開始著手建圍墻,自制火磚修朝門。就在叔叔修完院墻、建好朝門、美化環(huán)境的時候,麻煩事情來了。
叔叔利用所有的空閑時間到河邊、山邊、村舍邊撿那些廢棄了的碎瓷片,一背一背地背回家。正午的陽光下,叔叔坐在院墻邊,用小鎯頭細心地把它們敲打成小方塊、小圓塊,再詩意般地嵌進尚未干透的院墻里。依叔叔心中的構(gòu)想,院墻上已經(jīng)飾繪出一半多、且非常好看的圖畫。畫中有花鳥草蟲,有人物、動物。最要命的是中間那個大大的“?!弊?,也不知叔叔哪根經(jīng)發(fā)了岔,哪里學(xué)來的這個“福”?他竟然聯(lián)想到了“?!钡默F(xiàn)世景象,忍不住把它放大在墻面上。當(dāng)工序完成大半的時候,一天,突然來了幾個像模像樣的人,他們歪著脖子斜著眼看了一會兒,陰森森地說:“享福?哼!這地主子女!要變天啦?要復(fù)辟啦?走!叫他跟我們走一趟!”叔叔聞風(fēng)而逃。他們找到我田坎邊鏟草的父親。父親說:“你們認(rèn)錯人了?!薄笆裁凑J(rèn)錯人了?你弟跑了,就找你!今天你不把他交出來,就讓你去頂!”父親跌跌撞撞跑回來,氣惱地舉起鋤頭在院墻上亂挖一陣,把那個“?!睋傅孟“蜖€!之后從一個草垛里把叔叔揪出來,扇了他兩耳光,把他交出去。叔叔被帶到處置點,“背”了一天的書,深刻檢討了自己享樂腐化的思想,把那個“?!弊謴男闹袕貜氐椎淄诔鋈ィ拍璐舸舻鼗貋?。
那一年我10歲,那種禍從天降的感覺再次讓我驚悚。而叔叔,雖說不曾意料,但前面有過幾次被批斗、被勞教、被強制剝奪話語權(quán)的經(jīng)驗,反倒讓他老油條似的經(jīng)得起煎熬了。
回家后,剔除盡那個“?!弊值臍堐E,再嵌上其他圖案,院墻得以完整地保留下來,看上去沒有傷痕。院墻外邊,父親和叔叔為我們栽了三棵李樹、一棵無花果。朝門迎面,兩根野生的鐵角桐樹旁,叔叔還為我們栽了兩棵壯碩的葡萄。不幾年,這些果木長勢葳蕤,成為我們家唯一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后來,叔叔找了一個比自己小18歲的病弱丫頭,因家庭背景耽誤得太久的婚姻得以解決。
叔叔在家鄉(xiāng)的幾條溪谷、幾道山梁間溜達久了,有些厭倦,他開始思謀著向外面的世界探尋。他背著家伙,從赤水河邊溯流而上,獨自闖蕩去了云貴高原。走出家門,叔叔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他的手藝在那些規(guī)模龐大的建筑面前是多么的蹩腳、不靠譜。他只能做些鄉(xiāng)戶的活。試著去工地上問問,門兒都沒有。終于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了。再難有深造的機會,叔叔甚是苦悶。他做的那些手藝,工錢不多,往往大年三十了還結(jié)不了賬。在外面混,人家要欺生,你會覺得很孤立,卻又無可奈何。偶有一兩次出彩,比方為某學(xué)校做旗桿立旗桿、為某民居設(shè)計飛檐翹角之類,不過是煙花耀眼一時而已。
葉落總要歸根,叔叔又飄蕩回來。幾年時間里,隊里的田土已經(jīng)下放了。由于叔叔缺位,邊緣化了,他分到的土地都是離山吊遠的邊邊角角,是人家撂荒了丟出來的。找誰主持公道,再分配呢?事不過當(dāng)時,錯過了也就錯過了。
大半生的時光里,叔叔摸爬滾打,磕磕碰碰,不知不覺間耗盡了熱情。曾想大干一番、縱橫馳騁于千里疆場的建造夢成了泡影。暮年的叔叔,絮絮叨叨,靠著過去那段意氣風(fēng)發(fā)的記憶過日子?;赝麖那?,年輕時犯的那些錯,遭的那些罪,暗夜里復(fù)又顯影,叔叔很是折磨,進而輾轉(zhuǎn)難眠。當(dāng)我們那半頭房屋空落、父親驟然離世,叔叔內(nèi)心建構(gòu)的那個生存世界顯然被顛覆了。那無法言說的傷痛與破碎感,讓叔叔心理嚴(yán)重失衡??床坏阶孕∨c他相依為命的兄長,叔叔像孩子一樣,時不時又噾噾地哭。叔叔扛著病體,夜夜為我們守老屋,延緩老屋的壽數(shù)。睡在搖搖晃晃的竹樓里,聽野外寒風(fēng)悲咽、蛐蛐們整夜整夜的哀鳴,叔叔依稀還能感受到一絲絲親情的慰籍。老屋這兒垮沙,那兒漏水,越來越殘破衰敗,叔叔難安、難忍,便給我弟說:“老七,啥時候回來添點瓦、撐幾根柱子嘛……”明知道這些話枉然,但作為老屋的締造者,他依然要不厭其煩地說。
以為叔叔會就此消停下來,坐待油盡燈滅了。誰知,叔叔心中又冒出了一個怪異的念頭,讓他昏沉的殘生回光返照,讓周邊的生靈都驚詫一回。
“文革”期間,銀屏山上的小廟沒有因為小而幸免于難,廟宇摧毀,菩薩們被打得身首異處,棄于荒坡野地了。叔叔要在銀屏山小廟的廢墟上搭建一個涼棚,類似于影視中觀音大士隨意點化的一個去處,把七零八落的泥塑、石雕找回來,還菩薩們一個安身之所。
人力、財力都不夠的叔叔,只得將開花結(jié)果的愿望縮回到根部。
叔叔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我,望我能為他化點緣。因為木料山上有,水泥、沙、石子和瓦還得找地方買。無奈我拉不下這張臉,只得從包里掏300百元贊助。為此,叔叔也高興。他積極行動起來,大事化小,小到自己可以獨立完成。兩個多月后,那個涼棚搭起來了。
接下來要做的,一是找回過去那塊廟碑,碑上刻有當(dāng)初建廟的因由及舉事人功德等。還要找到那些殘肢斷臂掉了頭的菩薩像,它們已散落在茅坑、樹林中了。事隔多年,那些菩薩蒼苔滿布、泥痕一身,早被萋萋荒草覆蓋、被樹根竹根裹緊了。而叔叔,為了找到衪們不舍晨昏,不怕蛇蟲草莽。他嘔心瀝血、透支體能,一絲不茍地做著這件事,總算在一個夕照絢爛的黃昏,把殘碑立在了路口,把最后一尊菩薩背進了幾平米的涼棚里。
不幾日,叔叔來涼棚里灑掃,發(fā)現(xiàn)已有人前來供過香、果了。
看著被自己拼接、擦洗、搬運至此的十余尊菩薩,端嚴(yán)入座,而今受人香火,叔叔淚水潸然,進而心滿意足……畢竟,這樣的涼棚里,陽光可以照拂,明月可以喧嘩,清風(fēng)可以拂蕩,群山可以護衛(wèi)了。這是一個落盡繁華、高于塵壤之上的清明境界,叔叔可以把不安分的靈魂一并安放進去,陪同過往的煙云、忘佚已久的先靈,靜息下來。
叔叔似乎圓了夢,那晚睡得很安穩(wěn)。半年后,叔叔在一個夜晚深睡不醒了。他著意留給我們的,除了他那半頭千瘡百孔的土屋,便是廟址上那個滄桑的涼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