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翟月琴
“敲徹夕陽近翠屏”
——讀車前子的詩集《正經》
上海 翟月琴
《正經》是車前子繼《紙?zhí)荨贰渡⒀b燒酒》《像界河之水》和《算命》之后的第五部詩集,盡管這本詩集延續(xù)了車前子一貫思考的問題,但顯然與之前戲謔調侃、自我嘲諷的姿態(tài)語調不同,《正經》更像是正襟危坐、款款道來,顯得慎獨與肅靜。
車前子 《正經》 “祖母之針”
車前子的詩集《正經》,近日于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繼《紙?zhí)荨罚?989)、《散裝燒酒》(2009)、《像界河之水》(2010)和《算命》(2016)之后,這是詩人的第五部詩集,收錄了其2011至2015年間創(chuàng)作的詩。讀罷這本時間之書,仿佛聽到寒夜里寺院的晚鐘響起,有清人侯銓《南屏晚鐘》中“敲徹夕陽近翠屏”的意蘊。夕陽未遠去,倒是留下亙古而悠長的聲音,時時敲醒生靈,留意在生命、傳統(tǒng)與歷史的幽暗處,也會有一線光束掃過。
《正經》里,穿針引線、手持念珠的祖母形象,銘心鏤骨。詩人凝注祖母手中的針,“祖母之針被一塊磁鐵吸引表面”。“祖母之針”隱喻的是歷史文化記憶,可卻被磁石吸附了去,化為博物館里的展品。在博物館里,埋藏心底的珍寶,任由過客匆匆一瞥,留下幾句漠不相關的議論。這感覺像是一場浩劫,“吸”的動作格外醒目,甚至有些暴力,它掠奪走了每個人不愿割舍的記憶。洗劫一空之后,即便是內心溫存的零星片斷,也如若鬼影閃爍,難以把握。祖母年邁的身影碾過寸寸時光,無聲地從眼前經過,又遠遠地站在天堂回望人間:“祖母站在面前,望著我,/她往手腕纏繞念珠,/仿佛滴水,/包圓天光云景,/源源不斷,敞開內壁,/抵達頂上的心。嘀嗒,走了。我知道她回到那里。/我也不是對每個逝者都有時間?!?/p>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詩人以水嘀嗒作響的聲音喻指時間的流逝,祖母在這聲響里走向蒼老、走向恒久。祖母的體溫附著于“我”的皮肉上,成為“我”童年的底色。祖母走了,那些純美的時光就變成了“香灰”,“我”的生活將因為成長的苦惱而顯得愈發(fā)粗礪。他心生悲哀,寧愿相信死亡不過是一場漫長的睡眠。死者透過夢境與生者交流,并且一起度過下一個明天。只是與活著的人相比,死者再也拼湊不成一具完整的身體。也許對于其他人而言,想到這番場景,難免不寒而栗??稍谲嚽白涌磥?,又有哪位活著的人是完整的呢?身體的受難是人生必然要經歷的磨練,殘缺不全的身軀反而更貼近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生者與死者、歷史與現實之間的重疊之處,大概也正在于此。
中年詩人車前子,接受祖母的邀請,透過針眼而審視過往的自我。車前子觀察“往昔之我”的視角,別具一格。如果說透過鏡像審視“鏡中之我”,通常是詩人們慣用的技巧,那么,觀察照片里的自己,將人生的少年階段作為“另一個我”,倒是并不常見。照片捕捉的是過去的形象,又與現在的自我形成對照。常理而言,皺紋爬上臉頰,是歲月掃過的痕跡。然而,此刻擠入集體照的“我”,卻淪為被看的那一個,變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日復一日,如今的“我”似乎不過是少年的復制品而已。走過少年階段,直到中年,詩人才發(fā)現,時間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逐漸吞噬了生者走過的時光。他提醒自己,應該從復制的陰影里走出來,不斷更迭、翻新自我的思想,抵至化境。只有這樣,邁入老年后,才能夠成為幸運的得道者。因為經歷過世事變幻、人情冷暖的老年人,他們深悟生活的真知,可以清晰地辨識水中倒影的“另一個我”。這種神性的升華,如同葬禮,顯得隆重而莊嚴。但重要的是,生命體越成熟、越垂老,越能夠聚集能量迎接新的生命。
祖母的氣息溫暖而恬靜,有別于母性哺乳的感覺。提及“母親”,一些耳熟能詳的比喻撲面而來,艾青語“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流淌的河水如同母親的乳汁,因此“大堰河”被比作哺育“我”成長的“保姆”;舒婷言“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個體總會依偎在“祖國”的懷抱里,故而“祖國”與“母親”常相類比。似乎飽含乳汁的“母親”形象,就是“河”與“祖國”的同義反復。同樣,車前子提及“大運河”與“國家”時,皆有母體的乳汁緩緩流出。然而,與崇高化、理想化的情感表達不同,“母性”一詞,反而被詩人涂上了黑暗的色彩。我們知道,吮吸母親的乳汁,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幼童擁有的獨特體驗。悖論卻是,無論如何,這段在人具有記憶能力之前的時光,始終無法出現于“我”的記憶庫里。被徹底遺忘的記憶,使得詩人滋生出一種忌憚甚至是恐慌的感覺。詩人幻想著,母親的胸部也許藏有毒液,令“我”無法看清未來,“大地的嚴肅!/是把胸部作為有害的望遠鏡”。因為母親的原因,有些胎兒并不能吸收新鮮的養(yǎng)分,詩人以責怪的口吻寫道:“附加的孩子們已經吃厭奶粉?!笨墒牵幢銌栴}出在了“母親”身上,黑暗的身體里依然泛動著星光。
暗與光的對照,正與《正經》扉頁上的一句話相契合:“漢字用陰影的方式悄悄變化著一首完成的詩。”車前子思考的是漢字的繁衍,它的不同側面、不同組合皆可變化為詩。這種有關詩的變化,恰恰就是時間流轉所見證的歷史文化記憶。一方面,從祖母的針眼里,車前子看到的是過去的時光。這過去的時光,不僅屬于個人的生命之流,也寓意著歷史文化脈絡的延續(xù),就好像歷朝歷代不斷更迭,不過是“片刻之母”,又好像傳統(tǒng)文化綿延流長,可以望得到“命運的針眼里穿過孔子”。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綿延不絕,是任何外力都無法抵御的力量。另一方面,死亡、消逝或是融化,都是變化的結果,顯得晦暗而神秘。在變化的過程中,不斷耗損體力和精神,仿若冰塊融化后的水流,因為固體化作液體的緣故,使得四處盡是縫隙,亟待彌合?!盾嚽白诱f詩》里說得明白:“我常常把電筒照向另外的地方?!笨床灰姷年幱胺炊軌蛱綔y到“我”的存在,也由于沒有光亮,才促使詩人開啟另一扇向陽的窗戶。
盡管這本詩集延續(xù)了車前子一貫思考的問題,但顯然與之前戲謔調侃、自我嘲諷的姿態(tài)語調不同,《正經》更像是正襟危坐、款款道來,顯得慎獨與肅靜。但有意為之的莊重之言,又何嘗不是詩人對自我的告誡與寬慰?在苦澀而悲涼的畫面里,仍然依稀望得見祖母點亮的燈盞,望得見夕照下的少年?!拔摇惫虉?zhí)地盯著祖母的針眼,于細小、隱蔽甚至是卑微處發(fā)現明亮的光?;蛟S,這就是詩人車前子碾過歷史的車輪,竭盡全力想要追回的時光。
作 者: 翟月琴,上海戲劇學院博士后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詩歌、戲?。☉蚯鷦?chuàng)作理論)。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980年代以來漢語新詩的戲劇情境研究》,項目編號I5CZW044;“上海高峰高原學科建設計劃成果”,項目編號SH1510GFX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