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1
“噗呲——嘩”,這是浪花輕拍礁石的聲響。
錯落有致、挨挨擠擠的礁石連綿著,噴濺的水花或高或低地落在滾燙的石頭上,熱鍋炒菜一樣熗起霧狀的煙塵。
有一塊形跡怪異的礁石,在一個浪花噴濺的水霧中晃動一下,站了起來——原來是一個人。對,他就是“島主”古杰民。古杰民的膚色、頭發(fā)、衣著,都是黑褐色的,和礁石的顏色頗為相似。如果他蹲在海邊釣魚,或望呆,或睡著了,沒有人會把他當成一個大活人,以為他就是礁石的一部分,或者就是一塊礁石而已。就算他在活動中,比如巡邏,比如和羊、狗嬉戲,把他當成一塊會移的礁石,也算不上錯。當然,世界上沒有能喘氣會走路說大話的礁石了,如果有,那就是古杰民。
海上風平浪靜,靜得有些出奇,有一兩只海鷗停在大海上空一動不動。天空是碧綠的,空氣是透鮮的,朝遠海望,一眼能望出去很遠。朝陸地方向望,情況就不一樣了,古杰民知道,隔著煙波浩渺的海灣,一直望不見的,灰蒙蒙黑糊糊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了。那是三間破舊的東倒西歪的平房,很有些年頭了,土墻裂了巴掌寬的縫,屋頂還有幾處漏雨,蜷縮在一片新建的別墅式的小洋樓中,看起來和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但家里現(xiàn)在肯定是熱熱鬧鬧的,老婆陳士花,還有他們的一雙兒女,肯定在家里看電視了——那臺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黑白電視機還能看嗎?不能看也將就看吧。還有三天就開學了,也許古艷在整理書包,也許古巴在纏著姐姐補寫作業(yè)。古巴這個小狗日的就喜歡偷懶,開學就是初二了,還不認真,小時候就讓他姐姐做過作業(yè),到現(xiàn)在壞毛病還不改,比他姐姐差遠了。古艷學習好,在班里排在前幾名,高三了,明年高考,信心滿滿能考上大學。這很讓古杰民欣慰。暑假中,一家都來到島上,住了一個多月,玩了一個多月,當然,也幫他干了一個多月的活。不久前,在離開學還有一周的時候,他就把他們趕回陸地,為開學做準備去了。
天快晌了,今天不會有船來了——就是有船來,陳士花也不會來,說好的,要等孩子都去縣城上學后,才隨人武部提供給養(yǎng)的登陸艇上島。
古杰民站起來,拎起一只膠皮輪胎改做的小桶,走在礁石上。年輕時,他都是跳躍著行走的?,F(xiàn)在雖然也沒老,但腿腳已經(jīng)不像年輕時那么輕快了,很少再有跑跳的動作了,心氣也像大海中的這個小島一樣,平穩(wěn)了,踏實了。
小桶里是滿滿一桶海蠣,落潮時古杰民從海邊拾來的。拾這些海蠣時,古杰民還想起幾天前,古艷和古巴姐弟倆在巖石上炕海蠣吃。巖石太燙了,在中午的毒太陽下,剝了殼的海蠣肉都會滋滋地冒煙,半熟的海蠣最好吃了,鮮中帶著香。古杰民以前也和陳士花炕過海蠣吃,味道和鍋里做的真不一樣。
古杰民像是又吃了一回巖石炕海蠣一樣,咧開大嘴笑了。
古杰民順著海邊小路往島上攀爬。這是陽面,太陽把巖石曬成了烙鐵,不要說炕海蠣了,就是煎雞蛋也有可能啊,沒爬幾步,他久經(jīng)熱燙的腳底掌就感到火燎燎的了。在他身邊的巖縫里,有幾株稀奇古怪的雜草和低矮的灌木,在暴烈的太陽下,也蔫不拉唧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似乎被抽干了水分,草葉子不是綠的,而是綠葉上浮著一層白,像結(jié)了霜一樣,灌木也被那幾只羊啃吃得禿斑斑的了。好久沒有下雨,又連續(xù)高溫,空氣里鹽潮鹵辣,所謂的桑拿房也不過如此。如果再干幾天,島上的草木有可能全部枯死,那幾只羊也可能會餓死。
古杰民想到羊,羊就突然在他頭頂上了。
他頭頂上有一塊不大的招頭崖,招頭崖下是一個小巖洞。多年前,古艷和古巴上島時,還在這里玩藏貓貓的游戲?,F(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有一層厚厚的羊糞了——不知什么時候成了羊的領(lǐng)地。此時羊堵在了他回去的路上,兩只眼睛怒視著他,像把守關(guān)峪的將軍。古杰民也瞪著它,人眼瞪羊眼,較了會勁,古杰民敗了,眨巴幾下蝦皮眼,呵斥道,干嗎?干嗎干嗎老楊?熱不死你???跟老子干上啦?讓我過去!
這頭叫老楊的羊,并沒有知趣地讓開,反而用力頂他一頭。古杰民沒有防備,腿一軟,后退一步,差點沒剎住車——要真滾落下去,如此陡峭的懸崖,有可能摔得破皮爛肉,真是太危險了。老楊一直都是溫順的,今天怎么啦?古杰民也沒多想,不跟它計較,大人不計小人過地摸一把它的頭,罵罵咧咧地從它身邊擠了過去。
山頂上是一排十多間的大房子。這些房子堅固結(jié)實,是當年駐軍的營房,鋼筋石頭混凝土結(jié)構(gòu),二十八年前交到他手里時,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破舊。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被充分利用。那時候,古杰民還是個二十不到的小伙子,是一名非常普通的基干民兵。那時候啊,古杰民天不怕地不怕,膽子有天大,聽說剛從守備部隊移交到地方人武部的三山島上,三個月內(nèi),就有五批守島民兵,因為這樣那樣的借口逃回來了,古杰民就向人武部牛部長說,有那么可怕嗎?我去,正好我喜歡撈魚摸蝦逮螃蟹,天天有吃不完的海鮮,多好啊。就這樣,古杰民和另兩個同鄉(xiāng)陳二呆和劉文道,成為了第六批守島民兵??刹坏揭粋€月,陳二呆和劉文道哭著喊著,一個說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要回家休養(yǎng)。另一個說他不是吃什么吐什么,是吃了螃蟹吐了魚,吃了海蠣吐出蝦,還要回家相親娶老婆,都是非下島不可的理由。當運送給養(yǎng)的登陸艇靠上碼頭時,陳二呆和劉文道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上去就不下來了。島上只剩下了古杰民一個人。說來真是怪事,什么人玩什么鳥,別人都怕上島,上了島也不適應(yīng),什么孤獨啊,無聊啊,沒勁啊,想家啊,理由一大堆??晒沤苊窀静蝗ハ脒@些,到海邊撿些蛤啊貝的,在礁石縫里拾些海虹、香螺啊,至于螃蟹、海蠣什么的,更是俯拾皆是。還有那么多魚,逮魚給古杰民帶來更大的樂趣。營房里到處都是逮魚的工具,他喜歡拿魚竿去釣。起初他還費了不少心事,到廚房去找來吃剩的飯菜,包裹在魚鉤上。后來發(fā)現(xiàn)這兒的魚都很傻,魚鉤剛放到海里就有魚上鉤,幾乎就是直接提魚了。他就嘗試不用飯菜當魚餌了,就在島上扯一把雜草,或綁幾片樹葉,同樣能釣上魚來。他覺得,魚真的會這么糊涂嗎?便找一塊小石頭綁在漁線上,連魚鉤都省了,同樣能釣上來大魚。他起初只是想吃魚,后來魚太多了,便把魚剖開曬魚干。一天,海上起了大風,一艘漁船沒來得及趕回漁港,便靠在了島上躲風浪。這次大風一刮就是十多天,等風浪過去,漁船上的老大要離開時,為了感謝他,收購了他的幾筐魚干,給了他一筆可觀的錢,把他的嘴都喜歪了。當提心吊膽的牛部長趕到島上,他顯得沒事人一樣。牛部長知道一個人抗風浪時那孤獨無援的痛苦、勞累和虐心,問他要不要回陸上歇幾天,就是休整休整的意思。他說有什么好歇的,刮大風下大雨時怕,這風浪都過去了,還怕個蛋,不歇!牛部長心中暗喜,本來就是客套話,真要是回陸上,那只有他部長上島了。牛部長就拍拍他肩膀,真誠地說,小伙子,好好干,將來我給你請功,還給你找個媳婦。牛部長一句不經(jīng)意的玩笑話,像種子一樣種進了小伙子的心里。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守島民兵能拿一份固定補貼,抓來的魚干還能賣錢,部長還要給請功,還要給個媳婦,美氣死了。牛部長信口開河,目的只是想穩(wěn)住古杰民,說過就忘了。一晃過去了五六年,牛部長要退休了,上島的次數(shù)漸漸少起來,再加上古杰民已經(jīng)死心塌地守在了島上,立功的事,找媳婦的事,牛部長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古杰民聽說牛部長要退休,內(nèi)心焦急,對隨船的人武部干部說,他可不能退,他還沒給咱找個媳婦呢。人武部干部把話帶給牛部長。牛部長這才認真起來,一邊到縣人武部給三山島守島哨所請功,一邊托親告友給古杰民找媳婦。請功的事容易,特事特辦,三等功很快批下來了。媳婦的事犯了難,一連介紹幾個,對方連面都不愿見。古杰民的媳婦解決不了,牛部長料想退休了也不會安心,便繼續(xù)動員身邊的力量。眾里尋她千百度,終于有一個叫陳士花的姑娘愿意見一面。牛部長先見了陳士花,在她面前把古杰民夸成了英雄,和董存瑞、黃繼光、邱少云、羅盛教一個級別,聽得陳士花一愣一愣又心花怒放。但陳士花對這些似乎并不熱心,只是關(guān)切地問,島上有魚吃嗎?有海蠣吃嗎?能捉到螃蟹嗎?牛部長聲音特牛地說,別的沒有,好吃的海產(chǎn)品就像路邊的青草一樣,到處都是。待到正式見面這天,牛部長又對從島上回來相親的古杰民說,別看陳士花長相一般(其實是丑),外面光(漂亮)是驢屎蛋——人家老實肯干心靈美,溫柔體貼會持家,還是逮魚捉蟹的能手。俗話說,外有搖錢樹,家有聚寶盆,別看你這幾年在島上苦點錢,有錢買不來心靈美,懂不?只要人家不嫌你,你可千萬不能挑三撿四啊。就這樣,在牛部長的說合下,這門親事居然成了。古杰民人生大事解決后,便心無掛礙地守島了,就算是有時候想媳婦,想瘋了也不好意思說下島不干的話了——又不是不能團聚。
轉(zhuǎn)眼就是二十八年,時間比放個屁還快,他的哨所早就成全國海防模范民兵哨所了,他的皮膚也漸漸被海風吹、海水泡,成了黑褐色了,胡子也早早就花白了,當然,島上的隊伍也擴大了,羊、豬、狗、雞、兔,各路大軍有幾十口子,他把它們編成了五個班,羊羊班,狗狗班,豬豬班,雞雞班,兔兔班,有時還混合編隊,豬狗班,豬羊班,豬雞班。編到豬雞班時,惹得陳士花哈哈大笑。由豬雞班又衍生出羊雞班,兔雞班,狗雞班,還把它們中身體強壯的任命為班長,他當它們的總司令,天天吆五喝六,嘻嘻哈哈,越當越有成就感了。
這不,古杰民又像打了勝仗歸來一樣,把一桶海蠣倒在操場上。操場是水泥操場,雖然歷經(jīng)幾十年風雨,還是堅硬如初。古杰民坐在國旗桿下,開始剝海蠣。操場上堆著成堆的海蠣殼,兩頭大豬一邊拱,一邊大口大口地嚼食,嘴里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感覺特別的香。古杰民聽著大豬快樂的咀嚼聲,心情也快樂起來,覺得豬們的日子真是幸福。但是營房門口的大黑卻不安份地追起了雞。大黑是一條性情溫順的小狗,從來不追雞的,怎么突然瘋啦?古杰民起初并沒有注意,以為大黑只是調(diào)皮,逗雞們玩玩的??伤劝央u群沖散,然后認準一只蘆花大母雞狂追不停。島上的雞也跟一般的雞不一樣,像海鷗一樣善飛,更像小鷹一樣兇猛,平時根本不怕大黑,特別是蘆花大母雞,甚至經(jīng)常和大黑斗狠,居然數(shù)次把大黑斗敗??蓱z大黑被蘆花大母雞狂追的狼狽相,曾引起古艷古巴姐弟倆快樂得大笑,古巴還數(shù)次嘲笑大黑是紙狗。紙老虎算什么■蛋?紙狗才更■呢。但是今天顯然是太陽從西邊出了,一直占上風的蘆花大母雞,被大黑追的連飛帶跑,身上的羽毛不斷地飛散,有幾次,大黑的狗嘴都咬到雞屁股了。古杰民看不對勁,向大黑奔去,嘴里大聲呵斥道,大黑,大黑,要死啦大黑!大黑根本不聽古杰民的喊叫,一直把蘆花大母雞追到鷹嘴石的絕壁上。蘆花大母雞也不含糊,寧愿投海,也不愿落入狗嘴,它展翅就要往海里飛。就在這時,大黑被古杰民攆上了,一把逮住了后腿。已經(jīng)起飛的蘆花大母雞發(fā)現(xiàn)得救了,在空中急轉(zhuǎn)彎,準備向操場方向飛去。但它似乎剛從古杰民的頭頂上飛過,就迅速降落,幾乎是摔到了巖石上,一路歪歪拽拽、跌跌撞撞跑了。再說大黑被古杰民拖住后,似乎也消了火氣,回過頭往古杰民懷里跳。大黑臟死了,身上的毛粘結(jié)成一個一個的小塊塊,還一臉■樣子,它一跳一縱地抓撓古杰民,咬扯古杰民的衣服。古杰民發(fā)覺大黑的親熱有些過分,居然把他身上色彩不明的襯衫撕了幾條口子。古杰民生氣了,隨手拾起一根棍要打它。大黑后退一步,沖他惡狠狠地狂吠兩聲,古杰民問它,想干什么?還不快滾!大黑并沒有滾,繼續(xù)沖古杰民咆哮。古杰民生氣了,揮起手里的小棍揍在狗嘴上。大黑負了疼,昂昂尖叫著,跑了。古杰民在它身后喝道,再去追雞我剁了你喂豬!
2
古杰民以為不會有船來了——確實也不是來船的時候,誰在大熱天的中午乘船渡海往島上跑呢?不是有病就是神經(jīng)不好,要么就是亡命徒。
古杰民一邊哼哼著,一邊動作夸張地干活。古杰民嘴里發(fā)出哼哼聲是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哼哼聲忽高忽低,忽尖忽沉,忽長忽短,忽快忽慢,這決定他干活的節(jié)奏和心情。陳士花有一次聽煩了,說他哼哼聲像豬,問他是不是跟豬學的。古杰民想想,說不是,是跟羊?qū)W的,逗得陳士花笑疼了肚子。古杰民沒笑,他說的倒是實情。在島上,似乎所有動物都發(fā)出同一種聲音,豬的嘴里會發(fā)出哼哼聲,這不奇怪,豬本來就喜歡哼哼;羊也發(fā)出哼哼聲,就有些怪了,羊的嘴里發(fā)出的應(yīng)該是咩咩聲。更怪的是狗,除了偶爾汪汪幾聲,大部分時候也發(fā)出哼哼聲,哼哼哼哼的,看誰都不順眼,都要哼哼,不看誰也哼哼。還有雞,還有兔子。雞的哼哼有些怪異,無論生蛋覓食,還是散步休息,都是哼哼不斷。兔子的哼哼最可愛,聲音不急不慢,細聲細氣的,像個羞澀的小姑娘。其實,古杰民的哼哼也想不起來是誰跟誰學的。跟誰學的都有可能。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些動物的哼哼都是跟他學的。
古杰民的哼哼聲可以說是習慣,也可以說是毛病,但更是一種放松和娛樂。
古杰民的哼哼聲有了回應(yīng)——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的古杰民聽到別的哼哼聲了,不是他手下的那些豬狗雞羊,也不是風和海,是一種陌生的哼哼,急急的,喘喘的,有些變味,和島上流行的正宗的哼哼聲不太一樣。古杰民對島上發(fā)出的所有聲音都很敏感,警惕地轉(zhuǎn)身一看,果然上來一群人。領(lǐng)首的不是別人,正是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陳二呆。再往下一望,小碼頭邊已經(jīng)停好一艘豪華小艇了。小艇是摩托艇,雖然不大,在海里像個小玩具,卻風光十足,速度快,色彩艷,是陳二呆的標志。這些年,他在海邊搞旅游開發(fā),走了狗屎運,發(fā)了橫財,把幾個海濱浴場的游艇生意全包了,成了有名的大商人。
這個大商人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十多天前來過島上——那時陳士花和一雙兒女都在。陳二呆也開著這艘游艇,帶著兩男一女,頂著烈日來到島上,還帶來許多水果、風鵝、冷凍豆丹等好吃的。古杰民看到陳二呆,先是一驚,后來又開心了,畢竟是家鄉(xiāng)來人,又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戰(zhàn)友,這些年雖然各忙各的,也斷斷續(xù)續(xù)有所聯(lián)系,陳二呆第二次和第三次結(jié)婚時,都邀請他出席了隆重的婚禮,還專門派船接送,新娘當然是一個比一個年輕了。這次陳二呆帶那么多慰問品上島,還是讓古杰民吃了一驚。他和陳二呆關(guān)系雖也不錯,但還沒到送慰問品的程度啊。古杰民就說,二呆,有錢沒處花啦?要往我這孤島上送?我這四周可是汪洋大海哦,海槽海溝多,無底洞。陳二呆說,你這狗日的,怎么說咱們也做過戰(zhàn)友是不是?老子發(fā)財了,就不能來看看你?無底洞老子也要把它填滿!古杰民一眼看穿了陳二呆,他黑著臉說,我怕你狗日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啊。做生意的人,奸頭蛆腦的,哪有白送的道理?送一個都想掙回十個,是吧二呆?說吧,你想讓老子干什么?陳二呆哈哈道,到底是老戰(zhàn)友,說話痛快。你這荒山野島的,我想開發(fā)利用,給你個機會,掙點外快,趕快把你家的破平房改成小洋樓——你瞧你家那破平房,還能住啊?我看都不想看了,還不如豬圈,劉文道家的豬圈都是內(nèi)外裝修像五星級賓館一樣,養(yǎng)的豬都聽著音樂睡覺,你家的破平房再不變成小洋樓,就拖奔小康的后腿了。你要想把你家的破平房變成小洋樓,只有多掙錢啊,錢從哪里來?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就算從天上掉下來,也掉不到你碗里,所以,你狗日的算你運氣好,有我這個老戰(zhàn)友,老子是為你著想啊,把你這破島開發(fā)開發(fā),利用利用,做成一棵搖錢樹,你不用操心,在樹下等著,錢就往你頭上砸了,當心把你狗日的砸暈!古杰民一根筋,他耷拉著眼皮說,開發(fā)利用?就我這小島?事是好事,你跟鎮(zhèn)里的人武部談了嗎?陳二呆說,我說老古啊,你成天在島上都呆成鳥糞了,有些事,是一定要跟官方談的,有些事,他媽的就不能跟官方談——這事你就能做主了,又不是大張旗鼓的開發(fā),老子就是借用你幾間屋,簡單裝修裝修,帶些人上來玩玩,打打小麻將,搞點小娛樂,開開小洋葷,你呢,白手拿白魚,把錢往口袋揣就行啦!古杰民一聽,感覺不對勁,小麻將也許不小,就是賭博啊,要在我島上開賭場?那可不行。什么叫開開小洋暈?賣淫嫖娼???古杰民說,二呆,你偶爾帶個把人來玩玩,釣釣魚吃吃海鮮什么的,我還能允你,你要這樣玩,老子可不能答應(yīng),你那點小九九,就別在我面前打了,請回吧。陳二呆生氣了,冷著臉說,你這腦袋瓜子是生殖器???是石頭蛋子啊?開不開竅?古杰民瞪著小眼睛,嘴里發(fā)出了哼哼聲。陳二呆看出來古杰民生氣了,朝后躲一步,躲到跟他一起來的年輕女人的身后。年輕女人像觸電一樣,一扭腰肢,扭得幅度太大了,屁股甩出去很遠,古杰民瞬間擔心她收不回屁股了。出人意料的是,她屁股不但收回來了,還向相反的方向更大幅度地飛了出去,與此同時,她胸前的巨乳也配合著屁股左右甩動并上下顛簸。古杰民的眼睛不夠用了,眨眼間,巨乳就涌到他眼皮底下,他聽到女人抄著東北腔的普通話,喘氣一樣地說,古大哥噢,你真是在島上呆成死逼了,社會發(fā)展到哪里都不曉得了,跟你說吧古大哥,陳總這個事業(yè),是很前衛(wèi)很時髦很掙錢很牛逼的,其實陳總才不是為自己了,他是想讓你發(fā)財,也讓你開開眼界的,你要識時務(wù)啊。
古杰民后退兩步,才看這個女人長相真不錯,個高,胸大,身材好,臉色白凈,兩條大長腿露在很短的牛仔短褲外,白嫩得像假的一樣。古杰民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看一眼就被閃得頭暈了,對她的話,就更不知道怎么接茬了。陳二呆看看遠在營房門口帶著古艷古巴向這邊張望的陳士花,湊到古杰民的耳邊說,這個美女怎么樣?要不要嘗嘗?等陳士花不在島上時,我把她送來,留給你,多久都行,十天半個月,你就沒魂啦!古杰民突然心慌起來,緊張起來。古杰民一心慌一緊張就不會說話了,他只能愣愣地瞪著陳二呆,把眼睛瞪得很大。古杰民的眼睛不是那種水靈光鮮的眼睛了,他長時間看到的風景都是一成不變的,讓他的眼神變得干澀枯燥,白眼珠多得像死魚眼。陳二呆沒見過這種眼神,就像古杰民沒見過美女的巨乳肥臀一樣,嚇得向后退一步,又退一步,說,怎么?你想打人?別啊,真打你不一定是我對手,你真打我也不跟你打,談生意嘛,生意不成仁義在……好好好,我怕你了……我他媽怕你還不成嗎?什么眼神……我們先回啦,下次再來和你狗日的細談。
古杰民早把陳二呆所說的“細談”忘得一干二凈了。留給古杰民最后的記憶就是那個操東北腔的年輕女人那甩動的屁股。
沒想到這家伙又來了。
古杰民看著陳二呆禿了頂?shù)念^上油光光的閃著汗水,知道他還是為上次說的事來的。這次的隨行人員似乎更多,三個女的一個男的共五個人。五個花花綠綠的人,嘴巴里發(fā)出哼哼聲也是花花綠綠的,此起彼伏的。古杰民覺得他們哼得不好聽,領(lǐng)頭的陳二呆像草驢放屁,身邊那個年輕人更不像話,把哼哼當成了氣聲演唱,一聲大一聲小,似乎光抽氣不出氣,這樣會死人的,島又不高,到頂也就五六十米,太夸張了吧。搞笑的是落在后邊的三個女人,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她們都打著一把太陽傘,各人的傘顏色都不一樣——這島上是打傘的地方嗎?傘下邊的人一個個奇形怪狀,黃傘里躲著一截肥白的肚皮,肚皮下邊是一條牛仔短褲——是那個操東北口音的甩屁嗎?不太像,屁股似乎小多了。綠傘里的是一身黑裙子的瘦子,長裙子裊裊娜娜的,一直拖到腳面上。粉傘里躲著一堆肉,似乎沒穿衣服——哇,泳裝啊,這要多大膽量啊。古杰民不哼哼了。古杰民只聽到他們哼哼了,他們的哼哼聲花里胡哨的。古杰民不想跟他們混為一哼。古杰民擺好姿勢,看著他們哼哼著漸漸走近,看著那個像東北腔的女人露出傘外的大屁股。
古杰民的眼睛一直在三把太陽傘下跳躍——他恨不得長三雙眼睛,一雙眼睛盯著一個。
陳二呆突然大聲說,給老子把破傘都扔了,曬曬會死人???
三個女孩收了傘,停止攀爬,站在各自位置,扭胯亮肚,噘嘴鼓腮,飛吻拋媚,扮成各種嬌態(tài)仰望古杰民,或者讓古杰民欣賞。
有一層太陽傘遮一下,古杰民還有膽量欣賞,她們突然擺開來,把古杰民嚇了一跳。古杰民下意識地掉轉(zhuǎn)屁股朝著她們了。古杰民從未見過穿衣如此之少的女人,也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穿衣少,露肉太多,像假的一樣,加上她們怪異、夸張的身體語言,古杰民差點嚇個趔趄。但古杰民還是看到那個操東北腔的女人了,沒錯,是她,雖然屁股不再甩出去很遠,那一雙大胸讓古杰民看到了。
陳二呆看出古杰民害怕的樣子了,哈哈笑道,老戰(zhàn)友,你太不地道了,有拿屁股歡迎美女的嗎?轉(zhuǎn)過身來,睜開你的蝦皮小眼,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就看你小子表現(xiàn)了。
古杰民正后悔剛才的轉(zhuǎn)身了,陳二呆的話,給了他就坡上驢的機會,轉(zhuǎn)過了身。
坡上的幾個女人一起發(fā)出尖叫聲。
陳二呆也幾個大步跨了上來。
陳二呆上來就給了古杰民一拳,說,這次和你狗日的好好談?wù)劇D銊e瞞我啊,島上就你一個孤鬼了,我知道你老婆孩子都回家了——你說你寒磣不寒磣,這些年還讓老婆孩子住在豬圈里……啊,豬圈一樣的屋子里,不是我瞧不起你啊老戰(zhàn)友,這可不是爺們的風格啊。我這人爽快,還是上次的事,借你幾間房子用用,你這十八間大營房,石頭鋼筋混凝土,多結(jié)實啊,一大半都閑置了,租十間給我,你就別跟我談錢了,要什么我都給你,這次我給你帶來三個青春美少女,睜開了狗眼看看,這個組合怎么樣?任你挑,要是都看好就都留下來,反正陳士花也不在,你就可勁地耍吧,哈哈哈!
不用聽陳二呆的話,古杰民就知道陳二呆的意思了。古杰民不好意思地笑著,看著三個女孩呈扇形走上來——那個甩屁股的女人又甩起了屁股——原來不是不甩,是沒到甩的時候,她是豪放形的,從各方面都能看出來。黑裙女孩是小清新,瓜子臉白白嫩嫩,在陽光爆曬下怪惹人疼的。那個肥胖的泳裝女孩就是一堆肉。三個年輕女人站在他身邊了,她們身上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水味和身后堆積如山的海蠣殼的腥臭味一起,隨風蕩漾??赡苁且驗橄闼短珴獍桑瘸粑兑哺裢獾恼媲?,格外的層次分明,格外的強勁有力。古杰民身在其中,從未感到海蠣殼是這樣的臭。古杰民嗅嗅鼻子,欣慰有這種強大的氣味為自己撐腰,否則他真的要被香味擊敗了。但臭又變成香了——女孩們都向前跨了一步,離他更切近了,泳裝胖子的小肚皮都似有若無地頂他屁股上了,他只好收收屁股,可小肚皮像彈簧一樣又追上來。
怎么樣老戰(zhàn)友?陳二呆不失時機地說,覺得古杰民已經(jīng)被拿下了。
不行。古杰民身體拘束,講話卻干脆利落。
什么?
不行。古杰民變了個口氣,不緊不慢不軟不硬地說,我說不行,你聽不懂人話嗎?老子當不了家,做不了主,這事你還得找人武部,找我屁用都沒有!
糊涂啊老古。陳二呆說,我租你幾間破房子,租就租了,你直接當家的事,你他媽的誰來管你?還讓老子找人武部?人武部在哪里?人武部是什么東西?你煩不煩?。∑品孔涌樟艘部樟?,閑了也閑了,這他媽不是資源浪費嗎?浪費資源是犯罪你懂不懂?你就不想讓你這破荒島變成一個小香港?你就不想過幾天花天酒地的美日子?
沒想過,反正我不當家。古杰民說,你再說也沒用,我知道你小子能說,能把死人說活了,你把活人說死了,但對我沒用,把嘴皮子說爛了也沒有屁用,你想想,老子要是心腸子軟,能在這里待幾十年?
豬腦殼子豬腦殼子……
陳二呆跺著腳,繞著原地轉(zhuǎn)了一圈。
古杰民暗自樂了。豬腦殼子好啊,豬腦殼子不得罪朋友啊,豬腦殼子就得繼續(xù)豬下去。
陳二呆急得臉都紫了,他一下子跳到一塊裸露的石頭上,指著遠處的大海說,看到那天邊的白沒有?看看,白,那片白!
看到啦,怎么?我天天在島上還能沒你望得遠?
白的那邊呢?
那邊?那邊是他媽的太平洋,我望不見!
白的這邊呢?
這邊?這邊老子望見!古杰民說,你小子有屁直接放,拐什么彎兒。
你望得遠頂屁用!再看看,白的過來是什么?黃的,看到啦?你不瞎,肯定看到啦,黃的這邊,看,藍的。知道海水為什么黃為什么藍嗎?黃是因為淺,藍是因為深。再看看藍的這邊呢?就是離島最近的這塊?你不瞎,肯定看到啦,是黑的,烏漆漆的黑,這么大一片黑,這么黑的黑,為什么?黑洞?。∥腋嬖V你,這片海域,海底狀況非常復雜,洋流涌動沒有規(guī)律,為什么?哈哈這下你狗日的不知道了吧?有大海溝,還有大海洞,說不定哪天涌流大了,把你連人帶島給吸進了大海洞里……知道老子的意思吧?所以你就是豬腦殼子也應(yīng)該趕快賺錢了,賺到錢才能回家蓋別墅,蓋上別墅才能回家養(yǎng)老,蓋了別墅你兒子才能娶上媳婦!不是老子威脅你啊,該享受就享受,別到時候死了沒嘗過美女的滋味!
古杰民不為所動,黑嘴唇一撇,說,你說了半天,我承認你會說,會說不如我會聽,所以跟沒說一樣!
我知道我說麻了嘴也沒用。來,來來來,小麗,你來說。
小麗就是那個身穿黑色無袖長裙的女孩,她衣服倒是多一些,人瘦胸肥,胸前波濤洶涌,乳溝像大海溝一樣深不可測,她往古杰民身邊靠了一下,用瘦俏的肩膀頂古杰民的胳膊,不會說話似的撒嬌道,待鍋(大哥),待鍋待鍋噢,吾么(我們)老板的話聽見沒得噢?看看人家么?
古杰民噗哧笑了,又冷臉沖她道,不會說話啊?去!
古杰民的一聲去,嚇得小麗驚叫一聲,向后來個大跳步,兩手把嘴捂住了。小麗由于后跳步的幅度太大,差點摔倒。她花容失色地說,媽呀……臭死啦……
陳二呆說,臭什么臭,看你嬌氣的,第一個把你留在島上,天天陪老古,天天聞老古的臭,臭就不臭了,就成香味了,你就習慣啦。
陳二呆說著,也朝古杰民靠近些??赡芤猜劦侥枪僧愇读税桑惗粢踩滩蛔『笸艘淮蟛?,拿手扇風道,天啦,古杰民,老子什么臭都聞過,從來沒聞過你這樣的臭啊,你他媽這是什么臭啊?你要臭死人不抵命的節(jié)奏啊!老古,我可對你說,你一定要改變現(xiàn)狀啊,唯一的辦法就是聽我的,充分利用島上資源,把這里建成小香港,建成花花世界,你的形象才能改變,你要穿西裝,灑香水……這些臭海蠣臭魚蝦就別弄了,發(fā)干凈的財,發(fā)香噴噴的財,賺鼓了腰包,你才能下島回家養(yǎng)老。
古杰民聽了,不開心了。他也不說話,黑著臉,把小桶里的海蠣嘩啦倒到水泥臺上,剝海蠣肉了。
好吧姓古的,老子的話丟這兒了,你他媽好好想想,動動你那豬腦殼子!陳二呆恨鐵不成鋼地說,我這些妹子你可是都看到了,哪個不比陳士花漂亮一百倍?你他媽就是豬也該有反應(yīng)???是不是?睜開你狗眼再看看,要不都給你留下來?
三個女孩一起發(fā)出痛苦的“啊”聲。
好吧,你太臭了,姑娘們都嫌你了。
古杰民往地上吐一口痰,還踢了一堆海蠣殼,把海蠣殼踢成了天女散花,意思是讓他們快滾!
陳二呆說,好吧好吧,也許你狗日的洗個澡刷個牙就不臭了……不臭是不可能的。老子今天我不跟你另外啰嗦了。老子一定要把你改造好??蠢献酉麓蝸碓趺词帐澳悖?/p>
3
陳二呆一行人走后,古杰民心里樂滋滋的,心想,有種不怕臭啊哈哈哈,臭不死你!
古杰民把海蠣收拾干凈了,晾曬到水泥臺上。水泥臺被曬得滾燙,濕淋淋的海蠣響起“嗖嗖”聲,立即被燙成半熟。水泥臺是當年駐軍的乒乓球臺,上面已經(jīng)曬了不少海蠣干了。古杰民攤曬好新剝的海蠣,繞到另一邊,隨手捏幾個半干的海蠣扔到嘴里,吧嘰吧嘰嚼起來,滿嘴生香。
古杰明看一眼旗桿的影子,準備做午飯。做什么吃呢?古杰民就把半干的海蠣抓了一大把——海蠣燉雞蛋,鮮嫩爽口。
古杰明從操場穿過時,那群被追散的雞陸續(xù)從荊棘叢里、巖石縫里、樹丫上回來了。古杰民可以到石縫里、草叢里,隨便能撿到雞蛋的。但古杰民一眼沒看到蘆花大母雞,便怪大黑真是不懂事了,好好的,逮蘆花大母雞撒什么氣呢?又一眼沒看到大黑,突然覺得事情不對勁,大黑會不會把蘆花大母雞咬死啦?就是撕撕吃了也是有可能的。翻眼狗,翻眼狗,狗翻起眼來主人都不認,何況對一只雞呢,何況這只雞平時又老是攻擊它呢。
古杰民一邊把手里的海蠣往嘴里送,一邊找蘆花大母雞。他在營房前后尋了一圈,喊了幾聲蘆花蘆花,沒聽到應(yīng)聲。蘆花大母雞確實不見了。問題是,大黑也不見了蹤影。古杰民一聲大黑、一聲蘆花地喊,聲音漸漸高起來。一時間,小島上空響著古杰民古怪而尖銳的喊叫聲。他的喊叫既沒有得到蘆花大母雞的回應(yīng),也沒有聽到大黑的“汪汪”聲,卻引來無數(shù)只海鷗從小島的上空掠過。海鷗遮天蔽日,呼呼刮大風般地淹漫而來,有雷霆萬鈞之勢,傾刻間擋住了頭頂毒辣的大太陽,天空頓時暗下來,像是黃昏來臨一樣。海鷗急速飛過一直持續(xù)了五六分鐘。
古杰民呆了,長年駐島,也是頭一遭看到如此壯觀的景象。從前也會有“海鷗過島”的盛況,但那些海鷗不過一小群,而且分得很散。古杰民朝海鷗飛過的方向望去,雖然依然是黑糊糊的一片,但他知道,那里應(yīng)該是一片散滿蘆葦?shù)臑┩浚鞘鼙Wo的濕地,濕地里有許多好吃的螺蟹,海鷗集體覓食也有可能。
鷗過天明,小島又恢復正常,古杰民開始沿著海邊,呼喚蘆花和大黑。
沿小島海岸線一圈有一條簡易小道,是當年守島戰(zhàn)士為了巡邏方便而修筑的,經(jīng)過多年雨淋日曬,風吹浪打,有不少路段已經(jīng)塌陷,鷹嘴石下背陰的懸崖上,鋼筋混凝土修筑的一段十多米長的棧道也毀壞嚴重,每次古艷、古巴上島,古杰民都要反復跟他們講,千萬不能到鷹嘴崖下。還嚇唬孩子說,下面的大海見到小孩就咆哮,張開血盆大嘴巴,把小孩吸進海底。但是古杰民每天巡島兩圈(早晚各一次),都要從那里經(jīng)過,在兩米多塌落的地方,他用幾根竹竿、木棍搭牢了,形成一座木橋,小心經(jīng)過沒問題。不過每次巡島路過這里,跟在他身后的老楊都會耍賴不走。
對了,古杰民巡島,都是帶著大黑的,老楊有時候也跟著,另幾只羊又跟在老楊的屁股后,還有兩頭豬,也哼哼唧唧尾隨著。古杰民會自豪地給它們下達指示,一班為先鋒,鳴鑼開道,二班為中軍,緊跟元帥保駕,三班殿后,收拾傷員病號。一班就是大黑,二班就是羊群,三班是豬。往往是,大黑在前頭跑,過木橋時還吠幾聲,大約是在提醒主人吧。羊和豬們,到這里就折回去了。古杰民也不勉強,木橋危險,真要是掉下去可不是玩的,損失可就大了,不僅是經(jīng)濟上的,還有跟這些動物結(jié)下的感情,也讓他不忍失去它們。
當然,說到這段棧橋的陳年往事,他和陳士花曾經(jīng)有過一次危險的經(jīng)歷。
那次巡島,他是順便帶陳士花游玩的。早在新婚之夜時,陳士花就好奇地問這問那,問他島在哪里,有多大。古杰民的回答也很妙,說島在海里,多大嗎……還沒有你這個大。當時古杰民的手就擱在她的乳房上。她嘻嘻道,這么小啊?古杰民說,還小啊?我一手都逮不住啦。陳士花就嘻嘻地往他腋下鉆,認真地問,有多大???古杰民告訴她,說零點幾幾平方千米你也不懂,明白說吧,吃袋煙的時間你懂吧?就是一支煙,點燃后,一邊吸一邊散步,一支煙吸完了,就把島給走了一圈。陳士花想想,說,這么小???古杰民說,不光這么小,還有各種野獸。古杰民手上帶把勁,說到野獸時,還在她乳頭上彈彈。陳士花抬抬頭,說,反正我不管,你嚇唬不住我,我要跟你上島。古杰民說,不行。陳士花說,憑什么不行?人家嫁給你就是想去你家島上玩的。古杰民說,玩玩可以,玩過了你再回家,這兒才是家,懂吧?牛部長說了,外有搖錢樹,家有聚寶盆,我就是樹,你就是盆。陳士花又想想,古杰民的話也有道理,便妥協(xié)道,不許帶家屬嗎?去旅游總可以吧?就這樣,陳士花來到了島上。那天是微風,是五月的一個艷陽天,風從海面上吹來,不大,有粼粼的波光,可能和海洋流動有關(guān)吧,浪小涌大。久住海邊的人都知道,不怕浪,就怕涌。而這次的涌又特別有力,攢著許多的勁,擠擁著小島,小島似乎在隨波逐流。陳士花還沉浸在蜜月的柔情蜜意中,挽著古杰民的臂,一邊沿島漫步,一邊嘴里不停地問這問那,一個人住島上怕不怕啊?最大的浪有沒有島高啊?想家了怎么辦?。克踔吝€擔心會不會有外國鬼子殺上島來。古杰民都一一做了回答,對于最后一個問題,古杰民笑說,你以為這兒是在天邊外啊?離我們家也就五六十里,或者六七十里,你看沒看見操場上那面五星紅旗?那是國旗,我就是國家派來守島的人……這個道理你還不懂……我也不懂……反正我在島上,島就是國家的,沒有誰敢對我不禮貌,對我不禮貌,就是對國家不禮貌,懂吧?陳士花不是太懂。她也不想懂。但聽他口氣里又是自豪又是得意,心里頭開始打鼓,憋了許多的話還是說了,那你想我了怎么辦啊?古杰民說,想就想唄。其實,古杰民還有話,就是,想想就不想了。但他沒說出來。陳士花又是噘嘴、又是鼓腮地說,那人家想你了怎么辦???你說你常常一年半年不回家的。古杰民說,是啊,隔著海,要是隔一條小河小溝,我就游過去了。陳士花拽拽他的胳膊,又提起那個問題,說么,人家想你怎么辦???你又不讓人家上島,讓我做個盆,什么狗屁聚寶盆啊,我不想做盆,我想做樹,搖錢樹。陳杰民說,那不行,島上就……就一個編制。陳杰民撒了個謊,以為陳士花不相信的。可陳士花相信了。說話間,他們走到了鷹嘴崖絕壁的棧道上了。
今天的涌是從東南來的,鷹嘴崖在背陰處,顯得安靜多了,加上這里環(huán)境美,有些風景可看,絕壁刀劈一般,絕壁上伸出來的像鷹嘴的巨石,還有伸向海里或懸吊在崖壁上的幾棵雜樹,包括海水拍打著嶙峋的怪石,飛濺起的潔白的浪花,都讓陳士花陶醉其中,她四處打量著,感嘆說,多美啊。古杰民也被感染了,把她拉進懷里,用力摟摟,嘴巴貼在她耳廓上說,美吧?陳士花扭回頭,瞪著他的下巴說,美!古杰民說,你也美。兩個人摟摟抱抱,把持不住了,在棧道上就親熱起來。棧橋年久未修,風吹、雨打、海水蝕,哪里經(jīng)得住兩個年輕人的瘋狂?。恐宦牎斑青辍币宦?,他們身下的棧橋塌了。幸虧塌了一半被掛住了。兩個年輕人驚惶失措、連滾帶爬地逃到一邊,這才后怕。真要是滾下去,就算摔不死,也是頭破血流體無完膚啊。還好還好,只是損失了一兩件衣服。接下來,二人哈哈笑著、追逐著,抱著幸存的衣服,跑回了屋里。
這段經(jīng)歷成為他們?nèi)蘸笞窇浀恼{(diào)味劑,而且,每次巡島到此,古杰民就會想起當初的荒唐,就會忍俊不禁又十分流連,感嘆年輕真好,年輕真是什么都做得、什么都敢做。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也漸漸淡漠了那次經(jīng)歷。比如現(xiàn)在,他一門心思要找到大黑,還有蘆花大母雞??蛇@兩個家伙都跟他作對,沒有一個肯露面的。特別是大黑,平時只要他巡島,不用喚也不用叫,大黑就自動跑在前頭做它的先鋒官了。可今天居然喊了半天也沒個影子,擺起譜來了。還有蘆花大母雞,真是母雞當中的勞模,一天一個蛋,一年到頭不歇堂,可能海鮮吃得多,營養(yǎng)充分,也或天生就是一只生蛋機器,它真要是叫大黑咬傷了,或被它拖到哪里吃了,就可惜了。
古杰明沿島喚了一圈,叫得口干舌燥,回到營房,心里頭還是焦急,煮飯也沒勁,惦記著大黑和蘆花,滿眼也都是蘆花和大黑的身影。煮飯的間隙,還探身門外,一聲大黑一聲蘆花地叫。大黑和蘆花,就像兩個調(diào)皮鬼一樣,藏起來不理他了。
4
古杰民一碗海蠣燉雞蛋外加一大碗米飯摟下肚里,瞌睡蟲便來騷擾了——這些年在島上,養(yǎng)成一個壞毛病,飯后暈,吃過飯就犯困(有時沒吃完就想睡了),碗一推,先睡覺再說。古杰民開吃時還想,今天不能睡了,手下兩員大將失和(還有可能失蹤),他得好好調(diào)解調(diào)解。但是當臨要吃完睡意侵襲時,他又安慰自己了,也許它們只是和他玩?zhèn)€小迷藏,一覺醒后,蘆花和大黑就會出現(xiàn)的。這樣想著,他便安心地回房躺下了。
古杰民睡眠一向好,身體一挨床便響起鼾聲,而且沒有煩心事能干擾他的好夢。就算是比失蹤雞狗更大的事,他也照睡不誤。用陳士花的話說,他心大,能擱得下事?;蛘f他屁眼大,心都從屁眼里漏了。其實就是說他無腦無心的意思,和沒心沒肺一個道理。比如陳士花懷上女兒古艷之前,心都急碎了,結(jié)婚都好幾年了,一直沒懷孕,能不急嗎?他從島上回家一次,也最多待個三天兩天的,有時候只待一宿,魚打水花一樣,冒個泡就走了。她等不及啊,便主動出擊,隨著武裝部的船上島,一住就是一個周期,一月兩月是常有的事,直到下一次船上島時再跟著回去??啥亲右廊徊灰妱屿o。有一次在島上,他們夫婦巡島再次巡到鷹嘴崖下,陳士花說起那次危險的經(jīng)歷。古杰民突然大悟,看了眼陳士花羞澀的臉,神情緊張地拉了陳士花的手,加快腳步走了。陳士花以為他來了興致,心里的春潮像腳下的海水一樣激蕩??晒沤苊癫]有那個意思,對陳士花的含情脈脈不但熟視無睹,還表現(xiàn)得有些不耐煩。待離開鷹嘴崖、回到操場上時,陳士花抖動著古杰民的胳膊,問他怎么啦怎么啦?古杰民才嚴肅認真地說,我知道你肚皮為什么不鼓了,不是怪我種子不好,也不怪你地不肥。陳士花說,我曉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古杰民說,不少,一天好幾回叫少?古杰民停住不說了,捏一粒海蠣干扔到嘴里。陳士花急了,說,有話快講???古杰民望向鷹嘴石,小聲道,我們沖撞海神爺了。陳士花說,什么?古杰民聲音更小地說,海神……要不就是島神……那樣堅固的棧道,水泥、鋼筋、混凝土啊,炮彈都炸不壞,硬是叫我們干塌了,你想想,可能嗎?我們不該在那地方干那種事……一定是島神報復我們的。古杰民臉上有些驚恐。陳士花也想起新婚不久的那次島上歷險,想了想,靠到他身上,說,你別嚇我啊?真的啊?古杰民只是靈機一動才有這念頭的,誰知是真是假啊。但這個念頭還真讓他緊張,也讓他不得不多想。接下來,他們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不拉唧地黑著臉,誰都不愿說話了。陳士花愁眉噙淚,勉強做了飯,也沒心思吃。古杰民同樣心事重重。即便這樣,他還是碗一丟,往床上一撲,鼾聲就響起來了,給陳士花的錯覺是,似乎他離床還有兩三步遠,就打起了鼾聲。陳士花鼻子一酸,怎么嫁了這么個沒心沒肺的人?淚水頓時涌出來。她怕哭聲會吵醒古杰民,索性跑出營房,跑到海邊小碼頭上,認認真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陣。陳士花在哭中拿定了主意,不干了,不守這個破島了,動員古杰民回家!回家養(yǎng)孩子!但她終究沒說出口。她知道古杰民多么愛這個島,多么愛在這里撈魚摸蝦逮螃蟹。直到第二天,她才囁嚅著跟古杰民說了。誰知,古杰民不但沒有反對,還表揚她有主意,能拿主意,還敢拿主意,不生個一男半女,這日子有啥過頭呢?陳士花被他表揚得心花怒放,憋著勁、下了功夫做一頓好飯,有些告別的意思——雖然還有大半個月,船才能上島。讓陳士花哭笑不得的是,他把飯碗一推,說,要回你回啊,我可是這輩子死在島上啦。說罷,又去睡了一個好覺。陳士花這回不是哭了,而是恨,恨得咬牙切齒。她要把他拖起來,和他干一架。她隨手摸個板凳,沖進里間,聽到古杰民鼾聲如雷,拎著板凳的手又軟了,心也軟了,只好悄悄地退出來,去操場上翻曬魚干了。陳士花對眼前這些大大小小的魚干,還有一堆堆海蠣殼、香螺殼、魚骨頭,從來都不討厭,甚至心生好感。但這會兒,怎么看怎么生氣了,覺得這些東西就是個禍害鬼,把古杰民給禍害了,拿起來摔,搬起石頭砸,還用腳踢,把這些魚干當成了古杰民,還邊踢邊說,叫你睡,叫你睡,你這個沒心沒肺的,你這個屁眼大掉了心的!就知道睡睡睡……有本事把我肚子睡大啊……可能是用力過猛吧,也可能是過于激動和生氣,她心里突然一陣翻胃,想吐。想吐就吐了??赏铝税胩?,居然只吐一點點酸水。陳士花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陳士花也是個犟脾氣,有病也不和古杰民說,心里暗暗下了決心,要收拾古杰民。但怎么個收拾法,又沒有想好。古杰民呢,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照例是一覺醒來,到海邊去撿拾些貝、蛤、魚、蟹什么的,逮魚的窩幔子(一種漁具)也起了,又把曬干的海蠣收進筐里,一口氣干完這些活,逮眼看到陳士花倚在門上,望著他。他便向她招手,意思是叫她過來干活??申愂炕ㄒ蚕蛩惺帧_@時,太陽已經(jīng)有一半落到海里了,國旗還沒有降。他又向她指指國旗,意思是讓她去降國旗??申愂炕ú]有理會他,轉(zhuǎn)身回屋里了。他以為她是做飯去的,也沒多想,繼續(xù)干活。等他什么都收拾完畢,準備回去吃頓可口的晚餐時,發(fā)現(xiàn)鍋沒動瓢沒響,陳士花正在床上睡覺。古杰民不解她為何睡得這么早,在外間問,士花,睡啦?陳士花沒理他,假裝睡著了。士花,古杰民又說,你睡會吧,我做飯啦,做好了叫你。但陳士花并沒有起來吃晚飯,一直睡到第二天近午時——這就是陳士花要收拾他的辦法嗎?她自己都不知道了。不過她感覺不舒服倒是真的。自從昨天下午反胃想吐,一聽說吃飯,或聞到飯香,胃里就泛酸水,犯惡心。古杰民以為老婆又因為沒能懷孕而生悶氣,就盡量不去招惹她。因為他領(lǐng)教過她情緒最低落時的脾氣,最好的辦法就是等過了這段時間,她自動就會調(diào)整過來的,這時候,他再在床上賣賣力,她又心生希望了??僧敼沤苊窦寮逭ㄕㄗ鑫顼?、整個島上飄蕩著菜香時,她更是心里泛酸、惡心想吐了。古杰民討好地把飯端到她床前,她就忍不住趴到床沿嘔吐了半天,酸水掛在嘴角上,嘀嘀啦啦很悲慘的樣子。古杰民心疼地說,真病啦?她揮手說,我死了活該,不要你管!古杰民不想自討沒趣,就退了出去??晒沤苊裢蝗幌肫鹆耸裁?,扔了飯碗又跑進來,大聲說,士花,你懷孕啦?!陳士花心里正怨他呢,聽他這一說,突然來了精神,是啊,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妊娠反應(yīng)嗎?陳士花嘴一撇,剛要笑,那笑旋即就轉(zhuǎn)成了哭,啊……哈哈哈哈……啊……陳士花兩手抱著肚皮,又哭又笑,她腦子里迅速計算著上一次的例假時間,居然隔了四十多天,真懷上啦!古杰民也趕快護住她,輕輕撫摸她平坦而結(jié)實的小肚子,也眼含熱淚了。本來要絕食抗議的陳士花,沒想到幸福會如此之快地到來。雖然不想吃飯,但為了肚子里的小寶寶,她聽了古杰民的勸,還是頑強地吃了一點。飯后,古杰民躺在她身邊,說要給兒子取個什么名字。她說,你還重男輕女啊,要是女兒呢?陳士花沒聽到古杰民回答,就自說自話道,起兩個名字,一個給兒子一個給女兒。古杰民這次回答了,不是說話,而是轟轟如雷般的鼾聲。
古杰民的午覺如此堅硬強勢,主要標志就是鼾聲,鼾聲越響,說明他越踏實。但,再踏實的覺,終于還是抵擋不住屋外的吵鬧——古杰民罕見地被吵醒了,這可是二十多年來沒有過的。醒后的古杰民,還懶在床上,只聽屋外的聲響特別怪異,特別驚悚,分不清是尖叫還是嚎叫,風聲還是雷聲,聲音既慘烈,又熱鬧;既喜慶,又悲哀。古杰民決定還是起床,出門看個究竟。
古杰民站在門口一望,一群雞,正圍著一個什么怪獸瘋狂啄咬。雞們一只只張冠怒目,炸翎抖翅,上下翻飛,左右蹦跳,塵土飛揚。在雞們中間,一只黑乎乎的東西奄奄一息地游動。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聲,就是它和雞們同時發(fā)出的。雞也會發(fā)出各種怪叫,這是古杰民頭一回聽到的。當然,那個躺在地上的怪物大約也在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因為雞是實在發(fā)不出獸聲的吧。古杰民好生納悶,是什么東西惹惱了這群雞?以至于蜂擁而上群起而攻之?古杰民跑過去看。這一看不要緊,嚇了古杰民一大跳,媽呀!是大黑,是跟隨他多年的黑狗,這太恐怖了。要是在平時,都是大黑逗蘆花大母雞玩的,有時蘆花大母雞也會逗大黑玩,今天可不是玩,今天雞們可是動殺心了,大黑發(fā)出的,已經(jīng)不是狗叫聲了。古杰民立即大喝雞們,嚯!嚯!嚯!雞們這才炸開營,四散逃跑。有幾只雞展翅而飛,交叉著從古杰民的頭頂飛過,雞爪劃到了他的頭頂,差點把他腦殼給抓破。
可憐大黑身上的肉皮脫落了許多,身上露出一個個小血洞,冒出血珠珠。在它四周,是撒落一地的雞毛和黑毛。
大黑大黑……古杰民輕輕地喚道,大黑。
大黑像是睡著了,對主人輕柔而焦急的呼喚充耳不聞——它太累了,沒有力氣睜開雙眼了。過了一會兒,才像回應(yīng)主人似地抽搐一下,艱難的睜睜眼,終究是沒有睜開來,只露出一條亮亮的細縫,隨即又閉上了。
任憑古杰民的喚聲再怎么鍥而不舍,它再也睜不開雙眼了——大黑被雞啄死了。
5
大黑怪異的死給古杰民刺激很大。古杰民覺得事情蹊蹺,雞怎么會把狗給啄死了呢?明顯不合常理嘛。通常情況下,都是狗追雞——雖然蘆花大母雞性情剛烈,敢和大黑斗,但多半也會敗下陣來落荒而逃——那也是大黑故意讓著它,表現(xiàn)的是“好狗不跟雞斗”的高風亮節(jié)。除非特殊情況,否則太陽不會從西邊出。如果太陽從西邊出了,不是太陽的問題,是“人”的問題了。追根究底,還得從蘆花大母雞身上找原因??墒翘J花大母雞真的失蹤了。失蹤的狗被雞們追了出來,啄死了。失蹤的蘆花大母雞呢?它那么能干,那么會生蛋,那么有個性,真是可惜了。如果陳士花回來,一定也會尋找它的,說不定還會責怪他。如果她知道大黑死了,她會比他更加悲傷。因為五六年前,大黑就是她抱上島來的。大黑初上島的時候,多么小多么可愛啊,肉肉的,走路還踉蹌,爬一點點坡也會滾下來,誰都欺負它,雞、鴨(那時候還養(yǎng)了幾只鴨子。島上有個儲存淡水的蓄水池,鴨子會跑到那里洗澡,弄臟了水,影響飲用,長大就把它們殺了燉湯了),還有羊和豬。小時候的大黑溫順可愛,不爭強斗勝,稍大后,也會吠幾聲,也不過吠幾聲而已。它最喜歡陳士花了,幾乎一天到晚跟在陳士花的腳邊。多年來,大黑也一直是陳士花最貼心的隨從。
可陳士花離島才幾天???大黑就死了,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
營房的邊上,是一個坑道,很隱蔽也很堅固?,F(xiàn)在,坑道的一截改成了豬窩。古杰民到豬窩來,一面是找蘆花大母雞(已經(jīng)損失了狗,可不能再損失了雞啊),一面是查看豬們。兩頭大豬頭挨頭在酣睡,豬嘴上還有海蠣殼的粉末,不像偷吃了雞(也沒有偷吃的歷史)。豬窩邊上本來弄個羊圈。羊們太調(diào)皮了,除了大風雨大暴雪,平時從來找不到這里——滿山跑,滿山都是它們的窩。去西灘的險路邊上,也就是招頭崖下的小石洞,居然成了它們的家。古杰民又找到了小石洞,沒看到羊,更沒有蘆花大母雞,連根雞毛都沒有。島上原來養(yǎng)幾只家兔,幾年下來成了野兔,古杰民巡山時能碰到幾只,有時候又一只碰不到。兔子似乎靈異的很,不想見到時,隨時會出現(xiàn),一叢荊棘里,一個石縫里,幾棵鹽蒿旁,它們的身影無處不在??僧斚肟吹剿鼈儠r,又都躲起來不見了。古杰民知道蘆花大母雞和兔子無關(guān),看到看不到它們無所謂了。
太陽還很高,晚潮還沒有來,操場上一大堆事也不想干了。古杰民在島上轉(zhuǎn)一圈,坐在蓄水池的水泥臺上望海發(fā)呆。
大海在古杰民的眼里,什么時候都是好看的,什么時候又都是不好看的。說白了,就是看和不看一回事,一望無際,浩浩渺渺,空空蕩蕩,望不到邊可以是很大,望不到邊也可以是很小。海面上的波、浪、涌,他都見慣了,日出日落的風景也稀松平常,遠遠近近的小漁船倒像是一張紙上的小墨點——現(xiàn)在還是封漁期,沒有船。海面上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古杰民也能一坐半天,或一坐一天,第二天繼續(xù)坐一天,就是連續(xù)坐幾天也是正常的。就像他干活一樣,能一天不住手或幾天不住手。坐也不是他想坐,干活也不是他想干,都是他日常情狀的一部分。
古杰民坐了一會兒,感覺有小風吹來,這才動一下。其實也就是目光在動,身體依然像一塊石頭。他目光向遠處望去,并沒有起風的跡象。但是,他看到天邊的變化了,那是在東南方的海上,黑了一片,只是一小片。那黑還在移動中,在不斷變大。是要下雨嗎?不奇怪的,海上的天變化快。要下就早點下,已經(jīng)好多天不下雨了,缺什么來什么才是自然。古杰民想到的是收操場上的各種干貨,又不想去收。這些海產(chǎn)品,讓雨水泡泡也未見得是壞事,因為雨過天晴,小半天又曬干了,雨水一沖,干凈亮堂了許多。古杰民便繼續(xù)坐著,看那片黑的變化,濃黑、淺黑、灰黑、暗黑,各種黑,在迅速碰撞、交替、變化著,說明那里起了風,而且不是一般的風。
古杰民眼睛一眨,一群羊從天而降般地從他面前呼嘯而過,向鷹嘴崖方向飛奔。從水池邊,到鷹嘴崖,是一段十幾米高的險峻山坡,羊們要干什么呢?古杰民的身體還是動了,他看到?jīng)_鋒在前的老楊,一向穩(wěn)重的老楊,這時成了驚弓之鳥,慌不擇路地越過那段荊棘樹叢。在它身后,五六只羊和它保持一樣的姿勢,緊緊跟隨,攀崖爬壁,瘋一般沖到鷹嘴崖上,從燈塔邊上加速躥過,毫不猶豫地飛了出去,飛下去就是海啊,古杰民只看到白光一閃一閃,羊們便無影無蹤了。古杰民心頭一驚,倒吸一口冷氣。上島二十八年來,什么樣的經(jīng)歷都經(jīng)歷了,還從未見到集體投海的動物。
古杰民傻了。
古杰民還沒有回過神來,一股勁風突然撞到他身上——突如其來的,風力陡增,差點把他撞翻,像被猛推了一掌。古杰民這才看到,東南方向的天空,伸下一根巨形黑柱,在海面上旋轉(zhuǎn)、奔騰,在它根部的海面上,被抽了一個大黑洞。
龍卷風!古杰民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從風向上判斷,龍卷風正向三山島方向奔襲而來。古杰民知道龍卷風的威力,會把小島連根拔除嗎?小島會像一棵小樹苗一樣在強勁的風力下飄向天空嗎?
風吹起操場上的魚干、海蠣殼等物品,從營房屋頂上直竄天際。
下意識中,古杰民向營房奔去。
古杰民攀巖扶墻,費了大力才沒被風吹倒。他逃進屋里,關(guān)緊門后還心有余悸,同時他又后悔不該往營房跑,應(yīng)該躲進坑道,坑道的盡頭是一個山洞,有厚重的水泥門,又隱蔽在山體下,安全系數(shù)會高些。而營房的劣勢立即顯現(xiàn)出來了,窗戶“嘩”地被鼓開來,窗欞散落一地。從窗戶里吹進的風,撞在墻上,發(fā)出“噗噗”聲。古杰民立即就失去了安全感——風像一頭發(fā)怒的怪物,咆嘯著,撞擊著,整個營房在抖動。緊接著,暴雨像無數(shù)顆子彈一樣射進屋里。但,很快,古杰民就意識到,射進來的水彈,不光是雨,還有海水。海水被風卷起來,打在島上,灌進了屋里。天也頓時暗下來,像黃昏突然來臨一樣。
6
還好,古杰民擔心的事沒有發(fā)生,他從門縫里看到,那個連海接天的大黑柱,并沒有沖著小島來,更沒有把小島連根拔起,而是在小島的正前方,百米開外吧,突然停住,又快速向天空飄去,被拔起的海水,升到天空又轟然落下,砸進海里,濺起了滔天巨浪。
雨也似乎隨著龍卷風去了,而風沒有減弱,反而有了加強的趨勢——噴濺的浪花從屋頂翻了過去。海浪撞擊小島的巨大轟鳴聲,像從海底冒出來,隆隆的,轟轟的,鋪天蓋地。
對于大大小小的風浪,古杰民經(jīng)歷很多,他怕過,也不怕過。怕是因為總有風浪他沒經(jīng)歷過。不怕是經(jīng)歷太多了,或明知怕也沒用,反而不怕了。但有一次風浪,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那是十七八年前,陳士花懷孕九個月了,正準備跟隨下一趟船回大陸的家里待產(chǎn),突如其來的風浪把他們阻在小島上。那次風浪和后來的許多次風浪不一樣,是從小漸大的。開始只是兩三級風,并不嚇人。這樣的風,登陸艇完全能夠靠上小碼頭的。沒想到第二天風力到了三四級,登陸艇靠小碼頭雖然有些難度,也不是不能靠,只是陳士花大肚子,船靠得不穩(wěn),她不能一躍而上了。更沒想到的是,第三天風力又大了,四五級,或者五六級的風,還伴隨著大涌。這樣的風浪,小艇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冒風險靠碼頭的。按計劃,還有三天,登陸艇就要來了。但愿明天或后天,會風平浪靜吧。古杰民這樣想。從小風吹起的第一天他就這樣想了,就計算著日子了。因為這一次,無論如何要讓陳士花回去,否則,孩子就要生在島上了。島上缺衣少藥,算上陳士花肚里的孩子才三個人,遇到意外連個幫手都沒有。然而,這幾天的風不但沒有停息的意思,還越刮越起勁了,到了第七天,居然演變成大風浪,不要說船的影子沒有見到,他倆連門都不敢出了,真怕被風刮進了海里。他們躲在屋里,耳邊尖嘯聲像雷一樣滾過,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急,逼得人不敢喘氣了。再看大海,像被激怒一樣,層層的浪山一樣涌來,一眼望不到邊,一浪緊跟一浪。古杰民和陳士花坐在床沿上,透過窗戶看著風和浪輪番摧殘著小島,開始還討論什么時候風會停息,浪會靜止,還擔心肚里的孩子,還想著武裝部領(lǐng)導會不會忘了他們,還做著最壞的打算——萬一要生了怎么辦?后來便什么也不說了,因為有些話已經(jīng)說了很多次了,各種各樣的預案都設(shè)想過了,說來說去也沒有新意,說來說去風也不聽話,還是和誰較勁一樣地沒有絲毫的妥協(xié)。說來也怪,這次風浪是慢慢起來的,去得卻突然。古杰民是在一覺醒來時,發(fā)現(xiàn)四周靜極了。推窗一望,大海像藍色的鏡子一樣,平靜安詳,初升的陽光照在海面上,反射著迷人的色彩和光芒。古杰民回去推推陳士花,陳士花哼一聲,又睡了。這幾天,他和陳士花一直失眠,兩個人的眼睛常常一整夜都是睜著的。有時他跟她說,睡吧。她應(yīng)一聲。過會兒,她又跟他說一聲,睡吧。他也應(yīng)一聲。可兩人都沒睡。可昨天晚上,天還沒黑透,在風聲和浪聲中,早早就都熟睡了,像是有預兆一樣。古杰民看著陳士花的睡態(tài),沒再叫她,心里說,睡吧睡吧睡吧。古杰民就出去忙了,看看雞,雞們滿山跑了,精神抖擻的??纯囱颍袃芍痪^剩的大山羊正在頂牛,幾只小羊在一旁熟視無睹??纯簇i,豬在拱石頭,找吃的,石頭下邊有什么好吃的呢?應(yīng)該是快樂的玩耍。對于它們來說,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可不,這次風浪并沒什么了不起的,至少不是他上島以來最大的,因為對于臨產(chǎn)的焦慮、擔憂、失眠,才覺得事情重大。他回身看看營房,看看家,臉上露出平靜的表情,甚至有些微笑,便從另一間屋里收拾一些逮魚的漁具,挑著,沿著石階,下到海邊逮魚去了,嘴里還唱著漁歌,并不好聽,卻快樂無比。正在他忙碌時,陳士花睡眼惺忪地來到他身后。他看著她挺著大肚子,滿臉驚異地看著海,問她怎么不再多睡一會兒。她納悶地說,這風怎么突然就沒了呢?他說,你還想它刮啊?她說,不是啊,夜里還那么兇,說沒就沒了。古杰民說,大海就是這樣,是個調(diào)皮鬼,搗蛋鬼,你要怕它,它就一直嚇唬你,你要不怕它,它就躲你遠遠的了。陳士花說,你是怕還是不怕呢?古杰民說,當然不怕啦。陳士花說,我呸,還不怕,不是也一整夜不睡嗎?古杰民想說,不是怕風怕浪,是怕風浪阻礙登陸艇出海。但他沒說。他的睡眠一向是好的,除了剛上島時偶爾流露出的孤獨、失眠,時間不久就習慣了。陳士花其實也知道丈夫的失眠是對自己的擔心,因為實在找不到玩笑話說,才這么冒出一句的。她朝遠處望望,看遠處的海像藍緞一樣的靜美,忍不住感嘆道,真好看。陳士花在島上雖說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但每年至少也有八九個月在島上,按說也是歷經(jīng)風浪的,估計也是這幾天的驚嚇,突然而至的風平浪靜,才讓她感覺什么都是好的。陳士花跟在丈夫的身邊,看丈夫熟練地做這做那。由于風浪的原因,這時候的沙灘上、礁石縫里,到處都有海螺和香螺。古杰民一會兒就撿了一筐。陳士花指揮著古杰民,那里,看,那個大。這兒,快來快來呀,這兒一堆呢??纯纯?,看見沒?那只海螺好大啊……呀,還有一條魚,什么魚???這么大,像一頭大豬。陳士花完全忘了這幾天的風浪給他們帶來的驚嚇,像小孩一樣嘻嘻哈哈快快樂樂。直到登陸艇出現(xiàn)在遠處的海面上,他們才跑到小碼頭迎接去了。
在無數(shù)風浪里,這是他頭一次遇到的龍卷風,也是頭一次遇到營房的玻璃被風吹碎了,更是頭一次遇到海浪卷上了屋頂。海浪卷上屋頂?shù)娘Z風巨浪他聽說過,水文記錄保存在武裝部的檔案室里。這回他是真正領(lǐng)教了。開始只是浪花噴濺進來,從窗戶里,從門縫里,接著便有一個浪直接拍到了門上,“啪”一聲撞開了門。另一邊榮譽室的門也發(fā)出轟鳴聲——也被風浪撞開了??梢韵胂螅瑝ι系腻\旗、獎狀已經(jīng)被陸續(xù)吹落。這些錦旗、獎狀是他二十八年如一日守島掙來的,有幾十面。原來沒當回事,隨便掛掛,隨便扔扔,損壞、損失了不少。直到幾年前,有人寫篇報道,讓上級知道他一個人守島二十多年,來參觀學習的人多了起來,人武部這才來人,把他的倉庫騰出了三間,協(xié)助他把這些錦旗、獎狀掛到墻上,居然在屋里掛了好幾圈。錦旗不怕風吹水泡,晾干了還可以掛起來,紙質(zhì)的獎狀怕是泡成水漿了,古杰民擔心起來。
海浪還在繼續(xù)翻上來,屋里開始積水。而且已經(jīng)不是噴濺的海水了,幾乎是海浪直接打進了屋里。這排堅固的營房有危在旦夕的可能——不是被颶風刮進海里,就是被海水淹沒。怎么辦?古杰明再次想起營房上邊的坑道,要想辦法在天黑前躲進坑道里。古杰民這才真正清楚,當年守島官兵修筑坑道,并不僅僅是為防止敵人的轟炸,也是為預防百年一遇的風浪準備的。但是,外面的風像雷滾一樣,浪也時不時吞舔著營房,怎么出去?從這里到坑道,雖然只有二三十米的距離,但要爬過一個山崗。那兒正好是風口,面對這么大的風,自己會像一枚小樹葉一樣飛到天空的。操場上,不是什么東西都沒有啦?就連旗桿也沒了蹤影。古杰民絕望地看著外面,他眼睛幾乎睜不開了,海上的浪黑呼呼的,看起來比島還高,猙獰恐怖,張牙舞爪,不像是一場風暴,簡直就是一場虐殺。面對這樣的虐殺,古杰民真是毫無還手之力啊。
又一個大浪,“嘩——轟”,劈頭蓋臉,幾乎覆蓋了營房,蒙得他沒頭沒臉。屋里的海水一下就漫到他腰里了,接著又順著門流回去。古杰民被嗆了一下,也讓他清醒——人面對絕境時,會突然開竅嗎?也許是的吧,古杰民想到從營房門口向坑道延伸的那一排鐵環(huán),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沒弄明白這排鐵環(huán)的意義,曾有過的幾種猜測,都被他一一否定了,比如穿電纜線,比如拴巨型軍艦,比如拴牢投入海底的偵察設(shè)備?,F(xiàn)在終于明白了,什么都不是,就是在大風浪來襲時,躲進坑道時做拉手用的,有可能在那些鐵環(huán)里還穿有鋼纜。古杰民決定冒險,沒有鋼纜,他就抓鐵環(huán),向坑道移動。一個一個鐵環(huán),人可能會被吹得飄起來,但只要用力抓緊了,就能成功。就算不成功,也努力過了,比在屋里等死強——營房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
在一個巨浪的間隙,他趴到地上,費力地擠出了門,抓住了門前半米外牢牢扎在巖石里的鐵環(huán),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抓另一個鐵環(huán)。或許是身后有營房的屏障,風力受到阻礙,他并沒覺得艱難就開始移動了。但身體明顯左右飄移。古杰民手上的力量很扎實,幾下就竄了幾個鐵環(huán),在沒有營房遮擋的山梁上,他感受到在他面前揮舞的死亡了,颶風幾次掀起他的身體,還有一個巨浪打來的海水,砸在他身上,他幾乎失去了控制。還好,這段艱難的山梁還是被他征服了,鐵環(huán)延伸進坑道時,風力只在他頭頂呼嘯了。但巨浪似乎不依不饒,跟著他一頭撞到坑道里,他身體被驅(qū)趕得一個趔趄,海水也從他身邊涌了進去??拥览锏膬深^豬突然挨刀一樣地尖嘯起來,從坑道里沖出。古杰民無法躲避,身體被豬蹭了一下,差點跌倒。古杰民沒有機會破口大罵,只見兩頭大豬一前一后,拼命沖出坑道,向山下沖去,向海里沖去,還沒沖到營房門口,兩百多斤重的豬就被吹翻在地,打了幾個滾之后,飛上了天空……
7
躲進坑道底部山洞里的古杰民,渾身都是水,不知是汗水還是海水。古杰民并沒有覺得安全。兩頭大豬的逃離,那種自殺式的逃離,給他一個不祥的預兆。緊接而來的一聲巨響,又分明是營房坍塌的聲音。古杰明慶幸自己的冒險。
天黑下來了,洞里伸手不見五指。他曾經(jīng)在洞壁上藏了一些東西,手電、蠟燭、火柴,甚至養(yǎng)了幾箱蘑菇?,F(xiàn)在,這些東西要派上大用場了,這給了他極大的安全感,特別是幾箱長勢不錯的蘑菇,能堅持幾天不會餓死了。在坑道里還有一個驚喜的發(fā)現(xiàn),原來失蹤的兔子,都躲進洞里來了。古杰民抱起一只大白兔,心里有種妥貼的溫暖感,也有一種悲愴感。同時,他也意識到了,為什么一早上老楊和它的羊們要堵他的路,甚至在風暴剛來時就集體飛赴大海自殺?為什么成群的海鷗會向灘涂遷移?為什么雞狗也表現(xiàn)反常,特別是蘆花大母雞,簡直判若兩雞,而大黑更是不可思議地死于雞啄?為什么連兩頭大豬都從坑道沖出去,結(jié)果被刮上了天……現(xiàn)在他明白了,一準是這些動物敏感地意識到,大難來臨了,同時,它們也是以這樣的方式提醒主人。是啊,龍卷風不過是大難這頭惡魔的先鋒官而已,狂風巨浪也只是表象,真正的災難躲在最后還沒有出場——或許,就要出場了。幸虧要開學了,幸虧古艷和古巴提早回到大陸的家里,幸虧陳士花被他趕回去幫助一雙兒女準備開學事務(wù)去了,不然,他們還會留在島上的……
古杰民心里一酸,悲傷像風暴一樣突然襲來,他心里不由地顫抖了一下。懷里的兔子感覺到他心里的顫抖了,也瑟瑟抖個不停。古杰民俯下臉,貼貼大白兔,大白兔似乎安靜了些。
雖然是在洞里,古杰民依然聽到外面的轟鳴聲,依然感覺到地動山搖。好吧,古杰民聽到心里“嘀咕”一聲。古杰民警覺一下,不行,就這么認命?但是,還有什么辦法呢?
古杰民緊緊抱著大白兔子。
一向睡眠特好的古杰民,提醒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如果睡著了,就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或許就永遠不會醒來了。可瞌睡還是找到了他,頭一低,一個瞌睡,頭一抬,又是一個瞌睡。后來,居然還是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夢見一雙兒女和陳士花在陽光下歡笑著向他跑來。
大白兔從古杰民懷里逃走時,驚醒了他的好夢。古杰民腦子清醒得很,知道古人說,夢反夢反。是啊,如此美好的夢境,是大難前的安慰吧?但是,不對呀,四周很靜啊。古杰明精神一振,跳起來,跑出洞口,站在坑道里,呆了——真的躲過了一劫?
天早就亮了,是個晴天。風小多了,也就七八級吧。而且是個陽光很透的晴天。古杰民沒想到他還能重新走進這樣的天氣里。他向前跑幾步,俯瞰操場和營房,但見操場上光禿禿的,水泥臺和旗桿不見了,營房塌了一半,還好,給他留了一半。古杰民松了一口氣,迅速跑下去,在完好的各個房間檢查一遍。也沒有什么好檢查的,營房上的門窗都消失了,房間里空空如也,什么東西都沒給他留下,都被大風卷走了?;匮墼偻麔u上,植物全部不見了,殘余的大大小小的樹,全成了樹枝,沒有一片樹葉,好在鷹嘴崖上的燈塔還巍然屹立。古杰民看著如此的慘相,鼻子一酸,眼淚涌出來。眼淚一涌就不可遏制,瞬間淹沒了臉。昨天嗆了不少海水,也沒覺咸,今天的淚,讓他感覺又咸又苦,這種苦和咸,有一種重返人間的親切的味道,而悲傷也迅速大面積地襲來。
他的淚更洶涌了。
淚眼蒙朧中,他看到了船。
啊,登陸艇來了,真的會有這么快嗎?古杰民顧不得抹淚,往海邊沖去。島上都被海水泡透了,大多數(shù)地方滑踏難走,他幾乎連滾帶爬地跑到海邊簡易小碼頭上。船也正往碼頭接近。他看到陳士花了。還有陳士花身邊的幾個人,他們都身穿軍裝,一齊向古杰民揮手,古杰民認出其中一個是人武部部長,部長向古杰民大聲說話。船的噪聲很大,古杰民聽不到他說什么。但古杰民看到陳士花淚流滿面了,是啊,他們肯定也知道島上發(fā)生了什么,能看到古杰民就心安了。
登陸艇并沒有繼續(xù)靠過來,也沒有停下來,七八級的風浪不適合停船,更不要說能靠上簡易碼頭了。古杰民知道船并不是開走,而是做繞島一周的航行了。古杰民又跑回島上,向鷹嘴崖跑去。古杰民站在燈塔邊上,看到小小的登陸艇上所有人都在向他揮手。他也向他們揮手。古杰民跑回營房,他想找一面國旗,沒有找到,隨便一面旗幟也行啊,可那么多旗幟一面也沒有了。古杰民不死心,從營房后窗望去,在山崖的一棵樹丫里,他看到有一抹紅色,纏繞在上面。他費了不少力氣,把它夠下來,果然是一面錦旗。他手里揮著不知印著什么字的已經(jīng)撕裂成布條的錦旗,在島上跑來跑去。繞島航行的登陸艇不知繞了多少圈了,他一直向他們揮動著,揮動著……當?shù)顷懲щx開時,他還向他們揮動手里的旗幟,沖著遠去的登陸艇,大聲喊,放心!放心!他不知是對人武部長說的,還是對老婆說的,放心!放心!放心……
登陸艇終于變成了一個小點,最后連小點也沒有了。古杰民一屁股坐到礁石上,默默地望著大海。大海還是不變的大海,當然,島也是不變的島,他也是不變的他,而此時,他又變成礁石的一部分了。
過了好久,他才慢慢扭頭,向島上望去……
8
一直到下午五點鐘,古杰民都在忙活。滿目瘡痍的小島,他完全不認識了,完全變成另一個島了。以前的島,古杰民多親切啊,多熟啊,熟得就像他身上的某個器官。現(xiàn)在變成什么了???古杰民知道島還是那個島,只是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早上的登陸艇返航后,他知道他們還會來,很快就會來,而且會帶來許多建設(shè)物資,讓小島再度恢復生機。
風似乎小了很多,也不過三四級吧,或者兩三級,天黑前或許就沒有風了。還會有船來嗎?風浪倒是擋不住那艘老舊的登陸艇了,就是漁船也能自由航行了,可天要黑了,這個時間不合適。應(yīng)該沒有船來了。古杰民從海邊灘涂上撿來被巨浪帶上來的大海螺,準備填飽肚子,挺過這一宿。
天氣晴朗,海浪不再那么聲勢浩大,甚至有些輕柔。傍晚的落陽照射在海面上,一眼能望去很遠。突然的,古杰民發(fā)現(xiàn)西邊遠遠飛來一個白點,陽光下的白點閃著金屬的光芒。白點很快,像光速一樣,迅速就變成一艘飛在水皮上的快艇了,快艇里的人都穿著橘紅色救生衣。白點被一窩橘紅色替代了,古杰民開心地樂了,哈,陳二呆狗日的來啦!他倒是會鉆空子。
古杰民往海邊連滾帶爬地跑去。
古杰民幾乎和小快艇同時到達小碼頭。
風雖然小多了,浪也只是普通的浪。但是由于快艇塊頭太小,也不敢靠上來,怕把小快艇撞壞了。古杰民看到艙里還是上次上島的那些人,特別是幾個美女,人人一臉的興奮和驚恐,看到古杰民都尖叫起來,其中一個大聲說,親愛的,謝謝你,我贏啦!哈哈,她們幾個騷貨,說你肯定叫大風卷進海里……我說嘛,你那么臭,大海才不要你啦!
陳二呆一腳踢翻了說話女孩,罵道,就你他媽嘴騷!
一艙人都哈哈大笑了。
古杰民根本不講究了。他隔著十來米遠,大聲說,狗日的上來啊。
陳二呆抱起一只大西瓜,說,接??!
西瓜在海上飛了起來。
在女孩們的驚叫聲中,古杰民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西瓜。
陳二呆又扔了一個大禮包。
在小快艇慢慢接近小碼頭時,陳二呆飛身跳到了岸上??焱Ь拖褚幻稑淙~一樣搖晃,搖晃的幅度很大,其他人肯定上不來,其實那些女孩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陳二呆也真是拼了,還敢把她們也捎過來。
快,開走!陳二呆跟他們揮一下手。
快艇一加油門,躥了出去。
古杰民和陳二呆一個抱著西瓜,一個拿著大禮包,往島上爬。
狗日的,關(guān)鍵時候還是朋友吧?說,是不是老子第一個來看你的?陳二呆喘著粗氣說,你他媽不交我這個朋友你是瞎了狗眼了,哈哈哈!
古杰民說,人武部的人早上就來了。
啥?屁話,老子不信,早上的風有七八級,他們那條破船,又老又慢,打死他們也不敢來!別蒙我了。陳二呆的口氣特別自信,老子看風小了才敢出動,而且天黑前肯定息風……還是我惦念著老戰(zhàn)友啊。怎么樣?昨天下午和這一夜,日子不好過吧?要是有我們在,你就不寂寞啦!
古杰民說,是啊,是啊是啊,要是有你們在就好啦。老子想好了,你要幾間?
幾間?想通啦?哈哈,這就對了么,十間或十二間,這么說吧,除了你住的,都包給我得了。陳二呆措手不及的驚喜,也沒讓他昏了頭腦,價格不能貴啊,你準備開價多少?干脆這樣吧,你直接拿抽頭?抽頭你懂吧?
賭博???
話不能這么說,是娛樂。
不要錢。
啥?
不要錢,我說不要錢,沒聽懂嗎?古杰民大方地說,不就幾間破房子嘛,咱誰跟誰啊是不是老戰(zhàn)友,你負責裝修就行,順便也把余下的房子裝修裝修,一言為定啊。
一言為定……我他媽怎么感覺有詐?不會是你那幾間破營房都被大風掃平了吧?別忙,別忙別忙啊,老子聞到氣味不對。陳二呆警惕地說,馬上到頂了,老子得先考察考察。
好啊,就聽你的。
說話間,到了。
你狗日說過一言為定的。古杰民望著陳二呆,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陳二呆真的呆了。眼前的景象把他嚇傻了,嘴里喃喃道,老子來錯地方了吧?這是哪里啊老戰(zhàn)友?
古杰民已經(jīng)坐到巖石上了,他一拳砸開西瓜,吃起來。古杰民的吃相真難看,幾乎把腦殼子伸進瓜殼子里了,把吃西瓜當成了飲水。
陳二呆瞪瞪他,又納悶地跑到營房的廢墟前,看一眼就被嚇跑回來了,對正在埋頭吃瓜的古杰民說,好好吃你的瓜,你狗日的命大,老子比不了??!老子得回了,老子快艇再快,也得一個多小時啊,再見!
古杰民沒聽清,吃瓜的“噗呲”聲太響亮了。待他囫圇吞棗地吃完西瓜,抬頭一看,不見了陳二呆。
人呢?人呢?
古杰民看到連滾帶爬的陳二呆快沖到小碼頭了,看到快艇也正向小碼頭靠近。古杰民大聲喊,一言為定?。?/p>
你去死吧!陳二呆把手攏成喇叭狀,沖他喊,臭蛤蟆,別想吃天鵝肉,我呸!
古杰民哈哈笑了,大口地啃起了西瓜皮。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