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白 菜
中國人喜歡以“大”自居。什么大中國、大上海、大運(yùn)河……說起這大,都有自豪之感,但一叫大白菜卻有輕蔑之意。物以稀為貴,可見大白菜在所有的菜疏中是個大路貨,是稀松平常之物。說所有的菜蔬,我能想到的有辣椒、萵苣、茄子、黃瓜、豆角、芹菜……辣椒,我們那里又叫大椒。比如,大椒炒肉、大椒炒毛魚什么的。白菜炒肉有,但沒有白菜炒魚。白菜燉粉條、白菜豆腐,還有白菜氽肉。我長時間不認(rèn)識“氽”字,吃一回便問一回,吃完又忘。
小白菜,地里黃,三歲四歲沒了娘……南方的白菜似乎適宜叫“小”。小時候,我不知道白菜有大、小之分,以為只有小白菜。媽媽手里時常提著一捆小白菜,水淋淋、綠茵茵的,鮮亮得很。特別是小白菜的莖白嫩得透亮。因看一本書里有一個女人外號叫“小白鞋”,好像是個地主婆,我還總把小白菜與小白鞋混淆在一起。后來知道有一出戲叫《楊乃武與小白菜》,在加深對小白菜記憶的同時,我這才發(fā)覺自己的知識和記憶早已混亂不堪。小白菜嫩嫩的,有人就叫“嫩白菜”——說起來,白菜就是這種菜蔬,可以從“嫩”吃到老,吃到只剩下白菜幫子。有人借此罵女人“老白菜幫子”,那是罵老了的女人。皮膚白皙、漂亮水靈的小姑娘熬到老,熬成干巴艱澀的老女人,就被人說成是白菜幫子。但這只能罵別人家的女人,一罵自己家的女人,肯定就有一場海陸空大戰(zhàn)。
那時,我家里油水有限,總覺得媽媽炒的小白菜很“柴”。柴是土話,是說白菜有些干巴,像是沒蘸油。但別無他物,媽媽總變著戲法讓我吃?;虬寻撞讼磧糇龀梢诲伆撞藴G瑩瑩的,讓我喝;或挖出白菜洗凈晾干,然后腌起來,等到?jīng)]菜可吃時,做一碗腌白菜,酸溜溜的吃著下飯。后來吃到韓國泡菜,我心里一愣,小時候,我媽媽也腌制過這種菜,媽媽何曾去過韓國?她連縣城也只去過有限的幾次。白菜能做許多菜,醋溜白菜、白菜肉絲,還有讓我總念,又總念不全的白菜氽肉……幾乎有上百種吃法。但吃了很多白菜,我還是忘不了小時候母親給我們炒的菜。那樣的白菜葉子,盛在碗里青蔥蔥的讓人憐愛?,F(xiàn)在有人一說起青蔥歲月,我立馬就想起小白菜。那用稻草扎著的一束小白菜,綠盈盈、水靈靈的,骨子里就透著清爽,像某位南方才子的文字,干凈、養(yǎng)眼。
我從南方到了北方生活,發(fā)現(xiàn)小白菜被人稱作油菜。有一回,到一位朋友家里玩,看他家陽臺上堆放了許多白菜,說是入冬儲藏的大白菜。這時,我才知道,還有一種白菜叫大白菜,是可以儲藏的。舊時,北京人家總愛把大白儲藏在地窖里?,F(xiàn)在沒有了地窖,只能湊合著放在陽臺上。新鮮的帶著根和老葉的白菜,能儲藏一整個冬天。冬天里,要吃那大白菜,就撥去大白菜外邊青黃的老葉,露出那被裹著的柔嫩嫩的菜身子——北方人家都把冬天儲藏大白菜當(dāng)一件大事。我當(dāng)時聽了就覺得新鮮——因為,在我們南方,白菜是白菜,油菜是油菜,白菜根本不用儲藏。想吃,就會跑到地里隨便掐上幾把,簡單得很。冬天下雪,薄薄的一層雪不用管它,一旦大雪蓋住了白菜,白菜努力伸出的綠茸茸的葉片,就像是白雪的耳朵。看主人來掐白菜,就像是揪白雪的綠耳朵了。
北 瓜
淮河以南,長江以北,中國地理上把這一帶稱為江淮之間。江淮之間雖然土肥物豐,但人的身份卻有些尷尬。北方人當(dāng)他們?yōu)槟先?,南方人把他們?dāng)成北人。當(dāng)事人自己百口莫辯。當(dāng)然,有不東不西,就有不南不北。不南不北無妨,不東不西就是罵人了。偏偏有不南不北的人,就有不南不北的瓜。比如南瓜、北瓜。
“北瓜”這瓜名我從小叫到大,可能還要叫到老。突然被人改叫成了南瓜,我聽了心里老大不舒服。感覺就像人到中年卻無端地把姓名改了。改姓名的也有,但人家心甘情愿。北瓜改成南瓜,就有點(diǎn)讓人不情不愿。有一回朋友請我吃飯,聽他說上一盤南瓜餅,待端上桌,我看是我熟悉的北瓜餅,不解地盯著他。他也不解地盯著我,好像我就是那瓜——南瓜也有叫倭瓜的。我雖不是倭瓜,但在他眼里分明讀出了“倭”字。無話可說。結(jié)果,是他吃他的南瓜餅,我吃我的北瓜餅,各自心猿意馬。
東、西、南、北的,奇怪的都有對應(yīng)的瓜。但落在實處的只有三樣:冬瓜不是東風(fēng)的東,是冬天的冬。冬瓜長得橫豎一般粗,好看得像枕頭。淡青色的瓜面上一層薄薄的霜,似霜降的霜。西瓜好認(rèn),我二十幾歲才認(rèn)識。那時,父親說種西瓜比種稻好,心血來潮地種了一田西瓜,結(jié)果讓一場洪水淹得爛透了,氣得父親整天唉聲嘆氣。剩下就是北瓜了——北瓜顏色黃爽爽的,有的長得像大葫蘆,有的像磨盤,還有的像一口金鐘。金鐘敲起來聲音當(dāng)當(dāng)?shù)模惫下曇魠s悶悶的,響而不亮。
北瓜餅、北瓜粥、北瓜粑、北瓜飯、北瓜疙瘩、北瓜糊,煮北瓜……在鄉(xiāng)下,北瓜被翻做出許多吃的花樣。但在我記憶里,北瓜更多的是用來做了豬飼料。我們那里人喜歡米飯,也喜歡蔬菜,北瓜頂多用來災(zāi)年救荒時吃。不過,有一種叫北瓜絲的菜,我小時候特別愛吃。北瓜青嫩嫩的,嫩得能掐得出汁來。摘下嫩北瓜,洗擦干凈,用刀切,切成條絲狀。綠皮黃心的,用熱油炒炒,吃在嘴里,鮮嫩可口,還有一種粉粉的味道。后來在北方,我偶爾也吃過南瓜絲。至于像南瓜餅、南瓜粥、南瓜粑、南瓜飯、南瓜疙瘩、南瓜糊,煮南瓜……盡管姓氏早已南轅北轍,但吃法卻是南北一統(tǒng)了。
有幾年時興說什么渾身都是寶,北瓜也是。北瓜子就是個寶。剖開北瓜剝開瓤子,里面就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大小一樣的籽粒,把這些籽粒掏出來,洗凈,放在太陽下曬曬,就是白凈凈的北瓜子了。白白的瓜子,炒在鍋里香噴噴的。吃在嘴里,上下牙齒一嗑,脆脆的,還有一種“吱”的聲音。過年時,北瓜子是上好的招待客人的東西。主人熱情,客人也樂意吃。有女人嗑北瓜子,“滋溜”一聲,殼在她嘴里就“噗”地彈出,面前就有一道醒目的弧線,嫵媚得很——說女人長了一副瓜子臉,漂亮。那瓜子便不是葵花子,也不是西瓜子,說的就是白凈凈的北瓜子——葵花子尖尖的,黑黑的;西瓜子黑黑的,癟癟的……女人的臉若長得像那樣的瓜子,不跑到美容院里整容才怪!
人們在地里收拾干凈了北瓜,總會留下特別健康壯實的瓜籽粒兒,到第二年種在地里,讓它發(fā)芽。待長出綠綠的秧子,就在山邊地頭辟開一條條土埂子,叫北瓜埂子,學(xué)名北瓜壟。再把北瓜秧栽到壟上。北瓜秧在壟上生根一長開,牽藤掛蔓的,就開著一朵朵金黃色的花兒?;▋乎r艷艷的,像是一只只大喇叭,在地里喧鬧得很——吾鄉(xiāng)作家說這種黃花,招蜂惹蝶,熱鬧得就像小報娛樂版的明星緋聞。
山 藥
在名人的故鄉(xiāng)難見到名人,但在名產(chǎn)的故鄉(xiāng)肯定能吃到名產(chǎn)。名人有時是故鄉(xiāng)荒腔走板的傳說,但名產(chǎn)卻是故鄉(xiāng)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xiāng)親,一見面就要寒暄、嘮叨。有一回我到了山藥的產(chǎn)地河南焦作,在餐桌上聽幾個人竊竊私語,然后又哈哈大笑起來,那神情好像是背后說人壞話——當(dāng)然,很快我就知道他們不是說人壞話,而是說山藥的壞話。說什么壞話,這里賣個關(guān)子。
山芋、山楂、山藥蛋、山粉圓子……在姓“山”的能吃的特產(chǎn)里,我認(rèn)識并吃到山藥的時間應(yīng)該很遲。原因便是吾鄉(xiāng)不生產(chǎn)這玩藝。后來工作到北方,第一回吃山藥似乎是“山藥拔絲”。那東西用筷子夾,輕易夾不動,好不容易拉出一條,油光閃亮、狀若發(fā)絲。朋友看我吃拔絲的一籌莫展,就教我把那東西放進(jìn)桌上預(yù)備的一個盛滿清水的碗里。頃刻間,那發(fā)絲晶瑩剔透的就凝固了起來。吃在嘴里脆脆,甜甜的,因此印象深刻。后來,我知道拔絲類的菜還有蘋果拔絲、地瓜拔絲、香蕉拔絲……這些拔絲味道大同小異,山藥拔絲并沒有顯出什么特別。
山藥與山芋差不多,輕車熟路的吃法是洗凈、去皮、切片,放在米里一起煮粥。煮大米、小米粥都行。兩種山藥粥各有所長。白片狀的山藥隱在大米粥里,用筷子或勺子一翻,山藥立即現(xiàn)出身子,仿佛“浪里白條”;小米粥里的山藥,在黃米里顯得有些異樣,有一種“獨(d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不合群。再就是用山藥蘸糖吃了。這種吃法一般都在飯店里。山藥洗洗干凈,連皮也不刨,就剁成一節(jié)節(jié)的香蕉狀。山藥一上桌,毛須須的,似有水意,讓人感覺它是剛從地里挖出來的,有些自然、鄉(xiāng)土的滋味。當(dāng)然,山藥吃在嘴里都是粉粉的、柔柔的。我說“山藥懷鄉(xiāng)”就是想說這兩層意思:一是說山藥生長在懷鄉(xiāng)(現(xiàn)在焦作一帶,即古時懷慶府,稱懷鄉(xiāng));二是說,在城市里餐桌上猛然見到毛須須的山藥,讓人會陡然平添一種懷鄉(xiāng)的感覺。
梁實秋先生寫過一篇《北平年景》的散文,回憶吃年飯。他說:“……年菜是標(biāo)準(zhǔn)化了的……一鍋燉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絲又是一碗,加上山藥又是一碗……一一管夠。”山藥有許多的做法,有醋溜山藥、蜜汁山藥、山藥炒肉片,等等,但他說山藥又是一碗,我私下里認(rèn)為該是山藥煲湯才好。妻子用山藥做菜,最拿手的就是用山藥煲雞鴨、排骨的什么湯。切好刮了皮的山藥,又切好排骨或者雞鴨,再把這些東西一起放進(jìn)砂鍋里,用文火慢慢煲制,直煲出汁味來。那湯輕輕喝一口,口味鮮美,再咬一口山藥,山藥粉團(tuán)團(tuán)的,回味綿長。人們都說舌尖上的美味,我覺得山藥煲湯算是一味。
山藥本為食物,叫薯蕷,根形似芋,其甜如薯?!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上將山藥列為藥之上品,謂“薯蕷味甘溫,主傷中,補(bǔ)虛贏,除寒熱邪氣,長肌肉,久服耳目聰明,輕身不饑,延年?!薄都t樓夢》里也有山藥制作的名叫“棗泥山藥糕”的美食,說是秦可卿在病中所服的一種滋補(bǔ)品——但這么好的滋補(bǔ)品,名字叫得不僅土,還很曲折:先是唐太宗名豫,避諱而改名薯藥;后遇宋英宗,又避諱其名曙,這樣才改名為山藥——剛才,我在前面說,有人說山藥壞話,其實是一個段子,那段子是說“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床受不了?!边@段子有點(diǎn)像謎語,它讓人猜著,也讓人在不知道山藥復(fù)雜的身世情況下,就知道了它的曖昧。
土 豆
對于土豆,我是先知道山藥蛋,后來才知道土豆名字的。這就如同村里一塊長大的朋友,我是先喊他的小名,然后才喊他的大名。但沒想到,土豆的名號很多,廣東人叫它“薯仔”,江浙一帶人叫它“洋山芋”,還有地蛋、馬鈴薯、荷蘭薯什么的……這也好比一位作家起了許多的筆名。說來,我知道山藥蛋就是因為喜歡文學(xué),那時文壇上“荷花淀派”“山藥蛋派”流行,我由荷花淀而知道孫犁,由山藥蛋知道了趙樹理。
在沒有見到過山藥、山藥蛋時,我總是把它們當(dāng)作是同一物種。山藥、山藥蛋,怎么看,它們也像有緊密的血緣關(guān)系,像一對父子或是一對母子。但后來一見,才知道它們風(fēng)馬牛不相及。山藥出自本土,山藥蛋卻是舶來品。就是入菜,山藥也是沒有人切成絲的。刨了皮的山藥粘粘糊的,癢人,切片已屬不易。但土豆能切成絲。據(jù)說,人們吃土豆一般都從吃土豆絲開始,在土豆制作的菜肴里,最難做的就是土豆絲。土豆去皮、切片,再切成絲,要刀工好;炒土豆絲時,醬油配料要調(diào)配得好;土豆絲下鍋出鍋,還要火候掌握得好,不然土豆絲就炒成了黑糊糊的黑漿糊。
我同事里有山西人,我們一起吃飯時,他必點(diǎn)土豆絲。清爽爽的一盤土豆絲端上桌,他就急不可耐地倒上醋,吃得津津有味,通體舒泰。除了土豆絲,他愛吃土豆炒肉片、土豆炒青椒、醋溜土豆片……等所有與土豆有關(guān)的菜什。土豆,在我是若有若無,于他,卻是必不可少。有一段時間我喜歡吃尖椒肉絲,我們一起吃飯時,我為他點(diǎn)一個土豆炒肉絲,他就回報我一個尖椒肉絲。兩盤肉絲,惹得飯店里的老板娘一臉的糊涂。我們相視一笑,一種溫暖各存于心?;蛘邽榱诉w就我,他就舍了點(diǎn)土豆,點(diǎn)了我能接受的菜。于心不忍,我慢慢念一句偉人的詩句“土豆燒好了,再加牛肉?!弊约簭阶院袄习迥稂c(diǎn)一盤“土豆燒牛肉”。有趣的是如此幾番,我居然喜歡上了土豆燒牛肉。
“山藥蛋開花結(jié)疙瘩,圪蛋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同事不僅喜歡吃土豆,還喜歡唱山西民歌。唱得很地道。受了歌聲的感染,我就以為土豆產(chǎn)自他們山西一帶。有一回,我倆莫名其妙吃了回肯德雞,我見到洋餐里有薯條、土豆泥的菜,就私下咕囔,說怎么外國人也有土豆,他笑著說,土豆本來就產(chǎn)于南美,后來是經(jīng)歐洲引入中國的?!巴炼埂笔撬闹形拿?,這就像“大山”“夏克立”之類的明星,到了中國以后起了中國名字——當(dāng)時這兩位洋人在熒屏上正火。我一聽,大快朵頤,吃土豆而增加了學(xué)問,這是我第一回吃洋餐的好處。其實,我們南方有很多豆子,比如,黃豆、蠶豆、綠豆、豇豆……但南方的豆子似乎如南方人一樣,小巧玲瓏,溫順可人。拿土豆跟南方這些豆子一比,就有點(diǎn)憨憨,樸拙的樣子。后來,我看英國電視劇《憨豆先生》,看到憨豆先生搞笑的樣子,我就一樂,我覺得土豆到底有洋基因。憨豆說的一定是土豆。
現(xiàn)在想來,土豆我并不是一開始就喜歡吃的。但現(xiàn)在卻能接受,也時常地吃上幾口。這里面好像有那么一個過程。我的能吃土豆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自然人被馴化為社會人,南方人被馴化成北方人的過程,這里面不僅有味蕾的變化,還有人的胸襟、見識和包容。
茄 子
人多嘴雜,有人們愛吃的菜,也有人不愛吃的菜。有人偏食,就有人挑食。比如我的兄弟姐妹中就有不吃萵筍的,還有人不吃黃瓜。這與家族遺傳基因是否有關(guān),我沒有研究。一位堂弟不吃蔥蒜,有一次我們一起到人家做客,主人弄了一桌菜,他一口不吃,惹得主人心里很忐忑。我挑食比他好一點(diǎn),原來不吃茄子,現(xiàn)在吃了。我把這例子說出來試圖說服堂弟。但兄弟姐妹們聽了,眼睛都愣愣的盯著我,好像我說得是一個笑話。
我以前不吃茄子,不吃就是不吃,也沒什么理由。從南方到北方工作,我多年吃的都是公共食堂。這公共食堂也是一家部委食堂。不久前,網(wǎng)上有人列舉部委食堂吃飯的大便宜,我覺得那時候的情形比現(xiàn)在要好。那時不像現(xiàn)在這樣吃自助餐,菜的品種也不多。在食堂里吃飯要排長長的隊。這樣排著排著,輪到誰,碗一伸進(jìn)打菜的窗口,師傅不容分說就將一勺子菜倒進(jìn)碗里。某一回,我的碗里就這樣裝上了茄子。我當(dāng)時不知道是茄子,猛一看有點(diǎn)像紅燒魚,用了不少的醬油或蠶豆醬,醬糊糊的。吃完了,問人,想不吃都來不及了。只是吃在肚子里,倒也沒什么反應(yīng)。
吾鄉(xiāng)的茄子是時令菜蔬,一年只一季。不像現(xiàn)在大棚茄子,一年四季菜市場上都有。媽媽栽茄子時,總喜歡將茄子與辣椒栽到一塊地里。一排大椒,一排茄子。茄子大椒栽下地都要精心管理,每天傍晚還要澆水,施肥。小時候澆水施肥這兩種活計我都干過。我也因此在菜地里看到茄子和大椒的生長。兩種植物開始冒綠葉,漸漸的,茄子在綠葉里開出紫花,花謝時,茄樹上便打起紫色的果實。一種紫色代替另一種紫色;而大椒也由開始的綠,變成綠紅,變成紅色。同一塊地里,茄子圓溜,大椒細(xì)長,綠葉掩映著紫茄和紅辣椒,讓人就有一種眼花繚亂的喜悅。特別是清晨,菜園里濕漉漉、水靈靈的,色調(diào)格外醒目……大概到了七八月份,茄子能采摘了。茄子好油,媽媽燒茄子主要是煮,媽媽好像與大椒一直較勁,把茄子也與大椒一起放在飯頭上蒸。飯好了,茄子也好了,然后把它們一起放進(jìn)鍋里用油燴。茄子爛爛的,其實用手撕開,蘸點(diǎn)什么佐料也可以吃。還有一種炸茄盒,做法也簡單,就是把茄子割腸剖肚,里面放進(jìn)肉餡,蘸蘸面粉,然后放進(jìn)油鍋里炸。茄子盒很多人愛吃。我卻對這名字不理解,也不喜歡。先入為主,我只對紅燒茄子感興趣。尤其是機(jī)關(guān)食堂里的紅燒茄子,仿佛落寞的公子忘不了初戀。
朋友胡竹峰寫過一篇關(guān)于茄子的文字,說他有段時間不敢吃茄子,吃到就吐。他比我不吃茄子時的情形厲害。他說茄子像一位“紫袍將軍”。妙而有趣。想那茄子掛在故鄉(xiāng)的菜園里,掛綠披紫,儼然就是一位披胄帶甲的戍邊將軍?,F(xiàn)在,我知道茄子還有很多的別名,比如紫茄、白茄、落蘇、昆侖瓜、矮瓜……一個個都非常好聽,文字寫起來也美。只是人們還是叫慣了茄子。尤其是在拍照時,人們齊聲喊一聲“茄子”,臉上都露出燦爛的微笑。當(dāng)然,這算是茄子的一種異秉,是瓜果菜蔬里的一樁美談了。
蘿 卜
蘿卜如人參,亦如人生。說蘿卜如人參,是民間的經(jīng)驗老到。說蘿卜如人生,也有很多民諺俗語。如“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拔出蘿卜帶出泥”“花心大蘿卜”等。美食家汪曾祺先生寫到蘿卜時說:“我們那里說在商店學(xué)徒(學(xué)生意)要‘吃三年蘿卜干飯,意謂油水少也。學(xué)徒不到三年零一節(jié),不滿師,吃飯須自覺,筷子不能往葷菜盤里伸。”這也是拿蘿卜說事。三年蘿卜飯不好吃,但被人家說成花心大蘿卜,恐怕那人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起碼他的愛情觀就讓人可疑。
蘿卜在《爾雅》有記載,稱為“萊菔、葖、蘆萉”,《說文》中喚作“蘆菔、薺根”,《詩經(jīng)》里叫做“菲”。像個老古董,播種的歷史久遠(yuǎn)得嚇人。但從種子下地到發(fā)芽破土、長大成形,它的生長過程人們一覽無余。收獲起來也很容易。拽住葉子,稍稍一帶,葉子帶蘿卜的就到了家。收獲后的蘿卜可以從頭吃到尾。葉子切碎,用鹽拌拌,或放鍋里炒炒就能吃;小而嫩的蘿卜收拾干凈,圓滾滾的不用管它。大的,再用刀切成兩瓣,放在陽光下一曬,腌成蘿卜干或蘿卜棗。有人把蘿卜棗和辣椒醬放進(jìn)玻璃瓶里腌制,白白的小蘿卜擠在紅紅的辣椒醬里,有品相,也有嚼頭,早晨伴著吃稀飯,脆脆的,香噴噴的。現(xiàn)在我回老家,朋友還會把蘿卜棗當(dāng)作禮品送我。蘿卜棗,有人說是“蘿卜鲞”。我覺得小蘿卜形狀似棗,吾鄉(xiāng)方言說“蘿卜棗”,一定是指這個。還有,蘿卜的葉子綠茵茵的,吾鄉(xiāng)人叫它“蘿卜纓子”。
到了北方,我知道蘿卜也是北京人冬天愛吃的一種美食。過去的北京街頭有各種各樣的小吃攤子,賣蘿卜的小販叫“蘿卜挑兒”。在數(shù)九寒冬的日子,無論白天或夜晚,那“蘿卜挑兒”總是吆喝著“蘿卜賽梨,蘿卜賽梨”穿街走巷地賣蘿卜。鄉(xiāng)賢張伍說老北京有一種賣水蘿卜的,在胡同里吆喝著“水蘿卜賽梨,辣來換!”聲音凄婉哀憐,其父恨水先生聽了總是百感交集,因此填了一闕詞:“誰吆喚,隔條胡同正躥。長聲拖得難貫。硬面餑餑呼凄切,聽著教人心顫。將命算。扶棍的,盲人鑼打叮當(dāng)緩。應(yīng)聲可玩。道蘿卜賽梨,央求買,允許辣來換?!崩媳本┑氖芯钆c文人的哀痛之情躍然紙上。
說蘿卜賽梨,又說蘿卜賽人參??磥沓蕴}卜總是沒錯的。我在冬天里吃蘿卜能吃出一頭汗來——冬天里,外面白雪皚皚,大雪封道,與幾個好朋友一起在屋里圍著火鍋,聽著蘿卜羊肉火鍋燒得咕嚕嚕地響。其時,佐以小酒,推杯換盞,吃羊肉蘿卜,是人生愜意不過的事。羊肉沾了蘿卜的鮮嫩,蘿卜吸了羊肉的膻腥,蘿卜入口即化,羊肉也綿軟滑溜。我本家有一位小爹爹喜歡葷肉,口頭禪是“喜精愛肥腥不怕”。蘿卜的性子好像與他似有一拼。蘿卜燉牛肉、燉羊肉、燉排骨、煮鮮魚都是美味。蘿卜鯽魚湯,那蘿卜與鯽魚一起用文火一起慢慢熬,熬出的湯如乳白色,其味鮮美無比。
清代袁枚在《隨園食單》提供過一份菜單:說用蘿卜絲炒魚翅,那蘿卜絲要放在雞湯里先后焯兩次,才能和魚翅一起炒。以“令食者不能辨其為蘿卜絲、為魚翅”為最高境界。我家也做過蘿卜絲,蘿卜用刨子刨成細(xì)絲,放在太陽下曬干。曬干后的蘿卜絲白白凈凈的,真的形似銀魚。但媽媽只用蘿卜絲拌飯吃。平常人家只信青菜蘿卜保平安,不可能天天吃魚翅的。人們說蘿卜如人參——那人參能補(bǔ)腎、補(bǔ)血、補(bǔ)肺、補(bǔ)氣,是人們益壽延年的上等補(bǔ)品,蘿卜有如此同等身份,也算是前世修來的福份。
絲 瓜
清明前后,種瓜點(diǎn)豆。這是因為地里的白菜都要下市了。白菜下市,地里就騰出了空。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一般農(nóng)家總是自己閑不住,地也是不讓閑的??盏匾怀鰜砭鸵N瓜點(diǎn)豆。湊巧,應(yīng)了節(jié)候的就有黃瓜、北瓜、絲瓜、茄子、大椒、葫蘆……這些菜蔬都是種子播種栽培。媽媽收藏這些菜種,總喜歡用玻璃瓶。這樣,什么瓶裝什么菜種一目了然。到了播種的時候,媽媽拿出這些菜種子,就像拿出什么寶貝。
如同戲曲里的生旦凈末丑,這幾種菜蔬雖然都要粉墨登場,但播種也各有各的戲法。比如大椒、黃瓜和茄子,只用撒在一塊平整好的地里,而北瓜、葫蘆和絲瓜則要在地頭專門挖出一條土埂,即壟。因為這兩樣菜都是葫蘆科的攀援植物,都需要牽藤繞蔓的。不同的是北瓜、葫蘆可以大片的播種栽插,但絲瓜不用。媽媽栽培絲瓜,先用溫水浸洗絲瓜種子,然后找一個破廢的瓦缽或者瓦缸,在里面裝上細(xì)土和草灰,再把絲瓜種子小心地放下去。等絲瓜種子發(fā)芽,也不是成片的栽播,而是找院墻的角落或棚架,或者干脆就搭一個絲瓜架子。只栽那么兩三棵,有點(diǎn)像給什么人燒小灶似的。絲瓜秧苗長出土,就生出纖細(xì)的藤蔓,藤蔓帶刺,一寸一寸順著棚架或墻角往上直躥,碧綠的藤蔓爬滿棚架或整個院墻,就像一道綠色的瀑布。風(fēng)掀著綠葉嘩嘩響,瓜棚架下濃綠蔭涼,涼風(fēng)習(xí)習(xí)。
絲瓜開花結(jié)果時,黃燦燦的花兒長在藤尾上,像是小姑娘盤在頭上的蝴蝶結(jié)。清香四溢的,惹得蜜蜂成天賴在瓜棚里不是采蜜,就是嗡嗡亂叫。絲瓜花分雄雌,雄花不結(jié)果,是謊花,只有雌花結(jié)果。綠藤、綠葉、黃花交織在一起,在瓜棚里不仔細(xì)看,是看不到絲瓜的——猛然看到彎曲的藤蔓上掛有絲瓜,這時絲瓜已經(jīng)長在瓜棚的頂上了。瓜越長越長,身子也愈來愈重,直挺挺地懸垂在半空,碧綠碧綠,就像是一個天外來客。這時,想吃絲瓜就可以隨手去摘。記得小時家里有客人來時,媽媽就會拿絲瓜與雞蛋燒一鍋絲瓜湯,我們跟著也能美美地吃上一頓。絲瓜能清炒,能炒雞蛋、炒青椒、炒毛豆……城里有人還將絲瓜去皮涼拌,作涼拌絲瓜,也很好吃。
吾鄉(xiāng)方言叫絲瓜為“滿瓜”,因絲瓜有藤蔓,我自以為是,糾正為“蔓瓜”。其實不是。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上說絲瓜“始自南方來,故名蠻瓜?!蔽医薪z瓜為“蔓瓜”那一定是誤叫了。看絲瓜綠綠的樣子,很是可愛,我想說絲瓜是菜蔬里的“小鮮肉”,還想給它取個筆名叫“小青”。但都沒有叫出名。冬天到了,絲瓜的綠葉散盡,瓜棚往日的繁華與喧鬧都已過去,偌大的瓜棚只剩下稀疏的幾根褐色的瓜藤。老了的絲瓜,被人棄之如敝履。有人抖落老絲瓜里面的籽粒,絲瓜便成了軟軟的絲瓜瓤子。絲瓜瓤子利用起來,用來刷鍋或刷茶缸,非常好用,起碼比現(xiàn)在人家用的鋼絲球好。陸游說:“絲瓜滌硯磨洗,余漬皆盡而不損硯?!笨磥?,絲瓜制刷古己有之,陸游就知道用它可以擦洗硯臺。
絲瓜能入畫,齊白石到九十多歲還喜歡畫絲瓜。三筆二筆的,他就畫了兩根綠綠的絲瓜,瓜蒂上有一些欲開未開的黃花。畫取名叫《子孫綿延》,畫面喧歡?!靶路N葡萄難滿架,復(fù)將空處補(bǔ)絲瓜?!睋?jù)說在蔬果中,齊白石除了白菜,最愛吃的就是絲瓜了。據(jù)說,他在他所住的四合院里的種滿了絲瓜、葫蘆——絲瓜諧音“思掛”,表示思念和牽掛。他畫絲瓜蚱蜢、絲瓜蜜蜂、絲瓜螃蟹、絲瓜蟈蟈、絲瓜烏鴉、絲瓜昆蟲、絲瓜小雞……想必就是對自然的思念與牽掛?
蠶 豆
除了人家房前屋后栽的桃花、杏花、梨花、梔子花,菜地里許多蔬菜也會開花的。比如葫蘆與辣椒的細(xì)白色小花,絲瓜、北瓜和黃瓜開的金黃色的花,茄子與蠶豆開的紫花……在鄉(xiāng)村里長大,總能目睹到一些植物的生長,也能欣賞一些植物盛開的花朵。我說,蠶豆花開在田埂上,把稻田鑲上一道紫色的金邊……走在有露水的蠶豆花叢里,偶爾沾在褲腿上的紫色花瓣,仿佛小女孩咯咯的笑聲。
蠶豆的生長周期長,生命力很頑強(qiáng)。俗話說“蠶豆不要糞,八月就在土里困”。蠶豆一般在頭年的八月或秋天里下種,在稻田或小麥間套種都行。與油菜、小麥一樣,蠶豆要在地下過一個年,到第二年春上才開始露頭。露了頭的蠶豆一遇到春風(fēng),很快綠葉瘋長,開花結(jié)果。蠶豆的花冠呈蝴蝶狀,白嫩嫩,內(nèi)有微黑色和紫色斑。春風(fēng)幾度,滿園花香,蠶豆紫色的花瓣和那些菜花次第開放時,菜園里蜜蜂嚶嚶,蝴蝶翩翩,使人感覺就像是一群游園的美女,不知驚醒了誰的春夢。
有人說“蠶豆開花黑著心”,用戲詞為證:“春二三月草青青……豌豆花開九連燈,菜花落地像黃金,蘿卜花開白如銀,蠶豆花開黑良心?!睉蛟~出自《庵堂相會》,一部錫劇電影。寫的是金秀英和陳阿興的愛情。金陳兩人青梅竹馬,幼小訂下婚約,但金秀英的父親金學(xué)文發(fā)了橫財,想賴掉這樁婚事,陳家不肯……戲劇寫兩情人分別年久,路遇卻不相識,終于看出端倪,相識相愛,一起想點(diǎn)子對付嫌窮愛富的父親……這戲詞就是陳阿興唱的。我看這戲,故事老套,沒有聽黃梅戲親切。但由此卻知道陳阿興說蠶豆黑心,是境由心生。
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說:“新蠶豆之嫩者,以腌芥菜炒之,甚妙。隨采隨食方佳。”我就剝過新蠶豆,新鮮的蠶豆溫婉如玉,放油鍋里爆炒,豆子綠綠,油嫩嫩的。但蠶豆出園,媽媽似乎沒炒過腌芥菜,她喜歡用蠶豆做雞蛋湯。淡黃的雞蛋,清清的湯水漾著綠色的蠶豆,喝進(jìn)嘴里鮮美無比。蠶豆粉團(tuán)團(tuán)地嚼在舌尖上,更是口齒留香。新鮮的蠶豆一時吃不完,媽媽就用竹器盛著放在太陽下曝曬,存放到來年春荒時,用水泡酥,煮成五香豆?;蛘吒纱鄷窀?,干得沒一絲水分,然后在燒紅的鍋里炒。那蠶豆在滾燙的鍋里活蹦亂跳,隔著幾里路都能聞到蠶豆?jié)鉂獾南阄丁3春玫男Q豆冷卻一下,吃在嘴里嘎嘣脆,清香沁人。逢年過節(jié),媽媽就用這招待客人。有一年,媽媽把選好的蠶豆種放進(jìn)一個布袋里,吊在房梁上。趁媽媽不在家,我和小伙伴們把那蠶豆偷偷炒吃了。那是一個饑餓的年代。媽媽知道后,不停地責(zé)備我:“你這伢,你這伢……”不知說什么好。
江南一帶,因蠶豆在立夏時節(jié)上市,所以稱蠶豆叫“夏豆”。還有一種說法,說蠶豆食在春蠶吐絲的時候,所以稱“蠶”。蠶豆又叫胡豆、佛豆……叫法很多,讓人糊涂。朋友陳琳因我在文章里說過蠶豆種在田埂上,對我把蠶豆與水稻秧苗弄在一塊耿耿于懷。他的指摘,我自覺溫暖而汗顏。吾鄉(xiāng)有一笑話說,當(dāng)年有人戲問下放知青糧食從哪里來,知青回答說從麻袋里長的。段子沒有人證實。但下放知青都是在城市長大的,下鄉(xiāng)本來就是接受再教育,鬧出這樣的笑話不算什么。我自幼在鄉(xiāng)村里長大,若鬧出笑話,不該。
辣 椒
在瓜果菜蔬中,辣椒算是一道普通而又并不普通的菜肴。說它普通,因為它在各地的菜園里隨處可見。說它并不普通,是說它下至平民百姓,上至達(dá)官貴人都喜歡。偉人毛澤東接見蘇聯(lián)的米高揚(yáng),讓廚師炒了一盤紅辣椒,那米高揚(yáng)嚼上一口,辣得淚水直冒,嘴里不停地呵氣。偉人笑著打趣道:在我們這里,不吃辣椒就不算革命??磥恚苯纺軌虺删透锩?,而且能成就不普通的革命者。
辣椒,我們那里叫大椒。在早春的菜園地里,它和茄子、黃瓜、豇豆、豆角幾樣菜幾乎同時栽培。幾種菜秧子落地生根,就得澆水、施肥。所以一段時間,菜園的主人總要每天傍晚往菜地里跑,勤快而辛勞。澆了水、施了肥的菜在春天里搖頭晃腦,撒歡般地成長,就有點(diǎn)“茁壯”的意味。很快,菜園里或紅或綠、或黃或紫,一片姹紫嫣紅。大椒在青青菜地由小長大,由綠轉(zhuǎn)紅,脫穎而出,就像一串紅燈籠照亮了人的眼睛,菜園主人一眼就看到了它……那時候,正是農(nóng)村的雙搶季節(jié),繁重的農(nóng)活需要人吃飽肚子干。大椒炒肉、大椒炒雞蛋、大椒炒魚……便是最好的下飯菜。當(dāng)然只有家庭殷實的人家才會天天有魚肉。
吾鄉(xiāng)河道生產(chǎn)一種小河魚,逮起來洗干凈、曬干,伴著青大椒絲一炒,魚白椒綠,賞心悅目。煮好的鰱魚湯,在上面撒上點(diǎn)剁碎了的紅辣椒,好吃又好看?,F(xiàn)在有一道菜叫剁椒魚頭,美其名“鴻運(yùn)當(dāng)照”,其實就是由此延伸的一種,紅紅的大椒象征著吉祥。除大椒炒肉,鄉(xiāng)村過去有的人家腌了臘肉有異味,舍不得扔,也會用大椒炒著去味。鄉(xiāng)村里,新鮮大椒可以磨成辣椒醬,曬干的大椒殼子能磨成辣椒粉……在我的記憶里,大椒一直是做菜時用的調(diào)味品、一種普通的佐料。只是當(dāng)我吃到“虎皮尖椒”“大椒癟”這兩道菜,我才知道大椒是可以獨(dú)自成菜的。媽媽喜歡用菜刀把大椒去掉籽粒、拍癟,然后放在飯頭上與茄子一塊蒸,這蒸熟的大椒伴以油鹽,叫作“大椒癟”。
“四川人吃辣椒,不怕辣;江西人吃辣椒,辣不怕;湖南人吃辣椒,怕不辣?!边@幾個省份的人都以能吃辣椒為榮,出語驚人,很有刺激和挑戰(zhàn)的味道。但各地競相與辣椒為伍,實際上對大椒的勁道要求卻不一致。辣椒因為品種、地點(diǎn)和生長氣候的不同,也生就了不一樣的辣勁。南方的大椒因種植的生長期適逢酷夏,天氣炎熱,日照光線足,大椒就辣,從朝天椒、尖椒這些辣勁十足的名字上就能知曉。北方種的是菜椒或說甜柿椒,大多為大棚種植,日照少,肉質(zhì)肥厚,品性溫和,辣勁當(dāng)與南方不可同日而語。況且,北方人很少像南人那樣吃大椒。初到北方,我看一位朋友喝酒,喝著喝著,要了一碗大椒殼蘸著醬油當(dāng)飯吃,嚇得瞠目結(jié)舌。還有一回,陪一位朋友吃飯,他喝一口酒,就咬一口大椒。我看他辣得滿頭大汗,我就急得滿頭大汗。只是不用打聽,他們都是一只只來自南方的狼。
我見陜北窯洞那土墻上經(jīng)常掛的紅大椒也是一景。那些用麻繩串起來的紅大椒,一串串的掛在墻上,經(jīng)過太陽的照射,很快晾干。晾干了的大椒不僅保持了原味,而且紅艷艷的,保持了原色。到吃的時候,取下來放在清水里洗一洗就可以了。那一串串紅紅的辣椒,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就像是一串熊熊燃燒著的火焰,不僅顯示出農(nóng)家紅紅火火的日子,讓人還莫名其妙地想到革命兩字。
自然,當(dāng)辣椒以革命者的面目出現(xiàn)時,人們的語言有可能就與它息息相關(guān)。那語言不僅褒貶不一,而且開始涇渭分明。比如說某某人潑辣,那一定是表揚(yáng)某某人具有雷厲風(fēng)行、行事果斷的風(fēng)格。這大多數(shù)時用作表揚(yáng)女人。而說某某人心狠手辣,若你站在一位革命者的立場上,就會對他(她)憤恨、鄙視和橫加鞭撻。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