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笑
柒柒若推薦:“我還要在未來的某時某刻,與你東籬煮酒,把酒話桑麻。”那時為了讓他堅強地活下去,她撒下了此生最后一個謊話,還說了之前一直未說出口的那三個字,“我愛你?!?/p>
楔子
錢淺高崖墜江,鵝黃的大幅宮裙以及黑發(fā)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散開,她看起來像一只疾速凋零的枯葉蝴蝶。百里外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轉(zhuǎn)瞬間轟隆隆的浪潮已逼至近前!
洶涌的潮水淹沒頭頂時,錢淺驚恐得快要窒息,兇猛的洪流撕扯著她,把她沖上尖銳的礁石,她剎那失去了意識。
吳越國最不走運的庶妃之女,跑去觀海潮時失足落水死去,想必明日傳回朝廷,又是宮妃們茶余飯后的笑柄吧。她一條螻蟻賤命,讓她們這般拐彎抹角不留后患地除去,她們也當真費心哪……
她再度蘇醒,卻是在少年有力的臂彎中。
她渾身濕漉漉的,少年把她抱上岸,輕拍她的臉頰:“阿妹,醒醒?!彼凰卫巫o在懷里,被血水浸透的衣裙緊貼著他起伏的胸膛。錢淺擦了擦嘴角的血,忍痛抬起頭,只見少年正認真而關(guān)切地望著她。
錢淺努力沖他擠出一個微笑來,可還來不及道謝,已有大隊人馬匆匆奔來,為首司掌禮儀的女官大聲呵斥:“國之貴女,豈是爾等平民可以觸碰!摟摟抱抱,成何體統(tǒng)!”
少年小心翼翼地扶住錢淺,倉促俯首:“草民竟不知沖撞了……”
“沒事沒事,扶我起來!”錢淺拍拍他的手背,猛吸一口氣,齜牙咧嘴、渾身是血地站起來,眉眼凌厲地望向女官,“錢淺今日命大,若是當真死在這萬丈潮中,負責(zé)引領(lǐng)貴胄觀潮的司禮只怕要負全責(zé)?!?/p>
女官霎時收了氣焰,不敢再言,只對身旁人吩咐:“賞這少年一些珠玉,打發(fā)他回去吧?!?/p>
“慢著?!卞X淺攙住他微微顫抖卻依舊有力的手,轉(zhuǎn)頭對他微笑,“你是哪里人?家住何方?”
“沒有家了。四方流浪到錢塘,天地為家吧?!鄙倌昝H坏靥痤^,恣意笑談。
偏偏這份褪去苦痛后的瀟灑從容刺痛了她的眼睛。她鬼使神差地仰起頭,莞爾笑道:“跟我走,你可愿意?”
NO.1我是你的影,你是我的天
這是南荒第一次遇見錢淺,而這次相逢,徹底顛覆了他的命運。
豆蔻少女虛弱卻堅定地微笑著,強忍著一身傷痛,似明媚驕陽照耀萬里,她清澈的眼底只倒映他一人。
“我是錢淺,你可以叫我淺淺?!?/p>
她將他帶回了宮中,第一件事便是教他寫字學(xué)書——粗重的狼毫飽蘸濃墨,三個點,橫勾撇點,橫勾撇點,落在雪白的生宣上,開出水墨色的花來:淺,淺。重傷初愈的她懸腕執(zhí)筆,臉頰瘦削,身上的傷處被太醫(yī)胡亂包扎,繃帶猶自滲血。
她什么也不在乎,卻用最執(zhí)著的語氣告訴他:“南荒,偌大的宮中我沒有任何倚靠,你跟了我,是從一片苦海踏入另一片苦海。你若真不悔,我想賭一個光明前程,你會是我最好的底牌?!?/p>
她坦誠相交,他又何嘗不是一無所有?他鄭重長跪:“南荒誓死追隨?!?/p>
從此,他成了她的影子,在宮墻的一隅,在被眾姨妃冷落嘲諷然后被遺忘的角落。他垂首跟在她身后回護著她,看裊裊婷婷的少女腰肢纖盈,鵝黃的裙擺掃過冷清院落的青苔,看著她一路坎坷地成長:被栽贓,被陷害,被推下水,被針扎,被雪凍,差點喪命馬蹄下……她始終只是風(fēng)輕云淡地嘟囔,好像經(jīng)歷再多艱險也不過如此,蔥白似的指尖翻過書卷:“南荒,你能替我承一片風(fēng)雨,我已萬分感激。”
南荒功底好,學(xué)習(xí)起來又極快,錢淺把他托在與她關(guān)系較好的吳老將手下,他習(xí)武學(xué)藝,寒來暑往聞雞則起。到后來吳老將也夸,說他是個當將軍的好料。可他只替她擋下暗箭,辨清毒針,看窗前樹影掠過百卷兵書……
錢淺嘆息:“我虧待你太多,大材而小用?!?/p>
他卻甘之如飴:“做你的暗衛(wèi)再好不過,我是你的影,你是我的天。”
錢淺就這樣挨過了諸多明槍暗箭,有驚無險地活過了花季。
十八歲的錢淺長著一張巴掌大的玲瓏小臉,眼睛又黑又大,像極了她故去的母妃。吳越國國主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故人容顏,也曾心懷愧疚,在三年前錢淺的及笄禮上補償賞賜了她好些珍奇??墒撬降资鞘?,謠諑之言又謂她是一個媚惑君主的禍水胚子,如此一來國主也不太好明面上關(guān)懷這個女兒。錢淺就靜靜地窩在宮院里發(fā)呆、逗雀兒,也只當從來沒這個薄情的父親。
南荒看得心疼,三秋的桂花簌簌落在她的肩頭,拂了一身還滿。夜深他給錢淺披衣裳,她仰起頭來,他才驚覺她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淚痕。她怔怔地說:“我母妃一定是被誰害死的。那年我六歲,母妃還康健,怎么可能于旦夕間病故……是芮妃,也可能是佳妃,她們這些爭風(fēng)吃醋的壞女人!”
往事沒頭沒尾,南荒不知如何勸慰。錢淺卻忽然用纖纖玉指蓋住他的唇,忽狡黠地笑起來:“還好有你南荒,嘻嘻,全天下都是騙子,只有你對我忠誠?!?/p>
她趴在他肩頭,貼著他的耳朵說著悄悄話,用纖嫩的指尖勾勒他的唇形:“你看呀,你這厚唇,是福澤深厚又忠義的相貌——不像我、我母妃,我天生就是個薄情寡義、尖酸刻薄、記仇的小人,你要當心喲……”她歪著頭緊挨他的鬢發(fā),調(diào)皮又曖昧地輕笑。
南荒心中很是酸楚:“你總這般嘲弄作踐自己。”
“你知道嗎,我在月桂樹下望見我母妃了,她還在和那沒主見的父親飲酒,哈哈,你說,她怎么還那么單純呢?”她笑著抹去眼淚。南荒一手摁住她肩頭,把她往懷里帶,另一手撫住她額頭,只覺一片滾燙。他抿唇:“什么時候著的涼,都燒糊涂了……我去找太醫(yī),我去給你抓藥!”
“沒用的!他們都巴不得我早些死了才好!”她大笑著倚在他肩頭,被他打橫抱起,放回室內(nèi)榻上。太醫(yī)是靠不住的,他只得根據(jù)自己的辨識偷偷翻找藥材,又給錢淺用冷毛巾敷了額頭,忙活一宿,她才總算安穩(wěn)無恙。
第二日她迷糊著從榻上醒來,握住他的手:“南荒,這宮中也著實悶煞人,過段時間,等來年開春吧,我們溜出宮去錢塘堤上玩,好不好?我再也不怕被人陷害推落到江潮里啦,因為有你在……”她拋去困苦,描繪起未來的歡愉,甜甜地笑起來,指尖冰涼,掌心卻滾燙。
南荒垂哞,也漸漸展眉笑了。錢淺想去哪,他便奉陪相護,她能開心便是他最大的愿望。
可是他們不知道,造化最愛弄人。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風(fēng)簾翠幕,煙柳畫橋,她還來不及和他攜手同游,笑看盛景,便已徹底失去了自由的機會。
NO.2煙雨春暮,紅妝入楚
吳越國主詔:“大楚新帝威名震赫中原,吳越諸侯愿結(jié)永好,歲歲朝貢。恰淺庶女佳懿淑貌,封號‘淺媚,擇良日嫁入楚宮為妾嬪。”
南荒急急翻宮墻來尋她時,卻見她孤身踱步在角檐之下,試穿赤紅的嫁衣裳。淅淅瀝瀝的春雨飄落屋檐,她垂首提拽著厚重的裙擺,踢踏著木屐,一聲一聲,跫音在空闊回廊上緩慢敲響,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俯首,自責(zé)地握緊了拳:“我疏忽了,沒想到他們竟逼你遠嫁。南荒一定拼卻性命……”
“誰要搭上你的性命?詔書既然頒了,便絕無收回去的理兒!”她噘著小嘴,濃密劉海下的大眼睛滿含笑意,“我還生怕他反悔,這可是一條絕妙的出路。”
他驚訝地看著錢淺平靜自若地向前踱步而去。
“吳越再大,也不過一介諸侯。吳越不容我,我自有容身處。大楚帝國天高海闊,他們再想謀害我也鞭長莫及?!彼男θ莘路鸩啬淞巳f千機鋒,“總有一日,我會讓他們后悔……”
待到南荒回神,她已悠悠走遠,長裙迤邐至宮廊盡頭。
錢淺出嫁的那日,仲春里飄落一場綿綿的杏花微雨,人皆道國主嫁女添盡了風(fēng)光——艷紅蓋頭,鵝黃流蘇,全副鸞轎,十里紅妝,隨行陪嫁的侍從與美女不計其數(shù)??蓪嶋H上,珍稀貢品嫁妝再多,也不是源自對錢淺的看重。
大楚據(jù)有中原,雄霸列國,吳越國想盡了辦法討好巴結(jié),只是國主怎舍得將其他嬌弱的宗室之女遠嫁?她不過是無權(quán)無勢的犧牲品罷了。
她被送入楚境時,嗩吶吹起,鑼鼓敲起,只是熱鬧都是給旁人賞的。南荒低頭跟在隨行的侍衛(wèi)隊列里,想起前日在錢塘,錢淺掀開大紅的轎簾遠眺山河。她最后低聲問他:“不做我陪嫁的隨侍,現(xiàn)在反悔還來得及。我會給你足夠的盤纏遨游天下,你也不用隨我周旋于深宮之中?!?/p>
南荒苦笑:“我何曾擔(dān)憂過前路艱險?淺淺是我要忠心護佑的阿妹,我認定了,便是一生一世?!?/p>
她抿著唇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轎簾。他披赤色盔甲陪行一路,隨迷?;驓g欣的眾人蜿蜒入楚,直達郢都。暮春里的煙雨楊柳掀開了這場風(fēng)云變色的大戲帷幕。
一入宮門深似?!?/p>
大楚比吳越格局恢宏許多,楚皇威嚴,震懾八方,萬國來朝,數(shù)不清的公主與美人被進獻入宮。殿門次第迎開,多少獨倚熏籠的佳麗等待著君王的寵幸……可是,到后來錢淺才聽聞傳言,楚皇年輕有為,只是與先皇后伉儷情深,皇后故去后他悲慟數(shù)年,不曾再碰其他宮妃。直至近年來天下太平,楚皇精神松懈,夜夜笙歌,眾諸侯小國這才瞅準時機往大楚的后宮里塞人……
時光從暮春往后推移,錢淺來楚宮安頓好久了,依然不曾被楚皇單獨召見過。吳越與楚國的邦交她也懶得關(guān)心,她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踩過霜徑蒼苔。清冷的后宮小院里不會有新客,也不會有暗算,她開心地在原地轉(zhuǎn)圈,水袖巾紗迎風(fēng)飛舞,拂過青綠芭蕉的葉子,用南荒的話說是“美得好似天仙盤桓下凡”。而南荒也習(xí)慣了恣意繞著芭蕉耍槍練武的生活,錢淺是最忠實的觀眾,她會托腮蹲在旁邊看,最后成功被他眼花繚亂的槍法繞暈,拍手咯咯地笑:“太快啦!我數(shù)不清你轉(zhuǎn)了多少圈啦!”
被丟在深宮無人管的日子,簡直就是她從前夢中最理想的生活,無拘無束,沒有敵人的黑手,沒有惡性的競爭,沒有上位者不必要的寵幸。又是一年春來到,錢淺干脆發(fā)也不綰,妝粉也不撲了,青絲披肩,素面朝天,隨便披一身寬大的碎花衣袍,赤足在偏僻的水榭木廊邊蹦蹦跳跳,拉著南荒陪她坐在水邊晃蕩腳丫子踢水玩。就算碰上幾個附近熟識的宮婢,她也都一起拉過來不拘小節(jié)地玩耍,好不快活。
回到院房內(nèi),兩人獨處時,南荒會幫她綰發(fā),用桃木梳托起柔軟的三千青絲,菱花鏡里,美人皎若芙蕖,艷若桃花,長發(fā)及腰,這是她青春最盛的年華。南荒一邊慶幸一邊心疼,還好大楚和吳越一樣民風(fēng)開放,男女??山Y(jié)伴出行,侍衛(wèi)也可出入駐守宮廷,只是要眼睜睜看她韶華老去,總有遺恨,但還好他能相陪。
楚皇傳來口諭時,錢淺正一時興起要南荒給她描眉,黛青的眉筆,還未畫到一半。南荒匆忙退下,恭敬地立于屏風(fēng)外。執(zhí)白拂的老掌事進來道:“吳越國又進新一年的貢品了,皇上念著也不好虧待了舊人,還請淺媚貴女覲見相敘吧?!?/p>
錢淺掩眉應(yīng)諾。掌事離開后,南荒看著錢淺手忙腳亂地梳妝,嘆息一聲,繼續(xù)幫她畫眉。錢淺把玩著手中珠釵:“良禽擇木而棲,可嘆我這籠中小雀并非良禽,何來資本效仿九天鸞鳳擇梧桐?吳越使臣當真多慮,也不知楚皇又作何打算?!?/p>
南荒的手一抖,眉尾后多點了一痕青黛。錢淺嚷著來不及了,搶過朱筆再抹幾下,提裙便走,眼梢多出了一只悄然停駐的鳳尾蝴蝶,妖冶殷紅,栩栩如生。
NO.3我愛她,可是我不能說
錢淺那日臨走一言,當真一語成讖。
此后許多年,郢都街頭巷尾還有孩童們拍手傳唱著一首歌謠:“眉尾蝶,飛鳳凰;吳越女,媚天驕!花枝黯,楚云銷……”
南荒彷徨地守在宮門,得到的消息卻不啻驚雷。錢淺眉梢那只蝴蝶太靈活,它飛進了楚皇的心——從那日錢淺回來收衣物搬去大宮殿住時,一切都開始天翻地覆。她披著深色的錦緞長裙離去,白皙的面龐上,冰冷而漠然。
南荒長跪恭送,她腳步一頓:“南荒,你替我歡喜嗎?”
南荒抿著唇努力想笑,竟如何也笑不出了。
錢淺又道:“南荒,你怨我嗎?”
他俯首,錢淺再踏前一步,繡花蓮鞋就在他眼前:“南荒,你喜歡我嗎?”
“臣……”南荒稽首伏地,再也說不出話。
錢淺停頓了很久,終于菱唇微掀:“大勢如洪,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定局,我已無可更改……”她兀自離開,深色的裙裾掃過他面前的石階,最后的話語消散在暮天清風(fēng)里。
南荒不會知道,錢淺在楚宮里看見了什么。
吳越使臣在覲見楚皇時恰巧被她撞見,他們自以為無人知曉而高談闊論,往事的證據(jù)卻于無意間被攤開在錢淺的眼前——母妃的死亡,她的遠嫁,皆由吳越國主與二妃一手促成!
她母妃是芮妃和佳妃聯(lián)手害死的,芮妃著人出了和尋常病死無二的藥方,佳妃派了太醫(yī);而詆毀她的流言,比如命格與國主相沖、吳越的災(zāi)星、亂國的禍根云云,自二妃勢力散播始,便從未斷絕過……然而若不是她那個無主見的父親默許撐腰,她們怎會如此無法無天?
那時的錢淺,在楚宮的屏風(fēng)后死死捂住了嘴唇,只能讓淚與恨往肚里咽下,接引的小內(nèi)侍高宣“淺媚貴女覲見”時,她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調(diào)整了狀態(tài)——
云髻半偏,踝系銀鈴,她的眼神清而媚,她的身段纖而細,她假作懷春少女的模樣,輕輕跌在楚皇身旁,眉梢的紅蝶振翅欲飛,巴掌大的小臉楚楚可憐。驚艷之色在這個大楚最高統(tǒng)治者的眼中劃過,當錢淺被他抱在懷中時,她便知道賭對了,后半生的賭局已然開盤,且永無回頭之日。
強者愛憐毫無威脅力的弱小者,以彰博大。自此,錢淺和南荒的人生就像兩條筆直的岔道,一條通向楚宮至巔,常伴君王歡;一條通向山川沙場,平亂邊疆,四方殺伐。
南荒被錢淺找借口從宮中分了出來,由禁衛(wèi)軍分到京畿軍麾下。后南方暴亂,他又被急調(diào)入軍營中,做了出征的頭領(lǐng),屢建奇功,軍階升得很快。
當初吳越老將的斷言是對的,南荒是天生的將才,大治水軍,擊退南蠻,平定叛亂,安撫軍心。他腹中有雄兵百萬,輕易指點便是錦繡妙計;他橫刀立馬乘風(fēng)破浪,身先士卒,武功高強,同袍皆佩服愛戴于他。
南楚小役得勝的夜晚,軍中篝火不歇,他與將士痛飲烈酒,大家慶祝歡歌,有熟識的楚地小兄弟捧著酒碗開懷大笑:“再打完幾場勝仗,我要趕緊解甲歸田回鄉(xiāng)去,不能讓心愛的姑娘久等了我!”眾人皆在起哄,有人又好奇地問道:“南將軍這么出色,也不知從前有沒有愛慕的姑娘?”
南荒舉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有啊,當然有。她曾虛弱地倚靠在他懷里,被他從冰天雪地中抱回了宮廷;她經(jīng)歷的苦難那么多,卻總是裝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樣;她在三秋桂花落的時候拂著他的唇,趴在他肩頭戲說他福澤深厚;成長的歲月里,她那么孤單,孤單到全世界與她為敵,只有他有幸相伴……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他,他卻輕笑掩去眼底的落寞:“我愛她,可是我不能說?!?/p>
舊夢里,她鋪開生宣,執(zhí)筆飽蘸濃墨,一筆一畫寫下一字——淺,這個字,覆蓋了他的來路,在荒蕪歲月里開出花來。
可是啊,她回不到從前的她了。
都言時光如水,此后的光陰,如開閘泄流的洪濤,奔赴千里,再難溯回。
整飭軍隊,平叛南方,南荒也曾登臨高處遙望連綿丘陵,大江奔流,思緒飛遠:他聽說錢淺曾在盛會上跳了一支驚艷郢都的舞,六宮粉黛都失了顏色;他聽說錢淺得楚皇專寵,封號由媚嬪、媚妃一路往上,風(fēng)光無限,向她示好的人都得到了晉升,得罪了她的人都不得好死;他聽說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楚皇寵她寵到了極致,朝臣亦有流言私論,卻無人敢在她面前說半個“不”字……
南荒踏過一片片攻下的土地與山丘,兩綹長垂的額發(fā)拂過他古銅色的雙頰。日光曝曬,風(fēng)雨吹拂,征戰(zhàn)三年,他帶著一身傷痕與卓著功勛,凱旋郢都。
回郢都那日,他終于又見到了闊別已久的錢淺。楚皇攜媚妃犒勞三軍將士,她小鳥依人般地立在楚皇身旁,繁重的珠釵堆疊在高髻。尖尖的下巴,濃妝掩飾的雙眼,喜慶的大幅裙裳,她像一朵纖瘦的彩蝶。
她可以在皇權(quán)高處恣意生殺予奪,楚皇對她言聽計從。南荒看著高臺上陌生的錢淺,隨慶功宴上的眾人一同祝酒假笑,把灼熱的失望吞咽入腹。
NO.4千夫所指我不在乎,唯獨你例外
楚國要攻打吳越的消息,很快震驚了這錢塘一隅的小國。
吳越國主慌忙派人跪行來見媚妃娘娘,三步稽首、五步磕頭地爬到階前。錢淺漫不經(jīng)心地冷笑吩咐:“聽說前些日子籠里那只新進獻的吊睛雪斑虎吃不慣宮食呢,就用吳越國的人肉試試吧!”眉頭微蹙,風(fēng)云變色。
使者慘叫著被拖走后,南荒從簾后走出,進退不得。
錢淺悠閑地修著指甲:“當初誰說本宮命犯吳越的?本宮就不如把它坐實了!千秋禍水,刻入青史,如他們所愿?!?/p>
南荒握拳:“你能在云譎波詭的后宮中安好,我便寬心??赡闳缃胥D嫣靷悾c從前芮妃、佳妃之流又有何異?”
“我是要報仇!”她終于不顧儀態(tài)地拍案而起,“吳越負我,我要傾亂這國家,血債血償!千夫所指,我不在乎!唯獨你,不可以!”
她冷然的一字眉對著他的眉,她憔悴的媚眼對著他的眼,咫尺之間,呼吸相聞。
他顫抖著伸出手,落在她的腰間,她沒有抗拒。
他低垂著眼,枕著她的發(fā),緩緩摟住她,像是摟著一件稀世珍寶:“有人害了你,我去替你殺;哪國欺侮你,我去替你滅……多少殺伐,我在外替你承受便好,只是不愿你受傷。你做回清純的淺淺好不好……”
她笑得花枝亂顫,終是輕輕推開他:“是你一直看錯了我,我從來都不是善人。只有自己不夠強大才會假借他人的白刃。讓你失望了啊,南荒?!?/p>
他凝視著她的眼眸,仿佛要尋找回當初那個少女的影子,可是時光怎會停留在從前?她是至尊身旁的媚妃,她的眼睛睥睨萬物,容存不下從前的過客。那冰冷的眼神,讓他狠狠地戰(zhàn)栗起來。
他想起這個初冬,萬頃雪地里,她也這般,用冰冷的眼眺望蒼穹。
時間倒回初冬——
楚皇攜媚妃南巡狩獵出游,聲勢陣容浩大,誰料南楚的殘余亂軍狗急跳墻,謀劃了一場刺殺,而亂軍中也雜有吳越的流亡人。楚皇毫發(fā)無損,媚妃卻被叛軍困在了深山雪谷里。叛軍都叫囂著殺了妖妃或是取她為人質(zhì)要挾楚皇。南荒帶兵雪夜入山和他們周旋,兵燹亂火照亮了黑夜,殘兵被圍困消滅,卻不料媚妃早已走失,他們也不知道媚妃在何方……
那一刻的南荒感到前所未有地恐慌,直到在深谷荒枝下的暗泉口處找到了她。
錢淺腰腿皆受創(chuàng)傷,渾身無力地趴在寒冬冰水邊,在他的幫助下一點點爬起,卻依然毫不在意地恣意大笑:“我大難不死,是吳越還債的時候了!”
冰天雪地里那么冷,她被他抱在懷里,渾身濕漉漉的,奄奄一息,像多年前在錢塘江邊一樣。她對自己那么狠,對所有人都那么狠。
大楚與吳越之戰(zhàn),由此而起。
楚皇挑簾進來時,正撞見兩人隔案對坐,氣氛凝滯。楚皇長相俊美,縱兩鬢微霜依然不掩眉間輕佻:“好一個阿哥阿妹,好一對兄妹情深?!?/p>
南荒和錢淺相對怔忪,楚皇卻哈哈大笑,直接著人將擬好的圣旨遞給他:“朕撥二十萬大軍,你為前鋒大將,務(wù)必踏平吳越,替朕與愛妃報了這大不敬的刺殺之仇!”
“臣,領(lǐng)旨謝恩?!?/p>
NO.5因為一個人,愛恨一座城
旌旗翻卷,料峭春寒,白雪還未融,兵甲踏征途。大楚的部隊是殺伐的機器,戰(zhàn)火燒到了吳越錢塘。吳越這個長期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的小國,脆弱得不堪一擊。
可是南荒一點也不開心。錢塘是他心中認定的故鄉(xiāng)??!
他雖自小四方漂泊,可他在錢塘救起了錢淺。他熟諳江潮的水性,熟諳錢塘的天氣,錢淺允他跟隨侍奉左右,教他文墨武藝,都是在吳越錢塘??!他就是在錢塘小小的宮苑里,看著錢淺穿著鵝黃的紗裙,個子一點點拔高,由豆蔻至花季,孤單靜美的歲月那么長……而如今,大楚以刺殺之罪而降責(zé)吳越,純屬強扣帽子不講理的霸道行徑。對于其他城池,攻便攻了,亂世稱霸,本就講究恃強凌弱,可到最后這一座孤城,他竟再難下手,心中隱痛,有如蜂蜇。
南荒圍困錢塘城已十余天,始終按兵不動,后方的催促卻一道緊于一道。
南荒不理會,在陽春雪融的時候,見了一位故人。故人披黑氅秘密行來,在軍營最邊緣處,無人的江畔高地上,與他會見。
那人揭下了斗篷帽子,露出臉來,卻正是吳越國國主,與錢淺血脈相連的父親。
他和南荒說了許多,最后跪下懇求道:“我自知有愧于淺淺,不能奢求她的原諒,可南將軍與她交情甚篤,她如果能看在往日情分饒過錢塘……”清癯的老頭,為了王城最后的尊嚴,哭得滿臉是淚。
南荒只默然地看著身側(cè)高岸下的錢塘江:“你回去吧,縱我同意,楚皇與媚妃娘娘也不會再容吳越。錢塘必有一戰(zhàn),你敢孤身赴楚營,我敬你是個敢愿盡責(zé)的國主,可你不是一個好父親?!?/p>
南荒送走吳越國主后,沿高岸一直往下走。這個春天格外寒冷,水位微微抬升,江潮聲在耳畔細細回響。他記起來,當初他也是在這附近撈起錢淺的。那時夏季洶涌的浪潮推進,浪花鋪天蓋地,十余丈的浪頭前,他望見了那個落水的姑娘,只因這一眼,他扎進了激流,義無反顧。
那年萬丈潮水,他吻住豆蔻年華的少女,澎湃的激流之中,天地間卻只剩她清淺的呼吸。
他對那少女的愛有那么久、那么悠長,只是她永遠不會知道。
嗒嗒的馬蹄聲傳來,一把飛刃直接擦著他的鬢發(fā)掠過。馬背上的女子眉眼狠戾,竟是千里奔來軍營的錢淺:“說!是不是你放走了那老渾蛋?”
“淺淺,他是你父親?!?/p>
“南荒,身為三軍大將,你還私通敵國?婦人之仁!”她腰間別了一排短刃,她氣得渾身發(fā)抖,翻身下馬,抽出短刃就往南荒身上刺,“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我只是看中你可以舍命救我,置生死于度外,利用你至今,你就真以為你可替我擅自做主了嗎?”
他一步步后退:“淺淺,你根本不是這樣的。你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是你一直都看錯了我!我已經(jīng)忍夠了?!彼N在他耳旁,忽大叫一聲,一柄利刃狠狠扎進了他的胸腔!
“你為什么不躲?”凄厲的吶喊聲劃破了蒼穹!
刀柄沒入,鮮紅的血液噴薄而出,南荒踉蹌后退,唇畔是落寞的笑容:“畢竟,你可是淺淺哪……”腳下積雪濕滑,勁風(fēng)從背后吹起他烏黑的長發(fā),像凌空展翼的飛鳥。他在高崖的邊緣跌倒墜落,墜向滔滔江潮,只是這回,心口一刀,大江水寒,漫天的鮮血,再也無人能救他。
浮沉,浮沉,眼前的天地被血色漸漸侵染,歸于沉寂。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當年暮春,大楚臨陣換將,最后一場戰(zhàn)役過后,吳越被徹底從歷史的版圖上抹去。吳越國國主在宮中燃起一把大火,帶著最后的尊嚴踏入火海,王室皆自焚而死,無一幸存。
王師凱旋。錢淺又一次走過河堤高崖時,她知道,她永遠地失去南荒了,那個陪伴她十年、用性命忠心守護她十年的少年,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
尾聲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滅,謀臣亡。
最大的謀臣,是媚妃錢淺。
其實這不過是楚皇的一個陰謀。
為什么錢淺在楚宮里能輕易聽見吳越的秘辛?為什么南荒會被楚皇輕易委以重任?為什么媚妃可以寵冠六宮、風(fēng)光無限?為什么一介中原霸主獨獨因她而沉迷聲色犬馬?只因楚皇拉錢淺攜手演了一場戲啊,她被迫入局,從此在風(fēng)口浪尖上顛沛流離,身不由己。
那日她跌坐在楚皇身前,楚皇笑著撫上她眉角的紅蝶。合作與否,只在她一念之間——順應(yīng),則與楚皇統(tǒng)一戰(zhàn)線,她可以狐假虎威、公報私仇,他賦予她權(quán)力,但她要做好一個迷惑眾人的禍國妖姬,替他拔除國內(nèi)敵對勢力,攪亂他國局勢;而若不順應(yīng),她與南荒在這兇險的后宮中,只怕死無葬身之地。
于是她成了楚皇最有迷惑力的一顆棋子。南楚叛亂了,她可以是叛軍不服的由頭,亦可以是牽制南荒的絲線;吳越舉國康泰,財力豐厚,楚皇欲找個借口吞并,她的仇恨便是最得體的理由。她只能一步步往前走,明知權(quán)力的盡頭是深淵,但她能做的,只是把南荒推開……
沒錯,當那日楚皇掀簾進來望見他們二人對坐時,早已懷疑他們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了。要保證南荒的安全,她只能先下手為強,刺入南荒心口的那刀,她刺偏了,而后“尸沉錢塘江”,楚皇亦無可奈何。
大楚吞并吳越,舉國歡慶。
楚皇把流光四溢的琉璃杯盞輕輕放置在她的面前。
她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媚妃橫行霸道,只手遮天,目無軍紀,在三軍陣前刺殺了主將,平日里裝聾作啞的諫臣們開始進言了,平日里馴順的士兵們可以躁動了,于是楚皇很快可以用“不殺禍國紅顏難以服眾”的理由昭告天下,賜她一死,以還天下清凈。這一戰(zhàn),楚皇贏得毫無罪孽……
她哈哈大笑起來,執(zhí)盞面向著滔滔遠江,在楚皇的“深情”注目中,微笑飲下劇毒鴆酒。
“我愛你?!蹦侨崭哐律n天,錢塘江邊,她松開刀柄后貼在南荒的耳邊說,“我還要在未來的某時某刻,與你東籬煮酒,把酒話桑麻。”
那時為了讓他堅強地活下去,她撒下了此生最后一個謊話。
南荒,你一定要用力地存活下去,帶著我的那份一起。
也不知最后被風(fēng)偷聽的話語,他有沒有聽清。
《六州本紀·楚史》:“南荒者,隨吳越媚妃陪嫁入楚,大楚驍將也。三年南楚平叛亂,一路高歌破吳越,功勛卓著。然臨陣錢塘,按兵久不下。媚妃怒,殺之,尸沉錢塘江。吳越滅,媚妃恃寵而驕,群臣激憤,楚皇衡大局而鴆殺之。”
翻云覆雨手,一朝生死謀。
潮起潮落,濤聲依舊。
編輯:柒柒若